第十五章 鋤奸

臘月二十七日是李村大集,天氣晴朗,微風和煦,像是到了春天。

趕集回來的傳燈將一小推車年貨卸到廂房裏,擦著一頭汗水奔了堂屋。

徐老爺子安靜地坐在太師椅上跟前街清水灣澡堂黃老板下象棋。傳燈挨個屋子看了一眼,衝出來,與跟過來的漢興撞了一個趔趄。

喇嘛還是沒有蹤影……傳燈站在院子裏仰臉望天,鼻孔大張。

一個夥計悄悄過來,用肩膀扛扛漢興,衝傳燈努努嘴:“二少爺這幾天跟掉了魂似的,是不是碼頭那邊又找他了?”

漢興皺皺眉頭,問:“碼頭那邊找過他?”

那夥計怔了怔:“你不知道?來過兩次了呢,第一次被二少爺打發走了,剛才又來了呢,是一個自稱把頭的尖嘴兒……”

“傳燈,你過來一下。”漢興喊。

“我都聽見了,”傳燈晃過來,一扒拉那夥計,“韓尖嘴兒來過?他說什麽了?”

“他說讓你回碼頭上工,再不去他沒法交代,日本老爺要過來抓人呢……”

“屁,”傳燈哧了一下鼻子,“抓人?他們抓得過來嘛,再說,老子也沒跟著窮哥們兒鬧罷工……他這是有想法呢。”

“什麽想法?”漢興問。

“還能有什麽想法?”傳燈說,“還不是想巴結關大哥,通過我逗引關大哥出來?”

漢興示意那夥計幹活兒去,拉傳燈蹲下,小聲說:“我打聽過了,喇嘛確實是從感化所跑的,沒有驚動任何人。”

傳燈翹了翹大拇指:“高手。”臉色又是一沉,“我還擔心關大哥和張彪他們的消息呢……哥,你估計年前能有他們的消息不能?”

漢興搖了搖頭:“估計不出來。這幾天你最好不要隨便出門,鬼子到處抓人。昨天台東鎮那邊出事兒了,幾個國民黨特務……據說是軍統局戴笠派來的人暗殺了大漢奸王遠達,屍體丟在大街上,他們還順便在八大樓漢奸們的辦公場所安放了定時炸彈,一家夥炸死三十多個正在開會的鬼子和漢奸,據說,要是吉永太郎去得早,恐怕也沒命了。這陣子鬼子瘋啦,到處搜捕涉嫌人員……”

“關我屁事。”

“沒說關你的事,”漢興一頓,“對了,你不是認識楊武的哥哥楊文嗎?你可以……”

“對!”傳燈蹦起來,飛也似撞出門去。

大車店門口有幾個小孩在放炮仗,其中一個小孩將一個炮仗插在一堆大便上,用香點著,撒腿就跑。蹲在門垛子後麵專心鋦鍋的小爐匠聞聲抬起頭來,叫聲親娘,連滾帶爬地竄到了牆根的陰溝裏,身後骨碌骨碌滾著那口滿是鋦子的破鍋。傳燈惱怒,這個炮仗一炸,我家的街門就崩上屎了……想要過去踩滅炮仗已經晚了,幹瞪眼瞅著那幾個四處躲藏的孩子。炮仗在一片孩子的歡呼聲中炸響了,還好,被炸起來的屎偏向東麵,街門幾乎沒有沾上。傳燈笑一聲,剛想趕路,街門東麵的小路上突然響起一聲叱吒:“呔!小兔崽子,賠我的褂子!”

傳燈回頭一看,欒鳳山的臉黑得像隻鞋底子,抖著滿身的大糞星子站在大車店門垛一角,朝孩子們瞪眼。

傳燈笑著衝欒鳳山招了招手:“欒爺,喜事兒啊,沒過年先沾光了。”

欒鳳山衝孩子們死命地跺腳:“還不快滾蛋!再這麽‘痞’,當心老子抓你們去憲兵隊坐老虎凳!”偏頭瞟了傳燈一眼,“不是剛趕集回來嗎,怎麽又要出去?”傳燈打個哈哈道:“忘了給我爹買壺好酒了,被我爹扇了一鞋底子,正要回去買呢。”欒鳳山哼唧道:“你爹可真會享受……”傳燈不想跟他羅嗦,轉身就走。

“欒爺,讓他們賠我的鍋呀!”小爐匠抖著一身泥水從溝裏爬出來,剛一站定就被欒鳳山重新踢回了陰溝:“賠你爹那個雞巴!”

拐出街口,傳燈回頭望望,欒鳳山棍子似的杵在大車店門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傳燈的心不由得緊了起來,這小子在尋思什麽?腳下一轉,朝著大馬路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陣,傳燈忽然感覺不對,這個方向不是去趕集,欒鳳山會更加懷疑的,索性上了鐵軌,朝大馬路方向走。

過了鐵軌,傳燈鑽進太陽膠皮前麵的那個橋洞子,不幾步上了大馬路。

傳燈閃身貼到一個拐角,偷偷往後瞅了瞅,沒有什麽可疑情況,輕咳一聲跳上了迎麵開過來的一輛交通車。

坐了兩站車,傳燈下來,直接進了楊文家的那條胡同。

這裏靜悄悄的。哈,這可真是草木皆兵了……傳燈感覺自己剛才的舉動有些疑神疑鬼的意思,欒光杆兒有那麽大的腦子嗎,他除了逛窯子就是抽大煙,哪能想到老子也參與了“美人計”勾當?一笑,習慣性地回了回頭,腦子猛然一懍,後麵有人跟著!

傳燈沒有停步,徑直往前走,不幾步出了那條胡同。

胡同對麵有一家燒餅鋪子,門口有不少人在鬧嚷著買燒餅,傳燈扒拉開人群,直接進了鋪子裏麵。

要了兩個燒餅,一碗豆漿,傳燈坐下來,貌似無意地瞥了門口一眼。門口有個熟悉的身影一晃,傳燈看清楚了,是那個叫穀子的斜眼混混。武哥不是已經把他“操練”好了嗎,這小子怎麽還想“鬧妖”?傳燈估計,維持會的人都是欺軟怕硬的主兒,不敢得罪楊武,可是傳燈就不一樣了……肯定是欒鳳山安排穀子跟蹤自己的,因為欒鳳山猜想出“美人計”那事兒有我的份,他想立功呢。想到這裏,傳燈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操你媽的欒光杆兒,這些年你“滾”了我家多少錢啊,等著吧,老子早晚讓你吐出來。

穀子沒有走開,他用帽簷遮著半邊臉,倚在一根電線杆子上偷眼往這邊看。

傳燈慢條斯理地吃著燒餅,琢磨著怎樣才能甩掉這條尾巴……直接過去跟他打招呼,然後騙他進胡同,三拳揍粘了他的腦袋?不行,那就徹底亂套了。趁他不注意,抽身走人?那樣他會更加懷疑的。怎麽辦?就在傳燈猶疑不決的時候,門口突然炸開一聲沉悶的槍響。

傳燈下意識地跳到門口,張眼一看,人群散處,一個留著大分頭,腰紮寬板皮帶,斜背著匣子槍的人捂著胸口,慢慢跪在地上,腦袋軟軟地紮到路中央的一窪水坑裏,水坑冒了幾個氣泡,那個人不動了。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單手挺著一把擼子槍,穩步走到那個人的身邊,將他的槍從匣子裏拽出來,插進自己的後腰,順手摸出一張紙,一抖,輕輕擱到那個人的屍體上,大搖大擺地騎上支在牆根上的一輛腳踏車,一溜煙地鑽進了東邊的一條胡同,身後拉出一道白色的風。傳燈猛然感覺這個人非常麵熟……小臧!這個學生模樣的人是跟傳燈一起在前灣碼頭扛過活兒的那個東北學生!傳燈的腦子一亮,前幾天在火車站橋洞子騎著腳踏車殺鬼子的也是他……他不是被鬼子抓了嗎?

大夥兒反應過來,一蜂窩地湧到那個屍體旁邊,有人念出了聲:“為虎作倀,人人可誅。”

穀子好像已經把傳燈忘了,跳著腳往人群裏麵看,傳燈趁機閃出人群,貼著牆根進了楊文家的院子。

很巧,楊文在家。傳燈推堂屋門的時候,楊武正端著一盆水出來,一愣:“你咋來了?”

傳燈來不及回答,搶過他手裏的水盆,傾在天井裏,轉身進門。

楊文皺著眉頭跟了進來:“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

傳燈站在灶前,急急地問:“最近你見沒見著楊武哥?”

“待會兒說話。”楊文扯開傳燈,轉身進了裏間。

裏間傳出一陣嬰兒嬌弱的哭聲,傳燈的心跟著酥麻了一下,武哥真有福氣,這麽快就有侄子了。

楊文出來,衝傳燈笑了笑:“沒辦法,孩子老哭,他娘又生病了。”扳一下傳燈的肩頭,輕聲道,“本來我今天想過去找你的,脫不開身。是這樣,你武哥沒事兒,張彪也沒事兒,兩個人現在藏在板橋坊我一個叫金福的兄弟家。我知道你們的事情了,我不想說什麽,這都是天意,不怪咱哥們兒沒謀劃好。出事兒當天夜裏你武哥就來找過我了,張彪受了點兒傷,被鬼子一槍打在胳膊上。你武哥把他藏在一個草垛裏就來找我。那天夜裏挺驚險,到處都是鬼子兵,我沒敢留他們在這裏,安排一個妥實兄弟開車把他們送去了板橋坊。我那個兄弟在警備隊開車,名義上是個漢奸,實際是龍虎會的人,叫玉生,以後我會帶你認識他的。前天我去見過他們,張彪的傷已經差不多好了。關成羽也回來了,他們暫時住在一起……”

“關大哥也回來了?”傳燈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抓了一把,眼淚都要出來了,“他為什麽不來告訴我一聲?”

楊文捏了捏他的肩膀:“別這麽說兄弟,他這也是為你好,況且他很忙,兩腳幾乎沒沾地。”

“回來的當天就出了你們那檔子事兒,”楊文喘口氣,接著說,“關成羽考慮到他在這個當口回下街肯定要出麻煩,就暫時在金福家住下了。前天我去看他們的時候,關成羽和金福都不見了。張彪說,關成羽去了嶗山,嶗山華樓那邊有個山洞,關成羽說山洞裏藏著幾條槍和幾箱子彈,他想去把它取回來。金福又回了濟南,關成羽讓他看緊了劉祿,過幾天他安頓好了這邊就回去,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裏解決了周五常。”

“原來關大哥一直在找的人竟然是疤瘌周?”傳燈瞪大了眼睛,“真想不到他還有這樣的本事!文哥,我知道疤瘌周的底細,他的老家在東北……我得走了,你這兒也不安全了,剛才我來到時候有人跟蹤。”

“我知道,是下街維持會的那幫家夥在盯梢,”楊文抱了抱傳燈的肩膀,一笑,“沒事兒,他們暫時還不敢動我。”

“金福的家在板橋坊什麽地方?”

“卡子門東邊第三條胡同,中間的那家就是,門口有一塊洗衣裳用的大青石。”

“那我走了……”傳燈頓了頓,開口說,“剛才你聽沒聽見外麵有槍響的聲音?”

“聽見了,也看見了,哈,那個洋學生可真有兩下子……你知道死的那個人是誰嗎?警察署長喬立榮的小舅子。”

“喬立榮的小舅子?”傳燈一怔,“是不是就是幾年前被武哥打了,武哥被抓去坐牢的那個小子?”

“就是他。他當了漢奸,是大馬路這邊的維持會長……他早就該死了。”

“該死的還有欒光杆兒!”傳燈狠狠地咬了咬牙,“文哥你不知道,欒光杆兒不但是個漢奸,他還是個惡霸,欺男霸女……”

“別嘮叨了,”楊文笑了笑,一歪頭,“你先走吧。”

前街上不時有吼叫聲響起,好像有很多鬼子兵在盤查行人。

傳燈沒有從前門走,他在天井裏站了片刻,縱身躥上牆頭,直接進了另一條胡同。

這條胡同走不遠就是大馬路菜市場,那邊嘈雜得很,傳燈鑽進人群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樣。

說來也巧,傳燈買了一壺酒,剛走出菜市場西大門就看見穀子跟幾個維持會的人在說話,臉色黃得像塗了一層屎。傳燈估計這小子是在跟大家說剛才那個漢奸被人殺了的事情,不由得一笑,哈哈,害怕了吧?再讓你們當漢奸!愜意地吹一聲口哨,故意讓穀子看見,提溜著那壺酒,做無賴狀晃上了馬路。

徐老爺子和徐漢興正在吃飯,見傳燈笑眯眯地站在門口,漢興一激靈:“有喇嘛的消息了?”

傳燈一下子收起了笑容,咳,怎麽搞的,我怎麽竟然忘記問一下喇嘛的消息了?一時無語。

徐老爺子橫了傳燈一眼:“傻愣著幹嘛,問你話呢。”

傳燈回過神來,擰一把嘴唇道:“有什麽消息呀,沒有。我出去買酒了。”

徐老爺子接過傳燈遞過來的那瓶酒,隨手擱到桌子上:“吃飯,吃完飯整理雜貨鋪子去,劉全在那兒整理著呢。”

“誰是劉全?”傳燈問。

漢興說:“就是劉祿他哥哥。”

“他不是不願意來咱家幹活兒的嗎?”傳燈沒好氣地提一把褲子坐下了,“是不是吃不上飯就想起咱家來了?”

漢興瞥一眼徐老爺子,拽拽傳燈的袖口,悄悄走到了門口,傳燈跟過來:“什麽事兒這麽神秘?”漢興小聲說:“劉全被人給欺負了,幹不下去了,你剛走他就來了,進門就給咱爹磕頭……問他,他不說話,問急了就哭。後來好歹說明白了,他們那家車行的老板很霸道,因為劉全昨天的分子錢沒交齊,就把他拖到茅房裏,用一把勺子舀起一勺大糞讓劉全吃。劉全不吃,那個畜生就掄起棍子打,劉全挨不過去,就把那勺子大糞給咽了。”“還有這麽霸道的人?”傳燈的眼睛噴出了火,“他叫什麽名字?我去找他!”拔腳就走。

“回來吃飯!”徐老爺子的一聲吼,讓傳燈眼睛裏的火一下子熄滅了,傳燈怏怏地甩一下腦袋坐了回來。

“漢興,我說過很多次了,你是個讀書人,以後不要不分青紅皂白什麽事情都跟你弟弟說,你不知道他的脾氣?”

“我也沒跟他多說什麽……”漢興吐一下舌頭,埋頭吃飯。

“爹,我不想要劉全,”傳燈蔫蔫地說,“一個連大糞都吃的窩囊廢,我要他幹什麽?砸了我的牌子。”

“逼人吃一勺大糞,定會被人逼吃一碗大糞……”徐老爺子麵無表情地咽了一口酒,“傳燈,你還小,有些事情你是不會理解的,韓信當年鑽別人的褲襠,那滋味跟吃大糞沒有什麽區別,可是最終韓信成了一個大英雄。我說這話並不是在讚同劉全的做法,可是我欣賞這樣性格的人,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知道我前麵那句話的意思嗎?逼人吃一勺大糞,定會被人逼吃一碗大糞,惡人總有惡人磨,這話沒錯。就像現在咱中國被日本人欺負一樣,暫時忍讓著,最終殺它個人仰馬翻,丟盔卸甲,血染三千裏山河,屍橫九百裏原野,痛快,痛快……”

傳燈發覺自己的爹喝醉了,他從來沒聽見爹這樣說話過,跟唱戲似的,不由得奪下了徐老爺子正高擎著的酒盅。

徐老爺子似乎覺察到自己有些失態,摸一把胡子,微微一笑:“嗬,我老了,我比當年的黃忠還老……不,我不老,趙子龍八十多歲照樣殺敵寇,保江山!”

“傳燈,你過來一下。”漢興在門後悄悄勾手指頭。

傳燈走過去,將耳朵湊到了漢興的嘴邊。

漢興衝徐老爺子努努嘴,小聲說:“你別在老爺子旁邊坐著了,他看見你就看見了咱們死去的大哥……這話他背地裏對我說過,他說,盡管你的脾氣有些頑劣,可是你將來是咱們老徐家的脊梁。你先去幫劉全忙碌著,我在這邊陪著老爺子。他喝多了,我陪他說會兒話就讓他睡覺去。好,你趕緊走吧。”

傳燈沒敢回頭,緊著屁股踅出了房門,一溜煙地奔了對麵的雜貨鋪子。

雜貨鋪子的大門虛掩著,裏麵有個佝僂著身子的瘦小漢子在忙碌。

傳燈咳嗽一聲,一腳踹開了門:“夥計,你就是劉全?”

劉全驚鼠似的往後一跳,隨即站直了身子,兩隻滿是老繭的手搓得沙沙響:“二掌櫃的……咱們見過麵的。”

傳燈居高臨下仰了仰臉:“二掌櫃的?拿豆包不當幹糧是吧?我是大掌櫃的!”

劉全的腰又彎下了,雞啄米也似地點頭:“大掌櫃的,大掌櫃的……大掌櫃的,你吃了?”

傳燈一哧鼻子:“吃了,吃了一勺子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