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禍起蕭牆

徐傳燈跟在王寡婦後麵,緊著胸口進了裏間。

裏間掌著一盞火苗比螢火蟲屁股還小的燈,炕上影影綽綽坐著兩個人。

王寡婦把傳燈往裏一推,轉身出門。

因為緊張,傳燈看不清楚炕上的人是誰,胡亂招呼:“武哥?”

楊武拍拍捂著臉坐在炕裏麵的一個長大漢子的大腿:“彪哥,看看是誰來了?”

傳燈有些糊塗了,不是關成羽,是張彪?關成羽呢?如果張彪找到了,關成羽也應該出現啊……

來不及多想,傳燈抱拳衝炕上的人施了一禮:“是張彪哥哥嗎?”長大漢子悠悠坐了起來:“哈哈哈,本來我想冒充元澄蒙蒙你,繃不住了!是我。咱哥兒倆又見麵啦。”伸手來拉傳燈的胳膊,傳燈一把抱住了他:“這些日子你讓大夥兒擔了多少心啊彪哥……”一時說不下去了。張彪推開他,兩眼一瞪:“別跟個娘們兒似的,有什麽呀……哥哥死不了的。”

“彪哥,你是從東北跑回來的?”

“唉,九死一生啊……”張彪沉一下臉,轉頭對笑眯眯望著他的楊武說,“你來告訴他,我懶得提這些走麥城的事兒。”

楊武從煙荷包裏挖了一鍋煙,就著油燈點上,慢悠悠地說,張彪在平度大牢用一件褂子綁住鐵欞子,再插進去一根棍子,別斷鐵欞子,鑽出來,殺了值夜班的兩個二鬼子,連夜逃回了青島。他沒敢回李村,直接找到了楊文家……

張彪輕描淡寫地說:“鬼子想殺我沒那麽容易。傳燈,剛才我聽獅子說,你們想要給山口這個牲口養的使個美人計?”

楊武撲哧一聲笑了:“還他媽美人計呢,那叫美人?整個一個幹巴驢……傳燈,你不跟喇嘛一起盯著山口,跑這兒來幹什麽?”

傳燈將喇嘛“勾搭”山口已經差不多的消息對楊武說了一下,問:“咱們這就去大海池子那邊等著?”

楊武直接跳下了炕,臉紅,脖子脹得就像一隻皮筏子:“趕緊的呀!”

張彪不動聲色地拉住了楊武和傳燈:“慢著。別把小鬼子想得那麽簡單,我不信山口連公母都分不出來。”

“咳!你以為他長了兩隻孫猴子眼?”楊武扯開張彪拉他的手,吹胡子瞪眼地說,“我還不是跟你吹,你是沒見著喇嘛打扮起來是個什麽模樣,小腰兒溜溜細,櫻桃小口,柳葉彎眉,水汪汪的倆琉璃眼,跟個小麵人兒似的,山口見了他,不被他給‘拿’軟了腿才怪……趕緊走,我怕去晚了,喇嘛真的讓山口給那個了。”

張彪跳下炕,在門口橫住身子道:“別著急,讓我想想……”

“還他媽想個雞巴呀,再想,喇嘛連孩子都懷上了!”楊武推開他就走。

今晚的月色很好,天空水一樣又潤滑又亮堂,月光照在樹上,拋下一地斑駁的影子。

三個人急匆匆地往下街趕,影子拖得老長,就像一條蜿蜒的蛇。

過了鐵路,前麵就是順豐大車店,大車店院子裏的那棵巨大的銀杏樹在月光下發出海浪一樣的光。

走近大車店門口,楊武停住了腳步:“傳燈,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跟著我去的好,萬一失手,連累到的就不是你一個人。”

“我不露頭總可以吧?”傳燈有些惱火,一個急脾氣的人怎麽也這樣羅嗦。楊武盯著傳燈看了半晌,跺跺腳說:“不管出現什麽情況,你千萬不要出頭,那樣就徹底亂套了,關大炮回來會發火的。”“幹點兒私活還這麽麻煩?”張彪湊過來,搓著滿臉大胡子吃吃地笑。

楊武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出事兒出怕了……千萬不能再出事兒了,小鬼子手黑著呢,逮著根雞巴就想給人攥出尿來。我嫂子生了,我也是當叔叔的人了,我得仔細點兒活著。”話音剛落,街西口就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好像有很多人在往這邊跑。楊武一愣,扯著張彪和傳燈蔽到了大車店的門垛後麵。

腳步聲越來越近,門垛後麵的三個人同時看清了,一群鬼子兵簇擁著一個身材單薄的女人,呼啦一下湧進了憲兵隊的那條胡同。

喇嘛?傳燈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是喇嘛!喇嘛被鬼子給逮起來了……

張彪似乎也反應到了什麽,一把攥住傳燈的胳膊:“是不是喇嘛出事兒了?”

沒等傳燈回答,楊武離弦的箭一般沒影了,張彪的一聲“當心”還沒說利索,身體也跟著衝了出去。

怎麽辦?傳燈雙手捂住胸口,直直地盯著已經沒有人了的胡同口,我也趕過去救人?不行,我不能過去,萬一我被鬼子給認出來,我們家這個年也不用過了,關大哥的計劃也就徹底泡湯了……可是喇嘛怎麽辦?我能眼看著他被鬼子抓進監牢嗎?傳燈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腦子空著,雙腳已經啟動,風一般地衝進那條胡同。

剛剛在胡同口定了一下身子,傳燈赫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楊武一隻手倒提著一個鬼子,另一隻手高高舉起,猛力往下一砸,一個鬼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連滾帶爬地鑽進一堆磚頭後麵找槍,楊武那隻手上的鬼子嗷嗷叫著被甩過了牆頭。張彪一隻腋窩下夾著紅衣綠褲光著腦袋的喇嘛,騰出一隻手來扳住牆頭,身子一扭將喇嘛送了上去。喇嘛好像受傷不輕,抽去骨頭的蛇一般搭拉在牆上,一聲不響。楊武喊聲“還不快跑”,雙腳同時擊出,就在兩個鬼子倒地的同時,槍響了……傳燈的心猛然一抽,意識一時模糊,定下神來的時候,傳燈發覺自己竟然又躥回了剛才藏身的門垛。楊武和張彪呢?喇嘛呢?傳燈的心髒幾乎跳出了嗓子眼。

胡同裏的槍聲又響了起來,巨大的砰砰聲在傳燈聽來就像蚊子飛過耳邊……

完了,這下徹底完蛋了,傳燈長歎一聲,軟軟地癱在了地上。

街西口驀地響起一陣哨子聲,隨即大亂,到處都是端著大槍橫衝直撞的鬼子兵。

傳燈正在楞神,大門閃開了一條縫,徐漢興伸出一隻胳膊,一把將傳燈拖進了門裏。

站在門後,漢興急急地問傳燈:“外麵發生了什麽?”

傳燈來不及回答,拽著漢興進了旁邊用來堆雜物的一間廂房。

“是不是你跟喇嘛在‘鬧妖’?”漢興扳著傳燈的肩膀,來回搖晃。傳燈大喘了幾口氣,索性將前麵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漢興,末了喘著粗氣說:“反正事情已經出了,你看怎麽辦?”漢興一時沒了主張,半張著嘴巴,不停地往徐老爺子住的那間屋子踅摸。傳燈橫了一下脖子:“我知道你啥意思,怕直接去找次郎,咱爹不高興是吧?沒那一說!你想想,現在都什麽時候了?喇嘛被鬼子抓了……喇嘛現在也是咱的人了,何況這事兒還牽扯著他親兒子。”

“你不是說喇嘛讓張彪發到牆頭上去了嗎,”漢興喘口氣,沉穩地說,“喇嘛現在究竟去了什麽地方還不一定呢。這樣,你先別出去,就在這兒等我,我去外麵看看情況再說。如果喇嘛真的被抓去了憲兵隊,我再想辦法,不過今晚也就這麽著了。”

“哪能就這麽著了?”傳燈急了,“你想想,如果喇嘛真的在憲兵隊,他能挨得過去今晚嗎?一是被打死,二是把我招供出來,那就晚了。”

漢興皺了一下眉頭:“你就別管了,這事兒有我,”轉身要走,一下子愣住了,“爹,你都聽見了?”

門口站著披一件棉襖的徐老爺子,冰冷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讓他看上去就像是用銀子做成的。

傳燈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爹……我什麽也沒做,都是喇嘛幹的。”

徐老爺子搖搖手,衝漢興一歪頭:“你去吧,如果真是這樣,你直接去找次郎,該怎麽做你知道。”

傳燈傻望著徐老爺子的背影,對漢興囁嚅道:“哥,你快點兒回來啊……”

漢興沒有說話,瞥一眼傳燈,轉身出門。

傳燈站在廂房門口愣了片刻,一縮脖子進了堂屋。

徐老爺子背對著傳燈站在祖宗的牌位下麵嘟囔了幾句什麽,慢慢轉回身,默默地進了裏間。

傳燈呆呆地站在門後,擰巴著腦子想,這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過篩子一般梳理著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他實在是想不出來問題到底出在哪裏。難道是喇嘛跟山口說話的時候被山口聽出了男人聲?不對呀,喇嘛提前操練過好幾天女人聲呢,他甚至還跟茶樓裏的一個窯姐兒學過使飛眼,甩手絹呢……要不就是山口去抓喇嘛胸脯的時候,硌了手指頭?也不對,喇嘛那麽精明的人,是不會輕易讓他隨便**的。難道是山口來了個霸王硬上弓,直接扒了喇嘛的褲子?那就更不對了……拉倒吧,不去想那麽多了,等喇嘛回來,一切都明白了。

傳燈有這個預感,喇嘛肯定不會有事兒,就算他被鬼子抓去了憲兵隊,依他的口才,這頓打不會很嚴重,隻要他挺過這一關,次郎就會救他,次郎是不會不給老徐家這個麵子的,大小他曾經在我們家住過好幾年,而且他跟漢興還是同學,說不定以後漢興還是他的妹夫呢。

想到這裏,傳燈感覺胸口又是一堵,這都什麽事兒嘛,我哥堂堂正正一個中國爺們兒,憑什麽跟小日本兒攀親戚?就算百惠長得再好看,咱爺們兒也不能娶她。傳燈記得小時候百惠跟他搶一個次郎從街上揀來的布娃娃,傳燈把她推倒了,百惠在天井裏蹬著腿哭,次郎看見了,抱著妹妹一起哭,那天晚上,傳燈被徐老爺子打得死去活來……後來漢興抱著傳燈哭,漢興說,你不該挨打,次郎是從咱中國地麵上撿回來的東西,那是咱中國人的。傳燈說,哥,咱倆聯合起來打次郎一頓好不好?漢興說,不到時候,到了時候,咱們不但要打他,還要把在青島地麵上的日本人全都打跑……

媽的,想到這裏,傳燈不由得罵出了聲音,漢興你忘了曾經說過的話了?

傳燈把耳朵貼到門縫上靜靜地聽外麵的動靜,外麵的喧鬧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鬼子開槍了,槍聲不止響了一下,楊武和張彪是不是受傷了?

傳燈相信楊武和張彪不會被鬼子抓住,他們肯定會逃脫的,喇嘛受了傷就不一定了。

傳燈有些後悔自己沒有提醒楊武和張彪拿上家夥,在感化所的時候,傳燈就知道,張彪使得最順手的是一把三尺長短,刀背弓著,刀刃後麵帶著鋸齒的雁翎刀,感化所裏的一個兄弟告訴傳燈,張彪有一次跟一個街頭混混打架,那個混混不知從哪裏找來七八個帶著“搗達木子”(土槍)的家夥,沒等張彪反應過來就衝他開了槍,張彪受傷倒地,那幫混混以為張彪失去了反抗能力,呼啦一下圍了上來,哪知道張彪橫空跳起來,手上多了一把大刀片子,隻見寒光一閃,那幫混混全都蹲下了,等張彪不見了蹤影,看熱鬧的人才發現,那幫混混的褲襠全都開了一條口子,大家說,大刀張彪這是給他們留了麵子,不然全都成太監了。

傳燈還知道楊武有一把德國造的擼子槍,一次能裝六顆子彈,如果楊武和張彪都帶著家夥……

傳燈哼了一聲,活該,誰讓楊武這麽目中無人的?

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傳燈以為是漢興回來了,跳過去,一把拉開街門,猛地愣住了:“次……次郎?”

一身戎裝的吉永次郎點點頭,麵無表情地問:“老人家睡著了?”

傳燈擋在門口不讓次郎進:“睡著了。”

次郎用力推開傳燈,側身進門:“我說幾句話就走。”

傳燈突然感覺自己剛才的舉動有些傻,跟在次郎後麵打哈哈:“我以為你是來找漢興的……嗬,原來你是來找老人的。”

次郎在堂屋門口站住,垂著頭喘了幾口氣,猛一抬頭:“你一直在家?”

傳燈訕笑著點頭:“一直在家。我哥沒在家,他出去了……對了,我哥好像找你去了,他怎麽沒回來?”

次郎推開門,回頭說:“他暫時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