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淪為階下囚
在吳軍軍營的最靠前位置,吳王乘坐在一架八匹戰馬拉著的青銅戰車上,在他麵前除了蹲著一條狼狗外,竟然還放著一尊半人高的青銅鼎。青銅鼎內,盛放著已經煮好的肉食,吳王用眼角的餘暉看到勾踐已到陣前,卻頭也不抬,依舊自顧自地從青銅鼎內徒手撈起肉食,旁若無人地大快朵頤著。在吳王所乘青銅戰車的右側,三角眼、高顴骨的吳國太宰伯嚭也坐在一架駟馬拉乘的戰車上,似笑非笑,表情陰鷙,看不出是在想些什麽。在吳王所乘青銅戰車的左側,須發已經半數灰白的吳國大將軍伍子胥,正意氣風發地騎著西域良馬,趾高氣昂地俯視著,神態表情滿是得意之極。
勾踐帶著範蠡、文種,以及十來個親兵跪在吳王的青銅戰車前,呼道:“鄙國寡民不自量力,冒犯吳王神威,特來乞罪。”
見吳王毫無表示,勾踐知道他是有意想要羞辱自己,隻好又提高了聲音連呼三遍:“鄙國寡民不自量力冒犯吳王神威,特來乞罪。”
吳王很滿意地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先是將手裏的一塊肉切下半塊,來喂給了蹲在他身前的狼狗,然後又甩手將手裏剩下的半塊肉扔到了勾踐麵前:“聽說這幾天被困在這荒山上餓慘了吧,喏,寡人賜你的,吃吧。”
勾踐深埋著頭,一旁的範蠡雖看不見勾踐的表情,卻清楚地聽到了他咬牙切齒的聲音,範蠡知道,勾踐現在這種被欺辱的狀態。但是除了忍耐,什麽也做不了。而此時的範蠡又何嚐不是倍感羞辱呢,但必須忍啊,尤其勾踐,想要再次成王,就要接受敗寇的事實,調整心態,才能後發製人。想要複仇就必須活著,而想要活著就必先忍受這些恥辱!
範蠡意識到自己現在必須做點什麽了,趕緊悄悄扯了扯勾踐的衣服後,又爬向前撿起了地上那塊已經沾滿泥土的肉,捧到勾踐麵前。
勾踐熱淚湧出道:“賤奴勾踐,跪謝......謝吳王賜食。”
勾踐顫顫巍巍地伸手拿起了那塊肉,大口塞進了自己的嘴中,胡亂咀嚼了兩下後,便囫圇吞咽了下去。多年之後,勾踐回想此事,已經記不得肉的味道,隻覺得自己泥土與流到嘴裏的淚水,合並成一種苦澀到極致的鹹味兒,那是由一個天子變成階下囚的味兒。
吳軍的所有人都在看著勾踐卑微的樣子,毫無顧忌地放肆大笑著。但是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正好背對著吳軍的範蠡,悄悄抬起了頭衝著勾踐身後的一名親兵投去了一個暗示的眼神。這名親兵悄悄衝範蠡點了點頭後,猛然站起身來,在所有人都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突然撲向了跪在地上的勾踐。
將勾踐撲倒後,這名親兵一邊死死地掐住了勾踐的脖子,一邊罵道:“士可殺不可辱,勾踐,你簡直愧對我越國大禹先祖!”
“公車伯將軍,不得如此!”距離勾踐最近的範蠡和文種,一人抱住了公車伯的腰身,一人去掰開他的胳膊,但是他們兩個文人又怎能輕易拉得動這個善勇善戰的將軍。
吳王笑嘻嘻地在一旁看著,這一幕越國人之間的鬧劇,眼見勾踐被掐的已經臉色黑紫,這才一揮手讓手下士兵去將公車伯給拉開了。
公車伯依然不住口地大罵道:“勾踐,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保全我等性命不得已才向吳國乞降。哼!我看分明就是你自己貪生怕死罷了!”
死裏逃生的勾踐大口喘著粗氣,散亂的頭發遮住了其滿是狐疑的眼神。公車伯罵完勾踐,又轉頭看向吳王,大叫道:“殺了我吧,殺了我們所有人吧!”
公車伯似是瘋癲了一般,竟然掙脫了吳國士兵的控製,一頭撞向了吳王的青銅戰車,瞬間雙目齜裂,滿臉帶血地倒在了伍子胥的馬下。奄奄一息的公車伯臉上竟然還掛著猙獰的笑容,他用淩厲的眼神盯著伍子胥,詛咒道:“當年楚王殺你一家,你便複仇滅了楚國,日後我的兄弟子侄也會變成越國的‘伍子胥’去將你們吳國覆滅的,我是看不到了,但是你就且等著這一天吧,哈哈哈......”
很快,公車伯在自己瘋癲的笑聲中,徹底斷了氣息。而聽到公車伯的話,百戰沙場的伍子胥微微一驚,他**的戰馬竟也不自覺退後了幾步。與此同時,受到公車伯的刺激,勾踐身後又陸續站出來十幾名越國士兵,他們紛紛學著公車伯的樣子,或是一頭撞死,或是挺身撲向了吳國士兵奪下他們武器,自盡而亡。
臨死前口中紛紛大叫:“士可殺不可辱!”或者“公車將軍,末將陪你共赴黃泉!”等等之類的話。
眼見局勢漸漸不妙,甚至要失控,吳王的臉上竟然微微露出一絲懼意,他下令吳國士兵將剩下的越國士兵全部死死控製住,在勾踐身上掃視了一番沒有發現任何端倪後,又看向了一旁同樣有些被驚訝到的吳國太宰伯嚭。
伯嚭附耳在吳王旁,輕聲道:“看來這些越國士兵輕易殺不得了,否則定會激起越國上下同仇敵愾的反抗,到時我們即便控製了越國,恐怕也會得不嚐試。”
吳王不動聲色地輕輕頷首道:“寡人也正是這麽想的。”
伯嚭又看向另一旁的伍子胥,意有所指地接著道:“我早就說過,讓一些人恥辱地活著遠比殺死他們要更有用,也幸虧大王之前沒有聽從上將軍的話殺了勾踐......”
伯嚭和伍子胥倆人一文一武,都是吳王最為倚重的心腹重臣,是他的左膀右臂,但是這倆人又素來不合,早已明爭暗鬥了多年。對此情況,吳王雖然心知肚明卻也樂觀其成,他的父親早就教導過他,關於朝堂上權力製衡之術的運用。
伍子胥也聽到了吳王和伯嚭的對話,湊上前來,有些顧慮道:“之前的確是我所慮不周了,隻是斬草不除根,終究是後患無窮呀。”
伍子胥雖這麽說,但他也知道越國雖然戰敗,但是國家根基沒有受到根本性動搖,殺死一個勾踐容易,但是想要殺盡越國人顯然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看到剛才死在自己麵前的公車伯,伍子胥對於伯嚭之前建議的策略也漸漸有些認同起來,與其殺死敵人樹立仇敵,不如留其性命加以羞辱,徹底瓦解其鬥誌,毫無自尊心無鬥誌之人,縱有千萬又何足懼栽?
當吳王下令將三千越國士兵全部釋放遣返回去後,範蠡終於重重地鬆了一口氣,他巧使妙計,終於賭贏了!
等到被押禁起來,確定身邊沒有吳國人監視後,勾踐嘴角抽搐著問道:“公車伯的事情是你安排的吧?”
看到範蠡點頭承認後,勾踐還未說什麽,文種便心中有些過意不去道:“你借公車伯說給吳王和伍子胥聽的話,我也可以用同樣的話去遊說他們。公車將軍一向對大王忠心耿耿,你又何必非得白白犧牲公車伯的性命呢?”
範蠡苦笑一聲,壓低聲音道:“平白說出來的話總,歸沒有用行動表達出來的更有說服力。公車將軍正是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才有此一舉。”
勾踐摸了摸自己右側臉頰上新添的一道傷口,那是之前公車伯在掐他時在一片混亂中無意留下的:“不怪範先生,此仇應該記在吳王的身上,應該記在所有吳國人的身上!好在剩下的三千越國士兵,也終因此一事而保全了性命。”
範蠡對於自己一手主導安排的公車伯的死,心中終究是有些過意不去,勾踐的這番話更像是在寬慰自己。
幾日後,越國王後雅魚也被送到了會稽山下的吳國軍營,這時已經和吳國談好稱臣納貢事宜的文種,也到了要和勾踐、範蠡、雅魚作別的時候了。因為勾踐夫婦一直被吳國重點監視押禁,因此送別文種出城的,也隻有剛剛被解除押禁的範蠡一人。倆人一直向東南方向走了十裏路,卻一路沉默、沒有言語,他們已相熟十年,不是兄弟勝似兄弟,彼此間的默契,已經不需要太多言語來表達。
最後終於還是更加善談的範蠡主動說了第一句話:“三年後,我一定會帶大王和王後安全返回越國的。”
文種拍了拍範蠡的肩膀,欣慰道:“嗯,我相信你的。”
文種是真的相信範蠡,隻是這種信任並不能完全抹去他的擔憂:“記著,行事不要太露鋒芒就好。”
“文種兄......”倆人來到江邊後,範蠡欲言又止,最後狠了狠心,跟文種托付道:“我家隔壁的那座院落其實也是我的,在那個院落的青梅樹下還埋著一百二十六斤四兩三錢的黃金,若是文種兄有需要的話,可隨時取出來用度。”
聽到範蠡的話,本來還是一臉憂容的文種竟被他氣樂了,揮起拳頭在範蠡胸口狠狠錘了一把:“去年治河賑災的時候,我問你借錢,你怎麽說沒有?我可不敢亂動你的錢,你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還,是留著你的寶貝金子下崽吧!”
範蠡和文種這對知己可謂是無話不談,可唯獨一提起有關錢財的事情來,就怎麽也說不到一塊兒去。
範蠡訕訕地解釋道:“治河賑災乃是國政,隻有想辦法施以國策和律法進行治理才是正途,若是一有困難就劫富濟貧,終究隻是治標不治本,舍本逐末之舉......”
文種板著臉半較真地責問道:“那我去年想買一塊玉璧,找你借錢你怎麽也說沒有呢?”
範蠡撇了撇嘴,小聲嘟囔道:“你真當我不知道呢?你借錢買玉璧是假,想借機從我手裏哄騙錢財,拿來治河賑災才是真目的吧。”
文種沒好氣道:“哼!你倒是真能狡辯,每次找你借錢,都能扯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推辭借口出來。”
範蠡舉起手做出發誓的樣子出來,信誓旦旦地表道:“那還不是因為你每次找我借錢的原因都不太合理嗎?若你文種兄真需要錢財救命了,我範蠡傾家**產砸鍋賣鐵也定無二話!”
倆人開了幾句玩笑後,這幾天因為戰敗和別離的愁苦也消散了一些。
文種正色道:“你那一百多斤金子,日後我會派人悄悄給你送到吳國去,到那裏需要打點的地方多的是,這可是保命的要緊事,到時候你可千萬莫要再摳門小氣了。”
範蠡指了指漸漸偏西的日頭,笑道:“行行行,知道了,我的好大哥。你要再不趕緊趕路可就晚了。”
直到文種踏上了擺渡的舟船,依然又沒忍住,衝著早已轉身準備離開的範蠡,再次交代道:“保護好自己,代我照顧好大王和王後......”
範蠡背對著文種頭也不回地衝他擺了擺手,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語氣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答應的事情什麽時候做不到了?你真當我還是當年那個趴在狗窩旁邊,學狗吠的毛頭小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