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返楊帆被殺現場

消失的嫌疑人

兩個女子被送進救護車,劉戰剛、宮建民和陳陽等刑警指揮員都不由自主地長舒了一口氣。

劉戰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道:“王永強這小子是慣犯,身上不知道還背了多少案子,想想都頭皮發麻。當前刑警支隊壓倒一切的工作就是抓捕王永強歸案。王永強相當狡猾,犯罪前經過精心策劃,留下的痕跡很少。你們不能掉以輕心,若是放跑王永強,不知又要禍害多少人。”

宮建民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安排兩組偵查員到醫院詢問李曉英和寧淩兩個受害人,然後回刑警支隊布置抓捕王永強的相關工作。

宮建民的車還未進城,接到參加市公安局黨委會議的通知,遂將布置抓捕王永強的工作交由重案大隊長陳陽主持。陳陽是資深刑警,主持重案大隊工作以來,成功偵破長青縣入室滅門案和黃衛案。此兩役之後,陳陽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在重案大隊站穩腳跟。由他來指揮抓捕王永強行動,宮建民放心。

王永強狡猾如狐,稍不留意就會失去蹤跡,陳陽召集重案大隊精兵強將研究抓捕方案。

視頻偵查、技術偵查、走訪調查、設卡攔截、蹲點守候、協查通報,這些都是抓捕工作的常用手段,重案大隊偵查員都很熟悉,半個小時之後,各組根據職責,高效運轉起來。

技術室全員動員,有刑事現場勘查證的警察全部被調來,組成三個勘查小組。

田甜和技術人員小林帶一組人進行現場勘查。

老譚帶一個勘查小組,跟隨抓捕組前往王永強辦公室。

侯大利帶一個勘查小組,跟隨另一個抓捕組前往王永強的家。

侯大利是正式入職不到一年的年輕刑警,原本很難獨立主持這類重案的現場勘查,有三個原因讓其成為現場勘查組長:一是由於刑警支隊技術室人員少,又要分成三個勘查組,人手很緊張;二是侯大利是山南政法大學刑偵係的科班生,到省廳進行了現場勘查培訓,持有刑事現場勘查證,在勘查汙水井女屍案中表現突出;三是侯大利非常熟悉案件,在石秋陽案和杜文麗案件中表現突出,所以老譚安排他來主持對王永強住宅的勘查。

侯大利跟隨抓捕組來到王永強的家。

經過準備,抓捕組破門而入,沒有發現王永強。勘驗小組隨即拉上警戒線,封鎖現場。

抓捕組退出以後,勘查小組接管現場,派出所找來的見證人也來到現場。

三人小組第一步就是初步巡視現場,了解王永強家的基本情況。這次勘查主要是尋找與其犯罪有關的證據,和其他犯罪現場勘查不一樣。三人仔細觀察房屋情況後,又回到客廳進行了討論,確定了勘查重點:一是查找書信、相片和視頻,有不少連環殺手往往有怪癖,會留下受害者某些物品作為紀念;二是衣物、鞋子之類;三是提取毛發、指紋、足跡;四是其他可疑物品。

侯大利準備在勘查結束以後,用警犬尋找杜文麗痕跡。

勘查結束後,勘查小組對與犯罪可能有關的痕跡、物品進行了固定和提取。提取的現場痕跡和物品分開進行包裝,統一編號,注明了提取的地點、部位、日期,提取的數量、名稱、方法和提取人。勘查小組還扣押了電腦、筆記本等物品,在侯大利堅持下,扣押了王永強的皮鞋和運動鞋。

105專案組成功找到李曉英和寧淩兩個失蹤者,大家都累得夠嗆,除了侯大利和田甜以外,朱林、葛向東和樊勇都在休息。朱林給大家的休息時間是兩個小時,兩小時後開會工作。刑警老樓對於刑警支隊來說太小,對於105專案組則很闊綽,五個成員都有單獨用來休息的房間。昨天連軸轉,一直在搜索,三人著實累了,上樓稍加休整,各自在自己房間睡覺。

侯大利回到刑警老樓時,走到樊勇和葛向東門口能聽到鼾聲。他回到寢室,正在洗漱時,田甜也結束勘查,回到刑警老樓。

樊勇身體極佳,入睡總是很快。今天入睡後總是做夢,夢中還帶著大李在郊外院子裏搜索。突然,他被草叢絆倒,爬起來以後,大李卻不見了。他在夢中找來找去,始終沒有找到大李。

從夢中醒來後,樊勇總覺得心裏不踏實。昨夜大李表現得很優秀,卻也有一絲異常,找到王永強落腳之地後仍然很興奮,不肯休息。一般情況下,已經到了老年的大李休息時間遠遠多於運動時間,昨夜運動時間則遠遠大於休息時間。在樓下分別時,大李站在小屋外遲遲不肯進屋,眼神複雜。

樊勇想著大李依依惜別的眼神,心中一緊,翻身起床,下樓來到大李房間。

大李房間和往常一樣安靜,大李並沒有在平時休息的地方,而是趴在了一張舊辦公桌下麵,身體蜷成一團,眼睛似閉非閉。

樊勇叫了兩聲,大李沒有回應。他用手輕輕碰了碰大李,這才發現了異常。

“朱支,朱支,大李不行了。”樊勇奔出門,站在院子裏大叫。

朱林正在**睜著眼望天花板,沿著天花板上的紋路編織圖形,聽到叫喊聲,吃了一驚。他在走道上望了望,然後快步下樓。

侯大利、田甜和葛向東聞聲紛紛出現在走道上。

朱林來到大李的房間,蹲下來,摸了摸大李的脖子,站了起來,久久不語。

樊勇懊惱地捶了下牆壁,道:“剛才大李就不對勁,以前高傲得緊,今天眼巴巴地站在門口,不肯進去。我沒有看懂它的眼神,隻顧著自己睡覺。”

說到這裏,樊勇語帶哭腔,又道:“昨天它太累了。我們應該讓它休息。”

侯大利等人得知大李逝去,臉色都嚴肅起來。105專案組進駐刑警老樓以來,大李便來到此處,幾乎與105專案組曆史一樣長,成為專案組特殊的一員。平時除了樊勇和朱林,其他人與大李都是點頭之交,今天這個點頭之交剛剛立功便忽然逝去,讓侯大利、田甜和葛向東都唏噓不已。

“大李是因公犧牲,應該被評為烈士,得到應有待遇。”樊勇說到這裏,開始抹起了眼淚。

在眾人眼裏,樊勇是五大三粗的漢子,酷愛運動,前一次談得很有進展的女友最終嫌他三天兩頭執行任務而分手,至今沒有再談戀愛。他失戀之後沒有掉淚,受傷之後也沒有掉淚,誰知道,為了逝去的退役警犬大李,他淚流不止。

朱林蹲下身又輕輕撫摸大李,然後站起身,道:“樊傻兒,你沒有必要難受。大李已經是高齡了,隨時都有可能離開。昨天它作為專案組的一員立了大功,算是對其一生做了總結,很完美了。我們應該為它感到高興,開開心心安葬它。”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樊勇仍然難受。

朱林原定休息兩小時再開會,由於大李逝去,會議暫時中斷。朱林雖然開導樊勇說不必悲傷,實則內心頗不平靜。他和專案組成員一起,載著大李,在曆年安葬警犬的警犬訓練中心後山安葬大李。

朱林還在警犬中心,就接到劉戰剛電話。

劉戰剛道:“剛開完黨委會,人事有調整。”

朱林道:“和專案組有關?”

劉戰剛道:“師父,你知道的,凡是一個單位的偵查員談戀愛,肯定是要調開的,這是紀律,從根子上是保護偵查員。”

朱林道:“具體怎麽調整的?”

劉戰剛道:“侯大利從二大隊調到重案大隊,仍然留在專案組;田甜由技術室調到二大隊,調出專案組。二大隊承擔解救被拐婦女兒童的任務,目前缺一線女刑警。田甜在石秋陽案中表現出色,葉大鵬一直想調田甜到二大隊。局黨委經過研究,認為調田甜到二大隊能促進工作。目前105專案組的工作得到局黨委高度肯定,田甜調走,還要補充一個人過來,保證專案組有足夠的人手。這一次調整,不由各單位推薦,你看上誰就調誰。”

放下電話,朱林深深地看了一眼侯大利和田甜。

此刻,宮建民推開了重案大隊會議室,做了一個讓陳陽繼續講話的手勢,然後坐了下來。

陳陽正在組織重案大隊偵查員召開案情分析會。

“各組到目前為止一無所獲,從案偵角度來說很正常。但是,我們身邊有一個參照物。這個話本來不應該在會上來說,你們都是老偵查員,手下都帶有偵查員,所以我就在這裏說一說,從石秋陽案再到李曉英、寧淩的綁架案,關鍵突破點都來自105專案組。如果說105專案組突破石秋陽案還有僥幸成分,可是這起綁架案又是105專案組率先取得突破。如果在抓捕王永強過程中,還是由105專案組取得突破,我們重案隊這一幫人都得找塊豆腐撞死。”

參會的老資格偵查員不約而同想起了105專案組那個“妖孽”般的侯大利,正是這個二大隊資料員,狠狠打了重案大隊的臉,不是一次,是好幾次。

陳陽道:“不蒸饅頭爭口氣,各組都別想著休息,掘地三尺也要將王永強抓住。”

宮建民插了句話,道:“王永強是慣犯,絕對停不了手,如果讓他逃出去,絕對還要犯案。據我們判斷,他肯定不止這一起綁架案,絕對還有其他案子,章紅案和杜文麗案很有可能就是他做的。我們作為江州刑警,將其繩之以法是我們的職責,不抓到王永強,決不收兵。至於侯大利的事,我們不必見外。剛剛結束的黨委會有新的人事安排,侯大利調到重案大隊,暫時在105專案組,他以後就是重案大隊的一員。”

聽到這個消息,重案大隊隊員臉上表情都變得極為複雜。

宮建民又道:“侯大利已經調至重案大隊,如今是抽調到105專案組,以後這類案件,盡量請105專案組參加。就算抓到王永強,隻能算是偵破了李曉英和寧淩失蹤案,杜文麗案到底是誰做的,章紅案是誰做的,王永強是不是與楊帆案有牽連,這些都得突破。金傳統還關在看守所,他到底是不是凶手,必須有說法。”

陳陽道:“那我給侯大利打電話,讓他過來開會。”

“調動還是以正式文件為主,今天還是以105專案組名義請專案組過來。他們對章紅案和杜文麗案研究得很深,如果這一係列案件皆是王永強所為,105專案組的觀點就很值得參考。”宮建民看了一眼眾偵查員的神情,道,“我知道你們對105專案組不服氣,不服氣是對的,說明大家有心勁。另外,大家也別覺得沮喪,105專案組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每個人手裏都有其他案子,每天忙得連軸轉。105專案組長時間專注三個未破命案,不用做別的事情,研究得深也很正常。”

宮建民這一番話講得很公平,化解了重案大隊眾多偵查員的心結。

侯大利接到電話之時正在三樓資料室和田甜聊天。兩人已經知道人事調整消息,坐在一起討論此事的影響。

田甜道:“同事皆是偵查員,誰都不是省油的燈,我們談戀愛要想保密幾乎不可能。這是正大光明的事,沒有必要偷偷摸摸。調動工作以後,我在刑警新樓,你在刑警老樓,你在一大隊,我在二大隊,其實離得也不遠。而且,天天在一起真未必是好事,距離才產生美。”

侯大利道:“為什麽把你調到二大隊?就算要把我們分開,你直接回技術室,也算從事老本行。”

田甜道:“那是局黨委決定的事,沒有事前征求我的意見。”

兩人正在交談,朱林打電話過來,道:“一起到重案大隊,參加研究抓捕王永強的事情。”

王永強極有可能涉及楊帆案,侯大利恨不得馬上就揪出王永強,親自問個明白。他拿起筆記本,與同事們一起前往重案大隊。十分鍾之後,105專案組進入重案大隊會議室,參會人員的目光都集中到侯大利身上。

侯大利進門就坐在朱林身後,低著頭,打開筆記本,對著本子若有所思,沒有在意諸人的眼光。

105專案組眾人剛剛坐下,分管副局長劉戰剛也進入會場。他剛剛從關鵬局長辦公室出來,眉頭緊鎖:“金傳統還關在看守所,從目前來看,他被陷害的可能性極大,市局麵臨的壓力很大。陳大隊,目前情況怎樣?”

陳陽簡要匯報了當天工作,朱林談了意見,宮建民隨後做了補充。

諸人講完,劉戰剛道:“對這種案子,隻能是人海戰術和專門力量結合的老辦法。我做一個分工,宮支隊抓總,陳大隊主要負責麵上的工作,組織力量,依靠基層組織,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朱支牽個頭,把技術室、技偵和105專案組等專業力量融合在一起,做重點分析。兩方麵力量同時進行,絕不能讓王永強跑出江州。”

散會之後,根據會議安排,各個小組緊急行動起來。

105專案組回到刑警老樓,技術室老譚和技偵支隊副支隊長趙剛陸續來到朱林辦公室,研究工作方案;侯大利、田甜和葛向東三人則在資料室一邊看投影,一邊討論。

葛向東道:“目前還不能說王永強殺害了杜文麗,更不能說王永強殺害了章紅,隻能說其非法限製李曉英和寧淩的人身自由。”

侯大利反駁道:“王永強囚禁李曉英以後,沒有遮擋本來麵目,難道還敢放出去嗎?最終結果就是殺人。如果不是解救及時,最終結果就和杜文麗一樣。”

他站在投影前,道:“我們假定王永強為連環殺人凶手。按照犯罪心理學的理論,大部分連環殺手對於殺人地點都有自己的偏好,經常在自己感覺舒服的區域殺人,這種區域經常有某種錨定點,比如他們的住處、工作之處或者其他與他們有關的住處。這種地理上的分布原因很多,與心理因素、生活方式、經濟狀況和潛在受害者容易獲得有關係。”

投影儀切換到一張新圖,圖上標注了杜文麗、章紅、楊帆、寧淩、李曉英、丁麗幾人的家庭地址,最後露麵的地址和被囚禁地址,另外還標注出王永強的家庭地址和工作地址。從圖上標注來看,經典理論並未在圖上得到顯示,所有圖標很難形成一種必然聯係,也找不出明顯的舒適區。

葛向東生出了另一種感慨:“受害者全是年輕漂亮的女性,若不抓住凶手,我女兒和老婆都沒有安全感。”

侯大利始終覺得某個地方很別扭,一時之間又沒有找到別扭之處。

吃過晚飯,田甜和葛向東先後離開。田甜要回自己家,與久未回家的母親見麵。她不想侯大利參與家裏這些煩心事。葛向東接到樊勇電話,準備在一起喝杯小酒。

大李離世,最傷心的是樊勇。安葬大李之後,他整個人都和丟了魂一樣,晚上終於餓了,約葛向東一起喝酒。

朱林、老譚和技偵支隊趙剛在市局開會。

整個刑警老樓隻剩下侯大利獨自麵對投影儀。他在投影儀麵前坐到晚上十一點,到樓上洗完澡之後,又來到了三樓資料室,從頭開始整理線索。

六個女性,四個遇害,兩個被囚禁。

遇害的四個女子有三人與王永強有關係。

其一,楊帆、章紅和杜文麗都與王永強發生聯係:楊帆與王永強曾經是同學,王永強作為楊帆的愛慕者,曾經暗中跟蹤過楊帆;杜文麗、金傳統和王永強曾經同時出現在金家;章紅曾經到王永強所在學校演出過。王永強與丁麗沒有交集,丁麗遇害時,王永強年齡尚小,不應該是其作案。

其二,失蹤的李曉英和寧淩是被王永強囚禁。

如果楊帆、章紅、杜文麗皆是一人所殺,從社會關係來看,王永強更具有殺人嫌疑。

從這個思路往下推理,楊帆遇害時,王永強的住處沒有參考性。章紅、杜文麗兩個遇害人和李曉英、寧淩兩個被囚禁者的失蹤位置與王永強的住處或工作地點應該有關聯。

侯大利沒有看投影儀,大腦中完全浮現出整個江州市區的地圖,地圖中浮現出章紅、杜文麗、李曉英、寧淩的住處以及失蹤(遇害)地點,構成七個黑色柱子,而王永強的住處或工作地點都在七個黑柱連接而成的黑色區域之外。

犯罪心理學的理論經過長時間檢驗,可靠性很高,王永強會不會突破犯罪心理學理論?

侯大利給出了否定答案:王永強盡管心思縝密,但畢竟是孤立的犯罪分子,他作案時思路更接近於普通人,用不著神化。

王永強租用果園很早就采用了其他人的名字,也就意味著他極有可能在多年前就用其他人的身份在七個黑色柱子中間的某個區域租或買了藏身之所。支隊為了抓捕王永強,在出城交通要道設卡攔截,搜查了王永強所有能藏身之處,技偵方麵也上了手段,至今卻一無所獲。從現在來看,王永強應該是狡兔三窟,在多年前就有準備。

盡管王永強準備充分,但是極有可能聰明反被聰明誤,其藏身之所極有可能是作案時落腳之處,也就是在七個黑色柱子圍成的區域之間。這個黑色柱子圍成的區域就在江州市江陽區,大部分集中在江陽區江州河東側。

警方思維的空白點在於沒有想到王永強在幾年前就有可能用另外的身份找了藏身點,而這個“另外的身份”和“藏身點”與王永強以前的社會關係和行為軌跡沒有任何關係。

這也正是侯大利始終感到別扭的地方。

想通了這個關節,時間過了晚上十二點。

朱林聽到電話響,看了一眼來電,抱怨道:“這個兔崽子,總是半夜給我打電話。”

抱怨歸抱怨,朱林明白半夜來電就意味著有了新突破,迅速從**坐起來。

聽了侯大利講述,朱林道:“拜托你,最好在白天想清楚這些事。你深更半夜提這個觀點,我不處理肯定不行,處理起來又得熬夜。”

侯大利道:“白天我就覺得哪裏不對,隔了一層窗戶紙,我始終沒有捅破;在資料室坐了半天,才想明白這一點,也真笨。”

朱林穿上衣服,來到客廳,抽了支煙,仔細想了想侯大利的說法,覺得確實可以一試,又開始給宮建民打電話。

宮建民接了電話,抽了半支煙,還是給分管副局長劉戰剛打去電話。作為支隊長,宮建民知道劉戰剛的心情,盡管是半夜時分,還是給他打去電話。

一串串無線電波在空中穿樓越戶,一個個漢子接到電話後在老婆的抱怨聲中爬了起來,一輛輛汽車發動,逐漸會集到了刑警大樓。

邵勇打著哈欠進了門,見到侯大利站在投影儀旁,正在向幾個領導講解。他對跟進來的同事道:“不幸言中,又是侯大利最先突破,有他在一個隊裏,我怎麽覺得自己這麽笨。”

出通知不到二十分鍾,所有偵查員全部聚齊。劉戰剛還是挺滿意,道:“還有兩個小時就天亮了,這個時間點讓大家來,是為了布置之後的工作。太陽升起來時,所有措施要全部落實。抓到王永強後,我給大家放兩天假,痛痛快快睡大覺。現在由105專案組的侯大利來講一講情況。”

侯大利道:“說實話,我發現我的思維誤區以後,覺得很興奮,沒有管住自己,所以給朱支打了電話。”

朱林接話道:“我覺得侯大利提出的思路不錯,也很興奮,沒有管住自己,給宮支打電話。”

宮建民道:“我接到朱支電話,沒有管住自己,給劉局報告了好消息。”

劉戰剛攤了攤手,道:“我沒有管住自己,所以你們坐在這裏。每個專案民警聽到新的思路,都會睡不著覺的。”

偵查員們原本都有些睡意,幾個領導調侃了侯大利幾句,緊張氣氛緩和下來,也醒了醒大家的瞌睡。

侯大利在黑板上畫出了江州市區幾條主要街道,又畫出七個關鍵點,將七個關鍵點連起來形成了一片重點區域。確定重點區域以後,他又將這個區域裏主要支路和樓盤畫了出來。

偵查員們找出市區地圖,與黑板上草圖對照,驚訝地發現重點區域裏麵的樓盤和支路被標注得非常精確,如對照著地圖畫出來一樣,而侯大利在畫圖時分明沒有看任何地圖。

“假定王永強是連環殺人犯,根據舒適區理論,其落腳點很有可能就在我畫出的重點區域內。目前,王永強的住處、辦公地點都在重點區域之外,所以,王永強應該是采用了另一種新身份藏在這一塊區域。查找近半年以來的視頻,很可能有結果。”

侯大利沒有繞彎子,直接給出結論。

眾偵查員還以為“變態”般的侯大利會拋出什麽高精尖破案手段,誰知短短一分鍾就講完了,而且提出的舒適區理論對於重案大隊偵查員來說並不新鮮,眾皆腹誹。

探長邵勇提出反對意見,道:“這個結論的前提並不成立,因為現在無法論證王永強就是連環殺人犯。前提如果錯誤,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有三個理由:第一,除了丁麗,王永強跟楊帆、章紅、杜文麗、李曉英和寧淩都有交集;第二,金傳統和杜文麗跳舞時,王永強在現場;第三,王永強囚禁了李曉英和寧淩。”侯大利說到這裏,又道,“當然,以上三個理由隻能用來推理,不能作為證據。所以,我開場白說了是自己沒有管住手,給朱支打了電話。”

宮建民看了劉戰剛一眼,劉戰剛點了點頭。

宮建民喝了水,潤了潤嗓子,道:“王永強曾經嚇唬過李曉英,自稱殺了杜文麗,拋到了汙水井。在當時特殊環境下,李曉英是無法逃脫的,王永強極有可能說的是真話,具有重大殺人嫌疑。所以,前提大概率成立。”

支隊長提供的情況更加證實了自己的推論,侯大利道:“王永強多疑,在多年前就利用假身份搞了果園,可以做如下推斷:王永強在我們劃定的重點區域內,利用其他身份購置或者租用了藏身之地。”

劉戰剛道:“侯大利的提議看起來普通,實則很有道理,我們集中重兵在劃定的重點區域,地毯式排查。視頻大隊要集中力量查近半年的所有視頻,尋找王永強的蛛絲馬跡。這兩項工作很繁瑣,宮支製訂具體方案,六點鍾,各組都要行動起來。”

散會以後,劉戰剛帶著宮建民、朱林等人到各個卡點去了解情況,慰問仍然戰鬥在一線的民警。

抽調過來參加行動的丁浩在出發前狠拍侯大利肩膀,道:“你的推論調動了兩百名刑警和不知數量的派出所民警、街道幹部,若是錯了,你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初生牛犢不怕虎,我真是服了你。”

侯大利道:“有了想法,爛在肚子裏,我做不到。”

丁浩一身便服,腳下還是穿著拉風的紅色運動鞋,自嘲地道:“你就是一個怪人,跟你說這些話也是白說。希望今天有戰果,持續折騰下去,警力消耗太嚴重了。”

田甜、葛向東和樊勇組成一個小組,參加調查走訪。

侯大利被留在刑警大樓,沒有具體職責,隻能等待消息。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侯大利在小會議室尋了一個長沙發,躺下休息。他拿出手機,看到有許多未接電話,多是李永梅打來的。

“你怎麽才回電話?”

“我在上班,有事。”

“我在江州,和寧淩在一起。寧淩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你也不講一聲。”

“寧淩被救出前,給你講了沒用。救出來以後,她會給你打電話,我沒有必要打。”

電話那一頭,李永梅說了一句:“你這人簡直不可理喻。”很生氣地掛了電話。

寧淩見李永梅生氣,安慰道:“大利哥還要抓王永強,心裏有事。”李永梅道:“你憑感覺,楊帆是不是被王永強害的?”寧淩道:“我覺得是王永強。王永強心理變態,這種人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希望早點把王永強抓住。”

抓住王永強是所有警察的共同願望,從長期來說,消除了一個定時炸彈;從短期來說,抓住了王永強,至少可以睡一個好覺。

侯大利孤坐在刑警老樓資料室,正在苦思冥想。

視頻大隊來了兩個民警,一個是三十來歲的女警,另一個很年輕。兩人都聽聞過侯大利“變態”大名,等到見麵之後才發現傳說中的“變態”長得挺英俊,說話客客氣氣,極有教養,與傳說中的“得理不讓人”有很遠的距離。

女警道:“接受新任務以後,我們視頻追蹤組進行了研究,工作量非常大,為了節約時間,能不能有相對重點?”

侯大利道:“這就是一個攔河網,無法勾勒重點。”

女警道:“攔河網也有一個大致範圍。我找過朱支,朱支說你最了解情況。”

侯大利道:“我個人主觀性太強,怕誤導你們。”

女警道:“不存在誤導,排除也是成果。”

侯大利打開投影儀,調出黑色區域圖,站在圖邊想了一會兒,道:“據我對王永強的了解,這人心思很深,又膽大妄為,我判斷他前往黑色區域隱蔽的落腳點時,會偽裝,防止被別人認出來。”

女警道:“除了我們視頻追蹤組,更多人實地調查走訪。如果王永強提前多年就做了偽裝,那就很麻煩。”

侯大利道:“查不到人,就查車輛。以李曉英被綁架前後為重點,通過車輛倒查可能存在的隱藏之地。”

男警記下要點後,好奇地問道:“你真是去年才畢業的嗎?”得到肯定回答以後,男警道:“慚愧啊,我比你早畢業三年,現在還在打雜。”

女警道:“你已經不錯了,在派出所工作一年就調到市局,你的同學絕大多數還在鄉鎮所裏。”

送走了視頻追蹤組兩個警察,侯大利坐在資料室看投影,眼裏是幕布,思維卻早就飛到當年的世安橋上:世安橋下是滾滾向東的河水,河水殘酷無情,將所有阻擋者全部摧毀。盡管隻是在頭腦中回想世安橋,他仍然感到頭暈,有嘔吐前兆。

侯大利將思緒從世安橋河水中轉移。在解救李曉英和寧淩以及抓捕王永強的過程中,他一直保持著冷靜和睿智的形象,如一架行走準確的破案機器。實際上,這一段時間他深受煎熬。楊帆的在天之靈指引著他抓住石秋陽,石秋陽提供了楊帆遇害的線索。沿著這條線索一直追蹤,老狐狸王永強終於露出水麵。

他生出一個疑問:若王永強不是殺害楊帆的凶手,那怎麽辦?若王永強不承認殺害楊帆,那又怎麽辦?

楊帆遇害現場基本沒有留下任何證據,作為一名優秀刑警,侯大利清醒地意識到倘若王永強不是凶手的話,要破案就難上加難,幾乎成為不可能的任務。而到目前為止,王永強除了曾經跟蹤過楊帆以外,並沒有任何殺害楊帆的直接或間接證據。

“若王永強不是凶手或不認罪便無法破案”的想法始終揮之不去,如惡魔一樣盤踞在侯大利心頭。

上午十一點,大搜捕行動在視頻追蹤小組取得突破性進展。小組在重點區域查到了王永強的小車,小車從王永強公司方向開來,進入重點區域的一個公共停車場。

視頻追蹤小組立刻派員調取了公共停車場的視頻,查到小車進入車庫後,下來一個留胡須、戴深色眼鏡的男子。

此視頻的時間恰好在李曉英失蹤當天下午。

視頻追蹤小組一路通過視頻係統追蹤這個留胡須的深色眼鏡男,直至進入寶麗小區。

重案大隊得到視頻追蹤小組反饋的信息後,暗自調集偵查員,在寶麗小區附近賓館聚集。

居委會幹部叫來物管人員和保安,保安叫出了這個胡須男的名字——楊浩以及準確門牌號,保安在今天早上還看見楊浩買菜。

至此,王永強行蹤被準確鎖定。

接到電話以後,侯大利關掉投影儀,開車來到寶麗小區,走進偵查員聚集的賓館。

宮建民看到侯大利,直截了當地安排任務:“你跟隨老譚勘查現場,特別要注意與杜文麗、章紅等人有關的證據。”

侯大利在準備手套、腳套之時,暗暗祈禱能在王永強房間發現與楊帆有關的線索。

王永強和石秋陽是兩類截然不同的犯罪嫌疑人。石秋陽身手極佳,凶悍異常,王永強狡猾如狐,步步設防。此刻窺破了王永強設下的重重迷霧,抓捕就很簡單。

侯大利正在準備手套時,田甜趕了過來。

從抓捕組出發到抓住王永強,一共花了二十一分鍾。

侯大利和老譚等技術組人員緊隨抓捕組進入房間。小林拿攝像機全程錄像,楊立軍負責拍照。

王永強在屋裏戴著假發、胡須和眼鏡,被按倒在地下之後,沒有掙紮,臉色平靜,對偵查員道:“輕點,我不會跑。你們是不是弄錯了。”他看到緊跟進來的侯大利,便一言不發。

侯大利蹲在王永強身邊,伸手扯去他的胡須和假發。王永強下巴的胡須已經有半厘米長,想必是準備等到胡須長起來以後,就徹底取代假胡須。

侯大利聲音低沉,道:“楊帆是不是你推下河的?”

王永強臉蹭在地上,刹那間有些失神,隨即露出微笑,道:“這永遠是個謎。”

侯大利捏緊拳頭,道:“你為什麽要對楊帆下手?”

王永強目光有些飄,道:“楊帆太美了。我找了十年,沒有誰能比得上。可惜沒有上過她,這是人生最大遺憾。寧淩比起楊帆還差得遠。那天河水好急,真的好急。”

這一句話如刀子一樣刺到侯大利心窩,他的理智全然被燒毀,伸手要去掐王永強脖子。

田甜一直站在侯大利身邊,非常警惕地注意著男友,防止其因衝動鑄成大錯。當侯大利掐住王永強脖子時,田甜立刻用力挽住男友手臂,道:“王永強死定了,你不要衝動,衝動就上當。”

侯大利鬆開手,站起身,走出門外,來到中庭花園深處,蹲在地上,雙手抱頭,淚流滿麵。田甜跟隨在其身後,沒有勸解,默默陪伴。

十分鍾後,田甜道:“振作精神,我們要去勘查現場。”

抓住王永強僅僅是第一步,還得用證據將其徹底鎖死,才能最終讓他受到法律嚴罰。侯大利擦幹眼淚,打起精神,與老譚一起詳細勘查了王永強住所。

中午時分,侯大利在刑警重案大隊小會議室休息,準備兩點鍾在此參會。

陳浩**推門而入,道:“怎麽不接電話?”他身穿筆挺警服,留著寸發,英姿勃勃,帥氣逼人。

“你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現場勘查。”侯大利頭發胡子都多日未打理,形象邋遢,情緒低落。

陳浩**豎起大拇指,道:“大利,你現在真的成為神探了,同學群裏都在傳你的事跡,越傳越神。你難道不上同學群?”

侯大利爆了一句粗口,道:“忙得卵子翻天,哪裏有時間上同學群?”

陳浩**也不介意侯大利爆粗口,興奮地道:“給你講一個好消息。我陪老大到省公安廳開會,遇到刑偵總隊劉真副總隊長,聊了十來分鍾,他對你讚揚有加,聽他的口氣,準備把你調到省刑偵總隊。省級平台,雖然隻比市級高一個平台,可是上可接公安部,下可指揮市局,完全不一樣。”

侯大利給了陳浩**一個白眼,在抓住殺害楊帆的凶手之前,他哪裏都不會去。

重返楊帆被殺現場

抓住王永強後,警方一點不敢懈怠,調派高手進行審訊。

預料中的困難果然如期出現,王永強頭腦相當清楚,承認了殺害杜文麗,那就難逃一死,現在僅僅是非法拘禁,沒有致人重傷等情節,刑期並不會太長。他痛快地承認非法拘禁了李曉英和寧淩,對其他人和事皆“三不回答”——不認識、不知道、不清楚。

晚上,刑警新樓小會議室一直亮著燈。

劉戰剛道:“借用一句套話,抓住王永強隻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撬開他的嘴,是萬裏長征的第二步。撬開王永強的嘴有兩種辦法:一種是通過審訊,攻破其心防,讓其交代罪行;另一種是找到王永強殺害杜文麗的證據,讓其在證據麵前開口。大家就從這兩個方麵來想辦法。”

宮建民道:“老譚,如果複勘,還能不能找到證據?”

老譚摸了摸原本就不多的頭發,道:“王永強顯然有準備,又很有經驗。狗貨出租房裏搜到的生物檢材與王永強和李武林都沒有關係;他房間裏與杜文麗有關的物品一點沒留,包括地下室裏,我們查得很仔細,找到一些頭發、指紋和腳印,以及一些皮屑,查出有的屬於李曉英和寧淩,有的屬於王永強。皮屑有點多,大部分都是王永強的。”

聽到皮屑,坐在角落的侯大利若有所思,想起以前聚會時楊紅所言:當年高考體檢,王永強脫下衣服時露出皮膚上很明顯的皮屑,引起大家圍觀。

劉戰剛追問:“沒有杜文麗的痕跡?大家都覺得王永強在李曉英麵前說的是實話。”

老譚道:“技術室已經三次複勘了,沒找到與杜文麗有關的痕跡。”

宮建民道:“從現在的情況來看,還得從審訊上找到突破口。”

今天來開會的都是重案大隊資曆深厚的偵查員,例外的是105專案組全員參加。劉戰剛眼光從侯大利麵前滑過,停頓一下,道:“侯大利,你有什麽想法?”

分管副局長如此發問,讓所有參會偵查員目光集中在侯大利身上。如果有一片放大鏡在侯大利身邊,這些目光聚集起來的能量足以讓侯大利起火。但是侯大利沒有在意這些眼光,道:“王永強心理變態,不僅杜文麗是王永強殺的,章紅也是,楊帆也是。”說到楊帆之時,他已經開始咬牙切齒。

劉戰剛道:“我們不要推理,要證據,需要將王永強釘死的證據。”

侯大利握著拳頭,猛地砸在桌上,道:“我一定會找到。”

散會以後,侯大利回到高森別墅一直鬱鬱寡歡。

田甜已經調到二大隊,離開專案組,沒有參加晚上的會,見男友不停在屋內轉圈,道:“遇到什麽難題?”

侯大利道:“王永強隻承認非法拘禁,不承認殺人,現在找不到證據釘死他。”

田甜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要相信審判高手,肯定會攻克王永強的心理防線。”

話雖然如此,侯大利整個晚上仍然如熱鍋上的螞蟻,極為焦灼。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在夢中重建了犯罪現場:王永強乘坐客車來到了世安橋附近,在世安橋下了車,他穿了一件灰色襯衣,站在橋上;楊帆騎自行車出現在公路上,王永強招手,楊帆下車;兩人爭論起來,王永強將楊帆推向江州河;楊帆抱住石柵欄,向王永強求饒。王永強帶著殘忍的笑容,掰開了楊帆的手指;楊帆伸手想抓住王永強的手臂,王永強稍稍縮回手臂,楊帆的手擦著襯衣袖子掉進河裏。

田甜起床,端來熱水,道:“又做噩夢?”

“王永強將楊帆推下河,我敢肯定。他有什麽破綻?什麽破綻?什麽破綻?什麽破綻?”侯大利用力拍打床沿。突然間,他想起王永強的長袖襯衣,一道靈光閃過,道:“王永強有嚴重皮膚病,在地下室掉落了很多皮屑,那皮鞋裏會不會有?說不定真有!”

想到這裏,侯大利再也睡不著覺,道:“我帶隊勘查王永強的家,重要物證都在支隊物證室,包括一雙皮鞋和一雙運動鞋。”

“查物證要經過老譚同意。太晚了,老譚忙了一天,很累。明天再去物證室,皮鞋和運動鞋不會飛走。”

在田甜勸解下,侯大利重新睡下。躺在**,他想起前塵往事,雙眼圓睜,想盡辦法也無法入睡。

田甜睡了一會兒,醒來時發現侯大利還睜著眼,便將頭靠在他的胸前,道:“睡吧,什麽都別想,現在想也沒用。”

侯大利翻身抱住女友,道:“查金傳統那雙鞋,運氣好的話,能解決杜文麗的案子。我問過金傳統,有那麽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那雙鞋,後來就沒有印象。很可能是王永強穿了金傳統的鞋,然後又找機會放了回去。王永強為了誣陷金傳統,沒有洗鞋,阿尼鞋鞋底還沾了些水泥。國外有多次案件,凶手不願意作案後默默無聞,還有意給警察寫信。王永強大概就屬於這種,耐不住寂寞,或是想顯露智商優越性,不僅陷害金傳統,還想將警方玩得團團轉。”

“如果真從鞋裏查出了皮屑,王永強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如果當時銷毀了那雙阿尼鞋,我們根本沒有機會追查。”田甜依偎在男友懷裏,道,“明天就要水落石出,別多想。算了,讓你不想也不行,我們來**,**後好睡覺。”

天剛放亮,侯大利便開車前往刑警新樓,在物證室門口轉來轉去。

最先來到三樓的居然是分管副局長劉戰剛,他雙眼紅腫,看來也是一夜未眠:“侯大利,你在這裏做什麽?”

侯大利道:“我想查看王永強鞋子裏麵有沒有皮屑。”

劉戰剛火暴地道:“說清楚,別問一句說一句。”

侯大利道:“王永強患有某種說不清楚的皮膚病,特點是皮屑特別多,我想看一看鞋子裏有沒有。”

劉戰剛是老偵查員,立刻明白侯大利的想法,拿起手機就給老譚打電話:“趕緊到物證室??對,現在,我在物證室門口。”

老譚躺在**接到電話,聽劉局口氣急,顧不得洗臉刷牙,急匆匆趕往辦公樓。上樓以後,他看到劉戰剛、陳陽、侯大利都站在物證室門口,道:“看什麽物證?”劉戰剛、陳陽和侯大利三人異口同聲道:“鞋。”

老譚進入物證室,搬出來一個塑料箱子。他打開箱子,小心翼翼取出放在裏麵的皮鞋。

侯大利戴上手套,輕輕提起襪子,襪子有少量皮屑掉落。老譚取過來一盞台燈,讓台燈光射進鞋內。侯大利取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屏住呼吸,觀察鞋裏麵的情況,在鞋內大腳趾和中腳趾區間發現了幾塊類似皮屑的東西。

“應該有皮屑。”侯大利將放大鏡遞給了老譚。

皮鞋原本有臭味,侯大利注意力全部在皮屑狀物體上,根本沒有在意撲鼻的腳臭。老譚也沒有顧得上臭味,幾乎整個臉都湊近了皮鞋,也看到在鞋內大腳趾和中腳趾區間確實有皮屑。兩人隨即檢查了扣押的運動鞋,也在相同區間發現皮屑。

皮鞋裏的皮屑明顯比運動鞋要少。小林到來後,拿出相機,很費了些工夫,才將皮鞋內部情況完整準確地拍了出來。

“還得查金傳統那雙阿尼鞋,有可能會有發現,也有可能沒有,這得靠運氣。”侯大利有些神經質地喃喃自語。

劉戰剛道:“若是真從阿尼鞋中找到了王永強的皮屑,那就是鐵證。”

老譚從物證室抱出裝阿尼鞋的箱子時,現場安靜得隻能聽到呼吸。

“台燈,拿過來,快點。”劉戰剛有點迫不及待。

老譚將放大鏡遞給了侯大利,道:“你來看吧。”侯大利鄭重地接過放大鏡,慢慢湊近阿尼鞋鞋口。台燈光線射進阿尼鞋,十幾片皮屑安靜地躺在鞋內,如一朵朵雨後蘑菇。

劉戰剛用放大鏡看過“雨後蘑菇”以後,道:“小心提取。多長時間能有結果?”

老譚道:“如果送到總隊技術室,今天肯定能出結果。我建議送到總隊,技術更可靠,速度也快。”

所有人都焦灼地等待總隊結果。

下午,刑警總隊技術室給出結論:從金傳統皮鞋中提取的皮屑狀物體中查出了王永強的DNA。

接到老譚電話以後,一向穩重的劉戰剛幾乎跳了起來。他親自給侯大利打電話,道:“你別問這麽多,到我辦公室來。”

侯大利心急火燎地來到劉戰剛辦公室,敲門而入,隻見屋內全是煙霧。劉戰剛、宮建民、朱林和陳陽都在猛吸香煙,談笑風生。

劉戰剛心情極佳,扔了一支煙給侯大利,道:“大利,來,抽一支。”

侯大利接過香煙,點火抽起來。

朱林看侯大利若有所思的模樣,道:“大利,還在想什麽?”

侯大利道:“在等總隊技術室消息的時候,我想起另外一件事。王永強身上有比較多的皮屑,特別是在冬天。章紅遇害是在12月,她上身是一件毛衣,那種長毛的毛衣,最容易黏附皮屑,說不定也能查到。”

從金傳統皮鞋中提取到王永強的DNA,隻能說明王永強和杜文麗有關,但是無法證明王永強與章紅之間的關係;若是能從章紅遇害時所穿毛衣中查到王永強的DNA,那麽章紅案也將真相大白。

幾個刑偵方麵的領導一路快走來到物證室。小林提出物證盒,取出毛衣,輕輕抖動,不一會兒,鋪在桌麵上的黑色桌布上就有了片狀皮屑。毛衣上掉落的皮屑是片狀,比起皮鞋裏的皮屑更為寬大,足足有二十多片。

當夜,省刑偵總隊技術室給出結論:毛衣上的皮屑中DNA與王永強DNA樣本完全一致。

拿到兩份過硬的鑒定以後,審訊組重新製訂審訊計劃。經過五個小時艱苦審訊,王永強心防終於被突破,先是承認綁架並殺害了杜文麗,殺人現場在郊區管理房地下室,隨後又承認殺害章紅。殺害章紅以後,他先後將半身**的章紅放在椅子和桌子上,從不同角度拍攝章紅身體,拍完照還猥褻。

偵查人員特意訊問了與師範後街水泥小道鞋印有關的細節。王永強已經承認殺害杜文麗,不再掩蓋細節,談起細節基本是竹筒倒豆子——全抖出來,在抖出來時,隱隱還有幾分得意。

“你的小車怎麽進入師範工地的?”

“我給金傳統工地提供監控器,經常開車進去。杜文麗屍體就放在後備廂,下午進去的,我在晚上八點鍾左右扛到汙水井。”

“後門有保安,你是怎麽出去的?”

“那天風大,天冷,保安們鎖了後門,躲到房間喝酒。我借著為工地提供監控器的機會,早就準備了後門鑰匙,大搖大擺扛著麻袋到了汙水井。”

“什麽時候偷的金傳統的鞋?”

“拍相片時就順手拿了,最初也沒有想好如何用這個鞋給金傳統添亂,隻是想到可能有用處,就拿了最打眼的阿尼鞋。我那天到工地看工人安裝監控器,發現正在澆水泥道,恰好前天弄死了杜文麗,就穿了金傳統的鞋,故意留下了腳印。”

“什麽時候把相片、衣服、鞋和頭發放回金傳統的家的?”

“我讓杜文麗事前寫了明信片,這樣可以爭取時間,杜家不至於報警。聖誕節那天,一大幫人在金傳統家玩。我提前準備了盒子,將鞋子、頭發和相片放進盒子,然後扔到金傳統客房死角裏。金傳統一個人住了這麽大的別墅,不可能發現放在死角的盒子,除非警察來搜查。”

“為什麽要陷害金傳統?”

提起這個問題,神情平靜的王永強突然激動起來:“每個人都是平等的,這是天賦人權。可是,事實上並不平等。有的人生出來就過好日子,從小什麽都不缺,長大以後繼承家業。女人、財富、地位,對我們這些貧民子弟來說遙不可及的東西,他們毫不費力就能得到。金傳統長得不如我帥,沒有我聰明,可是從來不缺女人,女人總是投懷送抱。那些舞台上的女人表麵上是聖女,其實下台來以後就是人盡可夫,我就是要戳穿她們的畫皮。”

“金傳統和我,侯大利和我,都不是什麽真正的友誼。他們是富二代,就是可憐我,才丟點飯給我吃,就和給狗扔骨頭一樣。呸,我不稀罕。”王永強說到這裏,眼神有些飄忽,自言自語道,“我最恨的人就是金傳統和侯大利。侯大利搶走了我的女人。他這個紈絝憑什麽?成績不如我,智商不如我,就憑家裏有幾個臭錢。金傳統同樣不是東西。有一件事情,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高一下學期,學校組織給貧困山區捐舊衣服,每個學生都必須捐。我那時飯都沒有吃飽,幾年沒有穿過新衣服,那個勢利眼班主任還是堅持要我捐一件舊衣服,達到我們班每個人都捐的目標。我本人都是扶貧對象,還要捐衣服,這就是笑話。勢利眼班主任得癌症,是罪有應得。我麵子薄,為了完成老師任務,偷了老爸一件七成新的衣服,提著衣服到了學校,在走廊恰好遇到一群富二代,金傳統走在最前麵。金傳統看到我提著衣服,大聲說王永強穿的衣服就和叫花子一樣,捐個狗屁。他從大口袋裏抽出一件衣服,扔給我,說這件衣服是他本人隻穿過兩次的運動服,九成新,就是款式不行,適合我穿,比我身上衣服好得多。他又讓其他人每人拿一件衣服出來,給我穿。金傳統說的話就如鞭子一樣抽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現在都疼。那群人嘻嘻哈哈取了衣服塞給我,個個居高臨下,如奴隸主賞飯給奴隸。我把他們的衣服扔在地上,那群人還追我,說我把好心當成驢肝肺。這是奇恥大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問我為什麽要陷害金傳統,這就是原因之一。我恨金傳統,甚至超過了恨侯大利。你們這些人從小沒有受過苦,不知道窮人家孩子生活的艱辛。”

他說到這裏,自嘲地笑道:“我他媽的也是沒有骨氣,回到家裏,還總是想金傳統塞過來的衣服,質量還真好,比我穿的衣服強十倍。晚上做夢,夢中穿起金傳統的衣服,在校園內神氣活現地在女生麵前走,吸引那些爛女人的眼光。”

在這之後,王永強又不無得意地交代了殺害章紅、陳強的事實。

“我在鐵道中專讀書,看了一場江州師範學院的演出,在舞台上發現了章紅,隨後就跟蹤到她家裏。她父母不在,章紅單純哪,輕易開了門。我還和她聊了天,然後放了安眠藥進去。她是挺善良的女孩子。”

??

“陳強是我殺的,丟在巴嶽山的一個山洞裏,我可以指認現場。狗貨是陳強的綽號,我們是鄰居,他比我大十歲,一直有交往。他賣迷幻藥,毒害青少年,該死。”

王永強係列殺人案驚動了省公安廳,省刑偵總隊副總隊長劉真和老樸來到江州。六年前在省城陽州發生了一起母女遇害案,母親三十七歲,女兒十三歲;母女遇害後,屍體被猥褻,保險櫃裏五十多萬現金被搶。此案與章紅案有相似之處,極有可能是王永強所為。

至此,參戰的重案大隊刑警都相信王永強是殺害楊帆的凶手,審訊組掌握了王永強的心理弱點,製定了突破楊帆案的細致方案。

審訊再次開始。這一次審訊與以前不一樣,以前一直回避了楊帆案,今天要向八年前的積案發起正麵進攻。楊帆案線索極少,如果王永強不承認此案,幾乎無法偵破。絕大多數偵查員認為王永強承認殺害了陽州母女、杜文麗、章紅、陳強(狗貨),再承認殺害楊帆似乎不應該是難事。

侯大利坐在視頻監控室裏,桌上放著紙和筆,準備記下王永強供述中的破綻。他內心翻騰如岩漿,臉上表情如岩石。

審訊室裏,王永強剪了短發,臉頰比以前消瘦了一些,恢複了幾分高中時的模樣。當聽到楊帆名字的時候,他臉上表情僵硬了,偵查訊問人員的提問從耳邊飛過,完全沒有入耳。

楊帆落水,改變了楊帆的命運,改變了侯大利的命運,其實也徹底改變了王永強的命運。楊帆逝去,王永強深深後悔和遺憾,因為世上再無楊帆。可是,楊帆抱著石柵欄苦苦哀求的畫麵如毒品,讓王永強擺脫不得。從此,他心中來自地獄的邪火被點燃,直至墜入地獄中最黑暗的深淵。

當審訊人員一步步逼近真相時,王永強頭腦中充滿了楊帆的身影。楊帆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初戀,也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人。他回想楊帆在舞台上的曼妙身姿,那是充滿甜蜜的痛苦。突然間,他望向監控鏡頭,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固定在椅子上的雙手用力朝外伸,右手做出一個奇怪動作,嘴裏模仿女生聲音,道:“求求你,饒了我。”

做完這個動作,王永強變成了石佛,麵無表情,不管審訊人員問什麽都不回應。

四個小時以後,王永強道:“楊帆的事情與我沒有關係,不要浪費時間。”說完,他又對著監控鏡頭做了一個詭異的表情。

楊帆案線索太少,石秋陽又記不清殺人者麵貌。王永強否認殺害楊帆,案件便進入死胡同。侯大利原本對審訊抱有極大希望,不料是這個結局,走出監控室時,失魂落魄。

田甜等在看守所大廳,見侯大利出來,問道:“是不是王永強殺害了楊帆?”

侯大利搖頭,道:“王永強不承認。”

王永強的手指動作在侯大利腦中還原成為“掰開楊帆手指”的動作,這和石秋陽提供的線索完全符合。他頭腦中還浮現起王永強的聲音:“楊帆太美了,我找了十年,都沒有誰能比得上。可惜沒有上過她,這是人生最大遺憾。”

滿腹傷疤的人

侯大利失魂落魄地走出監控室。田甜在隔壁辦公室,見到侯大利身影,緊走幾步,挽住男友手臂,道:“王永強還是不承認?”

侯大利搖了搖頭,滿臉痛苦,道:“肯定就是王永強。他為什麽不承認?為什麽?”

田甜輕聲安慰:“王永強的心理防線肯定會被突破,這是遲早的事情。這一段時間你太辛苦,我們先回高森,什麽都不想,好好睡一覺。說不定睡一覺後,王永強就投降了。”

回到高森別墅,田甜下廚弄了兩道家鄉菜,想勸侯大利喝一杯。侯大利努力調整情緒,卻沒有絲毫食欲,也不想喝酒。洗澡之後,侯大利躺在**,在**翻了一會兒,始終不能入睡。田甜進入臥室,脫了浴衣,上床,抱住了深陷痛苦的男友。

等到侯大利醒來之時,天近黃昏,田甜已經不在**。窗外,西邊天空染成一片血紅,頭頂的天空則陷入黑暗。他給朱林打去電話,得知王永強還沒有投降後,便將手機扔在**,雙手抱頭,悶坐了一會兒。

高森別墅一樓客廳坐著一個瘦瘦的中年人,神情嚴峻。侯大利推門而出時,揉了揉眼睛,看清樓下中年人後,回臥室穿了外套。

“丁總,你怎麽在這兒?”有外人進屋,侯大利恢複了理智,下樓,客氣地打招呼。

田甜端來茶水,放在丁晨光麵前,道:“丁總等了一個多小時,這是我泡的第二壺茶。”

丁晨光沒有喝茶,盯緊侯大利,道:“專案組以前有六件案子,破了五件,如今隻剩下一件,對不對?”

“嗯,隻剩下一件。”侯大利自己的情緒剛剛從坡底爬起來,很能理解丁晨光的心情。

“六件老案都沒有破,我還可以自欺欺人;如今六件破了五件,隻剩下我女兒這一件,他媽的!”丁晨光強忍著憤怒情緒,胸口不停起伏。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道:“我女兒的案子,你參加沒有?”

侯大利道:“專案組經常開案情分析會,每個成員都很熟悉專案組負責的幾件案子。”

“據我所知,樊勇、葛向東負責我女兒的案子,其他案子都是你和田甜破的。你從來沒有負責我女兒的案子,不要否認,事實就是這樣。”丁晨光抬起手,阻止侯大利解釋,“以前這樣安排,有你們的理由,我不想多說。我想請求你,從現在開始,我女兒的案子由你全權負責。這是一個父親的請求,你必須接受。若是不能破案,我死不瞑目。我之所以要拜托你,是因為楊帆的事,你能夠理解我的感受。而且,你比他們有本事。”

王永強堅決不承認殺害了楊帆,這是插進侯大利心髒的毒刺,丁晨光提到“楊帆”兩個字,又讓他覺得喉嚨發緊。

盡管田甜做法醫時見慣了各式慘景,看了一眼丁晨光腹部,還是“啊”了一聲。丁晨光經常健身,與其同齡人相比,身材保持得相當不錯,腹部肥肉很少,能看得見數塊肌肉。讓田甜感到驚訝的不是肌肉,而是滿腹傷疤。從傷疤的形狀和顏色來看,應該是香煙所燙。

“我經常夢到小麗從嬰兒到大學時代的樣子,半夜醒來後,痛得扯心拉肺。我就用香煙燙肚子,用肉體的劇痛來趕走心裏的疼痛。除了腹部,我還用香煙燙了手臂和大腿。”

丁晨光又拉開衣袖,手臂上出現一排排圓形傷疤。

侯大利原本還想“客觀”地談一談丁麗案,見到丁晨光滿身燙傷以後,“客觀”就不翼而飛,果斷道:“我一定盡快開始研究丁麗案。”

丁晨光猛地抓住侯大利的手,緊緊握住,道:“你不是研究案子,而是一定要破案。你肯定能做到,我相信你。”

送走丁晨光後,侯大利看了看手表,道:“我想到刑警老樓,再看一看丁麗案卷宗。”從監控室出來以後,侯大利一直情緒消沉。一個父親為女兒報仇的強烈願意如一劑強心針,讓侯大利從低落情緒中暫時走了出來,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田甜感到甚為欣慰,道:“我陪你到刑警老樓。我也想仔細看一看當年現場勘查的相片。”

越野車發出轟鳴,驚飛了別墅香樟樹上的麻雀。

刑警老樓,三樓資料室。投影幕布上出現了當年現場勘查的相片:丁麗被害於家中,全身**,頸部被切開,鮮血染紅了床單。

看到丁麗遇害相片,侯大利不由得想起了楊帆。那段特殊經曆,讓侯大利對生命逝去變得特別敏感,又對人世間的罪惡深惡痛絕。他暗自下定決心:不管遇到什麽困難,我也要拿下丁麗案。

(第二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