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楊帆溺亡的真相

石秋陽的軟肋

國龍賓館裏,侯大利得知父親的決定心情複雜起來。這些年來,父子倆漸漸陌生,如兩條軌道上的列車,越走越遠。

田甜拿著藥走過來,道:“在想什麽?”

侯大利接過藥,丟進嘴裏,搖了搖頭。

田甜坐在侯大利身邊,陪著他看窗外,窗外是陽州城區,有許多高樓,高樓之下是繁華街道,世人如螞蟻一般在街道上匆忙行走。

侯大利提振情緒,道:“我們從高處往下望,看到的都是美景,其實美景下麵就有黑暗。人類社會誕生以來,光明和黑暗就並存,我們要讓光明多一點、黑暗少一些。”

田甜意外地望了侯大利一眼,道:“你平常不會說這些話。”

侯大利握住田甜的手,道:“平常不說的話也有可能是真話。每個人都有很多真話,得分不同場合說出來。剛才那番話,如果換到其他場合就往往會被認為是大話、空話。人們往往會用比較現實甚至庸俗的說法掩蓋心中的光明。每個人心裏都有崇高和低俗的一麵,這兩端的真話,都不能在公共場合說起,隊裏也算是公共場合,所以隻能說些不那麽崇高又不那麽低俗的話。”

田甜挪了挪椅子,頭靠在侯大利肩膀上,道:“我用手術刀了解人體構造,這方麵我比你強。思考人生,你比我強。”

侯大利沉默了一會兒,道:“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田甜道:“你和侯叔談了什麽?他的臉色不對勁,你的情緒也不好。”

“還是老問題,想讓我回去接班。”今天父親談到這個問題時提出了很尖銳的會傷害到三口之家的觀點,侯大利情緒低落來源於此。他沒有在田甜麵前談及這個敏感話題,隻做簡化處理。

這是無解之題,田甜沒有多問,道:“我和李阿姨看了相冊,裏麵有楊帆相片,她真漂亮。”

“我和她從小就在一起,漂亮當然重要,這是男女吸引的重要基礎。但是,我和她的感情不僅是戀人關係,屬於超越戀人的親人關係。我得承認,僅僅有親人關係,若是沒有戀人關係,我也不會念念不忘,一直想著複仇。”在很久以來,楊帆都是侯大利身上的一道不能觸碰的傷口,除了案子以外,他將對楊帆的情感緊緊封住。田甜是走進這塊封鎖地的唯一一位局外人。

侯大利有傷,不能久坐,在田甜攙扶下進入臥室。

侯大利睡下,田甜正要出臥室,侯大利道:“我是傷員,需要你就近照顧。”

以前假扮夫妻時,為了安全起見,侯大利和田甜曾經同床異被睡了一段時間,如今釣魚任務結束,近距離在一起就有另外的含義。

田甜的臉頓時紅了,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就行了。”

侯大利道:“我想你睡在身邊。”

這是一句毫無技術含量的話,目的非常直接,卻一下打動了田甜。田甜到櫃子裏拿了另一床鋪蓋,放在**。

正在此時,電話突然響起。

侯大利俯身接過電話,臉色越來越嚴肅。

“什麽事?”

“抓捕組在秦陽找到了石秋陽。石秋陽反偵查能力挺強,發現了準備收網的抓捕組。他劫持了一個人質逃跑,現在被圍在鐵江廠一個家屬院六樓。人質除了挾持的一個女人以外,還有一家三口,爺爺、婆婆和小孫女。指揮部問你的身體情況,如果身體能撐得住,希望我們盡快到秦陽,提供谘詢,協助談判。”

聽到石秋陽逃跑,侯大利騰地站了起來。

“抓捕組發現這麽凶悍的連環殺人凶手,就應該馬上擊斃,居然還讓他跑了。”侯大利套上安全帶,忍不住抱怨。

“具體情況不清楚,隻知道石秋陽如今被堵在鐵江廠家屬院。石秋陽攜槍闖進一個老工人家裏,老工人夫妻倆都退了休,有一個五歲孫女在家。他為了阻止警方進攻,從窗口扔出兩顆燃燒彈,開了一槍。燃燒彈估計是就地取材製作的。”

“石秋陽不想活了,要魚死網破。”侯大利聽得直磨牙,沒有詢問狙擊手的情況。既然指揮部要調105專案組,那麽肯定沒有狙擊條件,或者是狙擊條件很差。

朱林電話打了過來,道:“我正朝秦陽趕,你研究石秋陽最深,對他最了解,他有什麽心理軟肋?”

侯大利道:“讓我想一想。”

過了幾分鍾,朱林又打電話過來,問:“想好沒有?”

侯大利道:“正在想。”

隔了幾分鍾,朱林再打電話,道:“時間就是生命,必須馬上提出準確有用的觀點。若是談判不成,為了防備石秋陽狗急跳牆,特警隻能強攻,屋內幾人的生命安全難以得到保障。”他緩了緩口氣,“你仔細想一想,我暫時不打電話了。”

侯大利將頭靠在車椅上,閉上眼睛,有關石秋陽的畫麵一頁一頁在腦中閃現。第一個畫麵就是多年前在城市運動會上投彈的畫麵,當時的石秋陽如此年輕,充滿自信和活力。

第二個畫麵則直接跳到了女孩被殺的場景。出現這個畫麵時,侯大利腦中出現了楊帆的畫麵,他為了不幹擾對石秋陽的思考,強行將楊帆畫麵關閉。

這是石秋陽命運的轉折點,第三個畫麵就不再是侯大利腦中的形象,而是通過刑警卷宗複原的畫麵,石秋陽在世安橋附近襲擊了蔣昌盛……

第七個畫麵是從資料中得來,石秋陽女兒最後病逝的場景。石秋陽女兒與病魔進行了搏鬥,感動了很多人,也鼓勵了許多同樣生病的孩子。後來就是石秋陽在女兒病床前痛哭流涕……

最後一個畫麵就是田甜遞了一支驗孕棒給劉菲,驗孕棒顯示出兩條線。

盡管越野車價值百萬,行駛起來如行雲流水,非常平穩,可是侯大利重傷未痊愈,一個多小時的行程仍然牽動傷口,即將到達秦陽時,他呼吸變得困難。田甜是法醫,對途中的問題早有防備,提出藥箱,緊急處理以後,再繼續前往指揮中心。

105專案組全體成員分乘三輛車,緊急前往秦陽公安局。朱林最先到,其次是葛朗台和樊傻兒,侯大利和田甜從省城陽州出發,最後到達。

省廳老樸早就等在門口,抓著侯大利胳膊,走進指揮中心。

指揮中心小會議室有省廳主管刑偵楊副廳長,刑偵總隊、江州公安局和秦陽公安局的領導。侯大利走進小會議室,立刻成為全場焦點。

局長關鵬問道:“案情清楚了嗎?”

侯大利點頭。

局長關鵬緊接著道:“窗簾緊閉,狙擊手無法瞄準。屋裏是老弱婦孺,石秋陽喪心病狂,談判人員正在和石秋陽通話,無法有效說服。105專案組最熟悉石秋陽的情況,他的弱點在哪裏?”

談判組號碼是警方公布給石秋陽的,隻要能對話,就有希望解決問題。石秋陽使用的手機是被劫持女子所有,目前為石秋陽掌握。

侯大利在車裏已經理清了思路,道:“石秋陽總體內向,一般不惹是生非。從神經類型分類是集中慢,分散也慢,對過去的不快銘刻在心,久久不忘。外來侵害危及生活、家庭、婚姻、財產時,容易滋生仇恨心理,嚴重的就是極端仇恨心理……”

關鵬打斷道:“弱點在哪裏?”

侯大利道:“縱觀石秋陽一生,其人生轉折點兩次,一次是妹妹遇害,另一次是女兒病亡。這是他的核心軟肋。”

老樸道:“談判組掌握了石秋陽女兒留給石秋陽的音頻。原本準備播放,攻心為上。反複商議後,覺得這又可能刺激到石秋陽,暫時沒有播放。”

侯大利吃了一驚,道:“千萬別播。石秋陽最忌諱此事,若是提起女兒,有可能刺激到他,火上澆油。”

老樸道:“你有什麽主意?”

侯大利正要談自己的想法,石秋陽的電話打了過來。

“給我準備一輛車,加滿油,車上裝五十萬現金,不能連號。我開車離開後,你們不能跟隨,到時我會陸續放人。如果不答應,那就同歸於盡。讓杜麗趕緊離開,若是她繼續留在現場,我數一二三開始殺人。”石秋陽語速很快,不等談判組對話,猛地掛斷電話。

侯大利前往秦陽之時,談判組已經將石秋陽妻子杜麗接到鐵江廠。當杜麗的聲音通過擴音器響起來之時,石秋陽反應非常激烈,將小孩推到窗邊。他為了躲避狙擊手,藏在小孩身後,威脅說再聽到妻子說話,就將小孩推出窗外。

經過數次較量,談判組對油鹽不進的石秋陽沒有太好辦法。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坐在一旁的省廳技偵工程師道:“廳長,我們監聽到一段對話,很急。”

小會議很安靜,技偵工程師將監聽的對話實時播放出來。

老年女人的聲音:“求求你了,小孩發高燒,已經抽搐了,要送醫院才行。我給你跪下了。”

石秋陽的聲音:“不行。你們拿點水,給這娃兒物理降溫。”

這時又傳來撥號聲。

石秋陽又用手機與妻子通話,開頭就道:“我知道警方在監聽,監聽就監聽,他們不滿足我的條件,那就拚了。麗麗,妹妹死的時候,我心就碎了。妹妹是我從小帶大的,說是妹妹,其實就是女兒。從那以後,我就是行屍走肉。”

“那麽多人,真是你殺的?”杜麗聲音顫抖,再次發問。她到了此刻仍然心存幻想,希望警方抓錯了人,丈夫是清白的。

石秋陽憤怒地道:“他們該死,如果當初有人伸出援手,我妹妹就不會死。見死不救,就是人渣。你走吧,不要在現場。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窮凶極惡開槍殺人的樣子,也不想讓你看到我被打成篩子的慘狀。”

與妻子通話以後,石秋陽打量屋子裏的情況。若是成年人突發疾病,他根本不會動心,現在是小孩發病,令他想起小女兒掙紮在病**的情景。

老年男性和開車的年輕女子被綁得嚴實,絕對沒有任何反抗之力,原本老年女人和小孩也被綁住,隻是小孩發起高燒,為了方便老年女人照顧,便將小孩和老年女人放開。老年女人抱著孩子跪在石秋陽身邊,哀求將小孩送到外麵醫治。

發燒抽搐的小孩突然口吐白沫,老年女人大聲哭喊起來。

警方監聽到屋內對話。

若是小孩高燒得不到控製,有可能危及生命,或者留下不可挽回的後遺症,指揮中心經過緊急商量,準備同意石秋陽要求,條件是將小孩放出來。

石秋陽道:“一輛車,五十萬現金,我還要加一個條件。那天在師大,假扮吳莉莉的那個女警察,由她來換小孩。不答應,大家一起死。”

離開山師大後,石秋陽不停回想與“吳莉莉夫妻”搏鬥時的情景,回過味來,“吳莉莉夫妻”之所以這麽能打,肯定是警察假扮的。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田甜身上。田甜內心略有掙紮,眼神慢慢堅毅,道:“我願意換小孩。”

侯大利和田甜來到指揮中心,再到石秋陽點名田甜,隻是短短幾分鍾時間,一直有各種狀況發生,他沒有來得及說出自己擬訂的方案。

此刻石秋陽提出由田甜換小女孩,侯大利大聲道:“我有說服石秋陽的把握。”

侯大利三言兩語談了想法以後,談判人員再次撥通石秋陽掌握的電話。

參戰指戰員都將注意力集中在電話上。電話撥通一會兒,終於接通,談判人員道:“田甜在江州,沒有在現場,從江州過來還有一個多小時。小孩病情嚴重,拖不得。”

石秋陽態度強硬,道:“我不管,一人換一人。”

這幾句給了警方機會,談判人員敏銳地抓住機會,給侯大利做了手勢。

侯大利拿起另外一部電話,道:“我是師大的那個男警察,我過來換人。”

石秋陽道:“一人換一人,姓田的不在,你戴上手銬進屋,換小孩出去。一分鍾之內,出現在我的視線。如果敢玩花樣,我就開槍殺人質。”

盡管侯大利重傷未痊愈,不是換人質的好人選,可是形勢緊急,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楊副廳長與侯大利用力握手,道:“沉著冷靜,攻心為上。”

田甜抹掉淚水,臉色蒼白地走到侯大利身邊,道:“活著回來。”

她原本想跟著侯大利走出小會議室,被宮建民攔住,道:“別打擾他,讓他冷靜。”

關鵬來到楊副廳長麵前,低聲道:“他是侯國龍的獨子。”

侯國龍是省內鼎鼎大名的人物,楊副廳長與侯國龍也有接觸,聞言嚇了一跳,道:“原來是他呀,難怪看著眼熟。老子不錯,兒是好漢。”

侯大利銬上雙手,走到樓下,再上六樓。

石秋陽做好充分防備,子彈上膛,以男性老人和年輕女子為人盾。他要賭一把,若是警察趁此突擊,那隻有殺掉人質。女兒沒有能夠抵抗病魔,他已經存了死意。死亡對他來說不是痛苦,而是解脫。

侯大利上樓時,在頭腦中將石秋陽人生經曆回放了一遍。他覺得自己的方案至少有五成把握。若是自己不能說服石秋陽,指揮中心就得答應石秋陽提出的要求,提供車和錢,將石秋陽調出家屬院。

防盜門打開,老年女人抱著孩子,回頭看著老伴,將小孩放在防盜門口,然後關掉防盜門,反鎖。

跟隨在身後的特警接過小孩,飛跑下樓,交給醫務人員。

成功解救了小孩,指揮中心鬆了一口氣。

在屋內,侯大利舉起雙手,讓石秋陽能清楚地看到手銬。

石秋陽從兩個人質背後站起來,下身依然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侯大利身邊。他用槍指著侯大利,然後檢查了手銬,又讓侯大利用戴著手銬的雙手撐在牆上。他從侯大利身上搜出手機、錢包、手表等物品,放在桌上,道:“你是警察,來抓我是公仇不是私仇。你隻要不亂動,我不會為難你。”

指揮中心能監聽手機,即使在關機情況下,侯大利和石秋陽的對話也能清晰地傳到指揮中心。此刻,指揮員們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於侯大利說服石秋陽放下武器,如果侯大利無法說服石秋陽,那麽就有兩套預案。一套預案是提供車和錢,將石秋陽調出家屬院,在這個過程中尋機擊斃石秋陽;另一套預案是調不出石秋陽的情況下,由特警支隊進行強攻。

特警支隊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派出三組狙擊手。三組狙擊手已經到位,槍口對準窗口和大門。強攻小隊亦是三組,兩組到樓頂,準備從天而降,破窗而入;一組在樓梯口,準備了破門器械。

石秋陽極為強悍,兩套預案都很難保證人質安全。省公安廳領導、省刑偵總隊領導、秦陽市公安局和江州市公安局領導神情異常嚴肅,緊盯監控器。

室內,石秋陽檢查了侯大利隨身物品以後,道:“你和他們坐在一起,我再次警告你,若敢亂來,你們全都得死。”

指揮中心聽到這句話時都鬆了一口氣,隻要肯對話,就還有機會。雖然侯大利的方案未經評估就上陣,但是情況緊急,容不得猶豫,隻能使用此方案。侯大利見石秋陽隨手將手機和其他物品放在桌上,也是長舒一口氣,額頭滾下了幾粒汗水,落到眼睛裏,火辣辣的。進屋前,他最擔心石秋陽會毀掉手機,如果真是毀掉手機,那自己就相當被動。他依言與另外三個人質坐在一起,等石秋陽警惕性減弱後,道:“石兄,你年齡比我長,我可以稱呼一聲石兄吧?”

石秋陽沒有搭理他,坐在四人對麵,眼神有些呆滯。

“我想單獨和你聊幾句。你放心,以你的身手,就算我不戴手銬也不是對手,何況如今我戴了手銬,又沒有武器。”侯大利一直在觀察石秋陽的神態,心裏也是七上八下。石秋陽是連環殺手,心胸狹隘,其行為還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石秋陽沉默了一會兒,道:“別玩詭計。”

侯大利後背全部被汗水打濕,臉上有大顆汗珠。三個人質盡量挪動身體,不願意和年輕警察靠得太近。

“為什麽流汗?”石秋陽說話時,手槍槍口提著侯大利。

黑洞洞槍口給了侯大利極大壓力,一顆心似乎要從胸腔裏迸出來,他強自鎮定,實話實說道:“害怕。”

石秋陽眼神飄忽,道:“你也害怕。”

“當然會害怕。”侯大利咬了咬牙,借此克服恐懼,道,“我和你其實頗有淵源。很早以前,你參加城市運動會,投彈冠軍,打破城運會紀錄,當時我就是你的觀眾。你當時代表銀行係統。”

在投彈場上所向披靡,這是石秋陽人生的巔峰時刻之一。石秋陽沒料到眼前警察還記得當年事,道:“那時我還年輕,你幾歲?”

“讀小學。”說了幾句話,侯大利漸漸平靜下來。他下定了決心,決定拋出第一個秘密武器,用此獲取石秋陽好感:“我們還有另一次交集,請打開手機。這是你妹妹被害現場,我也在場。”

石秋陽眼睛一下就變得通紅,揮拳連續猛擊侯大利臉部。鮮血飛濺,侯大利倒在地上,金星在腦中亂轉。侯大利中槍的傷口複發,身體蜷曲,呼吸艱難,眼見石秋陽舉著槍口頂在自己額頭上。“砰砰”的拳擊聲在指揮中心響起,重重地敲到指揮員心髒上。省刑偵總隊副總隊長劉真請示道:“很難說服,動手吧。”楊副廳長麵沉如水,道:“再等等。”

石秋陽瞬間翻臉,雙眼血紅,如惡魔一般。手槍已經頂在頭上,事已至此,侯大利反而平靜下來,道:“當年,我是第一個衝上去的人,是我抓住殺人凶手。我的手機裏有警方保存的當時錄像視頻,截取的是後麵部分。”他抬起頭,尋找石秋陽的目光,與之對視,道:“請看一看視頻。”

槍聲沒有響起,繼續傳來對話聲,指揮中心幾乎凝結的空氣似乎又開始流動。

手機裏的視頻如魔盒,讓石秋陽無法拒絕,最終還是打開視頻。視頻對石秋陽來說如噩夢一般,當看到妹妹躺在地上之時,他渾身發抖,如篩糠一般,自語道:“旁觀者罪有餘辜,如果有人站出來,我妹妹不至於死得這麽慘。”

侯大利彎著腰,如蝦米一樣躺在地上,大聲強調道:“我當時從那裏路過,看見有人行凶,就衝了過去,第一個衝上去的就是我!你看看,我是第一個衝上去的。”

視頻裏出現了一個奮勇衝上前的年輕人。定格畫麵後,石秋陽將手機拿到侯大利臉前進行比較,雖然時隔數年,侯大利相貌有變化,但是還是能夠看出是一個人。他收起手槍,默默觀看視頻,看了三遍以後,又沉默地望著天花板。

另外三個人質驚恐地聚在一起,努力遠離年輕警察。他們擔心這個警察會激怒眼前這個凶手,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侯大利試著坐起來,石秋陽沒有幹涉。侯大利坐在地上,喘了幾口粗氣,道:“當時你沒有看到這個視頻嗎?”

石秋陽握緊手機,冷冷地道:“看到這個視頻又如何?這個視頻隻能證明你的事,沒有辦法抹平前麵那些人坐視我妹妹被殺的事實。”

侯大利試探道:“給我一張紙,擦擦鼻血。”

石秋陽沒有回應這個要求。

“我其實和你有相似經曆,挺能夠理解你。我的女朋友,就是在視頻裏跟著跑的那個漂亮女孩,莫名落入世安河。若是真能抓到那個凶手,我也會違犯法律,對那個人施以私刑。”

這句話真不是假話,侯大利找到石秋陽殺人原因之後,經常在夜間揣摩石秋陽的心態。從個人角度來說,他也想違犯法律,大開殺戒,為楊帆報仇。當然,這隻是一種想法而己。在現實生活中,他選擇當警察來追查真凶,而不是濫殺無辜。

石秋陽重放了一遍視頻,突然間有些發愣,再放了一遍視頻。他轉身走到桌前,抽出幾張紙,遞到侯大利手邊。

侯大利和石秋陽的交鋒隻是短短幾分鍾。對指揮中心來說,這幾分鍾無比漫長,特別是從監控手機聽到擊打聲音時,所有人的心髒都收緊了,神經繃緊到極點,幾乎不能呼吸。負責現場指揮的副總隊長劉真已經作好了下令強攻的準備。

侯大利擦掉鮮血,汗珠卻再次狂湧而出。他一字一句地道:“我還要告訴你一個消息,劉菲懷孕了。”

石秋陽身體頓時僵住,猛地轉身,道:“你再說一遍!”

侯大利道:“劉菲懷孕了!”

石秋陽將手槍上膛,頂在侯大利太陽穴,雙眼似乎在噴血,大吼道:“我要和劉菲通話,若你說謊,我打死你。我殺了這麽多人,再殺一個就像踩死一隻螞蟻。”

侯大利大聲道:“手機視頻的第二個文件,你看吧。”

第二個文件正是當初田甜給劉菲驗孕的視頻。視頻沒有經過加工,劉菲所有表情都是真實的。石秋陽看過視頻以後,知道此事不假。他提著手槍,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轉來轉去。

侯大利勸道:“你是殺人重犯,不可能跑掉,最大的可能性是被擊斃。現在科技如此發達,鎖住你後,你真跑不掉。”

“住嘴!”石秋陽青筋暴露,雙眼閃出凶光。他慢慢舉起手槍,對準年輕警察的腦袋。

成敗在此一舉,侯大利閉著眼,等待最後結局。在腦中,他回放起與楊帆在一起的畫麵,所有畫麵如此清晰,如剛剛發生一樣。這在很長一段時間讓他生不如死,可是在最後關頭,這些清晰畫麵卻讓他心情平靜下來。他在心中道:“別了,田甜。楊帆,我來陪你。”

“我要和劉菲通話。”石秋陽突然將手槍收了起來。

指揮中心所有人聽到這句話,如釋重負。

很快,劉菲電話打了進來。

“你知道真相了,小菲?”打電話時,石秋陽態度很是溫和。

劉菲身邊皆是警察,還有專門從省廳過來的心理輔助人員。經過耐心的思想工作,劉菲心情平靜下來,道:“我知道真相了。不管你是什麽樣的人,我都愛你。”

石秋陽道:“懷孕了嗎?”

劉菲道:“懷上了。這是我們的孩子,我要生下他。”

石秋陽道:“你身邊有警察?”

劉菲道:“有警察。不管有沒有警察,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會生下這個孩子,讓他姓石。”

石秋陽淚水如注,無法停住,最初是哽咽,隨後是狼嚎一樣大哭。哭聲通過無線電傳到劉菲耳裏,她的淚水如傾盆大雨。石秋陽停止哭泣之後,拿起手機再次觀看了視頻,終於,他清楚地說道:“我投降。”

指揮中心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緊緊盯住監控器。屋內靜悄悄,隻能聽到無數心髒怦怦跳動。過了一會兒,電話響起,侯大利道:“石秋陽投降了。手槍在我手裏,他被反銬。人質已經出來。”

副總隊長劉真下達命令,參加強攻的特警小組立刻出現在屋門口。當人質和石秋陽先後出現在家屬院樓門洞時,在場所有參戰人員無論老少都跳了起來,也不管職務高低,互相擁抱。

田甜從救護車裏拿過醫藥箱,朝侯大利奔去。

侯大利臉頰被石秋陽重拳打出一個大口子,鮮血順臉頰不停往下流。田甜拿起手術刀解剖屍體從來不手軟,今天給愛人處理傷口,卻覺得手在抖、心在疼。

省廳領導、江州公安局領導、秦陽公安局領導一起走過來,輪流過來與侯大利握手。關鵬用力握著侯大利的手,道:“你是好樣的,是真正的刑警!”

侯大利是全省頂級富二代,雖然在警隊表現一直還不錯,但是關鵬一直心存疑慮,並沒有真正將侯大利當成骨幹刑警。經此一役,他視侯大利為值得信任的江州刑警。

石秋陽走上警車,朝正在處理傷口的侯大利看了一眼,然後閉目養神。

侯大利和石秋陽對視一眼,問田甜道:“劉菲是真心要給石秋陽生孩子,還是應付這件事情?”

田甜道:“應該是真心的吧,哭得稀裏嘩啦。人是會變的,石秋陽必死無疑,到時孩子能否生下來還是一個未知數。你被打得這麽慘,差點丟了命,我怎麽感覺你居然還有些同情石秋陽?”

侯大利道:“我一點都不同情石秋陽。他的性格有重大缺陷,不是真男人,就是一個喪心病狂的歹徒。”

田甜道:“那你為什麽關心劉菲是不是給他生孩子?”

侯大利道:“我能活下來,就是因為劉菲答應生這個小孩子。石秋陽這人雖然凶殘,對家人特別是小孩子還是挺好的。任何人都有優點,但是這個優點不能掩蓋其凶殘本質,更不能把責任推給社會。這就是人格缺陷導致的悲劇。”

侯大利臉上鮮血直流,慘不忍睹。田甜著實心疼,道:“李阿姨讓我們回家吃飯。你這個樣子,怎麽回去?”

“前一次中槍,我媽就嚇得夠嗆,這一次不能再嚇她了。我們直接回江州過二人世界。人生有太多意外。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完成被打斷之事。”這一次做人質,危險性很高,生死全部掌握在石秋陽一念之間,侯大利此刻有強烈的劫後餘生之感。

田甜臉微紅,充滿甜蜜,道:“你槍傷沒有好,又被打得滿臉花,還想著那事。我看著你的醜樣子,恐怕都會失去興趣。”

侯大利湊到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個字,若不是現場還有其他人,田甜肯定會揚起拳頭打兩下。

兩人正在說話,楊副廳長走了過來,與侯大利握手,仔細詢問傷情,給予侯大利高度評價。

侯大利知道省廳楊副廳長認識父親,道:“楊廳長,這事能不能不要宣傳?我父親若是知道我去交換人質,恐怕會氣得和我斷絕關係。”

楊副廳長道:“我們有宣傳紀律,會掌握分寸,你不用擔心。”

凡是效益不好的廠礦,閑人都多。鐵江廠不景氣,家屬院就聚焦了大量圍觀群眾。抓住石秋陽以後,公安人員迅速撤離。

“楊帆落水案”的真相

侯大利不願意回到陽州聽父母囉唆,直接回江州,先到江州第一人民醫院換藥,然後去了高森別墅。

車到半途,侯大利道:“我想到蔣昌盛、王濤和趙冰如家裏走一趟,告訴他們案件偵破的消息。”田甜勸道:“你臉上全是傷,等傷好了再去。反正發案這麽久了,晚兩天告訴他們也沒有關係。況且沒有正式結案,最好不要由個人通知事主。”

侯大利道:“他們等這個消息很久了。說句官樣的話,遲到的正義是打折的正義。我等不及了。”

汽車掉頭,過了世安橋,沿村級小公路直到蔣家。蔣昌盛老婆在院子裏切菜,見到來人隻是抬了抬眼皮,繼續忙自己的事。

侯大利走到蔣昌盛老婆身邊,調勻呼吸,道:“抓到殺人凶手了。”

蔣昌盛老婆對侯大利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有反應。

侯大利加重語氣,道:“抓到殺害蔣昌盛的凶手了。”

蔣昌盛老婆這才明白是什麽意思,放下手中的菜刀,不停喃喃自語,又抹眼淚,轉身進屋。不一會兒,蔣昌盛老婆帶著一個臉色發白的年輕男子走到院子。

侯大利看到萎靡不振的男子,皺眉道:“你回來了?”

蔣昌盛兒子如鬥雞一樣,道:“戒毒所不可能關我一輩子。抓到殺人犯了,能賠我們多少錢?這個錢是警察出,還是那個殺人犯出?你們不要以為我不懂法,就把我們的錢貪汙了。”

侯大利火氣一點一點上來,道:“你們不想知道蔣昌盛為什麽遇害?”

“知道了有屁用。”蔣昌盛兒子見到來者臉色不對,態度稍軟,又問了一句,“是啥事嘛?”

侯大利再也不想理會這母子倆,轉身就走。蔣昌盛兒子跟在身後,追問道:“警官,到底賠不賠錢?”侯大利斷喝道:“滾!”蔣昌盛兒子從戒毒所出來不久,對警察還有幾分畏懼,不敢去拉車門,在車下大喊:“警察罵人了,警察罵人了,當警察是了不起!”

上車以後,田甜對胸口不斷起伏的侯大利道:“到不到王家和趙家?”侯大利氣鼓鼓地道:“去,為什麽不去?”田甜安慰道:“他是吸毒人員,腦袋不清醒,別跟他一般見識。我們先到王濤老婆家,還是王濤媽媽家?我看真正記住王濤的就是王濤媽媽和女兒。”

侯大利是年輕刑警,破案以後,心中還有受害者對偵辦刑警感激的畫麵。走了第一家,現實與理想還真不一樣,他有些氣悶,道:“王濤老婆家順路。”

敲開王濤家門,王濤老婆見到兩個年輕警察,站在門口,堵住門,道:“該說的已經說了,真的沒有隱瞞。實話跟你們說吧,我老公不喜歡你們來找我。”

侯大利不想說話,閉嘴不言,神情不快。

田甜道:“我們抓到殺害王濤的凶手了。”王濤老婆愣了愣,道:“什麽?”田甜道:“抓到凶手了。”王濤老婆道:“抓到凶手了,凶手是誰?”

田甜用最簡潔的語言敘述了整個過程。

王濤老婆臉上似乎有了笑意,笑意很快變成哭臉。她猛地轉身進屋,用力關了房門。房門發出巨大聲響,差點撞到田甜鼻子。侯大利站在門口,自嘲地道:“我們成了不受歡迎的人。”田甜把食指放在嘴唇,指了指屋內。屋內響起奇怪的聲音,如大風吹進山洞,聲音尖厲,不斷拔高,然後突然中斷,再重新響起。“媽媽,你別哭,我扶你到沙發去。”屋內傳來王濤女兒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王濤女兒出現在門口。她淚流滿麵,情緒控製得挺好,道:“叔叔、阿姨,請進。”

王濤老婆屈腿躺在沙發上,雙手捂著臉,一直在號啕大哭。在女兒的勸解下,十來分鍾後,她才慢慢停止大哭,坐直了身體,對兩位警官道:“我的命太苦了,王濤死得太冤。”

她平靜下來後,問了一些細節。等到第二任丈夫回家後,王濤老婆擦幹眼淚,情緒才徹底穩定下來。

離開王濤家,侯大利和田甜心情變得複雜起來。來到車邊,田甜用手輕撫侯大利的傷口,幽幽地道:“為了抓石秋陽,犧牲了李超,你距離犧牲隻有半步。可是,他們都沒有問你臉上的傷口從哪裏來的。”侯大利道:“我們破案,不是為了獲得他們感謝。”田甜道:“我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能得到感謝。”

王濤女兒急匆匆跑了過來,怯生生地道:“叔叔、阿姨,我想陪你們到奶奶家裏去。我希望你們能到奶奶家,她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高興。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爸爸的就是奶奶,還有我。”

王濤女兒帶著兩個警察進了屋。王濤母親看見孫女紅腫的眼睛,似乎有了預感,抓住椅背,支撐住身體,道:“警察同誌,是不是有消息?”

侯大利道:“抓住了凶手。”

王濤女兒攙扶住奶奶,未語淚先流,道:“我爸死得好冤。”

“天哪,天哪!”王濤母親得知事情因果,雙腿發軟,身體往下墜。

王濤女兒扶住奶奶,讓其坐在椅子上。

王濤母親用手扶住額頭,道:“夏兒,給叔叔阿姨煮糖水蛋。”王夏很乖巧地到廚房煮糖水蛋。王濤母親身體突然下滑,跪在地上,就要給侯大利和田甜磕頭。

侯大利和田甜同時上前一步,挽住王濤母親的手。田甜勸道:“阿姨,使不得,破案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王濤母親道:“抓到凶手,我死了可以閉眼了。”

王濤母親被扶起來以後,左手抓住侯大利,右手抓住田甜,對孫女道:“夏兒,快給叔叔、阿姨盛糖水蛋。”

王家客廳茶幾下擺放著王濤用過的物品,牆上掛著王濤各個年齡段的相片。王濤母親望著兒子小時候的相片,大顆濁淚滾動而出,解釋道:“今年春天太潮了,我把兒子的東西拿出來曬太陽。”

王濤女兒動作利索,不一會兒就端出兩碗糖水蛋。糖水蛋是已經過時的待客禮儀,甜得膩人,侯大利和田甜接受了善意,吃掉了糖水蛋。王濤女兒坐在侯大利和田甜對麵,道:“叔叔、阿姨,我叫王夏,我能不能要你們的電話號碼?”

王濤母親陷入深深的沉默,雙手緊握兒子小時候的相片。侯大利和田甜與王夏說話之時,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離開王濤母親家,侯大利和田甜心情沉重得如綁有鉛塊,一路上沒有說話。

趙冰如爸爸額頭上全是皺紋,皺紋緊緊鎖在一起。他站在侯大利麵前,緊握拳頭,咬牙切齒地道:“什麽時候槍斃凶手?我們要求旁觀。”侯大利客觀地道:“現在隻是抓獲了石秋陽,還有起訴階段和審判階段。”

趙冰如丈夫手掌被玻璃劃傷,鮮血淋漓。他揮動血手,道:“我希望把凶手五馬分屍,否則難解心頭之恨。槍斃凶手的時候,一定要記得通知我們。你們別忘了,一定要通知我們。”

趙冰如爸爸道:“庭審是公開的吧,我們要求參加庭審。”

與三家人見麵後,侯大利內心五味雜陳,情緒低落。

“你別沮喪了,終究是破了一個大案,應該高興起來。”田甜安慰道。

侯大利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不矯情了,你說得對,我們是破了一個大案,應該高興。”

越野車來到高森別墅。

侯大利與田甜牽著手,走遍所有房間。田甜父親曾是名律師,律所合夥人,經濟條件很不錯。今天走進侯大利獨居的家,田甜真心感慨侯家才是真有錢,自家不過剛到小康而己。

經過了鐵江廠之役,兩人回到家裏皆身心俱疲,若是進屋就直接上床,對侯大利來說身體有問題,對田甜來說心理有問題。侯大利在書房播放了一部黑白片子,陪同田甜觀看。

“黑白的,片子有些老。”

“我看過幾遍,名字叫《鴛夢重溫》,情節從現在來看很老套。用一句話概括,一個富有的軍人在戰場上失憶後與一個平民女子的戀愛故事,大體上與《魂斷藍橋》是一個時代。”

故事是在一片迷霧中展開,散發淡淡憂傷。田甜得知片子是20世紀40年代的,最初有幾分抗拒,隨著情節展開,很快就陷入離別愁緒之中,用掉了不少紙巾。

田甜鑽進被子,侯大利坐在床邊細細打量田甜明亮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道:“我們完成那天未完成的事,希望電話不來打擾。”

一夜溫柔。

早上是難得的太陽天。陽光從窗戶射進,照亮了屋內細微浮塵。侯大利和田甜仍然在酣睡。

侯大利輕輕地撫摸田甜後背,這個女人在初見時冷眉冷眼,拒人於千裏之外。冰雪融化之後,這個女人變得溫潤如玉,皮膚如緞子一般光滑。

他在多年以前曾經是混在省城紈絝圈子裏的新銳,身邊並不缺女人,不僅與同齡女人有交往,甚至還有大他不少的大年齡女子投懷送抱。楊帆之死是轉折點,從此以後,他幾乎過上了苦行僧生活,隻到田甜將沉積的寒霜悄然融化。

“你一直都沒有女友?”

“那用什麽解決生理問題?”

“用手哇,還能用什麽?”

“你這個富二代如此悲摧。從這一點來說,你是癡情種子,如果我發生什麽事情,你會不會一直記住我?”

侯大利用力拍打田甜屁股。這一下非常用力,痛得田甜叫了起來。她站起來,扭身看了屁股上的紅掌印,嗔怒道:“你一點不憐香惜玉,都留下掌印了。”

侯大利道:“有些話不能亂說,給你嚴重警告。”

雖然被打得很疼,田甜心裏還是暖乎乎的。父親進監獄留給她陰影,這個陰影在侯大利巴掌的襲擊下,慢慢消散了。

兩人正在纏綿之際,手機在床頭櫃上跳動起來。侯大利摟著田甜,接通朱林來電。田甜側身依偎在男友懷裏,伸手輕輕撫摸有些怪異的濃厚眉毛。她突然停下撫摸,道:“出什麽事情了?”

侯大利接過電話以後,其表情如逐漸幹掉的水泥,硬邦邦的,沒有一絲情感。

田甜驚了一跳,坐起身,道:“出了什麽事?”

侯大利沒有回答,徑直取了一支煙,光著身體坐在椅子上,慢慢抽煙。他平時抽煙不多,特別是在田甜麵前幾乎不抽煙。此時他如失去魂魄一般,一口接一口吸煙。

田甜道:“是不是和她有關?有消息總比沒有消息好。”

侯大利抱著頭,將頭彎在腿邊。

田甜意識到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隻有出現了楊帆的新消息,侯大利才會如此失魂落魄。她沒有再說話,俯身將男友抱在懷裏。

過了很久,侯大利抬起頭,已經淚流滿麵,道:“石秋陽主動交代,看見有人將楊帆推下水。楊帆是被謀殺的。”

楊帆落水後,公安機關經過初查,沒有找到支撐立案的條件,最終未能立案。侯大利一直認為楊帆不是意外落水而是遇害。為了能夠破案,替青梅竹馬的戀人討回公道,他發奮學習,考入山南政法刑偵係。這麽多年,眾人都漸漸將曾經的校花遺忘,他還在堅持尋找蛛絲馬跡,如悲壯的小螳螂,舉起纖細的小胳膊,想擋住一輛滾滾向前的時間大貨車。

侯大利和田甜默默地在沙發上尋找各自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越野車發出轟鳴,直奔江州看守所。走到半路,田甜接到電話,得知父親在監獄摔斷了手。她和父親算得上相依為命,將侯大利送到刑警支隊後,又開車前往監獄。

看守所內,石秋陽心情平靜,不悲傷,也不歡喜,主動要求治療下身的傷。刑警審訊時,他也非常配合,一五一十地將自己所作的案子全部交代。

指認完現場以後,石秋陽主動向警方提供了一條其他案件的重要線索。

這些年,石秋陽一直堅持學法律,對刑法和刑事訴訟法最為熟悉。他得知劉菲懷孕之後,便徹底放棄了抵抗。放棄抵抗的原因很簡單,他曾經親眼看見過一起謀殺案,向警方提供謀殺案的線索,最起碼可以讓他活到劉菲生孩子。隻要看一眼這個孩子,他就算被槍斃也無憾。而當時若是繼續抵抗,正如侯大利所言,最終結果就是被擊斃。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六十八條第一款規定:犯罪分子有揭發他人犯罪行為,查證屬實的,或者提供重要線索,從而得以偵破其他案件等立功表現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

《最高人民法院關於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幹問題的解釋》第五條規定:根據刑法第六十八條第一款的規定,犯罪分子到案後有檢舉、揭發他人犯罪行為,包括共同犯罪案件中的犯罪分子揭發同案犯共同犯罪以外的其他犯罪,經查證屬實;提供偵破其他案件的重要線索,經查證屬實;應當認定為立功表現。

石秋陽在查看侯大利提供的視頻時,意外地看到侯大利身後的女孩子正是當年被謀殺的女孩子。謀殺案發生時,他藏身處距離世安橋有幾百米,當天並沒有看清楚被遇害女孩子的容貌,《江州晚報》刊登出了女孩子的相片後,他才知道女孩子的姓名。

女孩子十分漂亮,公安機關又認定為意外落水,這給石秋陽留下深刻印象。

從視頻中看到那個漂亮女孩子以後,石秋陽立刻想到保命之道。或者說,他知道如何讓自己的生命延長到看到劉菲生下新生命。正因為此,他才果斷放棄抵抗,向警方投降。

兩個警察押著石秋陽,前往看守所提審室。他戴著手銬和腳銬,走在兩個警察中間,望著牆上“嚴格執法,文明管理”的紅色標語,心情甚至有點愉悅。

提審室,石秋陽的手和腳被銬在椅子上。他坐在椅子上等了不到一分鍾,鐵柵欄後麵就出現了兩個警察。

侯大利原本想參加審訊,但是他與被害人有特殊關係,沒有直接參加審訊,隻是在監控室觀看審訊。

石秋陽自稱看見了一場謀殺案,這是足以影響其判決結果的事件,核實其所講是否真實便格外重要。如果石秋陽所說確實存在,那麽他就是“提供了重要線索”,而江州將增加一起謀殺案。

站在屏幕前,侯大利百感交集。幾年的堅持在這一刻就要見分曉。能否立案是能否偵破楊帆案的關鍵點,現代偵破是係統工程,以前福爾摩斯式偵破方式更依靠天才式的偵探,而天才式的偵探很難敵得過係統工程。

石秋陽在鏡頭裏很平靜,回答問題也準確清楚。

侯大利拿了筆記本,記錄下核心要點。

石秋陽看到凶殺案的時間是下午五點五十分左右,這與楊帆放學後騎車到達世安橋時間基本一致。警察詢問石秋陽為什麽要躲到世安橋附近的草叢中,石秋陽明確回答這是事先踩點,要查看蔣昌盛行蹤,在踩點時,無意中見到這起謀殺案。

石秋陽看到的凶殺案發生地點就在世安橋上,這一點確定無疑。

警察詢問為什麽石秋陽叫得出那個年輕女子的姓名。石秋陽答得很明確,他曾在調查朱建偉的時候見過他刊登在《江洲日報》的楊帆相片,還有關於楊帆落水的報道。

石秋陽的回答在外人耳裏很平常,卻將侯大利完全帶入那一段歲月裏。當時報紙上登出了楊帆的相片,一向溫文爾雅的楊勇十分生氣,到報社吵鬧過一番。侯大利本人還提刀闖入報社,陰錯陽差之下,這才沒有惹下大禍。

“我剛才說過,隔得有些遠,沒有看清楚凶手的麵貌。從體形看凶手應該是學生,特別瘦,個子不高,和女生差不多。接近灰色的短袖,褲子就是土藍色那種,家庭條件應該不好,除了這個沒有明顯特征。”

朱林道:“石秋陽沒有說謊,所有細節都對得上。”

“你怎麽能夠肯定是故意推下去?”審訊的警察提出一個問題。

石秋陽道:“肯定是故意推下去的,當時那個女孩子身體翻到橋外,還抱著欄杆不鬆手,最後被男子把手掰開,推下去的。”

侯大利能夠想象楊帆當時的絕望和恐懼,淚水一滴滴落下來,打濕了記錄本。他越想越覺得悲傷,小聲抽泣起來。抽泣仍然無法抑製深入骨髓的悲痛,人死無法複生,就算複仇又能如何,他終於號啕大哭起來,哭得毫無遮攔、撕心裂肺。

朱林當時正是刑警支隊支隊長,了解當時發生的一切。他拍了拍侯大利肩膀,沒有過多安慰,走出房間,輕輕掩上房門。

隔著房間,屋外民警仍然能夠聽到裏麵傳來的哭聲。

重案大隊皆是粗爺們兒,崇尚的是打落牙齒和血吞,極少在辦公場所公開大哭。朱林站在門外抽煙,每當有警察駐足時,揮手讓他們離開。

田甜在醫院見過父親,又與管教進行溝通,忙完以後,急急忙忙回到看守所。她看到朱林站在門口,正想開口詢問,聽到屋內傳來的哭聲。她驚了一跳,道:“證實了?”

朱林道:“石秋陽看見了整個案發過程,楊帆是被謀殺。你進去看看吧。”

田甜推門而入,整個人都呆住了。侯大利如小孩子一樣靠牆邊蹲著,將頭埋在膝蓋間,仍然在嗚嗚痛哭。她的心猶如被針刺一般,對眼前哭泣男子無比憐惜,上前輕輕拍背,低聲安慰。

朱林仍然守在門口。

走出門時,侯大利眼睛充了血。他的眉毛原本就濃密,這時眉毛上出現的白點更多,看起來很怪。

楊勇接到刑警支隊電話以後,與妻子秦玉抱頭痛哭。女兒楊帆逝去後,有意外落水和謀殺兩種說法,警方選擇相信意外落水,侯大利堅持楊帆是被謀殺。夫妻倆從內心深處更願意相信女兒是意外落水,至少這種說法相對不那麽殘酷。真相出來以後,夫妻倆除了痛苦之外,還有刻骨仇恨,這種仇恨並沒有因為女兒逝去多年而減弱。

祭奠老人,一般情緒比較平和,楊勇和秦玉這種白發人送黑發人,進入墓地則陷入深不可測的悲傷。這種悲傷永遠無法排遣,直至死亡降臨。

下車時,楊勇用盡全力控製情緒,道:“我想給侯大利打電話,他是小帆的男朋友,我們應該把他視作一家人。”

秦玉道:“在刑警隊沒有看見他。這麽大的事情,他怎麽不打個電話?”

長期以來,楊勇和秦玉有一個隱秘的心思:認為女兒若是一心學習,不跟侯大利談戀愛,那就能降低風險。而且他們認為學生時期的戀愛隻不過是放大的過家家,算不得正式確定關係,更何況侯大利還變成了一個紈絝子弟。

正是有這個想法,他們小心地與侯大利保持距離。

經過了這麽些年,侯大利這個富二代不去國龍集團工作,堅持做刑警,目的就是查清女兒落水真相。時間證明,侯大利確實真心對待楊帆。

停車場內,田甜在越野車內聽音樂。

侯大利情緒激動,朱林不準其駕車。田甜將其送到墓地,在停車場等待可憐的大男孩。她看到了這一對神情淒楚的夫妻,猜到是楊帆父母,暗自歎息。正在這時,她接到了王濤女兒的電話,王夏帶著哭腔,道:“田阿姨,我奶奶昏了,睡在**,叫不醒,沒有呼吸。”田甜一顆心揪了起來,道:“你奶奶生病了嗎?”王夏道:“我發現安眠藥的空盒子。”田甜道:“別慌,趕緊打120。”王夏道:“我已經打了。”這時,電話裏傳來救護車的聲音,王夏開始大聲叫:“奶奶,奶奶,別嚇我!”

楊勇和秦玉走上墓地,遠遠地看見一個瘦高年輕人站在女兒墓前。

楊帆墓前擺滿鮮花,香燭散發的煙氣嫋嫋上升。侯大利隔著煙氣默默凝視墓碑上的瓷質相片,用手指輕輕撫去相片上淺淺灰塵。

時間飛逝如水,侯大利比起八年前頗顯滄桑,鬢間夾雜些許白發。楊帆的時間永遠停止在八年前,相片上的她依然和八年前一個模樣,年輕得讓人心痛,漂亮得讓人心酸。

聽到腳步聲,侯大利回頭,看到手捧鮮花的楊帆父母。

三人並排站在楊帆墓前。楊勇將鮮花放在女兒墓前,低聲道:“小帆,我們來看你了。妹妹還小,過幾年再來。有人看到發生在世安橋上的事情,公安立了案。隻要立了案,一定能破案。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肯定能抓到凶手。”

秦玉哽咽道:“我現在相信老天有眼。”

侯大利腦海中響起了楊帆的聲音,她似乎從遠處走來,輕聲訴說著少女的情愫:“大利哥,我一直想寫這封信,每次提筆,滿肚子話卻又不知從何寫起,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但斟酌良久,還是覺得應該給你寫這封信……”

此時已近傍晚,整座江州市都漸漸沉入暮色之中。腰帶一般的江州河緩緩流淌,新區拔地而起的高樓靜靜佇立,而在遠處江州師範校後圍牆處,兩個工人正在檢查年久失修的排汙管道。當他們打開一處汙水井蓋,一陣古怪的惡臭猛地湧了出來。工人捂著鼻子跑了十幾米,站在上風處,大口喘氣,幾分鍾後才緩過勁來。年輕工人膽大,用毛巾捂著嘴和鼻子,再次來到井邊。

“媽啊。”年輕工人伸頭看了眼汙水井,嚇得屁滾尿流。

汙水井裏仰麵躺著一具屍體。屍體身上衣服還在,臉部皮膚和肌肉組織已經全部腐敗,露出牙齒和顱骨。屍體兩眼變成黑洞,通過井口仰望著被夕陽染得一片猩紅的天空。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