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十七2

十二月,姚崇、源乾曜罷,以刑部尚書宋璟、蘇頲同平章事。璟為相,務在擇人,隨材授任,使百官各稱其職,刑賞無私,敢犯顏直諫。上甚敬憚之,雖不合意,亦曲從之。突厥默啜,自則天世為中國患,朝廷旰食,傾天下之力不能克。郝靈荃得其首,自謂不世之功。璟以天子好武功,恐好事者競生僥幸,痛抑其賞,逾年始授郎將。靈荃慟哭而死。

默啜,是突厥可汗。

開元四年十二月,宰相姚崇、源乾曜罷政,遂以刑部尚書宋璟、紫微侍郎蘇頲同平章事。史臣因記:宋璟為相,專以選擇人才為主,每有銓補,必隨其材器所宜,而授以職任,使大小臣工各盡所長,以修職業,無有不稱其官者。且有罪必刑,有功必賞,皆秉公道而行,無所私曲。又遇政事有失,敢犯顏色正諫,不肯阿諛順旨,以取容悅。玄宗見他這等正直,甚敬憚之,雖所言不合意旨,亦常委曲從之。其忠誠感動人主如此。突厥可汗默啜,在北虜中最為雄黠,自武後時即侵擾邊境,為國患害且三十年。朝廷設謀備禦,常至日晏不食,傾盡天下財力,竟不能製。後於開元三年間,有大武軍子將郝靈荃,奉使突厥,因得默啜之首,獻於朝廷,自謂建了不世奇功,必有破格升賞。時遇宋璟當事,思量玄宗親平內亂,本好武功,靈荃之功雖奇,若是驟加重賞,恐有幹寵喜事之人,爭欲生心僥幸,圖立奇功,致開邊患,因痛抑靈荃之賞,守候一年,始授右武衛郎將之職。靈荃見功大賞薄,心懷恚憤,慟哭而死。

蓋宋璟是唐時賢相,故即拜相之日,並記其大略如此。其抑靈荃之賞,蓋以防人主未萌之欲,故雖一夫抱憤而有所不恤。後來天寶年間,玄宗果然好尚邊功,寵任蕃將,致有安祿山之亂,方知璟之深謀遠慮,非人所可及也。然考默啜之死,本為別種胡夷所殺,適遇靈荃奉送,遂傳首京師,不過因人成事而已,故雖裁抑其賞亦不為過。向使靈荃果能身履行陣,得虜酋之首,而朝廷曾無以激勵之,則賞功之典不信於天下矣。宋璟必不為也。

姚、宋相繼為相,崇尚應變成務,璟善守法持正,二人誌操不同,然協心輔佐,使賦稅寬平,刑罰清省,百姓富庶。唐世賢相,前稱房、杜,後稱姚、宋,他人莫得比焉。二人每進見,上輒為之起,去則臨軒送之。及李林甫為相,雖寵任過於姚、宋,然禮遇殊卑薄矣。

殿簷下叫做軒。

玄宗開元初年,姚崇、宋璟繼為宰相。姚崇資性明達,善應事機,於人所難處的,能委曲通變以成國家之務;宋璟資性剛直,善守法度,於所遷就的,能執持堅定,不失事理之正。這二人誌向操行,雖各不同,然皆忘私徇國,協力同心,彼此相資,先後共濟,輔佐玄宗,經理天下,使賦役寬平,刑戮減省,百姓每都財產饒足,戶口蕃多,而天下治安。故唐家三百年賢能宰相,前在太宗時隻稱房玄齡、杜如晦,後在玄宗時隻稱姚崇、宋璟。蓋玄齡善謀,如晦善斷,共成貞觀之治;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共成開元之治。他人為相者,皆莫得而比焉。姚崇、宋璟這兩人為相,玄宗甚加優禮。每進見時,玄宗在禦座上站起來接待;及事畢退去,必出至簷下親臨送之,似賓客一般,其禮遇之隆如此。後來李林甫為相,雖是玄宗愛幸的人,寵眷信任,過於姚、宋,然心裏便輕忽他,不加敬重,禮貌接遇甚是卑賤鄙薄,不及姚、宋遠矣。

此可見人主之心,其於忠佞,未嚐不明。但佞臣每順人主之欲,而人主狎之;忠臣每拂人主之欲,而人主憚之。狎者易親,憚者易疏,其勢然也。然玄宗任姚、宋則成開元之治,任林甫則成天寶之亂,敬賢狎佞,隻在一念之間,而治亂遂有霄壤之別。任相者可以鑒矣。

十年。初,諸衛府兵自成丁從軍,六十而免,其家又不免雜徭,浸以貧弱,逃亡略盡,百姓苦之。張說建議,請召募壯士充宿衛,不問色役,優為之製,逋逃者必爭出應募。上從之。旬月得精兵十三萬,分隸諸衛,更番上下。兵農之分,從此始矣。

這一段是記唐家府兵廢壞之由。

成丁是二十歲。

開元十年,始募兵充宿衛。初太宗既定天下,內設十二衛,分領諸府;外設六百三十四府,分隸諸衛。凡民六家共出一兵,無事則散耕於野,而以農隙講習武事。每月量地遠近,更番上京,以備宿衛。糧餉資裝,六家共備。有事征伐,則以魚書下府征發,而命一衛將統行;事別則將歸於朝,兵散於野。國無養兵之費,兵無失業之患,將無握兵之權,而京師又得居重之意,本是良法。但其定製,民自二十歲成丁,即簡選為軍,至六十歲衰老才免役回籍,中間四十年在官,而其家隸於有司,庸調之類一概征派,又不免其雜徭,以此府兵漸至貧窮削弱,宿衛之士,逃匿殆盡,百姓被累,甚病苦之。至是宰相張說建議:“請出榜召募壯士,以補宿衛之缺,不必追問他是何色人役,既募為軍,一切雜徭,量行優免,著為定製。那府兵逃匿的,必爭出應募,不待勾攝僉補而自充矣。”玄宗從其所請,下詔募兵。才及旬月,便得兵十三萬,以分隸於十二衛,謂之“騎”;定為六番,更番上下。自是長從宿衛,不免稅民以供軍,而兵農之分,實自此始矣。此府兵之一變也。

夫自古有國家者,其祖宗立法,雖至精至當,然數世之後,亦未有不壞者,要在善守法者,補其偏,救其敝,期不失立法之初意可也。一舉而更新之,不可也。唐之府兵,雖為良法,然至於中季,閭閻貧困,宿衛單弱,則其法已敝,亦有不容不變者。但盡改更番之製,而用召募充之,兵不土著,類皆市人,徒有虛名,不勝戰鬥。其後宿衛之兵漸弱,而方鎮之勢益強,此不善變之過也。

十八年四月,以裴光庭兼吏部尚書。先是,選司注官,惟視其人之能否。或不次超遷,或老於下位,有出身二十餘年不得祿者。又,州縣亦無等級,或自大入小,或初近後遠,皆無定製。光庭始奏用循資格,各以罷官若幹,選而集,官高者選少,卑者選多。無問能否,選滿即注。限年躡級,毋得逾越,非負譴者,皆有升無降。其庸愚沈滯者皆喜,謂之“聖書”,而才俊之士無不怨歎。宋璟爭之不能得。

開元十八年四月,以侍中裴光庭兼吏部尚書,掌管銓選。唐製吏部選司,銓注官員,惟視其人之能否,以為升降。若有才能卓越者,或不拘次序,超拔升遷。至於庸才凡品,或終身不得升轉,老於下位,甚至有出身二十餘年,尚以銓試黜落,不得食祿者。中材之人,不免淹滯。又且州縣大小,亦無等級分別,或由大州大縣反補簡僻地方,或初任附近,及至再遷,反得邊遠,升降高下,皆無一定之製。至是裴光庭為吏部尚書,始奏請用循資銓選之格,大略候選人員,隻據他在先考滿去任之後,經選凡幾,各以多少為次,而集於吏部,原官高者,人數不多,少候幾選;原官卑者,人數本眾,多候幾選,通不問其賢愚優劣,隻是候選期滿,即挨次銓注。限其年之淺深,以為升轉之級,若是資俸尚淺,就有奇才異等,也不得超過前人。應選之人,自非有罪負譴,不得敘用的,都照年限遷轉,有升無降。此法一行,那庸愚的人,平日淹滯下僚,一旦得積日累月,曆級而升,不至沉廢,人人歡喜,把光庭這選法稱為“聖書”。而才能俊傑之士,反為資序所限,不得超拔,以致老於常調,無不怨歎。宰相宋璟以為不便,極力爭之,竟不能回。自此以後,升轉銓選,皆以資格為準,無能變之者矣。

大抵資格之法,如工之治木,規矩準繩,一定而不可易,雖拙匠可守而行。超遷之法,如醫之診疾,聆音察色,洞視五髒,必盧、扁而後可耳。然人固不可常得,而法亦不可純任,守一定之法,而任通變之人,於資格之中而寓超拔之意,則選法不患其不平矣。

二十一年三月甲寅,以韓休為黃門侍郎、同平章事。休為人峭直,不幹榮利,及為相,甚允時望。始,蕭嵩以休恬和,謂其易製,故引之。及與共事,休守正不阿,嵩漸惡之。宋璟歎曰:“不意韓休乃能如是!”上或宮中宴樂及後苑遊獵,小有過差,輒謂左右曰:“韓休知否?”言終,諫疏已至。上嚐臨鏡,默然不樂。左右曰:“韓休為相,陛下殊瘦於舊,何不逐之!”上歎曰:“吾貌雖瘦,天下必肥。蕭嵩奏事常順指,既退,吾寢不安。韓休常力爭,既退,吾寢乃安。吾用韓休,為社稷耳,非為身也。”

開元二十一年三月甲寅日,玄宗用尚書右丞韓休為黃門侍郎、同平章事,蓋宰相之職也。韓休為人,峻峭質直,未嚐阿意希寵,以幹求榮貴利達,那時人都敬重他,至是拜相,甚協時望。宰相蕭嵩,初時隻說他恬柔和順,容易鈐製,故引薦他。及與他同在政府議論國事,韓休守正不阿,事有未當,每每堅執,不肯曲意附和,蕭嵩漸不能平,意頗憎惡之。夫盡心於國事,而不徇私恩,盡言於官長,而不為私黨,這正是韓休的好處。宋璟此時罷相在京,聞知歎說:“不意韓休為相,乃能持正如此!”玄宗有時在宮中宴樂,及後苑遊獵,或舉動非禮,稍有過差,怕韓休知道,輒問左右說:“韓休曾知道否?”恰才說了,他的諫疏已到禦前。其知無不言,為人主所敬憚如此。玄宗一日臨鏡,照見貌瘦,默然不樂。左右揣知其意,便逢迎說:“自韓休為相,凡事固執,違拂上意,以致陛下聖容比於往時甚是消瘦,何不逐去他,以自快樂?”玄宗歎說:“韓休乃賢相,每事規正我以禮,我得他為輔佐,百姓每都陰受其福,我容雖是消瘦,天下必然充肥,豈可愛一身而忘天下!他與蕭嵩共事,蕭嵩每來奏事,事有不可,常順我的意指,委曲承奉,我心非不歡喜,及退而思省,這等行去,甚有害於百姓,自其終夜睡臥不安;韓休每來奏事,事有不可,卻極力諫諍,不肯順從,我心雖不歡喜,及退而思省,這等行去,甚有益於百姓,自覺終夜睡臥得安,可見韓休是社稷之臣。我用韓休以為社稷,非為一身,豈可忘社稷之安危,而計一身之肥瘠乎!”

由是觀之,韓休守己之正,事君之忠;玄宗知人之明,任賢之篤,皆可見矣。至於敬憚韓休一節,尤為盛德。蓋自常情言之,人主尊無二上,勢莫予違,況外庭臨禦,既勞心於萬機,則宮中行樂,雖稍有過差,似亦無害者。人臣於此,豈宜與聞,就使得聞,何須苦諫?而玄宗乃兢兢然若師保在前,惟恐其見知,使能常持是心,豈有一念之縱肆,一事之過差乎!惜乎韓休去,而李林甫進,玄宗敬賢之心,終不勝其悅佞之意,而開元之治,遂轉而為天寶之亂矣。

二十四年,張守珪使平盧討擊使安祿山討奚、契丹叛者,祿山恃勇輕進,為虜所敗。夏四月,守珪奏請斬之。祿山臨刑呼曰:“大夫不欲滅奚、契丹邪,奈何殺祿山?”守珪亦惜其驍勇,欲活之,乃更執送京師。張九齡批曰:“昔穰苴誅莊賈,孫武斬宮嬪,守珪軍令若行,祿山不宜免死。”上惜其才,敕令免官,以白衣將領。九齡固爭曰:“祿山失律喪師,於法不可不誅,且臣觀其貌有反相,不殺必為後患。”上曰:“卿勿以王夷甫識石勒,枉害忠良。”竟赦之。

平盧討擊使,是幽州部下軍官。穰苴、孫武,都是春秋時名將。王夷甫,是晉人王衍的字。石勒,是胡人,稱帝秦隴,國號後趙。

先是營州塞上有胡人安祿山,逃入中國,養在幽州節度使張守珪部下,官至平盧討擊使。至開元二十四年,適有奚、契丹二種胡人反叛,守珪遣祿山追討,祿山恃勇率兵輕進,遂為虜所敗。守珪奏聞朝廷,請將祿山依軍法處斬,有旨允奏。祿山臨刑大呼說:“大夫不要平滅奚、契丹二虜耶?若要平滅二虜,如何將祿山殺了,何不留我以責後效!”守珪見他辭壯,惜其驍勇,欲全活之,但已奉有明旨,不敢自專,乃執送京師,聽朝廷處斷。奏至中書省,宰相張九齡不從所請,遂引古事批說:“昔楚景公以司馬穰苴為將,使寵臣莊賈監軍,那莊賈素日驕貴,穰苴與他約定日午會於軍門,莊賈至日夕方至,穰苴遂對眾斬之,以令三軍,由是軍威大振。可見君之寵臣,若犯了軍法,尚不可赦,況其他乎?又吳王闔廬,曾出宮中美女,令孫武試陣法,以寵姬二人為左右隊長,約束已定,鳴鼓進兵,那寵姬大笑,孫武即將這二姬斬了,別用兩個婦人為隊長,鼓聲一振,那婦人每左右前後跪起,皆中規矩,於是吳王知孫武善用兵,任以為將。可見君之寵姬,即試以軍法尚難假借,況其他乎?今守珪為大將,軍令若果能行,祿山既犯軍法,即當處死,不宜輕免。”玄宗見祿山有才,不忍即殺,有旨革其官職,隻著以白衣領兵,立功贖罪。九齡固爭說道:“祿山失了紀律,喪敗師徒,於法不可不誅。且臣見他狀貌有謀反之相,今日若不早殺,後來必為國家之患。”玄宗說:“卿要學王夷甫識石勒乎?當時石勒微時,曾隨人行販洛陽,王夷甫見而異之,說:‘這胡雛有奇誌,將來必為天下患。’即遣人追之,不及而返。後果擾亂中原,為晉室之禍。這是王夷甫有識見處。但祿山本是忠良之臣,如何比得石勒?卿乃以是律之,豈不枉害了他?”竟將祿山赦免,仍加寵任。後來祿山果反,玄宗方思九齡之言,雖悔無及矣。

按祿山失律喪師,罪本當死,即使其無反相,亦不可赦。況驍雄黠狡之人,必有一段過人之材,足以竦動人主,而其奸猾叵測之情狀,亦必有不可掩者,九齡之斷,固有所試矣。玄宗不能行法,反從而崇養之,宜其及於禍也。

秋八月壬子,千秋節,群臣皆獻寶鏡。張九齡以為以鏡自照見形容,以人自照見吉凶,乃述前世興廢之源,為書五卷,謂之《千秋金鑒錄》,上之。上賜書褒美。

開元二十四年秋八月初五日壬子,乃玄宗生辰。是日受群臣朝賀,叫做千秋節。朝中群臣都獻寶鏡以祝聖壽,寓圓明久照之意。獨宰相張九齡說:“古時鏡銘上兩句道得好,以鏡自照見形容,以人自照見吉凶。蓋把鏡來照麵不過見自己的形容而已,若把他人行過的事來反觀內照,便知那件合道理是吉祥的事,當以為法;那件悖道理是凶禍的事,當以為戒。豈不尤切於君身,有關於治理?”於是乃備述前代帝王行事,起初興創必有所以興創之由,後來廢敗必有所以廢敗之故,如水有源而流之清濁皆出於此,作事鑒十章,分為五卷,以備法戒,叫做《千秋金鑒錄》,獻上玄宗。蓋於祝頌之中,致規諷之意。玄宗覽其書甚喜,特賜禦劄褒答稱美焉。

當初太宗嚐說:“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這《千秋金鑒錄》,便是此意。賢相之嘉謨,即烈祖之成法,所當置之座右,以備觀省也。然非人主留心體驗,加意推行,則亦徒具虛文,存故事而已,竟何補哉!玄宗徒能賜書褒美於獻納之時,而不能體驗推行於政事之實,故天寶以後,漸不克終,質之《錄》中所載前代事跡,往往悖其所以興,蹈其所以廢。當是時九齡雖去,而《金鑒錄》猶存,尚能觀省否邪?悅而不繹,玄宗之謂矣。

初,上欲以李林甫為相,問於中書令張九齡,九齡對曰:“宰相係國安危,陛下相林甫,臣恐異日為廟社之憂。”上不從。時九齡方以文學為上所重,林甫雖恨,猶曲意事之。侍中裴耀卿與九齡善,林甫並疾之。是時,上在位歲久,漸肆奢欲,怠於政事。而九齡遇事無細大皆力爭。林甫巧伺上意,日思所以中傷之,日夜短九齡於上,上浸疏之。於是耀卿、九齡並罷政事。以林甫兼中書令;牛仙客為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先是,吏部侍郎李林甫,為人柔佞奸猾,能迎合上意,玄宗甚寵愛之,要用為宰相。訪問於中書令張九齡,九齡知林甫是奸臣,即對說:“宰相之職,輔佐人主,統率百官,關係國家安危。若用得其人,則政事清明,而天下安;若用非其人,則紀綱紊亂,而天下危。豈可不擇人而授?林甫乃邪佞之臣,陛下若以為相,臣恐其誤國殃民,異日為宗廟社稷之憂,悔之無及。”玄宗正喜林甫,不信九齡之言,竟以林甫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那時九齡方以文章學術為玄宗所重,寵遇甚隆,林甫聞其言,心雖懷恨,外麵還曲意奉承,不敢顯露。時有侍中裴耀卿,與九齡相厚,林甫因恨九齡,遂連耀卿也疾惡,謀欲並傷之,隻不得間隙。適是時玄宗在位年久,見天下治平,心誌懈惰,漸肆奢欲,將國家政事,怠而不理。九齡卻不肯阿順,遇事無大小,都要正言力爭,玄宗心裏已有些不快。那李林甫善於窺伺,揣知上意,每日尋思要暗害九齡,見有一二事忤旨,遂日夜在玄宗麵前譖毀九齡之短。玄宗不知林甫之奸,隻以所言為實,待九齡漸覺疏慢。至是,以耀卿、九齡為阿黨,並罷政事,即令林甫兼中書令以代九齡。又朔方節度使牛仙客,曾被九齡沮抑,因拜為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與林甫並相,蓋林甫欲引九齡所不悅之人,以固其黨耳。

按玄宗即位以來,所用宰相如姚崇、宋璟、盧懷慎、韓休、張說、張九齡,都是正人君子,各盡所長,同心匡輔,所以二十四年之間,海內宴然,閭閻富庶,治平之效,直與貞觀比隆。隻因用一李林甫,被他以甘言佞辭,逢迎為悅,外麵卻專權亂政,壅蔽朝廷,以致政事日非,生民受害,至於釀成天寶之亂。則君子小人進退之間,乃治亂安危之機也,可不慎哉!

上以戶部郎中王為戶口色役使。誌在聚斂,按籍戍邊六歲之外,悉征其租庸,有並征三十年者,民無所訴。上在位久,用度日侈,後宮賞賜無節,不欲數於左、右藏取之。探知上指,歲貢額外錢帛百億萬,貯於內庫,以供宮中宴賜,曰:“此皆不出於租庸調,無預經費。”上以為能富國,益厚遇之。務為割剝以求媚,中外嗟怨。

這一段是記玄宗用聚斂之臣,以快己欲而失民心的事。

藏,是庫藏,唐設左、右藏,以收貯每歲天下額征的錢帛。其取民隻有三件:有田則有租,如今稅糧便是;有身則有庸,如今差徭便是;有家則有調,如今絹布便是。

天寶四年,玄宗用戶部郎中王為戶口色役使,蓋管理民間戶口及雜色徭役之官也。王是個邪媚小人,他的意向隻在聚斂錢帛以供人主之費,全不顧百姓的窮苦。且如舊製抽丁戍邊,六年一換,這六年中都免納糧當差,後來隻因那戍邊死者,邊將多不申報,以致原籍未與開豁,空有籍貫,本無人丁。王乃按據戶籍,逐一查出那戍邊死亡的,隻除六年不征外,其餘不拘年月久近,一概都問他追征糧差。其最久的,有連征三十年者。這都是裏中百姓賠償,家家被累,無處告訴。隻舉這一件,別事可知。此時玄宗在位日久,心誌荒惑,禦前用度日漸奢侈,後宮賞賜濫費無節,不欲數數關白有司,就左藏右藏裏麵取給,要別做個方法。王探知玄宗這意思,乃於每年租庸調正額外,更貢獻錢帛百數十萬,別貯於內庭庫藏,專以供給宮中宴樂賞賜之費,奏說:“這錢帛都不出於租庸調三件裏麵,不關係正經錢糧,無損於民者。”玄宗隻道他會設法取用,以富足國家,是個有才幹的人,愈加寵任,禮遇優厚。王亦自以為得計,專一額外巧取,刻剝小民,以媚悅主上。民不能堪,內而京師,外而郡國,無有不嗟歎怨恨者矣。

玄宗初政清明,足稱有唐英主,末年乃信用聚斂之臣,馴致大亂而不悟,何哉?蓋內蠱於多欲,外惑於巧佞故也。夫天地生財,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安得常賦之外,又有百億萬之入?巧佞之臣借言不加賦而用足,其實都是刻剝小民取來。人主但見眼前充足,便喜其能,而不知閭裏號啼之聲,困苦之狀,有耳目所不忍聞見也。然使為人主者清心寡欲,節用愛人,絕無益之玩好,裁無名之賞賜,則雖有聚斂之徒,工為巧佞,亦何至於中其術哉!此治亂安危之幾,不可不深念也

。八載春二月,引百官觀左藏,賜帛有差。是時州縣殷富,倉庫積粟帛,動以萬計。上以國用豐衍,故視金帛如糞壤,賞賜貴寵之家無有限極。

玄宗末年,用宇文融、王之流,掌理天下財賦,暴征橫斂,無所不至,故一時帑藏充溢,自古未有。至是年天寶八載二月,玄宗因率領百官進到左藏中,閱視所積金帛,以誇耀富盛,因以帛分賜百官,大小有差。蓋是時天下承平日久,各處州縣,都殷實富足,所以諸臣巧立名色,競為聚斂,倉庫中所積的粟米布帛,動以萬計。玄宗晚年誌昏,又見財用豐足,心遂侈**,無有撙節,看那金帛等物猶如糞土一般,任意浪費。一時貴寵之臣,但是心中所喜的,即橫加賞賜,無複限量。如楊國忠五宅珠玉錦繡,充溢街衢;為安祿山造第,宮室器具皆以金銀為飾。自古賞賜之濫,用度之奢,未有甚於此矣。

夫朝廷之財賦,皆百姓之脂膏,有司頭會箕斂,棰楚誅求,小民至於鬻妻賣子,以充賦役。人主深居九重之中,不知財貨之所由來,艱苦如此,往往暴殄天物,以作無益之事,賞無功之人,而亂亡之禍隨之,蓋亦深可哀矣。有天下者,尚鑒之哉!

十一月,李林甫薨。上晚年自恃承平,以為天下無複可憂,遂深居禁中,專以聲色自娛,悉委政事於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奸;妒賢嫉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自皇太子以下,畏之側足。凡在相位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而上不之悟也。

天寶十一載十一月,宰相李林甫薨。史臣因記林甫為相,大略以著其奸邪之狀,說:玄宗自開元以來,勵精圖治,海內無虞。及至天寶年間,自恃天下承平,以為治功已定,無複可憂,遂隻深居宮中,專以音樂女寵自取娛樂,將國家政事都委托於林甫,任其所為。於是林甫獨掌大權,威福由己,日惟曲為諂媚,以奉事左右。探知玄宗心所欲為,每每先意迎合,要奉承得主上歡喜,以固結其寵眷;又恐臣下進言發其奸狀,於是杜絕言路,使大小群臣都不敢上疏建言,以掩蔽朝廷耳目,因而自遂其奸;又且妒忌賢能,不使進用,若有才望功業勝似自家的,必百般排抑之,以保其祿位;這等專權用事,又恐天下人心不服,於是用一般深刻的人,屢起大獄,將朝廷貴臣牽連羅織,誅戮貶竄,以張大自家的權勢,使人人懼怕。其平日所為,雖不能盡述,大率不出此四者。那時自皇太子以下,貴戚大臣莫不畏其傾陷,側足而行,其權勢薰灼,至於如此。凡在相位專任十九年,致海內繹騷,人心離叛。天下之亂,雖由祿山等發之,其實是林甫養成,而玄宗不之悟也。

夫自古人主若明知臣下之奸,必不肯用;惟是不知其奸,而終以為賢,所以信任而不疑。然使其將大小政事,件件自家留心,則雖有奸臣,亦不能壅蔽;惟是安於逸樂,而不親庶政,所以壅蔽而不知。然則明於知人之道,固所當求,而逸於任人之說,尤不可不講也。

侍禦史李宓將兵七萬擊南詔,全軍皆沒。楊國忠隱其敗,更以捷聞,益發中國兵討之,前後死者幾二十萬人,無敢言者。上嚐謂高力士曰:“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夫複何憂!”力士對曰:“臣聞雲南數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陛下將何以製之?臣恐一旦禍發,不可複救,何謂無憂也!”上曰:“卿勿言,朕徐思之。”

南詔是蠻夷國名,即今雲南地方。唐時南詔,在劍南邊外。自高宗以來,世入中國朝貢,至玄宗末年,因宰相楊國忠用其故人鮮於仲通為劍南節度使,處置乖方,將南詔激反,後遂連兵不解。至是國忠遙領劍南節度使,以侍禦史李宓為留後,領兵七萬進討南詔。那夷王閣羅鳳故誘官軍深入重地,舉國攻圍,李宓遂為所擒,全軍皆沒,無一人生還者。國忠以啟釁由己,失事地方又是自家所管,遂將這敗軍情由隱下,反報功奏捷,欺罔朝廷,益大發中國之兵,分道討之。那雲南在萬裏之外,又多瘴癘,師老財費,不能取勝,前後死者幾有二十萬人。朝中群臣明知此事,隻畏國忠之威,無人敢說。玄宗不知,隻道天下無事,曾向內侍高力士說道:“朕在位四十餘年,今已老矣。看來天下承平,不必勞心,今隻將朝廷政事付托與宰相,使之辦理;邊上軍情付托與諸將,使之防禦,朕隻恭己無為而已,夫複何憂!”力士對說:“陛下深居禁中,不知外麵的事。臣聞雲南自用兵以來,雖屢有捷報,其實喪了許多人馬,都隱匿不聞,又各邊節度使專製一方,坐擁強兵,威權太盛,陛下將何以製之?臣恐養成禍亂,一旦竊發,將至不可複救,何謂無憂也!”力士此言,明指楊國忠、安祿山二人。玄宗心裏也覺悟,因說:“你且莫言,待我慢慢思量,再作區處。”蓋亦知其不可,而老耄偷安,不能決斷耳。

古人有言:“堂上遠於百裏,堂下遠於千裏。”言壅蔽之害深也。明皇以朝事付之楊國忠,至於喪師二十萬而不知;以邊事付之安祿山輩,至於逆謀已成而不悟。當其禍機之伏,豈止力士知之,下至鹹陽父老亦知其必敗,而玄宗方自以為泰山之安。壅蔽之禍至於如此,可不戒哉!

十一月甲子,祿山發所部十五萬眾,反於範陽,於是引兵而南。時海內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識兵革,猝聞範陽兵起,遠近震駭。河北皆祿山統內,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為所擒戮,無敢拒之者。

範陽,即今順天、永平一帶地方。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甲子日,安祿山反。初,安祿山以平盧節度使兼河北、河東,專製三道,久蓄異誌。宰相楊國忠又數以事激之。至是遂假密詔,盡發其部下兵共十五萬眾,反於範陽,引兵而南。此時天下承平日久,百姓安樂,累世以來不識兵革,一旦聞範陽兵起,遠近震駭。河北地方,又在祿山統屬之內,威令素行,但是賊兵所過的去處,大州小縣都望風瓦解,不能抵擋。那為郡守縣令的,或開門迎降,或棄城逃避,或稍稍出戰便被擒縛誅戮,無有敢拒敵者。於是東京不守,而賊勢日逼,天子幸蜀,而宗社幾亡矣。

原其所以至此,非祿山能亂唐,乃唐自亂耳。蓋玄宗末年,溺於聲色,用度奢侈,信任小人,專意聚斂,剝民膏血,天下人心久失,法令不行,武備廢弛。而祿山本胡雛異類,乃引為腹心,寵任太過,養成驕悍。又使之專製三道,委以重兵,聽選番夷以代漢將,是啟其異誌,而資其橫行也。雖欲不亂,其可得乎!人主察此,則所以固人心,振武備,慎威福,節寵幸者,誠不可一日不兢兢矣。

初,平原太守顏真卿,知祿山且反,因霖雨,完城浚濠,料丁壯,實倉廩。祿山以其書生,易之。及祿山反,牒真卿以平原、博平兵七千人防河津。真卿遣平原司兵李平間道奏之。上始聞祿山反,河北郡縣皆風靡,歎曰:“二十四郡,曾無一人義士邪?”及平至,大喜曰:“朕不識顏真卿作何狀,乃能如是!”真卿使親客密懷購賊牒詣諸郡,由是諸郡多應者。真卿,杲卿之從弟也。

平原、博平,是唐時河北二郡,俱在今山東地方。

史臣記說當時安祿山未反時,有平原太守顏真卿,因在河北統內,與範陽相近,見祿山陰蓄異誌,知其將反,要預先防備,恐他知覺,適遇霖潦,因假以為名,修築城垣,浚深濠塹。又僉補民間丁壯,以備選兵;積蓄倉廩粟米,以儲糧餉。祿山隻道他是個書生,無能為,心裏輕易他,不把來當事。及祿山已反,發兵南下,河北郡縣都是所屬地方,大半降附,因行文牒與真卿,著他領平原、博平二郡兵七千人,防守黃河渡口,以備官軍。真卿拒而不從,即遣平原司兵參軍李平,由小路潛入京師奏報。玄宗初時聞祿山反,河北郡縣都望風而靡,因歎息說:“河北地方共有二十四郡,這許多官員都是朝廷臣子,就沒一個忠義之士替國家出力耶?”及李平齎奏至京,方知平原一郡不肯從賊,玄宗大喜說:“朕平昔不認得顏真卿是怎麽模樣,乃能盡忠為國如此!”真卿又遣所厚賓客密懷文牒“懸購賊賞格”,分詣鄰近各郡。那各郡守臣見真卿如此忠義,也都感奮相率起兵,推真卿為盟主,同心討賊。真卿乃常山太守杲卿從弟。常山亦在河北統內,杲卿仗義勤王,與真卿聲勢相倚,隨為祿山所攻,力不能支,罵賊而死。後來真卿官至太師,奉使賊臣李希烈軍中,亦不屈而死。這是顏真卿兄弟始末。

按唐太宗有言:“疾風知勁草,板**識忠臣。”人臣平居之時,俱享朝廷爵祿,一旦國家有難,往往全軀自保,甚至甘心從賊。而真卿兄弟獨能以二郡之兵,糾合忠義,同獎王室,至於先後節死,若合符契。其芳名大節,直與日月爭光,真萬世人臣所當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