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十七1

唐紀

中宗

中宗皇帝,名顯,是高宗第七子。即位之後,太後武氏廢為盧陵王,後複正位。前後在位六年,中間武後革命二十一年,今通作中宗年分。

有告皇嗣潛有異謀者,太後命來俊臣鞫其左右。太常工人安金藏大呼謂俊臣曰:“公既不信金藏之言,請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髒皆出,流血被地。太後聞之,即命俊臣停推。睿宗由是得免。

昔武後生四子:長太子弘,次雍王賢,皆為武後所殺;又次中宗,即位之後,亦為武後所廢;止有少子豫王旦,因立為皇帝,是為睿宗。已而武後改唐為周,自稱帝號,又以睿宗為皇嗣,使之退處東宮。是時,武後任用酷吏來俊臣等,大興羅織之獄,將唐家宗室、大臣誅滅殆盡,仍欲立其侄武承嗣為太子,皇嗣不能自保。有一人承望風旨,上本告皇嗣暗懷別心,圖謀爭位,欲假此陷害睿宗,以絕唐家社稷。武後聽信其言,就命來俊臣將皇嗣左右的人拿去鞫問。俊臣用酷刑拷訊,那皇嗣左右人受苦不過,都要招認。此時有個太常寺工匠,叫做安金藏,也是東宮人數,獨一力保救皇嗣,大聲叫呼,向俊臣說道:“皇嗣實無異謀,公既不信金藏之言,情願將我的心剖出以明皇嗣不反。”即拔所帶的刀,自家剖破胸腹,五髒皆出,血流滿地。太後聞知,方信皇嗣受誣,為之感歎,即命來俊臣將這東宮左右停止推問。睿宗由此得免於禍,皆安金藏之力也。

按武後以女主當陽,潛移大命,唐室宗支,枝連蔓引,橫遭屠戮,雖其子亦不免焉,如線之緒,止有中宗、睿宗二人而已。使當時一有動搖,則高宗、太宗之基業,自此傾矣。金藏一區區賤役,乃能不惜其身,剖心為主,以上感武後之心,而下消覬覦之望,可謂有功於社稷者矣。可見忠義之在人心,不以貴賤而有異,亦可見人心之思唐室,雖以武後之虐焰,而不能加於匹夫,豈非其祖宗德澤入人之深哉!

十五年春三月,帝還東都。武承嗣、三思營求為太子,太後意未決。狄仁傑每從容言於太後曰:“文皇帝櫛風沐雨,親冒鋒鏑,以定天下,傳之子孫。大帝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無乃非天意乎!且姑侄之與母子孰親?陛下立子,則千秋萬歲後,配食太廟,承繼無窮;立侄,則未聞侄為天子而祔姑於廟者也。”又勸太後召還盧陵王,太後意稍悟,由是遣徐彥伯召盧陵王詣行在。九月,立盧陵王為皇太子。

武承嗣、武三思,都是武後的侄。

初,武後既僭帝位,廢中宗為盧陵王,徙居房州,至十五年春三月,始召還東都。然中宗所以廢而複正,唐家社稷危而複安者,皆狄仁傑之功。史臣敘其始末說道:初,武後二侄武承嗣、武三思聽信小人撥置,以武後既為天子,改唐為周,豈可複用李姓為嗣,乃百計營求武後立他為皇太子。武後之意,猶豫未決。狄仁傑為宰相,每乘間從容以天理人情切要求處,開悟武後,說道:“今日天下,原是我太宗文皇帝及大帝高宗的天下。昔文皇帝開創之初,曆了許多艱難辛苦,晝夜暴露,與群雄戰爭。頭不暇梳,風為之梳;麵不暇洗,雨為之洗。親身冒犯刀刃箭鏃,間關行陣,出百死得一生,方才能剪除群雄,平定海內,創造基業,傳與子孫。此乃天之所授,豈是容易。大帝高宗,兢兢嗣守,臨崩之際,親把他二子盧陵王及豫王,付托與太後。以太後國母,可以托孤,必不負平生之言也。今乃欲立武氏為嗣,滅絕唐家社稷,其無乃違上天眷顧李氏之意乎!違天者不祥,雖奪之,恐亦不能有也。且武承嗣、武三思是太後之侄,太後乃姑也;盧陵王、豫王是太後之子,太後乃母也。人家姑侄與子母,那個最親?婦人從夫,以父母家為外家,侄是外人,子母乃天性之愛。太後若立子為嗣,則子有天下,太後千秋萬歲後,配食高宗,永享太廟之祭,子子孫孫,永繼無窮。若立侄為嗣,則自古以來,未聞有侄為天子,而其姑得以配享太廟者也。為太後遠計,亦不當舍子而立侄矣。今盧陵王見在房州,莫若召還以為皇嗣,則人心安,天意得,而太後亦永有所托矣。”因力勸之。太後以仁傑言詞剴切,稍稍開悟。由是遣職方員外郎徐彥伯,宣召盧陵王還東都。是年九月,立盧陵王為皇太子,中宗之位始定。而武承嗣等,不敢複萌僥幸之心。其後張柬之等,因得奉中宗以正大位,反周為唐,皆狄仁傑之力也。

大抵人心蔽錮,非以從容開導之,則不入;非以至情感動之,則不從。姑侄子母之說,始發於李昭德,仁傑不過申明其意耳。然武後不悟於昭德,而悟於仁傑,則仁傑之重望至誠,又太後之所深信故也。故人臣諫君,必以積誠養望為本,又能徐伺機會而不驟,切中肯綮而不泛,則天下無不可悟之君,無不可成之事矣。

以天官侍郎蘇味道為鳳閣侍郎、同平章事。味道前後在相位數歲,依阿取容。嚐謂人曰:“處事不欲明白,但摸棱持兩端可矣。”時人謂之“蘇摸棱”。

武後時,改吏部為天官,中書省為鳳閣,門下省為鸞台。平章,即古百揆之任,言揆度百事,而使之平正章顯,乃宰相之職也。摸棱,是含糊兩可的意思。

武後臨朝,擢天官侍郎蘇味道為鳳閣侍郎,與鳳閣鸞台長官,一同平章政事。史臣因記說:味道前後再入相位,共有數年,其任不為不重,卻隻依附阿私,以取容悅,不能奉公守法,有所匡正。曾與人說道:“大凡處天下事,不要十分明白,恐惹嫌怨,但隻摸著邊棱,在是非可否之間,兩下裏都占些分數。使其事行之而有利,我固可以安享其成功;使其事行之而有害,我亦可以苟免於罪責。”味道此言,都是全身遠害的意思,其人品心術,因可概見。故當時之人,聞其言者,皆非笑之,因呼他做“蘇摸棱”,其鄙之如此。

大抵人臣之事君,隻當論義理可否,不當顧一身利害。事苟有益於國,雖眾人皆以為非,亦斷然行之而不疑;事苟有害於國,雖眾人皆以為是,亦決然止之而不為。至於成敗利鈍,又未嚐期必於其間。這才是為國為民之心。豈有身為宰相,而以摸棱為計者乎?味道之言,不惟一時之所鄙,亦後世之深戒也。

婁師德薨。師德性沉厚寬恕,狄仁傑之入相也,師德實薦之;而仁傑不知,意頗輕師德,數擠之於外。太後覺之,嚐問仁傑曰:“師德知人乎?”對曰:“臣常同僚,未聞其知人也。”太後曰:“朕之知卿,乃師德所薦也,亦可謂知人矣。”仁傑既出,歎曰:“婁公盛德,我為其包容久矣。吾不得窺其際也。”是時羅織紛紜,師德久為將相,獨能以功名終,人以是重之。

武後僭位之十六年,宰相婁師德薨。史臣敘說:師德之為人,性資沉深厚重,待人寬恕有容,有恩不使人聞知,有仇不與人計較。初,武後用狄仁傑為相,實為師德疏薦其賢,而師德未嚐自言。仁傑不知,意頗輕忽師德,以為不堪宰輔,屢屢要排擠他出為外任。武後覺得仁傑不能容師德,蓋由不知其薦引之故,因問仁傑說:“宰相以知人為先,師德亦可謂知人乎?”仁傑答說:“知人甚難。臣嚐與師德為同僚,相處最熟,未嚐聞他有知人之明。”武後說:“我所以知卿之賢,而用為宰相者,實由師德薦引之故。他能知卿之賢而舉之,不可謂不知人矣。”仁傑聞武後之言,才知由師德汲引,故至宰相。既出,不覺歎服說道:“婁公盛德長者,於我有薦舉之恩,我乃薄待之,而婁公終不以為言,是我在其包容之中,非一日矣。其度量寬廣,真如滄海一般,吾不得窺其涯涘也。”那時武後開告密之門,任鷙酷之吏周興、來俊臣等,羅織人罪,紛紜多事,文武大臣動輒為人所告,指為謀反,或下獄,或貶死,雖仁傑不免。而師德在朝最久,出將入相,獨保全功名終其身,絕無間隙,則以其盛德長者,上下信之,不為世所疑忌故也,人以此莫不敬重焉。

大抵宰相薦賢,本以為國,非為私也,故薦人而人不知,乃謂之公。若一求人知,則不免有市恩之心。有市恩之心,則不免有望報之意,而其弊將至於借公舉,以樹私人,為害有不可勝言者矣。仁傑若知師德之薦己,寧肯以薄待?乃師德之終身不言,則庶幾乎斷斷無他技,休休如有容者矣。此可為相天下者之法。

太後信重內史梁文惠公狄仁傑,群臣莫及,常謂之國老而不名。仁傑好麵引廷爭,太後每屈意從之。太後嚐問仁傑:“朕欲得一佳士用之,誰可者?”仁傑曰:“未審陛下欲何所用之?”太後曰:“欲用為將相。”仁傑對曰:“文醞藉,則蘇味道、李嶠固其選矣。必欲取卓犖奇材,則有荊州長史張柬之,其人雖老,宰相材也。”太後擢柬之為洛州司馬。數日,又問,仁傑對曰:“前薦柬之,尚未用也。”太後曰:“已遷矣。”對曰:“臣所薦者宰相,非司馬也。”乃遷秋官侍郎,久之,卒用為相。仁傑又嚐薦夏官侍郎姚元崇、監察禦史桓彥範、太州刺史敬暉等數十人,率為名臣。或謂仁傑曰:“天下桃李,悉在公門矣。”仁傑曰:“薦賢為國,非為私也。”

這一段是記狄仁傑的事。

仁傑封梁國公,諡文惠。卓犖,是超絕的意思。長史、司馬,都是刺史佐貳官。秋官,是刑部。夏官,是兵部。

史臣記:武後晚年,以梁文惠公狄仁傑素有德望,因擢為宰相,甚是委信敬重他,在朝群臣,皆莫能及。每見仁傑奏對,隻稱為國老,而不呼其名,其信重之如此。仁傑亦感激知遇,盡心輔理,遇有所行不當,輒麵引廷爭,無所顧忌。武後雖天性暴虐,然諒其忠懇,亦每每屈意從之。武後曾問仁傑說:“朕要得一賢士用之,隻今群臣中誰為可者?”仁傑說:“不知陛下欲用為何官?”太後說:“要堪為將相者。”仁傑對說:“今群臣之中,若論文章學識,醞藉抱負,則鳳閣侍郎蘇味道、成均祭酒李嶠,一時人望所推,無出其右,隻用此二人可矣。若必欲求卓犖出格的奇材,可以擔當大事者,目前卻不多得,隻有荊州長史張柬之。此人年紀雖老,觀其器略,卻是個宰相之材,不可不及時而用之也。”武後聞仁傑之言,就升柬之做京畿洛州司馬,尚未決意大用。數日之後,又問仁傑訪求賢士,仁傑對說:“臣前薦張柬之,陛下尚不曾用,何必他求?”武後說:“張柬之因卿之薦,已遷為洛州司馬矣。”仁傑說:“臣薦柬之,謂其可為宰相,非司馬也。若止以司馬處之,豈足盡其才耶?”武後見仁傑之薦,遂升柬之為秋官侍郎,久之,卒用為宰相。仁傑又曾薦夏官侍郎姚元崇、監察禦史桓彥範、太州刺史敬暉等,共有數十人,都是當時賢士,武後一一任用,其後皆能建功立業,為唐室名臣。或謂仁傑說:“方今天下賢才,皆為公所引進,一似種了許多桃李在門牆之下,不亦盛乎!”仁傑答說:“引薦人才,隻是要同心共濟,為國家分猷宣力,豈為樹恩於人,以圖一己之私乎!若有一毫自私之心,雖汲引無遺,亦非為國之公矣,我之心不如是也。”

夫自古以來,名臣賢相,未有不以薦賢為首務者,然心之公私少異,而其孚格頓殊。武後雖猜忌之主,而於仁傑所薦,用之如恐不及,不少致疑者,蓋諒其心之純於為國故也。若一有樹恩好名,徇情為己之心,則雖以太宗英明之君,不能不疑魏徵之為黨,況其他乎!可見為宰相者,不徒貴於能薦賢,尤貴於至公也。

是歲蘇安恒複上疏曰:“臣聞天下者,神堯、文武之天下也。陛下雖居正統,實因唐氏舊基。當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貪其寶位而忘母子深恩,將何聖顏以見唐家宗廟,將何誥命以謁大帝墳陵?陛下何故日夜積憂,不知鍾鳴漏盡!臣愚以為天意人事,還歸李家。陛下雖安天位,殊不知物極則反,器滿則傾。臣何惜一朝之命而不安萬乘之國哉!”太後亦不之罪。

前此十八年,武邑人蘇安恒上疏請武後禪位東宮,自怡聖體,武後慰諭而遣之矣。既閱歲不行,至是十九年,蘇安恒又上疏說:“臣聞今日之天下,非武氏之天下,乃我高祖神堯皇帝、太宗文武皇帝,櫛風沐雨,親冒鋒鏑得來的天下。太後今日改唐為周,雖居正統,非偏安竊據之比,其實因唐家舊時開創的基業,還是李氏子孫的故物,豈容久假不歸?方今太子幸自房陵追回東宮,年垂五十,閱曆既多,孝敬著聞,德亦甚盛,天下人心,朝夕屬望。太後以母代子,貪戀大寶之位,遂忘母子天性之愛,孤負高宗大帝之付托,使九廟無依,不知太後將何顏麵以見唐家的宗廟,將何詞命以謁大帝的墳陵?名不正,言不順。明有人非,幽有鬼責,反之於心,得無愧乎?且天位至重,機務至煩,太後有子在,可以代勞,何故日夜自積憂勤?譬之天色將明,鍾已鳴矣,漏已盡矣,年衰力倦,猶貪戀權勢,不肯少休,豈不愚乎?臣愚以為高宗、太宗功德在人,人心如此,天命可知。今日天意人事,不在武氏,還歸李家。太後雖欲據之以為安,殊不知安危相倚,無往不複。大凡物理到那極處,其勢必反。如熱極則寒,榮極則悴;又如虛器注水,至於盈滿,必然傾覆,不可不戒。故能傳位太子,則安如泰山;若貪位不止,則危如朝露。臣固知觸犯忌諱,言出而禍隨之,然萬一開悟,則國家之福,臣何惜一朝之命,而不以安萬乘之國哉!惟太後采納,臣死且不朽。”

是時武後年已衰耄,故安恒之疏,雖詞多觸犯,亦不加罪也。夫以一布衣而能奮其氣於鼎鑊之前,即此可以見人心之在唐,天理之不泯。而唐室諸臣,乃俯首聽命,唯唯不敢出一言,或反為諸武畫策者,視此可以內愧矣。

神龍元年,春正月,太後疾甚,張易之、張昌宗居中用事。張柬之、崔玄與中台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範、相王府司馬袁恕己謀誅之。謂右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曰:“將軍今日富貴,誰所致也?”多祚泣曰:“大帝也。”柬之曰:“今大帝之子為二豎所危,將軍不思報大帝之德乎?”多祚曰:“苟利國家,惟相公處分。”遂與定謀。柬之又用彥範、暉及右散騎侍郎李湛皆為左右羽林將軍,委以禁兵。

神龍,是中宗複位年號。中台右丞,是尚書省佐貳官。司刑少卿,即大理少卿。相王府司馬,是王府官僚。右羽林衛大將軍,是上直宿衛官。右散騎侍郎,亦是領親軍官名。

神龍元年春正月,武後寢疾在宮,病勢沉重。此時中宗為皇太子,不得進見,隻有兩個嬖臣叫做張易之、張昌宗,朝夕在裏麵用事。這兩人自知罪過深重,人心不平,恐武後一旦不諱,為朝臣所誅,因潛謀傾陷太子,勢甚危急。宰相張柬之、崔玄與中台右承敬暉、司刑少卿桓彥範、相王府司馬袁恕己五人,同心商量,要誅戮二賊,以安社稷,隻少一個管領禁兵的人,為之內應。時有右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他是高宗的舊臣,柬之等要引他共事,隻不知他心事何如,先把一句言語去打動他,說道:“將軍,你今日這富貴,是誰與你的?”多祚因想起高宗來,不覺垂泣說:“我今日這富貴,都是先帝的恩。”柬之因說:“如今皇太子是大帝之子,被易之兄弟二豎謀害,旦夕不保,將軍既知追感先帝之恩,可不思所以報之乎?如今若能除了二賊豎,保全得皇太子,則先帝之恩報,而將軍之富貴可以長保矣。”多祚遂感奮說道:“當今事體,苟有可以利國家者,隨相公如何處置,我無有不從。”柬之見多祚忠義,遂與定謀。又恐他一人不能獨濟,再用桓彥範、敬暉及右散騎侍郎李湛皆為左右羽林將軍,將宿衛禁兵委之管領。已而同謀舉兵,誅戮二張,迎中宗於東宮,複正大位。重立唐家社稷,皆五人之功也。

按武後改物革命二十餘年,雖用狄仁傑之言,立中宗為太子,以係屬天下人心,然內而二張之流,盤據禁苑,外而諸武之黨,布列朝廷,瞬息之間,事不可測矣。柬之等乃能協力同心,匡複神器,使唐之宗社,絕而複興,其功可謂大矣。然柬之等皆狄仁傑所薦用,故後世論功者,不稱柬之等之定難,而稱仁傑之能薦賢也。

二張之誅也,洛州長史薛季昶謂張柬之、敬暉曰:“二凶雖除,產、祿猶在,去草不去根,終當複生。”二人曰:“大事已定,彼猶機上肉耳,夫何能為!所誅已多,不可複益也。”季昶歎曰:“吾不知死所矣。”朝邑尉劉幽求亦謂桓彥範、敬暉曰:“武三思尚存,公輩終無葬地;若不早圖,噬臍無及。”不從。

二張,即前張昌宗、張易之。呂產、呂祿,是漢呂太後的侄,呂後稱製時,並封為王,及後崩,二人領南北軍,欲為亂,為太尉周勃所誅。機,是切肉的案。噬,是齧。麝臍有香,被人追急,乃自齧臍抉出其香,以求脫免。

初,張柬之與中台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範等,既誅張昌宗、易之,而迎中宗複位,那時武氏族人,尚有武三思在。洛州長史薛季昶憂之,對張柬之、敬暉說:“今昌宗、易之二凶雖誅,而武三思尚在,就如漢時呂產、呂祿一般,使其居中用事,為禍不淺。譬如去草不去其根,這根在土,終當複生,至於滋蔓,便難圖矣!”張柬之、敬暉二人都無遠慮,不著三思在意,不從其言,說道:“今反周為唐,大事已定,區區一三思,其生死在我輩手中,就如案上的肉,要割便割,要切便切,量這豎子幹得甚事。且二張之黨,一時誅殺已多,豈可又加殺戮!”季昶見計不從,知禍亂且及己,乃歎息說:“留此禍根未能除滅,吾不知此身當死在何處矣!”又有朝邑尉劉幽求,亦知三思必能為禍,也對桓彥範、敬暉說:“武三思尚在,公等必為所害,終無葬身之地;若不及今早圖,恐一旦得誌,悔之晚矣!雖複噬臍求免,將何及哉!”彥範等亦不能聽。

後來韋後專權,三思與之私通,依舊如武後時,中宗暗弱不複能製,將柬之等五王,盡都殺了,為武氏報仇,而唐之社稷幾於再亂,果如季昶、幽求之言。古語雲:“樹德務滋,除惡務本。”又雲:“焰焰不滅,炎炎若何?涓涓不塞,將成江河。毫末不伐,將尋斧柯。”由是觀之,亂常生於所忽,幾常失於不斷,禍常伏於不足畏,功常隳於無遠圖。有天下者鑒諸。

睿宗

睿宗皇帝,名旦,高宗第八子。初封相王,中宗末年舉兵誅韋後而即位。在位二年。

上將立太子,以宋王成器嫡長,而平王隆基有大功,疑不能決。成器辭曰:“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苟違其宜,四海失望。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涕泣固請者累日。大臣亦多言平王功大宜立。劉幽求曰:“臣聞除天下之禍者,當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救君親之難,論功莫大,語德最賢,無可疑者。”上從之,立平王隆基為太子。

宋王成器,是睿宗長子。平王隆基,即玄宗,是睿宗第三子。

中宗複位之後,皇後韋氏又亂政,鴆毒中宗,諸韋之黨,布列左右,此時唐家社稷,幾於再危。睿宗時在潛邸,其子隆基與太平公主同謀,舉兵誅韋氏,擁立睿宗。睿宗即位,欲立太子,以宋王成器是嫡長子當立,而平王有匡複社稷之功,因此心下狐疑,不能決斷。成器亦知平王功大,內不自安,因向睿宗力辭說:“天下之事,有經有權。假如國家無事,固當先立嫡長以正本宗;若是國家多難,幸有非常之才,出而平定之,當此之時,社稷事重,須要以功為先,不必論長。若平定大難的人,不享其報,卻隻以長幼之序,使無功享其成,則事違其宜,豈不失四海臣民仰望之心乎!今日之事,必立平王為是。臣寧死決不敢居平王之上。”因涕泣固請,累日不止。那時在朝大臣也都說:“平王有大功,當立為太子。”中書令劉幽求亦奏說:“臣聞天位至重,不可虛享,必是能除得禍亂的人,為天命人心所歸,方當享受天下之福。近日女主臨朝,國家不造,陛下在危疑之地,亦不能自保,賴平王仗義討賊,拯濟社稷之危,救護君親之難,其功甚大。且孝友著聞,在諸王又為最賢。功德兼隆如此,正當立為太子,無可疑者。”睿宗見成器謙讓,人心有歸,因從諸臣之請,立平王為太子。

夫古之立後者,嫡均以長,長均以賢,此不易之常道。但或遇有非常之功,如太宗之創業,玄宗之中興,則不可以例論。高祖不能舍建成而立太宗,故建成不保首領,而太宗亦貽萬世之譏;睿宗能舍成器而立玄宗,故成器得享富貴,而玄宗亦全友愛之名。二事相類,而得失之效較然矣。

玄宗

玄宗明皇帝,名隆基,是睿宗第三子。平韋後之亂,奉睿宗即位,以功立為皇太子,尋受禪。在位四十三年。

以同州刺史姚元之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上初即位,勵精為治,每事訪於元之,元之應答如響,同僚唯諾而已,故上專委任之。元之請抑權幸,愛爵賞,納諫諍,卻貢獻,不與群臣褻狎,上皆納之。

唐製凡朝廷政務,中書省裁決,門下省審驗,尚書省施行,這三省長官便是宰相。後以他官作相,或階秩稍卑,則令同侍中中書令視事,給三品祿秩,叫做同中書門下三品。姚元之,即姚崇,初為武後宰相,再相睿宗,以計黜太平公主得貶。玄宗素知其才,欲相之。此時元之做同州刺史,在畿輔近郡,玄宗獵於渭川,遣中使召至,即拜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初玄宗即位,承韋、武大亂之後,乃勵精求治,既任元之為相,凡朝廷政務,事事谘訪於他。元之素有幹濟才略,於天下事無不經心,隨問隨答,如響應聲,更無疑滯,其餘同僚在政府者,都隻唯諾承順而已。以此元之獨稱上意,玄宗專一委任,親信無間焉。元之初拜相時,亦嚐以十事要說玄宗,度上可行,然後受命。其中緊要的在於勸玄宗,裁抑權幸之臣,使不得幹犯法禁;愛惜朝廷爵賞,不至於濫及匪人;中外群臣皆得觸犯忌諱,以容納諫諍;罷卻戚裏貢獻,以塞媚悅之門;勿與群臣褻狎,以肅朝廷之禮。皆關係國體,切中時弊,玄宗一一嘉納焉。

嚐觀玄宗之任姚崇,誠千載一時之遇。君之任相也,拔之投閑置散之餘,用之眾忌群猜之日,可謂獨斷於心。臣之為相也,本以識機應變之才,濟以量時救弊之略,可謂不負所任。此其君臣相得,樹立可觀,而開元之治庶幾貞觀之風也。

姚元之嚐奏請序進郎吏,上仰視殿屋,元之再三言之,終不應。元之懼,趨出。罷朝,高力士諫曰:“陛下新總萬機,宰臣奏事,當麵加可否,奈何一不省察?”上曰:“朕任元之以庶政,大事當奏聞共議之。郎吏卑秩,乃一一以煩朕邪!”會力士宣事至省中,為元之道上語,元之乃喜。聞者皆服上識人君之體。左拾遺曲江張九齡以元之有重望,為上所信任,奏記勸其遠諂躁,進純厚。元之嘉納其言。

左拾遺,是門下省官。曲江,是地名,即今廣東始興縣。

玄宗即位之初,以姚元之為宰相,傾心信任。一日,元之將升轉郎官名次,麵奏請旨,玄宗不答,隻仰麵看殿屋。元之又再三奏請,玄宗終不答應。元之隻說玄宗怪他,恐有得罪,不敢再奏,疾趨而出。及朝罷,內侍高力士諫說:“陛下新即大位,總理萬機,宰相奏事,正宜麵定可否,何故隻仰看殿屋,通不察省?”玄宗說:“我以元之為相,將國家庶政都付托與他,委任至重,惟有軍國大事,不能自決者,方當奏聞,我與他商議。今郎吏小官,隻可便宜處補,卻也來一一奏請,使朕裁決,豈朕所以任元之之心耶?”這是玄宗專任宰相的意思,元之卻不知,心懷疑懼。適遇高力士以傳奉旨意到中書省中,因將玄宗的言語備細說與元之。元之心上方安,不勝欣喜。群臣聞知,都說玄宗不親細事,而委任賢相,得為君之體。此時,左拾遺曲江張九齡以元之負天下重望,為玄宗所信任,正是可以有為之時,隻恐他所用非人,無裨治道,乃上一書與元之,勸其屏斥諂諛浮躁之流,獎進純謹忠厚之士。蓋諂躁之人,凡可以阿意求容者,無所不至,必至大壞風俗,為國家之害;若是那純厚的人,一心惟知奉公守法,必不至紛紛造作,以長事端。元之見他說得是,嘉納其言。自是一時所用皆賢人君子,而開元之治成矣。

夫人主勞於求賢,而逸於任人。玄宗之任元之,真可謂知大體矣。然須是真知宰相之賢,乃可以委任責成,不勞而治;若不擇其人,而輕授以用舍之柄,將至於威權下移,奸邪得誌,其危害又豈淺淺哉!故以玄宗論之,開元之中專任姚元之、宋璟而治;天寶之中專任楊國忠、李林甫而亂。委任非不同,而治亂之效如此,豈非萬世之明鑒哉!

上素友愛,近世帝王莫能及。初即位,為長枕大被,與兄弟同寢。於殿中設五幄,與諸王更處其中,謂之五王帳。薛王業有疾,上親為煮藥,回飆吹火,誤爇上須,左右驚救之。上曰:“但使王飲此藥而愈,須何足惜!”

幄,是帷幕。回飆,是旋風。爇,是燒。

玄宗平日與眾兄弟每極相友愛,及即大位,也不改變,近代為帝王的都莫能及他。初登寶位,即製為長枕大被,與眾兄弟每一處宿歇。又於便殿中安設五個幄次,與兄宋王成器、申王成義、弟岐王範、薛王業、從兄豳王守禮,每日更遞居處其間,飲食行坐,都不相離,就叫做五王帳。一日,薛王業患病,玄宗自己替他煎藥,偶被旋風吹起藥爐中火來,誤燒著玄宗的須,左右侍人驚慌上前撲救。玄宗說:“但願薛王服了這藥,病得痊可,我須雖焚,何足愛惜!”其友愛懇切如此。

夫兄弟至親,本同一氣,然常情多以其勢分之逼而生猜忌之心,故親之欲其貴,愛之欲其富,一憂一喜,莫不與共,惟舜能之。玄宗之友愛,近世莫及,非虛語矣。考之唐史,敘長枕大被,繼以睿宗聞知喜甚。此玄宗不獨全兄弟之愛,亦以順父母之心也。彼以兄弟相殘,貽憂父母,而禍延國家,如晉、隋之世者,獨何心哉!

上以風俗奢靡,秋七月,製:“乘輿服禦金銀器玩,宜令有司銷毀,以供軍國之用;其珠玉錦繡,焚於殿前;後妃以下,皆毋得服珠玉錦繡;天下更毋得采珠玉、織錦繡等物;罷兩京織錦坊。”

玄宗初年,見當時風俗奢侈華靡,心甚惡之,欲痛革其弊。乃下詔:凡上用服禦器玩,係是金銀妝飾打造的,著有司盡行銷毀;卻將這些金銀就充朝廷軍國的費用。其內府所積珠玉錦繡,都取在殿前用火燒了,以示不用。又以後宮不先禁止,外麵人未免效尤,乃詔後妃以下,勿得用珠玉錦繡為服飾。又詔天下官民人等,再不許采取珠玉,織造錦繡等物。兩京舊日有織錦坊,也命撤去了不複織造。

蓋珠玉錦繡,徒取觀美,其實是無益之物。人君喜好一萌,必至征求四方,勞民傷財,無所不至。又且天下化之,習尚奢侈,漸至民窮財盡,貽害不小。玄宗初年,心誌精明,能刻勵節儉如此,所以開元之治大有可觀。到後來溺於女寵,心誌蠹惑,作為奇技**巧,窮奢極麗,竭天下之財,不足以供之,至於傾覆而後已。可見治亂之機,惟係於人主之一念而已。有天下者尚鑒之。

宋王成器等請獻興慶坊宅為離宮,製許之,始作興慶宮。仍各賜成器等宅,環於宮側。又於宮西南置樓,題其西曰“花萼相輝之樓”,南曰“勤政務本之樓”。上或登樓,聞王奏樂,則召升樓同宴,或幸其所居盡歡,賞賚優渥。

天子所禦宮殿外,別有臨幸處所,叫做離宮。初玄宗在藩邸與宋王成器等五兄弟同居興慶宮,號五王宅。及為天子,成器等以潛龍舊邸,不敢複居,請獻興慶坊宅為天子離宮。詔從宋王等所請,始就其處蓋造宮殿,名為興慶宮。仍各賜成器等別宅一區,環列於興慶宮之旁。又於宮之西南,置樓二座,各題匾額。西邊的題做“花萼相輝之樓”,蓋取《詩經》上“棠隸之華,鄂不?”二句,以隸花相映比兄弟相好的意思;南邊的題做“勤政務本之樓”,蓋言於此察民俗,采風謠,觀稼穡,勸農功的意思。玄宗暇時登樓眺望,偶聞樓下諸王宅中奏樂,即遣侍臣宣召登樓與之宴飲,兄弟同樂。或車駕親幸其宅,酌酒賦詩,從容盡歡。賞賜金帛,優裕隆渥,近古以來,未之有也。

考之玄宗事勢,與太宗同。宋王成器能讓,故終身享其榮;太子建成不能讓,故不旋踵受其禍。此可見兄弟之際,讓則福成,而彼此俱榮;爭則禍成,而彼此俱辱。非獨其身,且延及國家,不可不察也。

山東大蝗,民或於田旁焚香膜拜,設祭而不敢殺。姚崇奏遣禦史督州縣捕而瘞之。議者以為蝗眾多,除不可盡,上亦疑之。崇曰:“今蝗滿山東,河南北之人流亡殆盡,豈可坐視食苗,曾不救乎!借使除之不盡,猶勝養以成災。”上乃從之。盧懷慎以為殺蝗太多,恐傷和氣。崇曰:“昔楚莊吞蛭而愈疾,孫叔殺蛇而致福。奈何不忍於蝗而忍人之饑死乎!若使殺蝗有禍,崇請當之。”

唐時建都關中,自陝以東都叫做山東。膜拜,是長跪而拜。姚崇,即姚元之,因避開元年號,複名為崇。蛭,是水蟲,即今之螞蝗也。

開元三年,山東各處地方,有蝗蟲食民禾稼,民間以為天災流行,無計可施,都隻在田地之旁焚香設祭,長跪叩首,祈禱於神以為禳解,終不敢捕殺。宰相姚崇因奏請差遣禦史,分詣被災地方,督率州縣官民夜間於田旁設火,鑿成坑坎,將蝗蟲四麵驅撲,焚而埋之。議者以為蝗蟲眾多,恐驅除不盡,枉費人力,玄宗心亦疑之。姚崇說:“今蝗滿山東,將田禾食盡,那河南、河北的百姓不能自存,都流離就食,幾於盡絕,其為害至於如此,即盡力捕之,猶恐不及,豈可坐視食苗而不為之救乎!借使人力有限,不能除盡,然除得一分,亦救得一分,猶勝養之以遺患也。”玄宗見姚崇如此說,方允所奏。那時宰相盧懷慎私與姚崇商議說,蝗蟲都是生命,恐殺得太多,有傷和氣,反致為災。姚崇說:“禍福之來,自有定數,隻當以為民除害為主。昔楚莊王因食寒菹中有蛭蟲,思量飲膳不潔,監食之臣其罪當死,若露而不罰,則法令有虧,若譴而誅之,則中心不忍,因將那蛭蟲吞食,使人不見,以此腹中有疾,不能飲食。適遇令尹問疾,莊王以此告之,令尹說:‘王有如此仁德,疾不為傷。’已而王疾果愈。又楚人孫叔敖為兒時,路上遇見兩頭蛇,殺而埋之,回家涕泣。母問其故,叔敖說:‘聞見兩頭蛇者必死,我今遇之,所以涕泣。’母問:‘蛇今安在?’叔敖說:‘恐後來人複見,已殺而埋之矣!’其母說:‘吾聞有陰德者,天必報以福,汝不死矣!’其後官至令尹,享受福祿。可見人之禍福,原不在此。如今日這等拘忌,蛭也不該吞,蛇也不該殺了。今蝗災已甚,縱而不捕,民將餓死,奈何不忍於蝗,而忍民之餓死乎?若使多殺蝗蟲,果有禍報,崇請以一身當之,不以累人也。”

夫王者以好生為心,故雖昆蟲草木,皆當愛惜,然以大分較之,則民命為重,物命為輕。況物之害於民者,若不驅而除之,豈所以全好生之德乎!自魏以來,世皆溺於佛家殺生之戒,往往不敢傷害物命,而於小民之疾苦,反不相關,熟視其轉於溝壑而莫之救,真可謂倒施矣!姚崇之言,因為捕蝗救災而設,然即此而推之,則凡以其不愛及其所愛者,皆可以反觀矣。

或言於上曰:“今歲選敘太濫,縣令非才。”及入謝,上悉召縣令於宣政殿庭,試以理人策。惟鄄城令韋濟詞理第一,擢為醴泉令。餘二百餘人不入第,且令之官,四十五人放歸學問。

縣令,即今知縣。鄄城縣,在今山東濮州。醴泉縣,在今陝西乾州,唐時都關中,醴泉為京師大縣。理人,是治民,唐高宗名治、太宗名世民,故唐人諱治為理,諱民為人。

玄宗時,有人建言說:“今年吏部銓選敘用官員,大為冒濫,各處縣令,皆非其才,全不簡擇,朝廷宜察之。”及新選官入朝謝恩,玄宗乃盡召那除授縣令的都在宣政殿丹墀中,親自出題考試,問他治理百姓,當如何設施,各對策一篇。那時縣令所對的策,惟有鄄城令韋濟,詞理都好,取居第一,就擢用他做京兆府醴泉縣令,量才優處之。其餘二百餘人,文不中第,考居中等,姑令赴任,以觀其政績何如。又四十五人,考居下等,放回原籍讀書學問,以其學問未成,則道理不明,事體不熟,恐不堪作民父母故也。

夫縣令親民之官,縣令不好,則一方百姓都受其害,故願治之主,每加意此官。觀玄宗初政,勵精如此,那為縣令的,誰敢不盡職?吏部選官的,誰敢不盡心?此所以成開元之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