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十五2

太宗一日宴近臣於丹霄殿中,時有開府儀同三司長孫無忌在宴上說道:“侍中王珪、秘書監魏徵,昔日為隱太子宮僚,本是仇讎,不想陛下忘其舊怨,置在左右,使今日得同臣等在此侍宴,這是二臣遭逢之幸也。”太宗說:“魏徵、王珪,當時也是各為其主,盡心事奉,本是忠臣,故我不記其仇,特任用之。但隻有一件,魏徵每每直言諫我,固知其為忠,然我或一時未即聽從,與他講說,他再不答應,這是何故?”魏徵對說:“臣原以其事為不可行,所以直言諫諍。若陛下來及依從,而臣漫然應之,則事必施行,再難救正,所以不敢承應,正欲陛下三思而止耳。”太宗又說:“你權且答應,從容又諫何傷!”魏徵對說:“昔舜戒群臣稷、契輩曰:‘汝無麵從,退有後言。’蓋人臣於君之過寧可當麵諫諍,不可背後非毀。若臣心裏分明知道不該行,口裏卻隻阿旨承應,圖陛下一時歡喜,這就是麵從了,豈稷、契所以事舜之意邪!”於是太宗甚喜,乃大笑說:“人隻說魏徵在我麵前舉止疏慢,我看起來,越見他和柔可愛,正為他一念忠愛之心,不忍麵欺我耳。”徵乃感激,起而拜謝說:“臣數有獻納,屢犯天顏,皆因陛下開心見誠,引臣使言,故臣得盡其樸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雖心有所見,亦豈敢數犯顏色,而無所忌諱乎!”

魏徵歸美太宗如此,可謂知所將順者矣。至於“汝無麵從”一言,真萬世事君之法。蓋麵折廷諍之臣,外雖不肯曲從,而心無欺慢;讒諂麵諛之人,心雖知其不可,而口無違言。此忠佞之所以分也。故伊尹告太甲說:“有言逆於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於汝誌,必求諸非道。”聽言者以此為準可也。

秘書少監虞世南上《聖德論》,上賜手詔,稱:“卿論太高,朕何敢擬上古,但比近世差勝耳。然卿適睹其始,未知其終。若朕能慎終如始,則此論可傳;如或不然,恐徒使後世笑卿也。”

太宗為君,英明仁恕,任賢納諫,節己愛民,以致中國治安,外夷歸服。那時秘書省少監官虞世南,日侍左右,親見聖德,就作論一篇,敘述太宗許多好處,以堯、舜為比,叫做《聖德論》,上獻禦前。太宗覽畢,特賜手詔答說:“上古聖君,莫如堯、舜。覽卿所論,就把今事來比擬,說得太高,朕何敢當。但自量所行,兢兢業業,不敢失道,比近世人主**暴縱肆的,為稍勝耳。然善始非難,慎終為難。卿適才見我始初如此,尚未知後來如何。若朕果能常持此心,日慎一日,到得後來,也如今日,則卿所論的,都是實事,方可傳信後人。設或不然,因此驕縱,有始無終,人但見後來所為不副其言,隻說今日所論,都是粉飾,恐無益於朕,徒使後世笑卿為諂諛耳。”

夫太宗聞人之譽,不以為喜,而反以為懼如此,其君臣交警,以為保終之圖者,意可想矣。大抵人臣事君,將順其美與匡救其失,二者不可偏廢。匡救,譬則藥之攻擊者也;將順,譬則藥之滋補者也。若一於匡救,而有美不為稱揚,固非善則歸君之義,亦非人臣之所以愛君者矣。故危言未必皆忠,遜言未必皆佞,亦顧其君聽受何如耳。誠能聞匡救而不罪,如太宗之於魏徵;聞將順而不驕,如太宗之於虞世南,則二者適所以相濟,而莫非納忠之地矣。彼是魏徵而非世南者,此迂儒之見,非確論也。

帝與侍臣論安危之本。中書令溫彥博曰:“伏願陛下常如貞觀初,則善矣。”帝曰:“朕比來怠於為政乎?”魏徵曰:“貞觀之初,陛下誌在節儉,求諫不倦。比來營繕微多,諫者頗有忤旨。此其所以異耳。”帝拊掌大笑曰:“誠有是事。”

太宗一日與近侍之臣論及天下所以安危的根本。中書令溫彥博說道:“天下安危,其本在人君之心。若此心常存敬畏,慎終如始,便是治安之本。一或不能敬畏,有初無終,便是危亂之本。今日之治,不必遠有所法,隻願陛下常以貞觀初年那等勵精圖治,即可以永享太平,而為盡善之道矣。”太宗聞溫彥博之言,心中警惕,因問說道:“據這等說,想是我近來怠於為政,不如貞觀之初乎?”魏徵對說:“陛下今日誌意,委與當時不同。蓋貞觀之初,陛下鑒隋朝之奢侈,誌在節儉,惟恐勞民傷財;鑒隋朝之偏聽,求言不倦,惟恐臣下不肯盡言。近年以來,營造宮室,稍覺過多,是節儉不如初了;群臣進諫者,頗有違忤旨意,以致得罪,是求諫不如初了。即此兩事,皆不似前時,此其所以異耳。彥博所言,蓋有見於此也。”太宗見魏徵說得是,遂拊掌大笑說道:“誠有是事。”蓋自言得聞其過也。

大抵為治之道,隻在撙節財用,嘉納直言。節用,則可以養天下之財力,而不至於虛耗;受言,則可以盡天下之人情,而不至於壅蔽。二者誠安危之所關也。太宗當貞觀之初,欲構一殿,財用已具,因鑒秦而止,是何等節用。因孫伏伽直言,以公主田園賞之,是何等納諫。及其太平逸豫,而戒慎之念稍弛,遂不自覺其驕侈之萌,可以見保治之難矣。然能因二臣之言而自知其非,則改過不吝之風,亦足法也。

上謂魏徵曰:“為官擇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則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則小人競進矣。”對曰:“然。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喪亂既平,則非才行兼備不可用也。”

造次,是急遽、苟且的意思。

太宗麵諭魏徵說道:“朝廷設官,職掌不同,士人待用,才品亦異,或啟沃論思,或承流宣化,或錢穀,或甲兵,須是精加選擇,必其人之所長,與官之所職相稱然後可,不可一時輕易苟且,胡亂便與人做。雖是才與官相稱,又必看其人品如何。若所用的是有德行的君子,他所汲引,必然都是君子,故用一君子,則眾君子皆至,君子滿朝,天下豈有不治者。若所用的是無德行的小人,他所汲引,必然都是小人,故用一小人,則眾小人爭進,小人滿朝,天下豈有不亂者。此用人之際,所以不可不慎也。”魏徵對說:“任官當擇君子小人,此言誠是。蓋如今太平之時,與當初創業之時不同。彼時天下未定,隻求能成功濟世,或有勇力的,或有智謀的,便都擢用,更不必看他人品邪正、心術好歹。今喪亂既平,不但要他有才能,又要他心術好,有德行,方可用之。若但有才無行,乃是小人之才,用之適足以蠹國殃民,誠不可不慎擇也。”

蓋天下之治亂,係於人才;人才之邪正,係於心術。若心術不好,雖有才能適足以濟其奸惡。人主不察而誤用之,必為天下大害。此唐、虞官人必以九德,而後世使貪使詐之說,所以至於誤國家也。

去歲,帝親錄係囚,見應死者,閔之,縱使歸家,期以來秋來就死。仍敕天下死囚,皆縱遣,至期來詣京師。至是九月,去歲所縱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無人督帥,皆如期自詣朝堂,無一人亡匿者。上皆赦之。

太宗於去歲貞觀六年嚐親自審錄罪囚,見那該死的囚犯,心裏憐憫,不忍便殺他,都放了回家看視父母妻子,限到明年秋間,著他自來就死。因此又敕令法司,將天下死囚也都暫放還家,亦限至明年秋裏自來赴京。至是歲貞觀七年九月,去年所放的罪囚共三百九十人,都感太宗不殺之恩,不要人催督帥領,個個照依期限,齊到朝堂聽候處決,沒一個逃亡隱匿下的。太宗見這些囚犯依期就死,是他能守信改過了,乃皆赦其罪而遣之。

這是太宗恩德所及,感動人心,能使極惡罪人,視死如歸,可謂難矣。然帝王以刑賞治天下,自有個大中至正之道。人而無罪,即不當刑;罪而可殺,奚有於縱?倘或縱而不來,將何以示信?若使來而論死,又至於傷恩。所以後人論縱囚之事,以為可偶一為之,非聖人之法。且罪囚至三百餘人,一年之間,寧無物故死亡之事?乃謂絕無一人亡匿,此則史臣欲紀太宗之德政,而不覺其辭之過。觀者但法其一念好生之心可也。

十一月,以開府儀同三司長孫無忌為司空,無忌固辭,曰:“臣忝預外戚,恐天下謂陛下為私。”上不許,曰:“吾為官擇人,惟才是與。苟或不才,雖親不用,襄邑王神符是也;如其有才,雖仇不棄,魏徵等是也。今日之舉,非私親也。”

開府儀同三司,是唐時官名。司空,在唐朝為三公。

是年十一月,太宗以開府儀同三司長孫無忌為司空,無忌固辭不敢當,說道:“臣是皇後之弟,忝預外戚,若處以三公尊位,恐天下人議論,說陛下私厚親戚。”太宗不許其辭,說道:“司空大臣,未易稱職,我隻要替這樣官選擇個好人,但是有這樣大才的,就與他做,不論親戚。設或不才,縱是親戚也不用,如襄邑王李神符,本是朕的叔父,隻因他無功勞,但封為王,不任他以官職,所謂雖親不用也。若是有才能的,雖平日所仇恨也不輕棄,如魏徵等諸人,先事隱太子,同謀害朕,本是仇人,隻因他有才能,故傾心委任,忘其舊恨,所謂雖仇不棄也。今日舉卿為司空,蓋因卿有才德,能稱此官,故以此位處之,不因為是皇後的親戚而用之也。”

這一段見得唐太宗用人至公的意思。這長孫無忌隨太宗定天下,本是開國功臣,與其他外戚不同。若論國家待親戚的道理,還是不要他幹預政事,才得常保富貴,又不可藉口太宗之言,以私厚其親而誤國家也。

十二月,帝從上皇置酒故漢未央宮,上皇命突厥頡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蠻酋長馮智戴詠詩,既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帝奉觴上壽曰:“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誨,非臣智力所及。昔漢高祖亦從太上皇置酒此宮,妄自矜大,臣所不取也。”上皇大悅。殿上皆呼萬歲。

上皇,是唐高祖。未央宮,是漢時宮名。下麵太上皇,是漢高祖之父。

貞觀七年十二月,太宗陪侍上皇高祖,在舊時漢家所遺的未央宮中置酒宴會。那時太宗平定天下,四夷君長都為左右宿衛之臣,也隨著群臣侍宴。飲酒中間,高祖命突厥酋長頡利可汗在筵前起舞,又命南蠻酋長馮智戴在席間歌詩,因喜不自勝,笑說:“自古中國之患,不是北虜,便是南越。今日胡越酋長,同堂宴會,歌舞為歡,都做了一家人。這等盛事,自古以來未嚐有也。”於是太宗自捧酒觴,為高祖上壽,說:“這四夷君長,皆來臣服,都是奉父皇陛下平日教誨,不是臣之智力所能及也。昔漢高祖微時不事生產,他有一個兄劉仲,卻會治產業,他父太上皇隻道高祖不如劉仲。後來高祖得了天下,也曾陪太上皇在這未央宮中置酒,自奉玉卮上壽,卻說:‘當初父親以臣為無用,不如我哥會治家業,今日看臣所創的事業,卻比我哥何如?’其言如此,是在他父母麵前自誇其能,妄自矜大,臣平日甚不取他,豈如我今日父子君臣聚會之盛耶!”高祖見太宗這等謙退,越發喜歡。殿上群臣,皆呼萬歲。

大漢高祖、唐太宗,皆以蓋世之雄起自閭巷,削平僭亂,混一華夷,乃至大業已成,太平無事,又皆盡孝養之典以奉其親,故未央上壽之儀,前後數百年,若合符節,雖其詞之工拙,若有不同,而其情之殷勤,則無或異,真曠世之美談也。況以繼體守成之君,而當四海升平之日,則所謂養以天下,而奉親之歡心者,當不在二主之下矣。

帝謂左庶子於誌寧、右庶子杜正倫曰:“朕年十八,猶在民間,民之疾苦情偽,無不知之。及居大位,區處事務,猶有差失。況太子生長深宮,百姓艱難,耳目所未涉,能無驕逸乎!卿等不可不極諫。”太子好嬉戲,頗虧禮法,誌寧與右庶子孔穎達數直諫。上聞而嘉之,各賜金一斤,帛五百匹。

左庶子、右庶子,俱是東宮官名。

太宗麵諭左庶子於誌寧、右庶子杜正倫說道:“太子乃繼體之君,不但要涵養德性,又要通曉世務。然世務甚不易曉也。朕年十八歲時,為將家之子,未有官職,尚在民間,凡民間疾痛困苦的事,與人之誠實的、詐偽的諸般情狀,皆耳目所聞見,無不盡知之。及居太子的大位,區處世務,或思慮之所不及,或計畫之所未精,一日萬機,猶不免於差失。況今太子生長深宮,未嚐出外,百姓每的艱難,如饑寒困乏之苦,鰥寡孤獨之人,皆耳目見聞所未經涉,但安享富貴,不知憂勤,安能無驕縱放逸乎!卿等為東宮官,各有輔導之責,不可不極言諫正,使動皆由禮,而無驕逸之過也。”那時太子承乾,性好閑遊戲耍,於聖賢禮法,頗有虧損。於誌寧與右庶子孔穎達因遵奉太宗責成之意,凡有過差,每每直言諫止。太宗聞之,嘉此二人忠讜,各賜金一斤,帛五百匹,以褒賞之。

這一段是紀唐太宗勉東宮官預教太子的事。蓋太子天下之本,四方之人心係焉。教訓之功,不可不預;輔導之人,不可不擇。是以古之帝王,最慎乎此。自繈褓之中,以至於成人之日,左右前後,罔非正人;出入起居,皆有法度。養成元良之德,而立太平之基,此三代所以有道之長也。有天下者,當知所法矣。

上問魏徵曰:“群臣上書可采,及召對多失次,何也?”對曰:“臣觀百司奏事,常數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況諫者拂意觸忌,非陛下借之辭色,豈敢盡其情哉!”上由是接群臣辭色愈溫,嚐曰:“煬帝多猜忌,臨朝對群臣多不語。朕則不然,與群臣相親如一體耳。”

太宗問魏徵說道:“朕近觀群臣上本奏事,其本內說的話,多有可采取的。及至召他麵問,聽其奏對,便多倉皇錯亂,失其次第,此何故也?”魏徵對說:“臣觀百司之中,惟有禦前奏對實為至難。每欲奏一事,常在數日之前,晝夜尋思,要到上前,如何敷陳,如何議論,莫不預先想下,記憶在心。及到禦前,仰見天威嚴重,把那要說的話,三分之中,說不得一分,已自忘失錯亂,不成次第了。況因朝廷過失,直言進諫者多是違怫意旨、觸犯忌諱的說話,若非陛下假借他些溫和的辭色,而直以天威臨之,彼將恐懼畏怕,愈覺倉皇,雖有懇款忠愛之情,亦何由得盡於君上之前哉!”太宗聞魏徵之言,自此以後,接待群臣,辭氣顏色越發溫和,惟恐不盡其情,嚐說:“隋煬帝當時性多猜忌,每臨朝接待群臣,不出一語,所以上下不交,君臣間隔。我卻不然。看那大小群臣,都是股肱耳目,相親相信,真如一體,政事得失,隻管虛心訪問,他每有所欲言,也都著他說盡,唯欲通上下之情而已。”

夫人主尊如天地,威如雷霆,堂陛分嚴,君臣禮隔,若不使臣下盡言,則天下之利病,何由得知?若不降辭色延訪,則臣下之忠悃,豈敢自盡?所以唐、虞君臣,都俞籲咈一堂之上,而為千古明良之會也。後世諛佞之臣,欲壅蔽人主聰明,以為天子之尊不可與臣下接談,故有臨朝淵默,不發一語,如隋煬帝之所為者,真覆亡之軌轍也。宜太宗以之為鑒也與。

八年正月,上欲分遣大臣為諸道黜陟大使,未得其人,李靖薦魏徵。上曰:“徵箴規朕失,不可一日離左右。”乃命:靖與太常卿蕭瑀等凡十三人分行天下,察長吏賢不肖,問民間疾苦,禮高年,賑窮乏,褒善良,起淹滯,俾使者所至,如朕親睹。

箴規,是諫正的意思。長吏,是郡守縣令。

貞觀八年正月,太宗念天下至大,郡邑至眾,朝廷上耳目或有不及,思慮或有不到處,要分遣有才望的大臣,為諸道黜陟大使,一時難得其人。李靖薦魏徵可充此差。太宗說:“魏徵能直言無隱,朕有過失,全賴他諫正,得以省改,豈可一日離朕左右,舍根本之地,而任出使之事乎?”於是遂命:李靖同太常寺卿蕭瑀等一十三人,分投出去,巡行天下,訪察天下有司官員,那個賢良該褒升,那個不才該罷斥。又詢問民間所疾痛困苦的事,為他處置。民有高年的,優加禮敬;有窮乏的,厚為賑恤;善良的,褒揚而錄用之;賢能而淹滯於下位的,薦拔而疏通之。凡遠方小吏,下民隱情,朝廷不能遍曆而周知者,都看他每所到地方一一經理,就如朕親看見的一般。庶幾朝廷之政教,無遠不舉,朝廷之恩澤,無微不被,以稱朕愛民求治的意思。

這黜陟大使,就是如今巡撫官一般。夫常置魏徵於內,以匡輔君德,間遣李靖等於外,以勤求民瘼,太宗可謂明於治體而善於任人者矣。

中牟丞皇甫德參上言:“修洛陽宮,勞人;收地租,厚斂;俗好高髻,蓋宮中所化。”上怒,謂房玄齡等曰:“德參欲國家不役一人,不收鬥租,宮人皆無發,乃可其意邪!”欲治其謗訕之罪。魏徵諫曰:“賈誼當漢文帝時上書,雲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自古上書不激切,不能動人主之心。所謂狂夫之言,聖人擇焉。惟陛下裁察!”上曰:“朕罪斯人,則誰敢複言?”乃賜絹二十匹。

太宗時,有個中牟縣丞叫做皇甫德參,上本條陳時政,說道:“朝廷修蓋洛陽宮殿,用許多丁夫,勞了人力;有司收地畝租糧,起科太重,厚斂百姓;又民間風俗,婦人好梳高髻,蓋因宮女髻高而仿效之也。”其大意如此,不過欲朝廷輕徭薄賦,表正風俗而已。太宗看了震怒,謂宰相房玄齡等說道:“我才修一宮,便說是勞民;才收些地租,便說道厚斂;至於民間髻高,也說是宮中所致。憑他說起來,必欲使朝廷不役民間一夫,不收百姓鬥粟,宮人都無發可梳,方才可其意邪!這等妄言謗訕,宜加以罪。”魏徵勸說:“人臣進諫之言,容有過當。如賈誼當漢文帝時,是何等治平,他上《治安策》,還說當時事勢,可為痛哭者一件,可為流涕者二件。可見自古以來,上書建言者,若詞不激切,則不能聳動人主之心,所以寧為過甚之言,而不敢忌諱也。古人曾說:‘狂夫之言,本無足采,聖人恐其或有一得,猶加選擇。’今德參固是狂愚,未必有心謗訕,望陛下裁度鑒察,未可深罪也。”太宗一聞徵言,當時省悟,說道:“朕方虛懷下問,嘉納讜言,若因此人之言,遽加罪責,以後大小群臣,誰敢再諫?”即赦德參之罪,仍賞絹二十匹以旌其直焉。

夫德參一郡邑小臣,乃能抗疏闕廷,規切時政,雖其言語識見,未必能知大體,而其一念為國之心,不以卑賤而自諉,誠亦有足諒者。太宗始因其辭之已甚,而欲以罪加之;一聞魏徵之言,而洞然開悟,不惟不罪,又從而賞之。雖謗木諫鼓之設,不是過也。豈非萬世之所當法者哉!

九年,上謂魏徵曰:“齊後主、周天元皆重斂百姓,厚自奉養,力竭而亡。譬如饞人自噉其肉,肉盡而斃,何其愚也!然二主孰為優劣?”對曰:“齊後主懦弱,政出多門;周天元驕暴,威福在己。雖同為亡國,齊主尤劣也。”

饞,是窮餓、貪食的意思。噉,是吃。斃,是死。北朝齊後主,叫做高緯,為周宇文邕所滅。周天元帝,叫做宇文贇,為隋楊堅所篡。

太宗一日謂魏徵說道:“近時齊後主、周天元都窮奢極欲,不恤其民,尋常用度,恣意征取,重斂於百姓,以厚自奉養,竭萬民之脂膏,以供一己之逸樂,至於民窮財盡,遂以亡國。就如那窮餓口饞的人,隻要他腹飽,乃割自身上的肉,食之以充饑,不知肉既噉盡,身亦隨亡。如此昏愚,豈不可笑!然就這兩人較論,孰為稍優?孰為最劣?”魏徵對說:“齊後主性資懦弱,凡事都無主張,隻聽那左右的撥置,那左右的人,都得以竊弄權柄,朝政出於多門;周天元性資驕暴,雖是奢侈殘虐,卻自家能主張國柄,不至下移,威福之權,尚由己出。故雖同為亡國,然周天元在時,楊堅尚不敢篡位。若齊後主遂為敵國所擒,把祖宗的基業,徒供群小的愚弄,尤下愚最劣者也。有天下者,可不戒哉!然二主之事,雖優劣稍殊,而亡國則一。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自古聖帝明王,莫不惓惓然以約己厚下、節用愛民為務,故深仁厚澤,結於民心,而享國長久。若竭天下之力,以奉一人,而不顧百姓之困窮,至於人心怨叛,瓦解土崩,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

究觀二主之事,鹹以重斂百姓,厚自奉養,力竭而亡,後先一轍,其剛暴之與懦弱,不過五十步之笑百步耳,何足為優劣哉!然則人主欲為宗社萬年長久之計,惟在保民而已。

長孫皇後性仁孝儉素,好讀書,常與上從容商略古事,因而獻替,裨益弘多。上或以非罪譴怒宮人,後亦陽怒,請自推鞫,因命係囚,俟上怒息,徐為申理。由是宮壼之中,刑無枉濫。及疾篤,與上訣,時房玄齡以譴歸第,後言於上曰:“玄齡事陛下久,小心慎密,奇謀秘計,未嚐宣泄,苟無大故,願勿棄之。仍願陛下親君子,遠小人,納忠諫,屏讒慝,省徭役,止遊畋,妾雖沒於九泉,誠無所恨。”崩於立政殿。後嚐采自古婦人得失事為《女則》三十卷。及崩,宮司奏之,上覽之悲慟,以示近臣曰:“皇後此書,足以為範百世。朕非不知天命而為無益之悲,但入宮不複聞規諫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懷耳!”乃召房玄齡,使複其位。

這一段是記長孫皇後的女德之美。說皇後天性仁慈孝順,無所違忤;儉約樸素,不喜紛華。平日宮中無事,隻好讀書。間常與太宗從容議論古人行過的事,於凡善惡是非、興亡理亂,皆能一一評品,就中獻可替否,以為勸戒,所以補助治道甚為不少。太宗有時將無罪的宮人偶加譴怒,後心知其枉,待要當時分解,又恐違忤上意,也就陽為惱怒,奏請親自問理,因命左右將這得罪的宮人,囚係在掖庭獄中,待太宗怒氣已消,卻慢慢的與他申理。以此宮壼之中,刑責所加,再沒有冤枉濫及者。其內政之善如此。到後來得病沉重,與太宗永訣,那時正遇宰相房玄齡偶被太宗譴怒,罷歸私宅,後因與太宗說道:“房玄齡奉事陛下為日最久,平時極是小心,謹慎周密,凡與主上商量的奇謀秘計,不可使人聞者,他出到外邊,再不肯泄露,其慎密如此。近日譴歸私第,不知為何?若是原無大事,願陛下照舊任用,不可輕棄之也。仍望陛下自此以後,親近有德之君子,斥遠邪佞之小人,嘉納忠直之言,屏棄讒慝之語,減省不急之征徭,罷止無益之田獵。如此,則聖德日新,太平可保,妾雖沒在九泉,亦無遺恨矣。”說罷,遂崩於立政殿。史臣又記皇後在日,曾將自古婦人,上自後妃,下逮士庶,善可為法、惡可為戒的事,采輯成一部書,叫做《女則》,其目有三十卷。太宗一向不曾看見,至是女官方將此書進與太宗。太宗覽之,不勝悲慟,將出與侍臣看,說道:“皇後此書,勸戒詳明,有關風化,真可以垂法百世矣。人之生死,本有大數。朕非不知天命,而為無益之悲,但往時朕有過失,多賴皇後規正,自他沒後,入到宮中,再沒人把好言語來規諫我,恰似失了一個賢相一般,所以不能忘情耳!”因想皇後的遺言,即召回房玄齡,複其官職,任之如舊。

蓋閨門之際,實為萬化之原,故自古聖賢之君,未有不以內助而成者,三代以來,皆可考而知也。太宗躬行仁義,為一代之賢君,而長孫後宣教宮闈,為一代之賢後,太平之業,固相須而成者矣。然推其令德之所自,則本於性好讀書,是以能涵養德性,多識古今,而不流於燕昵之私也。此又不可不知。

治書侍禦史權萬紀上言:“宣、饒二州銀大發,采之,歲可得數百萬緡。”上曰:“朕貴為天子,所乏者非財也,但恨無嘉言可以利民耳。與其多得數百萬緡,何如得一賢才。卿未嚐進一賢、退不肖,而專言稅銀之利。昔堯、舜抵璧於山,投珠於穀,漢之桓、靈乃聚錢為私藏,卿欲以桓、靈俟我邪!”是日,黜萬紀,使還家。

宣州,即今南直隸寧國府地方。饒州,即今江西饒州府地方。緡,是穿錢的繩,每錢一千為一緡。俟字,解作待字。

太宗時有個治書侍禦史權萬紀,上言說道:“近時宣州、饒州兩處山中礦銀大發,若差人收采,一歲所得,可以值錢數百萬緡,亦足以濟國家之用。”太宗說:“朕貴為天子,納四海九州的貢賦,所缺之者,不在錢財,但恨無賢臣,不得聞好言語可以利益生民者耳。與其多得錢數百萬緡,其利有限,豈如得一賢才,為國盡心,為民造福,其利無窮。卿為侍禦史,不能薦舉一個賢人,退去不肖的人,而專言稅銀之利,是誠何心?古時聖君如唐堯、虞舜,不以珠玉為寶,抵璧於山岩,投珠於淵穀,棄擲不用,萬世稱頌其美。惟是漢朝桓帝、靈帝昏亂之君,聽信小人欺誑,別於府庫之外,積聚錢財為自己的私藏,萬世鄙笑他。卿不勸我學堯、舜,卻要我做桓、靈,把這等昏亂之君來待我,將謂朕為何等主邪!”即日黜退權萬紀,罷職還家,以示朝廷不用言利之臣也。

夫自古小人獻諂,常說替國家生利,故人主容易信之。如權萬紀所言,若非太宗聰明英斷,未有不受其欺者矣。今既拒絕其言,又黜退其人,則天下人皆知太宗重賢才,輕貨利,雖有懷奸獻佞,欲引誘以非禮者,誰敢妄言哉!此貞觀之治所以為盛也。

魏徵上疏,以為:“人主善始者多,克終者寡,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蓋以殷憂則竭誠以盡下,安逸則驕恣而輕物。盡下則胡越同心,輕物則六親離德,雖震之以威怒,亦皆貌從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將興繕則思知止,處高危則思謙降,臨滿盈則思挹損,遇逸樂則思撙節,在宴安則思後患,防壅蔽則思延納,疾讒邪則思正己,行賞爵則思因喜而僭,施刑罰則思因怒而濫。兼是十思,而選賢任能,固可以無為而治,又何必勞神苦體以代百司之任哉!”

殷,是盛。挹,是酌。僭,是過。

魏徵上疏於太宗說道:“人主取天下本難,守天下本易,然自今觀之,創業垂統,善其始者恒多,而治定功成,保其終者恒少,豈取天下反易,而守天下反難乎?蓋由締造之初,有敵國外患,常懷莫大之憂,故能竭其誠心,以盡下情,當此之時,雖匹夫之言,有重於泰山者矣。及禍亂平定,而身居安逸,則驕泰放恣,而輕忽物情,慢不加意,當此之時,雖公卿之言,有輕於鴻毛者矣。夫能盡下情,則人人樂為效力,雖遠而胡越之人,亦與我同心,而況於英雄豪傑乎!故取天下本不易而反易也。待人輕忽,則人人不肯用情,雖近而六親之人,亦與我離德,而況於四方之遠乎!雖震之以威,劫之以勢,也隻是外貌從順,心中其實不服,亦終於背叛而已,故守天下本不難而反難也。人主誠能留意於此,事事致思,不敢怠忽,凡聲色貨利之交,雖若可欲,必思知足而不貪;凡宮室土木之工,雖欲經營,必思知止而不費。托侯王士庶之上,雖高而實危,則思謙虛以自降;處豐亨豫大之時,既滿而且盈,則思挹損以自保。遇逸遊快樂之事,則思樂不可極,而撙節其**之情;居宴安無事之日,則思治不可常,而預防乎後來之患。慮左右壅蔽,則思招賢納善,以廣吾之聰明;惡讒邪之害正,則思正己率下,以杜人之欺罔。爵賞因喜而過,則人無所勸,務思賞當其功,而不使有非分之獲;刑罰因怒而濫,則人必自危,務思罰當其罪,而不使有無辜之枉。夫人君能慎思此十事,而兢兢不怠,則內立保業之本;又能選任賢能,共圖化理,則外有保業之具。如是固可以端拱無為,而天下自治矣,又何必勞神苦體以代百司之任為哉!”

魏徵此疏不過數十語,而人君為治之大法,已盡於此,真可謂嘉謀嘉言矣。要之十思雖多,總隻是一個敬字,隨事而見,《書》所謂“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機”,“予臨兆民,若朽索之禦六馬”,皆此意也。然非有讀書窮理之功,亦何以持養此心,而不流於慢易哉?此又徵之所未發也。

五月,魏徵上疏,以為:“陛下欲善之誌不及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譴罰積多,威怒微厲。乃知貴不期驕,富不期侈,非虛言也。昔隋之未亂也,自謂必無亂;其未亡也,自謂必無亡。故賦役無窮,征伐不息,以至禍將及身而尚未之悟也。夫鑒形莫如止水,鑒敗莫如亡國。伏願取鑒於隋,去奢從約,親忠遠佞,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夫取之實難,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難,豈不能保其所易乎!”

貞觀十一年五月,此時太宗幸洛陽,以供獻不齊備,譴責有司。魏徵既當麵諫正,退又上疏說道:“陛下初年,欲善無厭,改過不吝,存心仁恕,待下溫和。如今孜孜為善的意思,似不如昔時;聞過必改的勇決,稍虧於往日;譴罰漸積太多,威怒微覺峻厲。這等看來,乃知古人說:貴不與驕期,而驕自至,蓋既貴,則尊崇無比,必至於驕矜;富不與侈期,而侈自至,蓋既富,則用度有餘,必至於奢侈。今以陛下行事觀之,豈非富貴已極,自不覺其驕侈乎!古人之言,信非虛語矣。且陛下代隋而有天下,昔隋恃其府藏之富,甲兵之強,戶口之多,其未亂也,自謂必無亂;其未亡也,自謂必無亡。以為子孫帝王萬世之業,雖妄用些財力,以開拓邊境,有何不可?故賦斂差役,無有了期,東西征伐,不得休息,以至民心怨叛,天下土崩,危亡之禍,將及其身,尚不覺悟。隋事之可鑒如此。夫鑒形容之妍媸者,莫如止水;鑒政事之得失者,莫如亡國。隋既以驕侈而致敗亡,則今日豈可複蹈其覆轍乎!伏願陛下取鑒於隋,屏去奢侈,從事儉約,親近忠直,斥遠諛佞,務反隋之所為,毋蹈隋之所敗。況當今天下太平無事,而禮賢節用,又陛下初年所已行者。以今之無事,行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無一毫疵議,就如堯、舜之****難名,又何得而稱焉。夫天下未定,親與群雄鬥智角力以次收取,其實艱難;天下既定,席已成之業,謹守勿失,甚是容易。陛下昔日既能取天下,得其所難,則在今日豈不能守天下,保其所易乎!惟不忘昔日之恭儉,便可以貽子孫而垂萬世。不然,得之艱難,而失之容易,甚可惜也。”

魏征此疏,大要勸太宗以力行恭儉,保守鴻業,可謂忠愛激切之至者矣。不獨太宗,萬世有天下者所當深思也。

魏徵上疏,以為:“《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自王道休明,十有餘年,然而德化未洽者,由待下之情未盡誠信故也。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有敗,況內懷奸宄,其禍豈不深乎!夫雖君子不能無小過,苟不害於正道,斯可略矣。既謂之君子,而複疑其不信,何異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陛下誠能慎選君子,以禮信用之,何憂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上賜手詔褒美曰:“昔晉武帝平吳之後,誌意驕怠,何曾位極台司,不能直諫,乃私語子孫,自矜明智,此不忠之大者。得公之諫,朕知過矣,當置之幾案以比弦韋。”

魏徵見太宗推誠任下,漸不如初,遂上疏說道:“昔《文子》書中曾說:‘上下之間,貴以誠信相與。比如一般樣的言語,而獨能取信於人者,以其有不欺之信,孚於未言之前也,不然,則雖言不信矣;一般樣的法令,而獨可行於下者,以其有無偽之誠,格於法令之外也,不然,則雖令不行矣。’由此觀之,可見為國之道,固必以誠信為本也。自陛下即位以來,勵精圖治,中外鹹寧,王道休美章明,已十有餘年於此矣。然而朝廷之德化,猶未浹洽於天下者,蓋由待下之情,未盡出於誠信,而多以疑貳參之故也。臣每見朝廷欲修立政事,圖致化理,則必委托於君子,而責其成功,至於所行之事,或有得失,則又谘訪於小人,而唯其可否。是使智者謀之,而與愚者論之,使賢者慮之,而與不肖者疑之也。其待君子也,非不敬而重之,然實憚其正直,而與之疏遠;其遇小人也,固亦輕而賤之,然實樂其柔佞,而與之狎昵。狎昵則形跡相忘,而其言無所不盡;疏遠則君臣間隔,而其情不得上通。夫使小人之言得盡,而君子之情不通,委任之不誠也,無足怪矣!然小人之所以見聽者,不過以其捷給之材,或足以中人主之心而已。殊不知中智庸常之人,豈無些小辯慧!然其才不足以經國,識不足以慮遠,縱使竭力盡誠,實心為國,尚不免於傾敗。況心藏奸宄,譎詐多端,而唯承顏順旨,以為容悅者,乃欲倚而信之,則其壞法亂紀,蠹國殃民也必矣,其為禍患豈不深乎!此小人之所以不可任也。君子之所以見疑者,或以其偶有小過,遂不察其平生。殊不知所謂君子者,隻是大節過人,才德出眾,至於心思之所不及,智慮之所不周,亦豈能全無小過。但其無心之失,不害於正道,即當略而不論矣。今既謂之君子,則已知其正,而複疑其不信,則又以為邪,何異立直木於日中,而又疑其影之邪曲者乎!蓋既曰直木,則其影未有不正者也;既曰君子,則其心未有不誠者也。又何疑之有哉!此君子之所以不可不任也。陛下誠能慎選於群臣之中,察其立心行己,光明正大,而確然為君子者,因而接之以禮,馭之以恩,誠心任用,如手足腹心,相為一體,而不使邪曲小人,得以媒糵其間,則彼方能殫竭忠猷,展盡底蘊,君臣同誌,上下一心,庶事自無不康,萬幾自無不理,何憂天下之不治哉!不然,誠信之道一虧,即阻忠良之誌;疑貳之心一起,即開群枉之門,天下之事,將日趨於傾敗,而危亡之期,不可保也。可不戒哉!”太宗覽魏徵之疏,心甚嘉悅,即降手詔褒美說道:“昔晉武帝既平定東吳,天下一統,誌意驕怠,不複留心政治。那時有太傅何曾退朝,私謂其子何劭說:‘吾每見主上,不論經國遠圖,隻說平生常語,此非貽厥孫謀者。一二世之間,定要大亂,爾輩猶可以免。’因指著諸孫說:‘此等必遇亂而死。’後來晉室大亂,其孫何綏,仕至尚書,果為東海王越所殺。前史美之,以為明於先見。朕常以為曾位極三公,責任至重,明知其主驕奢,不能直詞正諫,卻乃私語子孫,自誇明智,此人臣不忠之甚者也。若使曾能直言匡救,武帝因而改悔,豈至於一傳而亂乎!朕今溺於宴安,不自覺其怠忽,茲得聞公之言,方知從前所行,多有不是,所當省改。昔西門豹性急,常佩韋皮以自緩;董安於性緩,常佩弓弦以自急。今朕亦將此疏,置在幾案,朝夕省覽,以為警戒,就如古人佩韋、佩弦以自矯其過一般,庶可以保其有終也。”

嚐觀自古人君,未有不欲任賢以圖治;自古人臣,未有不思竭忠以報主。然上每苦下之不忠,下每苦上之不任者,則以推誠之道,有所未盡也。若必上之任下,無一毫疑貳之心,而後臣之事君,無一念顧忌之意,聖帝明王所以無為而治者,唯以是道而已。魏徵推而言之,深切明著。太宗即能引咎受規,比以韋弦,真可謂能納忠言者矣。至其論何曾數語,尤中後世人主之病。人主即此而推之,則臣下之忠佞,可不察而知矣。

侍禦史馬周上疏,以為:“三代及漢,曆年多者八百,少者不減四百,良以恩結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餘年,皆無恩於人,本根不固故也。陛下當隆禹、湯、文、武之業,為子孫立萬代之基,豈得但恃當年而已!今之戶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給役者兄去弟還,道路相繼。陛下雖加恩詔,使之裁損,然營繕不休,民安得息!臣觀自古以來,百姓愁怨,聚為盜賊,其國未有不亡者。蓋幽、厲嚐笑桀、紂矣,煬帝亦笑周、齊矣。不可使後之笑今,如今之笑煬帝也。貞觀之初,天下饑歉,鬥米直匹絹,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憂念不忘故也。今比年豐穰,匹絹得粟十餘斛,而百姓怨谘者,知陛下不複念之,多營不急之務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以畜積多少,在於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之,隋貯洛口倉而李密因之,東都積布帛而世充資之,西京府庫亦為國家之用,至今未盡。夫畜積固不可無,要當人有餘力,然後收之,不可強斂以資寇敵也。夫儉以息人,陛下已於貞觀之初親所履行,在於今日為之,固不難也。陛下必欲為長久之計,不必遠求上古,但如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又,百姓所以治安,唯在刺史、縣令。苟選用得人,則陛下可以端拱無為。今朝廷唯重內官而輕州縣之選,刺史多用武人,或京官不稱職始補外任,邊遠之處,用人更輕。所以百姓未安,殆由於此。”疏奏,上稱善久之,謂侍臣曰:“刺史朕當自選;縣令宜詔京官五品以上,各舉一人。”

茌平人馬周,以布衣遭遇太宗,不次超擢為侍禦史,感激恩遇,知無不言。嚐上疏說道:“自夏、商、周三代,以及兩漢,子孫相承,所曆年數多的至八百年,少的也不減四五百年。這等長久,蓋因他祖宗開創之初,躬行節儉,以為家法,不勞民之力,不費民之財,深仁厚澤,固結民心,雖其後嗣未必皆賢,賴有先德維持,人心思慕,不忘故也。自魏、晉以降,至於周、隋,多的隻五六十年,少的才二十餘年。這等短促,蓋因他祖宗開創之初,不為子孫遠慮,殘虐其民,厚斂重役,以致人心怨叛,本根不固故也。今陛下承隋之後,鑒隋之亡,當以三代聖王為法,隆夏禹、商湯、周文、武的德業,由一世以至萬世,傳之無窮,為子孫立萬代之基,豈可但恃當年,隻顧目前安享富貴便了。若不恃當年,必為子孫萬世之計,則所以厚施恩澤、固結民心者,何可不加之意哉!隋家開皇年間,戶口最盛,幾至九百萬,如今的戶口,不及隋家十分中之一,而百姓每供給力役的,終歲不息,戶中丁口,更替上班,兄去替役,弟才得還,道路往返,累累相繼。陛下雖有恩詔,命有司裁減夫役名數,然朝廷土木繁興,工作不息,須要人丁充役,如何得裁減。所以有司視恩詔為虛文,必至民窮盜起而後已。臣觀自古以來,征役不息,百姓愁怨,至於相聚而為盜賊,所在蜂起,則其國家未有不喪亡者。但衰世昏主,多不自知,千古一律,為後世所笑。蓋周家幽王、厲王,嚐笑夏桀、商紂,以無道亡其國家,而不悟己之所為亦如桀、紂。近時隋煬帝,嚐笑周天元、齊後主,以無道亡其國家,而不悟己之所為亦如周、齊。今日正當以此為戒,不可又蹈其覆轍,使後之笑今,亦猶今之笑煬帝也。且人君之心,其為民與否,動於一念,即彰聞於百姓。如貞觀初年,天下饑荒,一鬥米價值一匹絹,米貴如此,宜乎民不聊生,然而不怨者,知陛下誌在養民,憂念不忘,今日雖困苦,終必安樂故也。如今連年豐熟,一匹絹可換米十餘斛,米賤如此,宜乎民皆樂生,然而怨嗟者,知陛下誌驕意怠,不複憂念百姓,而妄興土木,其所營繕的,都是沒緊要的工作,以此煩民,雖年穀豐登,終必轉死溝壑故也。然則陛下可不察百姓之心,而停不急之務哉!自古以來,國家有興有亡,然其所以興者,不是為錢糧蓄積得多,其所以亡者,不是因錢糧蓄積得少,隻在百姓苦樂而已。若是暴征橫斂,朘削民財,使百姓愁苦思亂,則民窮盜起,其亡無日矣,蓄積雖多何益?若是輕徭薄賦,培養休息,使百姓都安生樂業,則本固邦寧,大業可長保矣,蓄積雖少何傷?隻以近日所共見之事證之:隋家父子,壅利行私,將民間財物,盡皆搜索,以為私藏,於洛口倉中,貯下許多糧米,後來被反賊李密占據,開倉散施,道路米厚數寸,洛水兩岸,望如白沙。又於東都洛陽城中,積下許多布帛,後來賊臣王世充篡位,資以固守,至以帛汲井,用布為爨。又於長安西京府庫,積下許多金寶,後來我國家平定關中,就因其所遺,以為軍國之需,至今二十餘年,用之未盡,其多可知。由此觀之,隋之積蓄,豈不豐富?隻因失了人心,所以社稷不保;積下多少財物,適足為敵人之資而已。這便是蓄積的明驗。夫國以食為命,蓄積故不可無。然民以食為天,征斂尤不可過。必須家給人足,財力有餘,然後以正額收之,彼方不怨,不可將貧敝之民,強行搜括以為寇敵之資也。夫敦行儉約,以休息小民,陛下在貞觀初年,親自行過,年來海內治平,皆其明效。在於今日,若肯將已試之政,加意施行,固不難也。然則陛下必欲為長治久安之計,亦不必遠求上古,取法前王,隻是照依貞觀初年所行,以清心省事、節用愛民為主,則天下蒼生自然受福,為幸多矣。又一件最緊要的,欲要王業長久,須是百姓得安。然百姓所以治安,其機隻在刺史、縣令。這兩樣官,最為近民,關係甚重。若是刺史選用得人,則一州之民皆受其福;縣令選用得人,則一縣之民皆受其福。官得其人,則百姓自然樂業,陛下即可以端拱穆清,無為而治矣。乃今日朝廷用人,隻是崇重京官,把那州縣官看得太輕了。如刺史乃一州之主,卻多以武將為之。那武官隻能用兵,不曉民事,如何為有司表率?又或京官不能稱職,方調補外任。夫州縣之事,更難於京官,彼既不稱京職,如何能臨民蒞眾?至於邊方遠處,動係安危,卻乃以其荒僻險遠,越不經心,隻將庸才冗流充之而已。夫設官分職,本以為民,而於親民之官,乃輕忽之如此。朝廷既輕其選,則其人必不自重,由是遷延歲月,以苟升鬥之祿,則視其官如傳舍,甚或恣肆貪漁,以充溪壑之欲,則以其民為寇仇,所以百姓不得安生,為此故也。今欲培植國本,為久長之計,則守令之選,其可不加之意哉!”馬周疏上,太宗覽畢,道他說得好,稱讚不已,諭侍臣說:“守令之官,委的當重。今後刺史有缺,朕當自選於群臣,擇其可者。至於縣令,當令京官五品以上,訪有才力操守、可任治民者,各舉一人,以備選擇,庶不至失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