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全集【三】 史部·通鑒直解?下? 卷之十五1

唐紀

太宗

三年三月,上謂房玄齡、杜如晦曰:“公為仆射,當廣求賢,隨才授任,此宰相之職也。比聞聽受辭訟,日不暇給,安能助朕求賢乎!”因敕尚書細務屬左右丞,唯大事應奏者,乃關仆射。

仆射,是官名。初,唐置尚書省,有尚書令,總理六尚書之事,有左右仆射為之佐,又有左右丞分理其事。其後以太宗曾為尚書令,遂不設此官,但以仆射為省長,即宰相之職也。

貞觀三年三月,太宗謂房玄齡、杜如晦說道:“宰相之職,莫大於進賢。卿等為仆射,事當急其大者,必廣詢博訪,求得真賢,隨其才能,授以職任,乃為稱職。近聞卿等身親細務,聽受辭訟,至於每日勤勞,應給不暇,安能從容谘訪,助朕求賢乎!”於是敕令六部尚書,凡一應瑣細事務,俱屬左右丞分理,惟軍國大事,應當奏聞的,乃關白仆射,聽其處分。

太宗之意,蓋欲使房、杜二人,事簡而心專,庶能求賢以圖治也。蓋百官之職,在於任事;宰相之職,在於任人。故人君擇一相,宰相擇庶官,而後天下之事可不勞而舉。不然,一人之才力有限,天下之事務無窮,雖日勞心焦思,身親辭訟而遍聽之,何益於治哉!太宗可謂知治體矣。

玄齡明達政事,輔以文學,夙夜盡心,惟恐一物失所。用法寬平,聞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與如晦引拔士類,常如不及。至於台閣規模,皆二人所定。上每與玄齡謀事,必曰:“非如晦不能決。”及如晦至,卒用玄齡之策。蓋玄齡善謀,如晦能斷故也。二人深相得,同心徇國,故唐世稱賢相者,推房、杜焉。

這一段是因太宗屬任宰相,遂並記房、杜之相業如此。

房玄齡之為人,才學兼備,既明達百官庶吏之事,又能以文學濟之,蚤夜孜孜,盡心為國,惟恐天下或有一物不得其所。故用法則寬厚而和平,待人又虛心而能恕。聞人有善,便如自己有的一般。不以求備之心取人,而苛責其所不能;不以一己之長拒人,而沮絕其所可用。每與杜如晦引拔士類,使人之同升,其心汲汲然,常如有所不及。至於台閣中政事規模,亦皆二人相與裁定,以為一代之章程焉。是時太宗每與玄齡謀議政事,必說道:“所謀雖善,然非如晦,不能斷決。”及如晦到來,相與裁議,又竟用玄齡所謀之策。蓋玄齡性資明敏,善於圖謀;如晦性資剛果,善於斷決故也。二人謀斷,彼此相資,契合無間,同心協力,以徇國家,故能舉賢任能,弼成貞觀之治。唐時稱賢相者,必推重於房、杜焉。

古語說:中臣以身事君,上臣以人事君。蓋以身事君者,所及有限;以人事君者,所及無窮。今觀房、杜之所為,庶幾乎休休之臣,是以保我子孫黎民者矣。然非太宗親信之篤,委任之專,何以得行其誌哉!故太宗任相,不以躬親細務為能,而惟以求賢為先。房、杜為相,不以同心徇國為足,而尤以進賢為務。此萬世為君、為相者之所當法也。

四月,上禦太極殿,謂侍臣曰:“中書、門下,機要之司,詔敕有不便者,皆應論執。比來唯睹順從,不聞違異。若但行文書,則誰不可為,何必擇才也!”房玄齡等皆頓首謝。故事:凡軍國大事,則中書舍人各執所見,雜署其名,謂之五花判事。中書侍郎、中書令省審之,給事中、黃門侍郎駁正之。上始申明舊製,由是鮮有敗事。

中書省、門下省,都是唐時宰相衙門。舍人,是中書省屬官。侍郎,是中書省佐貳官。令,是中書省長官。給事中,是門下省屬官。黃門侍郎,是門下省佐貳官。

貞觀三年四月,太宗禦太極殿,諭侍臣說道:“國家建立宰相,設中書省,掌佐天子執大政,凡製冊詔敕,皆屬其宣署申複。設門下省,掌出納帝命,凡國家之務,皆與中書參總。此兩省乃機務緊要之司,詔敕如有不穩便處,都該辯論執奏,方為稱職。近來兩省官,惟見阿旨順從,不聞一言違異。夫宰相若但奉行詔敕文書而已,則凡人誰不能做,何必選擇賢才而任之乎!”於是中書令房玄齡等皆頓首謝罪。兩省相傳故事:凡遇軍國大事,有關係難裁決的,則中書省先令舍人各執所見以判斷之,因各僉署其名於所斷之後,謂之五花判事,蓋以其言之者非一人,參錯而不齊也。眾舍人判訖,中書侍郎至中書令都省覽審察一過,酌其是非以為取舍。猶恐中間還有差失,仍行於門下省,令給事中至黃門侍郎,次第參詳駁正,然後施行。這規矩已久廢了,太宗始申明之,使一一都照舊行,由是事皆停當,少有差謬者。

蓋天下之事,非一人智力所能周,故天子委之宰相,宰相參之僚屬,不以往複為煩,不以異同為病,然後眾思畢集,而庶政惟和。後世庸暗之主,令惟主於必行;柔佞之臣,心惟在於保位。是以有順從而無匡弼,諱過失而憚改更,幾何而不敗天下之事哉!太宗此舉,可謂深識治體者矣。

茌平馬周,客遊長安,舍於中郎將常何之家。六月,以旱,詔文武官極言得失。何武人不學,不知所言,周代之陳便宜二十餘條。上怪其能,以問何。對曰:“此非臣所能,家客馬周為臣具草耳。”上即召之。未至,遣使督促者數輩。及謁見,與語甚悅,令直門下省。尋除監察禦史,奉使稱旨。上以常何為知人,賜絹三百匹。

茌平,是縣名,即今山東東昌府茌平縣。

太宗時,茌平人馬周,有奇才,以貧賤不修細行,為人所輕,乃感激西行,客遊於京師,先投見中郎將常何,館於其家。貞觀三年六月,太宗因旱災,詔令文武百官各上本,極言時政的得失,以圖修省。常何是個武官,平日未嚐學問,不知有何事可說,乃央托馬周代筆。馬周就替他做個本稿,條陳時政便宜,可以弭災者凡二十餘件,都是當世切務,鑿鑿可行的。太宗看了這本,疑怪說:“常何怎麽會做得這本,必是有人代筆。”乃麵問常何,常何從實對說:“這本非臣所能作,乃臣之門客馬周替臣具稿耳。”太宗即時宣馬周入見。未到間,連差了幾起人去催促他,其欲見之急如此。及來到朝見,太宗親與之談論,見他應對明敏,甚喜其才,就命他直宿於門下省,以待顧問。不久便除授監察禦史之職,差他出去巡行郡縣。馬周果能激濁揚清,除奸革弊,甚稱合上旨。太宗越發喜他,恩眷日厚。以常何能薦馬周,為有知人之明,乃賜絹三百匹以賞之。其後竟用馬周為宰相,為唐初名臣,其遇合之奇如此。

夫賢才之在天下,何代無之。但或阻於疏賤,而無左右之容;或失於跅弛,而乏鄉曲之譽,往往困窮湮塞,莫能自見。惟明主旁搜博訪,拔之於常格之外。然後可以搜羅遺佚,興起事功。馬周以一布衣,太宗偶覽其文,即召見擢用,首置禁近,旋參機密,雖古之求賢於版築、取士於屠釣者,亦何以遠過哉!此所以能得天下之才,而成貞觀之治也歟。

十二月,突利可汗入朝,上謂侍臣曰:“往者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朕常痛心。今單於稽顙,庶幾可雪前恥。”

突利可汗,是北虜突厥酋長。太上皇,是太宗之父高祖。單於,即是可汗。

貞觀三年十二月,突利可汗慕太宗威德,舉國內附,親入京師朝見。太宗因諭侍臣說道:“先年太上皇以隋政暴虐,百姓困苦,起兵救之。那時突厥強盛,欲借他兵馬以為助,不得已卑詞厚禮,至為之稱臣,其屈辱如此,朕常以是痛心。豈知今日我中國強盛,外夷震服,突厥君長,稽首來朝,前日稱臣之恥,庶幾可以洗雪矣。”

壬午,靺鞨遣使入貢,上曰:“靺鞨遠來,蓋突厥已服之故也。昔人謂禦戎無上策,朕今治安中國,而四夷自服,豈非上策乎?”

靺鞨,是北狄一種,其地與突厥相鄰。至是遣人到唐朝,貢獻方物。太宗與群臣說道:“靺鞨地方隔遠,不通中國,今乃遠來朝貢者,蓋突厥在四夷中,最為強盛,今已臣服,故靺鞨亦知朝廷威德,從而順化也。昔人嚴尤曾說禦戎無上策,蓋以夷狄非我族類,叛服不常,攻之則勞費無已,置之則時來侵犯,所以說自周、秦、漢以來,未有得上策者。若我今日,未嚐勞民傷財,勤兵於遠,惟務修政立事,治安中國,而四夷聞風慕義,自然相繼來庭。然則專修內治,豈非禦戎之上策乎?”

大抵製服夷狄之道,惟在先安中國。譬如人之一身,元氣充實則四肢之病自不能入也。若乃窮兵黷武,快心無用之地,斯之謂無策者矣。然推其本原,又在人主之一心。伯益所謂“無怠無荒,四夷來王”,蓋內修外攘之大本也。

三月,四夷君長詣闕,請上為天可汗。上曰:“我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稱萬歲。是後以璽書賜西北君長,皆稱天可汗。

貞觀四年三月,太宗既破滅突厥,威聲遠播,於是四夷酋長,都來朝於闕下,請上太宗尊號為天可汗。可汗,是虜王名號,稱天可汗者,所以尊太宗也。太宗笑說:“我已做了大唐天子,統禦萬方,乃又下行可汗之事,為夷狄君長乎!”太宗此言,雖若不屑其請,而實有矜誇自許之意,於是群臣及四夷酋長同呼萬歲稱賀。自後以詔書頒賜西番北虜的酋長,都加稱天可汗之號,以從其請焉。

這雖是太宗撫禦夷狄之權宜,然以堂堂天子之尊,而甘同虜酋之號,則陋莫甚矣。是以終唐之世,其治雜夷,至於中季,往往借夷兵以平內亂,遣宗女以嫁番虜,馴至五代,而中原之地,悉為戎馬之場,皆太宗好大喜功之一念啟之。故先王之製,內華外夷,正名辨類,不以夷狄亂我中國,亦不以中國變於夷狄。太宗此舉,不足法也。

突厥頡利可汗至長安,上禦順天樓,盛張文物引見,詔館於太仆,厚廩食之。上皇聞擒頡利,歎曰:“漢高祖困白登,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吾付托得人,複何憂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餘人及諸王、妃、主置酒淩煙閣。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罷。

此時突厥的部落,有兩個酋長,一個是突利可汗,先已歸順唐朝;一個是頡利可汗,這一種最為強盛,不服中國。太宗命大將李靖往征之,遂擒獲頡利,送至長安。太宗禦順天門樓,盛陳威儀文物,引見頡利,赦了他的罪,待以不死,命館待他在太仆官署中,厚供廩給食用。太上皇高祖聞之擒了頡利,心中甚喜,歎息說道:“昔漢高祖一代英雄之主,被那冒頓單於圍困在白登城中,七日方解,其後畢竟不能報複。今吾兒乃能大奮兵威,將突厥擒滅,是漢高祖所不及也。吾以天下付托與他,可謂得人矣,又何憂哉!”於是召太宗及公卿貴臣十餘人,並宗室諸王、皇妃、公主,在淩煙閣上置酒大宴,以慶成功。飲至半醉,上皇自彈琵琶,太宗離席起舞,公卿大臣都以次起來,稱觴上壽。君臣歡飲,至夜方罷。

蓋突厥在唐初時,極其桀驁,高祖借其兵力,奉之以卑辭;太宗患其憑陵,申之以盟誓,其強如此。一旦命將出師,掃平朔漠,擒其酋長,獻至闕廷,是誠不世之奇功也。父子君臣,交相慶幸,宜矣!然昔人有言,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則治定功成,正人主憂勤之日。他日虜酋請朝,太宗自謂且喜且懼,蓋亦有得於警戒無虞之旨,豈徒以成功為幸哉!

六月,發卒修洛陽宮以備巡幸,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以為:“洛陽未有巡幸之期而預修宮室,非今日之急務。陛下初平洛陽,凡隋氏宮室之宏侈者皆令毀之,曾未十年,複加營繕,何前日惡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財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恐又甚於煬帝矣!”上謂玄素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役不息,亦同歸於亂耳!”上歎曰:“吾思之不熟,乃至於是!”顧謂房玄齡曰:“朕以洛陽土中,朝貢道均,意欲便民,故使營之。今玄素所言誠有理,宜即為之罷役。後日或以事至洛陽,雖露居亦無傷也。”仍賜玄素彩二百匹。魏徵聞之,歎曰:“張公論事,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哉!”

洛陽宮,是隋時舊宮。兵戈之後,百姓猶帶傷殘,故叫做瘡痍之人。土中,是天下地土適中的去處。

貞觀四年六月,太宗命調發徒卒,修治洛陽舊宮,以備他日巡幸。時有給事中張玄素上書進諫說:“洛陽去京都數百裏,聖駕無故必不輕出,今巡幸尚未有日期,乃預先修造此宮,恐非今日要緊的事務。竊見陛下當初平定洛陽時,惡隋氏以奢侈亡國,凡洛陽宮室宏壯侈麗者,都下令拆毀,以垂後人鑒戒。到今曾未有十年之久,乃又重新修理起來,何前日這等惡他,而今日反效其所為也?且今日財用民力,正在困窮,如何比得隋家那樣富貴?陛下不思撙節愛養,乃役此疲敝瘡痍之民,而踵襲亡隋的弊政,恐怕百姓財力困竭,禍亂將作又甚於煬帝之時矣!”太宗遂問玄素說:“卿說我不如隋煬帝,卻比夏桀、商紂二君何如?”玄素對說:“桀、紂也隻因不愛百姓,不聽忠言,以至於亂。若此工役不肯停息,勞民致怨,亦將與桀、紂同歸於亂耳!”太宗聞此言歎說:“我一時思慮不熟,乃至於此,是我之過也。”因回顧宰相房玄齡說:“朕以洛陽居天下之中,四方入朝進貢的人,道路均平,意欲居之,取民方便,故令營造宮室,以備巡幸。今聞玄素的言語,誠為有理,當即為之停罷工役。後日或有事要到洛陽,就在露地暫居,亦無傷也。”仍賜玄素彩帛二百匹,以賞其敢言之忠焉。比時魏徵聞之,歎息說道:“這修造事已有成命了,主上聞張公一言,即為停止。是其論事,實有回天之力,因此省了許多民財,寬了許多民力。天下人誰不受福?真可謂仁人之言哉!”蓋魏徵諫主之心,與玄素相同,故不覺其嘉歎而稱美之也。

夫玄素肯犯顏敢諫,固是忠臣,而太宗能虛己受言,尤見盛德。觀其詔令已發,工役已興,一聞正論,即時停止,且以桀、紂、煬帝比之,不怒其言過直,而複加以厚賞。其納諫如流,一至於此,則忠言豈有不竭,政令豈有不善者哉!傳曰:“興王賞諫臣。”太宗有焉,其興也宜矣。

上問房玄齡、蕭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文帝勤於為治,每臨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論事;衛士傳餐而食。雖性非仁厚,亦勵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則照有不通,喜察則多疑於物,事皆自決,不任群臣。天下至廣,一日萬機,雖複勞神苦形,豈能一一中理!群臣既知主意,唯取決受成,雖有愆違,莫敢諫爭。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則不然,擇天下賢才置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關由宰相,審熟便安,然後奏聞。有功則賞,有罪則刑,誰敢不竭心力以修職業,何憂天下之不治乎!”因敕有司:“自今詔敕行下有未便者,皆應執奏,毋得阿從,不盡己意。”

餐,是熟食。太宗一日問左仆射房玄齡、禦史大夫蕭瑀說道:“隋文帝是何等的人主?”二臣對說:“文帝日夜勤勞,留心治道,每臨朝聽政,直到過午方休。群臣自五品以上,有事奏對,都引上賜坐,與他從容議論。臨朝既久,侍衛的軍士不得退散,就在殿陛之間傳遞熟食以充饑。其勤如此。雖其天性刻薄,固非仁厚,卻也是勵精圖治之君。”太宗辯說:“卿等所言,隻得他好處一邊,卻不知他那不好處。蓋文帝為人本自昏昧不明,卻乃喜於間察。不明則於人情物理既不能兼照,喜察則於群臣百姓又多所猜疑,所以事無大小都要自決,不任群臣。殊不知天下至廣,一日萬機,人君以一人聰明,縱使內勞精神,外苦形體,亦豈能事事合理,無少差錯?群臣窺見人主意思,在於自用,也就大家推避,不肯擔當,凡事唯取主上裁決,受其成命而行,雖於事理有過差處,都隻推說上麵的意思要如此,我輩豈敢有違,也隻含糊緘默不敢明言諫爭。由是上下日隔,政事日非,至於大壞極敝,而人主不知。此隋所以二世而亡也。朕意卻不如此,唯選擇天下賢才,布列在百官之職,使之各盡所長,圖思該幹的職業。凡事俱經由宰相,任其精審熟思,區處停當然後奏聞於上,請命而行。若是臣下之中,有任勞任事,而功績著聞者,朝廷自有恩賞;有阿意曲法,而罪狀昭彰者,朝廷自有刑罰。賞罰既明,誰敢不竭盡心力以修職業。百官既盡其任,則政事自無不理,何憂天下之不治,而至於勞心焦思,下代百司之職乎!”因敕有司:“自今詔敕行下,有不穩便處,都該明白執奏,另請處分,毋得心知不便,卻隻阿旨曲從,不盡其意之所欲言也。”

大率文帝之意,在於自用,故君驕臣諂而政日亂;太宗之意,在於任人,故君逸臣勞而政日成。此二主得失之辨也。然古之帝王,所謂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機,與夫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者,又豈安享無為而一無所用其心哉!然則居敬以行簡,又審治體者所當知也。

上讀《明堂針灸書》,雲:“人五髒之係,鹹附於背。”詔自今毋得笞囚背。

《明堂針灸》,是醫書,相傳是黃帝所著。太宗一日因看此書,見上麵說道:“人腹中五髒經絡相為連屬,其根蒂懸係的去處,都靠在背上。”因想如今有司斷囚,有笞背之刑,豈不搖動髒腑,傷人性命?況應笞的人,本是輕罪,若反令致死,尤為可憫。於是詔諭所司,自今以後,一斷囚人不許笞背。自太宗此令一行,而笞背之法,至今遂不複用矣。

夫笞罪本非重典,似不須人主留心。隻緣長民斷獄之官,不能仰體德意,往往以嚴刑峻法,刻剝無辜,故雖鞭樸之刑,亦有極其慘痛者。蓋不待麗於大辟,而民命之傷殘者眾矣。自非人主加意矜憐,而朝廷懷保之仁,何由而下布乎?太宗節醫經一語,而念及有司之笞背,可見刑無大小,皆在其矜恤之中。其仁至矣。厥後一歲斷獄,止於二十九人,刑措之風比隆三代,豈非其不忍人之心所致哉!

諸宰相侍宴,上謂王珪曰:“卿識鑒精通,複善談論,玄齡以下,卿宜悉加品藻,且自謂與數子何如。”對曰:“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溫彥博。處煩治劇,眾務畢舉,臣不如戴胄。恥君不及堯、舜,以諫諍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於激濁揚清,嫉惡好善,臣於數子,亦有微長。”上深以為然,眾亦服其確論。

太宗一日宴群臣於丹霄殿,眾宰相都在侍宴。太宗與侍中王珪說道:“卿平日識見鑒別,精明通達,有知人之哲,且又善於談論,曲中人情,如今房玄齡以下諸臣都在此侍宴,你可將他每眾人所長,悉加品題藻鑒,並說你自己的才能,比他眾人何如。”王珪對說:“臣觀今日執政諸臣,各有所長,類非臣愚所能及者。若孜孜汲汲,一心隻在奉公報國,凡有所知者,無不竭盡心力而為之,這等樣公忠,臣不及左仆射房玄齡。若才兼文武,出可以將三軍、定四方,入可以相天子、理天下,這等的才略,臣不及右仆射李靖。若敷陳章奏,詳細明白,出納命令,的確允當,這等樣詳慎,臣不如尚書令溫彥博。處煩難之事,治匆遽之務,料理有方,事事修舉,這等的幹才,臣不能及民部尚書戴胄。若以道事君,惟恥其君到不得堯、舜的地位,獻可替否,以直言諫諍為自己的責任,這等責難陳善,臣不能及尚書右丞魏徵。至於推激那汙濁之流,揚顯那清白之士,嫉惡如仇讎,好善如不及,欲以振紀綱、正風俗,這等的去處,以臣比之諸臣,亦似微有所長,不敢多讓也。”太宗見王珪評品諸臣,個個停當,深以其言為是。一時同列諸臣,亦心服其言,以為至當精確之論也。

夫君臣相遇,自古為難。觀王珪所論房、魏諸臣,皆極—時妙選,唐之得人,於斯為盛。然諸臣者非隋室遺才,則建成舊黨,若非遇太宗英主拔而用之,不過亡虜戮民耳,惡能各盡所長而建不世之功哉!以是知天下不患無才,患不遇主。有太宗之君,則房、魏諸臣,將接踵而至矣。千古稱隆貞觀政治之美,庶幾成、康,皆太宗知人善任之效也。

上之初即位也,嚐與群臣語及教化。上曰:“今承大亂之後,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對曰:“不然。久安之民驕佚,驕佚則難教;經亂之民愁苦,愁苦則易化。譬猶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還,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蓋欲化而不能,豈能之而不欲邪!魏徵書生,未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敗國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顧所行如何耳。昔黃帝征蚩尤,顓頊誅九黎,湯放桀,武王伐紂,皆能身致太平,豈非承大亂之後邪?若謂古人淳樸,漸至澆訛,則至於今日,當悉化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上卒從徵言。元年,關中饑,米鬥直絹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撫之,民雖東西就食,未嚐嗟怨。是歲,天下大稔,流散者鹹歸鄉裏,米鬥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及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於道路焉。帝謂群臣曰:“此魏徵勸我行仁義既效矣,惜不令封德彝見之。”

這一段是敘太宗致治之由。

蚩尤,是黃帝時諸侯。九黎,是黎氏九人,顓頊時諸侯。魅,是精怪。關中,即今陝西西安府地方,乃唐時建都之處。五嶺,即今兩廣地方。

太宗初即位時,常與在廷諸臣說道:“如今經隋家大亂,方才寧靜,天下之人,漸染於舊俗久矣,一旦施之以仁義教化,恐斯民未易以服從也。”那時魏徵對說:“以臣論之,殊為不然。大凡天下太平,那百姓每久處宴安,未遭患難,便都驕惰放佚,不遵禮法。驕佚,則長惡之機熟,而向善之思少,故其教之也反難。若是天下有事之後,那百姓每曾經離亂,出自水火,方且憂愁困苦,日不聊生。愁苦,則望治之情切,而思善之心起,故其化之也反易。譬如飲食一般,人不甚饑,所食多不適口,若是那饑了的人,但得些飯食,即足以克饑,豈不易為食?人不甚渴,所飲多不適口,若是那渴了的人,但得些水漿,即足以解渴,豈不易為飲?然則大亂之後,教化易興,亦猶是也。善為治者,正宜乘此有為,豈可反以為難耶!”太宗一聞徵言,深以為是。有封德彝在旁,心中不服,說道:“自三代以來,風氣日漓,天下人心漸以澆薄訛偽,故秦繼周以後不以道德化民,而專任法律,漢承秦之弊,不以純王為治,而參以霸術,本是欲施教化,而勢有不能,豈是能施教化而心反不欲耶!可見天下風俗,一日不如一日,所以人君治道,一時難仿一時。今魏徵本是書生,拘泥舊聞,不通當世之務,若信其虛談,欲任教化,必至粉飾彌文,壞了國家實政,不可從也。”魏徵駁他說道:“治有隆汙,人無今古,就是五帝三王,也隻是這些百姓,不曾把世上人民都換過一番,方才施化。隻是他行帝道以化民,即成帝者之功;行王道以化民,即成王者之功。隻看他所行何如耳。試以其事言之,昔神農氏之衰,蚩尤強暴,黃帝舉兵征之;少昊氏之衰,九黎亂德,顓頊舉兵誅之;夏桀無道,成湯放之於南巢;殷紂不君,武王伐之於牧野。此四君者,皆能移風易俗,身致太平,豈非承大亂之後,而施以教化耶!若如德彝之言,謂古人淳樸,漸致澆訛,則三代之時,已自不如五帝,秦、漢以後,又當遠謝三王,至於今日年代愈多,天下之民都該變成鬼魅,無複人形矣,人主豈得而治之耶!即今日之人心,未必不如古,則古人之教化,未嚐不可行也。德彝之言,不亦過乎!”大率德彝之意,欲任威刑;魏徵之意,欲行仁義。太宗折其可否,竟從魏徵之言。於是省刑薄斂,偃武修文,休養生息,與民更始,行之數歲,果能身致太平。史臣因追敘說,比先貞觀元年,天下初定,京畿地方,五穀不登,民遭饑餓,米價踴貴,一匹絹才買得一鬥米。貞觀二年,各處都有蝗蟲為災。貞觀三年,又遇大水淹沒,連歲饑荒,生民困苦。隻因太宗以德化為治,日夜憂勤,加意安撫,百姓每雖東西趁食,展轉流離,然感太宗撫恤之仁,無有嗟怨之意,都安分求生,以待豐歲。至是貞觀四年,歲時和調,五穀成熟,天下大稔,那先年流移的百姓,都還歸鄉裏。米價之賤,每一鬥隻值三四文錢,其豐收如此。由是衣食既足,禮義自興,百姓皆不犯法,一年之內,通計天下問死罪者,止有二十九人。地方之廣,東至於海濱,南及於五嶺,處處生民樂業,盜賊不興,人家門戶,夜間都不關閉,就是行路的人,也不必自齎糧食,隨處充足,可以取給於道路焉。於是太宗自喜,與群臣說道:“昔魏徵嚐勸我躬行仁義以化天下,封德彝卻以為非;今民皆樂業安生,禮教成俗,是行仁義有實效矣。恨今封德彝已故,不及見這太平景象,使自知其所言之妄也。”

夫唐太宗一行仁義,其效遂足以安民生、興教化,貞觀之治固非偶然者矣。但不本於正心修身之學,而徒求之於政理,是以不能如五帝三王之盛也。圖治者可不求其本哉!

上謂長孫無忌曰:“貞觀之初,上書者皆雲:‘人主當獨運威權,不可委之臣下。’又雲:‘宜震耀威武,征討四夷。’唯魏徵勸朕偃武修文,中國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頡利成擒,其酋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徵之力也。”徵再拜謝曰:“突厥破滅,海內康寧,皆陛下威德,臣何力焉!”上曰:“朕能任公,公能稱所任,則其力豈獨在朕乎!”

這一段記太宗稱賞魏徵的說話。

太宗既聽魏徵之言,力行仁義而有效矣。一日謂大臣長孫無忌說道:“貞觀初年,天下甫定,朕方虛心聽納,以圖治理。群臣上疏的,都隻說生殺予奪是人主的威權,這威權須由自己主張運用,不可聽信臣下,委之於人,使得幹預。又說今中國已定,威武既張,宜乘此時益加震耀,選將出兵,征討四夷,使之畏服。群臣都要我以威嚴為治,獨有魏徵勸我說:‘戡亂用武,致治用文。如今百姓每方脫幹戈,未沾德化,須是偃息了這武事,修起那文德,以仁義教化,惠養斯民,使中國安生樂業。既已治平,則四夷向風慕義,自然歸服,何用震之以威武邪!’朕聽從其言,不數年間,天下大治。突厥破滅,頡利成擒,胡越一家,更無疑貳。其酋長都心悅誠服,各帶刀劍,日侍左右,為我宿衛,親近不疑;其部落種類,都變夷為華,沿襲衣冠,一如中國,果然應前日所言。這是魏徵勸我偃武修文之功也。”魏徵以太宗歸功於己,不敢承當,乃再拜謝曰:“突厥破滅,海內安靜,都是陛下神威聖德所致,微臣何功之有!”太宗說:“天下事須是君臣各任其責。臣能自效,不能必君之信任;君能任臣,不能必臣之稱職。今朕固能聽從公言,信任不疑;至於恥君不若堯、舜,以諫諍為己任,則公之能稱所任也。然則今日所以致此,豈朕一人之力乎!所賴於公者,亦不少矣。”

夫圖治之初,君臣各致其力;治成之後,君臣各讓其功,雖唐、虞之氣象,何以如此。然群臣所言,雖未必盡可掙,至謂人主當獨運威權,不可委之臣下,在太宗時,固不待言,若繼體守成之君,則藥石也。

房玄齡奏:“閱府庫甲兵,遠勝隋世。”上曰:“甲兵武備,誠不可闕,然煬帝甲兵豈不足邪!卒亡天下。若公等盡力,使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也。”

閱,是看驗。

房玄齡奏說:“臣看驗府庫中,見所收藏的盔甲兵器,件件都好,遠過於隋時所藏的。”太宗說:“堅甲利兵,乃是武備,雖在治世,實不可缺。然人君為治,不專恃此。如隋煬帝時,府庫甲兵,豈是缺乏?隻因他暴虐無道,朝無良臣,阿諛苟容,不恤百姓,終至於亡失天下。雖有甲兵,何益於用?可見國家所恃,不在甲兵,隻在有賢臣耳!若你每諸臣,為朕輔佐,都肯替國家盡力,興利除害,使百姓治安,則內治修舉,外患自除。這就是朕的甲兵了。豈在府庫所藏,能勝前代哉!”

太宗此言,誠得保天下之道。蓋甲兵之盛,用以戡亂,固為國家之利;用以黷武,亦為國家之害。豈若賢臣,有事足以卻敵製勝,無事足以致治保邦。故古之人有以良吏當勝兵,惠政為保障者。此其潛消奸宄之心,增重國家之勢,過甲兵遠矣。然承平既久,武備漸弛,則除戎器以戒不虞,亦不可緩也。

上謂侍臣曰:“治國如治病。病雖愈,猶宜將護。儻遽自放縱,病複作,則不可救矣。今中國幸安,四夷俱服,誠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懼不終,故欲數聞卿輩諫爭也。”魏徵曰:“內外治安,臣不以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這一段是記太宗兢業保治的說話。

太宗見天下已平,恐不能保守,故諭侍臣說道:“人君治國,如人之治病一般。凡人有病之時,求醫服藥,慎起居,節飲食,唯恐病不得好。及至病略好些,便不似有病時謹慎。殊不知病勢雖愈,還該將息調護,方得全安。倘或恃其小愈遽自放縱,不肯愛惜性命,保養精神,以致受患益深,元氣日損,一旦前病再發,雖有良醫,亦不能救治矣。正如治國家者,雖是禍亂已平,天下安定,還該日夜憂勤,以守其治。若自恃已安已治,以為無複可憂,便就驕奢縱逸,不肯謹慎,以致人心瓦解,天命不留,一旦禍亂複作,雖有智者,亦不知所以善其後矣。今中國經隋朝危亂之後,幸得安寧,四夷皆來歸順,一統之盛,真自古以來所不多見。然朕之心,不敢自足,一日謹慎似一日,隻怕太平功業,有始無終。所以常要卿等把忠言正論來諫爭我,或是政有過差,所當更改,或是心有怠惰,所當警惕,都要極言無隱,使我得以改過從善,庶可以保其始終也。”於是魏徵對說:“方今內外治安,本是可喜,然臣不敢以為喜,正恐恃此而驕,則大有可憂也。唯是陛下處安寧之日,而有危亡之思,隻此一念常存,自然不至放肆。這才是久安長治之機,斯則深可喜耳。”

大抵治亂無常,隻在人主一心。故恃其治安而驕心生,則必至於危亂;憂其危亂而懼心生,則常保其治安。太宗當天下既平而能日加畏慎,且戒勉臣下,以求直言,真可謂安不忘危者矣。後之明主,其尚知所法哉!

上嚐罷朝,怒曰:“會須殺此田舍翁。”後問為誰,上曰:“魏徵每廷辱我。”後退,具朝服立於庭,上驚問其故。後曰:“妾聞主明臣直,今魏徵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賀!”上乃悅。

田舍翁,譬如說莊家老,言其村野直戇,不知禮體也。

魏徵在朝,每竭忠盡言,無所忌諱,至有人主所不堪處。一日,太宗罷朝還宮,心裏惱怒不已,不覺形於詞色說:“這莊家老好生無禮,少頃定須殺了他。”長孫皇後說:“是誰?”太宗說:“是魏徵。他每於大廷朝會眾臣僚麵前,數說我過失,當麵恥辱我,忍受他不過,以此要殺之。”皇後平日也聞得魏徵是個忠直的臣,要申救他,思量太宗這時正惱怒,若說不該殺,便越發激起怒來。於是暫且退去,換了朝服,站立在宮庭下。太宗看見,驚問說:“你何故穿這朝賀的衣服?”皇後答說:“妾聞古語說,人主明聖,能容受直言,然後臣下乃敢直言無忌。今聞魏徵冒犯天威,直戇如此,乃由陛下明聖,能開之使言,彼知言之無罪故也。人主明聖,天下之福,敢不稱賀!”於是太宗方才歡喜,解釋了前時惱怒,而於忠直之言,愈加聽用矣。

當是時,外既有魏徵之直,以裨補闕遺,內又有長孫後之賢,以保護忠直,此太宗所以益成其明聖也。然麵折廷諍,中主所不堪。太宗既能勉強容受於殿廷,又能克己從善於宮禁,此其不廢藥石之言,能擴轉圜之量,尤後世人主所不能及歟。

上宴近臣於丹霄殿,長孫無忌曰:“王珪、魏徵,昔為仇讎,不謂今日得此同宴。”上曰:“徵、珪盡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徵每諫,我不從,我與之言輒不應,何也?”魏徵對曰:“臣以事為不可,故諫;若陛下不從而臣應之,則事遂施行,故不敢應。”上曰:“且應而複諫,庸何傷!”對曰:“昔舜戒群臣:‘爾無麵從,退有後言。’臣心知其非而口應陛下,乃麵從也,豈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徵舉止疏慢,我視之更覺嫵媚,正為此耳!”徵起,拜謝曰:“陛下開臣使言,故臣得盡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數犯顏色乎!”

嫵媚,是和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