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十二

東漢紀

章帝

肅宗孝章皇帝,名炟,是明帝之子。在位十三年,廟號肅宗。

是時承永平故事,吏政尚嚴切,尚書決事,率近於重。尚書陳寵以帝新即位,宜改前世苛俗,乃上疏曰:“臣聞先王之政,賞不僭,刑不濫,與其不得已,寧僭無濫。往者斷獄嚴明,所以威懲奸慝。奸慝既平,必宜濟之以寬。夫為政猶張琴瑟,大弦急者小弦絕。陛下宜隆先王之道,**滌煩苛之法,輕薄棰楚以濟群生,全廣至德以奉天心。”帝深納寵言,每事務於寬厚。

永平,是明帝年號。棰,是竹片;楚,是荊條,這兩件都是刑具。

明帝性喜苛察,俗吏爭尚嚴切以稱其意。至章帝即位之初,此時承永平年間故事,吏治還尚嚴切,尚書官決斷眾事,科罰人罪,大率務近於重,不肯從輕。尚書陳寵以帝新即位,宜改前世苛刻之俗,乃上本說道:“臣聞先王之政,賞必當功,而不至於僭差;刑必當罪,而不至於濫及。這二者都不可過,然與其不得已而過,則寧可賞有僭差,不可刑有濫及。蓋過於賞,猶不失為忠厚之心,而過於刑,則遂至傷生靈之命。故賞可過,刑不可過也。往時朝廷斷獄,每過於嚴明者,蓋以法度久弛,奸慝未平,故特用刑威以懲治之。所謂政寬民慢,則糾之以猛者耳。今奸慝既平,必宜輕省刑罰,而濟之以寬,然後政為得中,人無冤濫。豈可複循前世之政,而以猛濟猛哉?夫為政者,譬如張琴瑟一般,張琴瑟之弦,須緩急得宜,大小相調才好。若大弦忒緊,則各弦都要緊以應之,那小弦微細,必至斷絕矣。然則為政者,上嚴密,則下何所容?上急促,則下必擾亂。其弊亦猶是也。今陛下宜隆尚先王寬仁之道,**滌近世煩苛之法。將笞杖等刑一一輕減其數,以濟活百姓每生命。推廣好生之德,以奉順上天之心。救時之政莫切於此。”章帝覽陳寵所奏,深嘉納之。於是除鉗鑽之刑,罷妖惡之禁,每事務從寬厚,而漢之法自是稱平矣。

蓋人君之治天下,以寬仁為本,而其仁天下,尤以刑獄為要。漢家法網,既傷於密,而永平之間,有司又承望上旨,爭以酷刻為事。觀楚王英一獄,株連者至數千人,則當時之刑,冤濫可見。故章帝承其後,不得不濟之以寬也。光武、明帝以明作振之於前,章帝以敦大養之於後,此東漢之治所以為盛歟。

二年,太後兄、衛尉馬廖,慮美業難終,上疏勸成德政,曰:“夫改政移風,必有其本。傳曰:‘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長安語曰:‘城中好高結,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斯言如戲,有切事實。”太後深納之。

衛尉,是官名。創字,與瘡字同。結字,與髻字同。

章帝之母馬太後,天性儉樸,內外從化,永平建初之間,助成朝廷美業,天下稱其賢。至建初二年,太後的兄、衛尉馬廖,恐其富貴既極,不能久持,盛美之業難以克終,乃上一疏,勸成德政,說道:“夫政出於朝廷,風行於郡國,或美或惡,改變移易,都有個本原,不可不慎也。古書說道:‘昔日吳王闔閭喜好擊劍的武士,以其善鬥也。此風一倡,那百姓每都去學劍,往往為劍刃所傷,身上多有瘡痕。楚靈王喜好細腰的女子,以其善舞也。此風一倡,那宮中婦人,或減食以求腰細,而多至於餓死。’蓋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今京師中也有俗語說道:‘京城之好尚,乃四方所觀法。若城中喜用高髻,則四方之髻必至於一尺,比城中又高矣;城中喜畫闊眉,則四方之眉必至於半額,比城中又闊矣;城中喜著大袖的衣服,則四方之袖必至於用全匹絲帛為之,比城中又大矣。’這樣言語雖似戲謔,其實上行下效,理勢必然,切於事理,非虛談也。今誠能常持儉樸,無變初心,則德政可成,而美業可終矣。”太後聞其言,深加聽納,故終太後之世二十餘年,儉樸如一日。諸舅兢兢,不敢少逾法度,朝廷政化大有裨益,而外家恩寵亦得保全。若馬廖者,可謂識明而慮遠者矣。

四年,校書郎楊終建言:“宣帝博征群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壞大體。宜如石渠故事,永為後世則。”帝從之。詔太常:“博士、郎官及諸儒會白虎觀,議五經同異。”帝親稱製臨決,作《白虎議奏》。名儒丁鴻、樓望、成封、桓鬱、班固、賈逵及廣平王羨皆與焉。

石渠閣,是藏秘書的去處,在未央宮北。白虎觀,是白虎門的樓觀,在北宮。

章帝建初四年,校書郎楊終建議說道:“先朝孝宣皇帝曾廣招眾儒生每,就石渠閣上講論五經同異,親賜裁定,使諸說有所統一,學者知所遵守,其後稍稍以衰亂廢業。中興以來,天下治平無事,學者趁此時,正好從容講求,以成就學業。而淺陋之徒各主其師說,章分句析,穿鑿附會,以破壞大體。異說紛紛,都失了聖經的本意,學者不知所從。今宜如宣帝石渠故事,會集諸儒,與之論定,垂示永久,以為後世法則。”章帝依楊終所奏,就命太常官,率所屬五經博士及各署郎官與眾儒生每,會集在北宮白虎觀裏麵,講論五經中注釋同異,將那諸家所說的參酌其是非。章帝親自覽諸家之說,傳旨裁決務求至當,以歸於一,使天下學者依此誦習,而不惑於異說。於是作《白虎議奏》凡四十篇,引經斷義,即今所傳《白虎通》是也。當時名儒如侍中丁鴻、太常樓望、少府成封、屯騎校尉桓鬱、玄武司馬班固、衛士令賈逵,與明帝第三子廣平王劉羨,都在其中。自是五經訓詁賴以僅存。其後宋儒得有所據,以為注釋而發明大義,羽翼聖真,亦漢世諸君之力也。

大抵人君親儒臣,講經義,為益甚多。記誦博,則聞見廣;思索勤,則智識開。專心致誌,則內無放逸;體驗擴充,則外有資助。審學術之邪正,可以辨人才;察事理之當否,可以決政務。以勝嗜欲,則養壽命之源;以希聖賢,則垂明哲之譽。其視聲色玩好、射獵逸遊之娛,無益而有損者,萬不侔矣。故曰:“明君以務學為急。”治天下者,豈可以為粉飾太平之具,而不加之意哉?

八年,中郎將竇憲恃宮掖之勢,以賤直請奪沁水公主園田。發覺,帝大怒,召憲切責曰:“深思前過奪主田園時,何用愈趙高指鹿為馬乎!久念使人驚怖。國家棄憲,如孤雛腐鼠耳!”憲大懼,皇後為毀服深謝,良久乃得解。

章帝八年,有中郎將竇憲,是竇皇後的親兄。那時章帝寵厚外戚,把竇憲兄弟都擢居貴近之職,親幸無比。因此竇憲就倚恃皇後的聲勢,把賤價強買沁水公主的莊田。公主畏其勢,不敢與他論價,章帝也被他瞞了,隻說是兩平交易,到後來這事發覺,才知他倚勢強買。章帝大怒,召竇憲入宮,切責他說道:“昔趙高欺秦二世皇帝,當麵指鹿為馬,蔽主行私,而秦以之亡。如今你自家想前日欺謾著朝廷,強奪公主家莊田,比趙高指鹿為馬之事相去幾何?仔細思量起來,使人十分驚怕。想你所恃的,不過說你是皇親外戚,不好行法耳。不知王法無親,若將我祖宗的法度行起來,便棄舍了你一個竇憲,也隻當孤雛腐鼠一般,何足介意!”竇憲聞帝之言,始大惶懼。皇後乃脫了冠服,替他再三謝罪,許久才得解釋,姑饒了他。

觀章帝此一事,可謂能裁抑貴戚矣。然竟不能加罪而寵任之如故,則為竇憲者將何所複憚乎?故其後竇氏專恣愈甚,勢傾天下,幾致大禍,實章帝之姑息,有以養其亂也。古人論君德,以剛為尚。若章帝者,豈非短於剛德之為累哉!

二年,詔曰:“夫俗吏矯飾外貌,似是而非,朕甚厭之,甚苦之。安靜之吏,悃愊無華,日計不足,月計有餘。如襄城令劉方,吏民同聲謂之不煩,雖未有他異,斯亦殆近之矣!夫以苛為察,以刻為明,以輕為德,以重為威,四者或興,則下有怨心。吾詔書數下,冠蓋接道,而吏不加治,民或失職,其咎安在?勉思舊令,稱朕意焉!”

章帝留心吏治,於元和二年,下詔書說道:“夫國家設立官長,本以為民,故為官的,必能愛養斯民,方為實政。如今世俗做官的,不務本等職業,隻去粉飾那虛文外貌之間,要取名譽,雖若可喜,而其實無益於民。這等的官我甚厭之,甚苦之。若那安靜之吏,隻是誠心愛民,樸樸實實的做去,不事矯飾,外麵全無才華可觀,眼前雖不見他有赫赫的功績,到久後與百姓相安,卻受他的利益處甚多。課其治效,以日計之,雖若不足;以月計之,實為有餘。這等的才是好官。如襄城縣令劉方,吏民每與他相安,眾口一詞,都說他刑清事簡,安靜不煩。看他行政,雖未有別樣卓異,然擬諸悃愊無華之吏,亦庶幾近之矣。此我之所甚喜者也。夫俗吏之弊有四:以行事苛細,顯他精察;以問事深刻,顯他聰明;以輕出人罪,市他恩德;以重入人罪,逞他威嚴。若隻這等做將去,那下民必被其害,而有愁怨之心。為民父母者,豈宜如此?我詔書累下,惓惓以四事為戒。齎詔的使者,冠蓋相接於路,曉諭不為不勤矣。而為吏者,不見加修其政治,百姓每或至不遂其生理,其過安在?無乃視詔令為虛文,而不肯奉行之故歟?自今其勉思向來的詔令,加意奉行,以稱我愛民望治之意焉。”

夫俗吏傷化,而能要顯名;良吏便民,而類鮮近效。今章帝乃厭苦矯飾之為,而崇尚悃愊之政。如劉方無他異能,特以不煩之故,至蒙褒獎,可謂深知民生之休戚,灼見吏治之是非者矣。百世之下,讀其詔令,猶可想見溫厚惻怛之意。雖古之仁君,何以過哉!

博士魯國曹褒上疏,以為宜定文製,著成漢禮。太常巢堪以為一世大典,非褒所定,不可許。帝知諸儒拘攣,難與圖始,朝廷禮憲,宜以時立,乃拜褒侍中。玄武司馬班固以為宜廣集諸儒,共議得失。帝曰:“諺言:‘作舍道旁,三年不成。’會禮之家,名為聚訟,互生疑異,筆不得下。昔堯作《大章》,一夔足矣。”

《大章》,是帝堯所作之樂名。夔,是後夔,堯時典樂之官。

東漢自光武中興,崇尚經術,然天下初定,日不暇給,明帝雖曾臨幸辟雍,講學行禮,而儀文製度尚多缺略,未經裁定。到章帝時,博士中有個魯國人曹褒,上疏奏說:“宜及時裁定文製,以著成漢家一代的典禮。”當時太常官巢堪奏說:“製禮作樂,乃是一朝的大典,量曹褒一人之見,如何便定得?不可聽從。”章帝曉得那眾儒生每拘泥故常,無通達之見,起初創立時,難與他謀議。而朝廷上禮文憲典,委宜及時建立,不可因循,就拜曹褒為侍中之官,使他日直禁中,講求禮製。那時玄武門司馬班固也奏說:“這事體重大,還該遍征諸儒,會集一處共議得失,方可裁定。”章帝說:“今俗語有雲:‘若人家蓋造房屋,在大路邊,使往來的人各出意見,議論可否,紛紜不決,就造三年也成不得。’如今聚會著講禮的,人自為說,家自為論,往往相爭不定,就如告狀對理的一般,這叫做聚訟。此以為是,彼以為非;此以為非,彼以為是。互生疑異,可否相持,徒使執筆主議的停閣而不得下。此與道旁作舍的何異?古時帝堯作《大章》之樂,止用一個後夔已自夠了,何必多人?”

章帝此言,蓋亦有見天下的事功,所以不得成就者,其失隻在議論太多。如舜之好問好察,何嚐不謀之於人?至於執兩端而取中,則出於一心之獨斷,初未嚐徒徇人言也。後世人臣,既無揆事之定見,又無任事之實心,每朝廷有大議,淺陋者,掇拾以塞其責;剛愎者,忿戾以執其偏;趨時者,承望而不盡其情;泥古者,迂闊而不適於用。或甲可乙否,而不肯相下;或前非後是,而不能堅持。諸說混殽,徒亂觀聽,以致朝廷的事,或方行而遽止,或已罷而複行,一切紛紛,有損無益。故申公謂:“為治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議論多而成功少,此宋之所以亡也。圖治者尚鑒茲哉!

和帝

孝和皇帝,名肇,是章帝第四子。在位十七年。

四年,竇氏父子兄弟充滿朝廷。是時,憲兄弟專權,帝以朝臣上下莫不附憲,獨中常侍鄭眾謹敏有心幾,遂與眾定議誅憲。帝以太後故,不欲名誅憲,迫令自殺。

和帝永元四年,此時國舅車騎將軍竇憲,既將兵出塞,北破胡虜,成功而歸,拜大將軍,封武陽侯,威名益盛。他家父子兄弟都做顯官,有權勢。如叔竇霸為城門校尉;竇褒為將作大匠;竇嘉為少府;弟竇篤封郾侯,位特進;竇景封汝陽侯,為執金吾;竇環封夏陽侯,為光祿勳。其餘為侍中等官的,尚不計其數。一門親屬,權貴顯赫,充滿朝廷。而竇憲兄弟,倚宮闈之勢,挾征伐之勞,專擅朝權,肆無忌憚,遂生逆謀。和帝心裏思量要處治他,但當時在朝大小官員都是黨附竇憲的,沒有可與商議此事者。獨有個中常侍內官鄭眾,他平日卻謹慎明敏,有心計,多智策。和帝就與他密定謀議,誅戮竇憲,把他朋謀為惡的人盡數拿了。隻緣他是太後的親兄,恐傷母心,不欲明正典刑。先收其大將軍印綬,發遣就國,使人到國中,勒令自盡,而竇氏遂此敗矣。

按和帝此舉,製外戚,收威權,似有孝文誅薄昭、宣帝除霍氏之風。惜當時不得忠臣智士與之圖謀,而獨使中貴得以參帷幄之議。故貴戚雖除,而宦官之勢遂盛,馴至十常侍,專恣亂政,而漢竟以亡。上失其道,大柄下移,以亂救亂,不敗不止,有天下者可不戒哉!

安帝

孝安皇帝,名祜,是章帝孫,清河王慶之子。在位十九年。

尚書郎樊準以儒風浸衰,上疏曰:“人君不可以不學。光武皇帝受命中興,東西誅戰,不遑啟處,然猶投戈講藝,息馬論道。孝明皇帝庶政萬幾,無不簡心,而垂情古典,遊意經藝。每饗射禮畢,正坐自講,諸儒並聽,四方欣欣。又多征名儒,布在廊廟,每宴會則論難衎衎,共求政化。期門、羽林介胄之士,悉通《孝經》。化自聖躬,流及蠻荒。是以議者每稱盛時,鹹言永平。今學者益少,遠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講,儒者競論浮麗,忘謇謇之忠,習之辭。臣愚以為宜下明詔,博求幽隱,寵進儒雅,以俟聖上講習之期。”太後深納其言。

衎衎,是和樂的意思。謇謇,是直言。諓諓,是巧言。

安帝之初,尚書郎樊準見當時儒風漸衰,欲朝廷加意振作,乃上疏說道:“為人君者,必親近儒臣,講明經典,庶幾有益身心,有裨政治。若不知學問,則義理無所發明,興亡無所鑒戒,如何做得明君聖主?所以人君不可以不學。先朝光武皇帝,承王莽篡漢之後,受天命而中興。那時群雄四起,光武東征西戰,連歲隻在兵間,雖坐止之安,亦有不暇,這是何等擾攘的時節。然猶好學不倦,才投下幹戈,就去講解文藝,才歇下鞍馬,就去談論治道,而況於從容暇豫之時乎?孝明皇帝具英睿過人之資,庶政萬幾,無不親自聽斷,一一簡擇於帝心,這是何等勤勞。然且留情於古人之訓典,加意於六經之文藝,每次行饗老、大射禮畢,輒正坐自講經書,諸儒輩皆環侍而拱聽之。四方之人,傳聞朝廷這等好學,都欣欣喜悅,有慕學之誌。明帝又多征聘名儒,不次擢用,布列在廊廟之上。那時群賢滿朝,便是遇著飲宴聚會,隻相與論難講習,衎衎然情意款洽,以共求治化之術。下至期門、羽林介胄的武士,也都能通知《孝經》大義。惟其化導之本,倡自聖躬,故其風教所流,不但中國從化,而且遠及於蠻夷荒服之外,至使匈奴遣子就學。所以論者,每稱盛時,都說永平年代,我祖宗列聖崇儒,勸學之效如此。近年以來,稍稍衰廢。如今學者漸少,在遠方尤甚。博士之官,本以講授為職,今則空倚著講席,全無生徒聽講。縱是號為儒者的,亦不複以通經學古為事,隻去工些文字,雕章琢句,爭論浮華,忘謇謇正直之忠言,而習巧好之虛辭,是何益於身心?何裨於政治?今聖上講學有期,須用名儒為之輔導。臣愚以為宜早下明詔,廣求山林幽隱之賢,寵進儒學博雅之士,置諸朝廷,以待聖上講習之期。如此,則聖學既有所資,而儒風亦有所勸矣。”此時安帝尚幼,鄧太後覽疏,深加聽納。於是海內名儒稍稍響用矣。

大抵光武、明帝之時,人多務實,學為有用;其後士皆習尚浮華,徒務口耳,無益於身心。故樊準此疏,謂儒風浸衰,非為學者之寡也,乃實用者之寡也。人主欲得賢以圖治者,宜留意焉。

順帝

孝順皇帝,名保,是安帝長子。在位十九年。

漢安元年八月,遣杜喬、周舉、周栩、馮羨、欒巴、張綱、郭遵、劉班分行州郡,表賢良,顯忠勤。其貪汙有罪者,刺史、二千石,驛馬上之;墨綬以下,便輒收舉。喬等受命之部,張綱獨埋其車輪於洛陽都亭,曰:“豺狼當路,安問狐狸!”遂劾奏大將軍冀、河南尹不疑:“以外戚蒙恩,居阿衡之任,而專肆貪饕,縱恣無極,以害忠良,謹條其無君之心十五事,斯皆臣子所切齒者也。”書禦,京師震竦。時皇後寵方盛,諸梁姻族滿朝,帝雖知綱言直,不能用也。

二千石,是郡守、國相。綬,是懸帶印信的組綬。古時官員印信都懸帶在身上,其綬有紫的、綠的、黑的不同,各照品級。這縣令郡丞等官,他的綬該用黑色,故叫做墨綬。都亭,即今驛館。

漢時分天下為十二州,每州設一個刺史,以督察郡守、國相、縣令等官。其後刺史多非其人,舉劾不得其當,奸豪橫行,盜賊並起。到順帝漢安元年八月,又選侍中杜喬、周舉,守光祿大夫周栩、馮羨、欒巴、張綱、郭遵、劉班這八個人,都是素有風力的,著他分投出去,巡行州郡,督察官吏。有賢能循良的,便旌表他;有忠實勤敏的,便顯揚他,都薦來擢用。其貪汙暴虐、罪狀顯著的,若是刺史二千石這等大官,使臣雖不敢擅處,許他差人馳驛到京劾奏,請旨黜免;其餘墨綬以下縣令等官,聽從拿問,徑自處置,然後奏聞,就是如今撫按官一般。於是杜喬等七人各領了敕旨,前往所屬地方去訖,獨有張綱不去,卻將所乘的車輪埋在洛陽縣公館裏麵,以示不行。說道:“朝廷要我等訪察奸貪,搏擊豪強,必將那大奸臣惡處治得幾個,然後人知畏法。如今貴戚縱橫,專權擅政,朝綱不振,時事日非,就如豺狼猛獸據了要路,放著這樣人不能驅逐,卻遠去四方搜尋那貪官汙吏,而問此區區狐狸之輩,豈不謬哉!”於是遂劾奏:“皇後之兄大將軍梁冀,及冀弟河南尹梁不疑,俱以外戚之故,荷國厚恩,身處阿衡之任,朝廷倚以取平,乃不務循理守法,而專肆貪饕,招權納賄,縱恣無極,陰行刺殺,枉害忠良,他每心裏全不知有朝廷。謹開列梁氏兄弟欺上無君的事跡一十五件,都是舉朝臣子所切齒痛恨者,願陛下察之。”書既奏進,一時京師臣民以張綱所言皆人所不敢言者,無不震動悚栗。然當是時,皇後寵眷方盛,諸梁姻族滿朝,順帝心裏雖知道張綱的言語切直,而內牽於宮闈,外怵於邪黨,畢竟不能從也。

夫人主總攬乾綱,威福在己,乃不勝其寵幸之私,而至於掣肘如此,亦可歎矣。卒之養成其禍,以至桓帝之世,梁氏竟以專恣誅,中外親族無長少,皆戮於市,資產三十餘萬盡沒入官,亦今日之寵幸誤之也。待外戚者,可不戒哉!

是時,二千石長吏有能政者,有洛陽令任峻,冀州刺史蘇章,膠東相吳祐。章為冀州刺史,有故人為清河太守。章行部,欲案其奸贓。乃請太守為設酒肴,陳平生之好甚歡,太守喜曰:“人皆有一天,我獨有二天。”章曰:“今夕蘇孺文與故人飲者,私恩也;明日冀州刺史案事者,公法也。”遂舉正其罪,州境肅然。

順帝時,天下刺史、守、相,秩二千石的,及各縣的長吏,其搏擊豪強,擿發奸宄,以才能見稱者,有洛陽縣令任峻,冀州刺史蘇章,膠東國相吳佑。這三人都是有才能的官。蘇章做冀州刺史,有個相知的故人,做清河郡太守,屬他管下。那太守平日貪贓壞法,蘇章按臨所屬地方,考察官吏之時,要查究他枉法贓私。以故人之情,不可遽絕,乃先請他相會,擺設酒肴,與敘述平生交好之情,甚是歡洽。那太守見蘇章這等厚待他,不勝喜幸感激,說道:“眾人頭上都隻頂戴一個天,我今幸遇故人做上司,凡事有所庇覆,是我比眾人獨有兩個天矣。豈非我之至幸乎!”蘇章自稱其字說:“人 有私情,官有公法。今夜蘇孺文與故人飲酒,極其款洽者,私情也。明日是冀州刺史行事,止知有朝廷的公法,顧不得私情了。”到明日遂盡發其贓私,而明正其罪。於是一州境內,凡貪殘之吏,豪強之家,知蘇章之無私,莫不望風懼法,為之肅然。

按古刺史,即今巡按禦史之職。禦史若能奉公守法,則有司官豈敢放縱為非?有司清廉,則百姓自然安樂矣。朝廷選差禦史,都得蘇章這樣人用之,天下何患不太平哉!

衝帝

孝衝皇帝,名炳,順帝之子。在位一年。

質帝

孝質皇帝,名纘,是章帝玄孫,渤海孝王鴻之子。在位一年。

桓帝

孝桓皇帝,是章帝第六子,河間王開之孫,名誌。在位二十一年。

元嘉元年十一月,詔百官舉獨行之士。涿郡舉崔寔。詣公車,稱病,不對策。退而論世事,名曰《政論》。其辭曰:“凡天下所以不治者,常由人主承平日久,俗漸敝而不悟,政浸衰而不知。為天下者,自非上德,嚴之則治,寬之則亂。何以明其然也?近孝宣皇帝明於君人之道,審於為政之理,故嚴刑峻法,破奸宄之膽,海內清肅,天下密如,算計見效,優於孝文。及元帝即位,多行寬政,卒以墮損,威權始奪,遂為漢室基禍之主。政道得失,於斯可鑒。昔孔子作《春秋》,褒齊桓,懿晉文,歎管仲之功,夫豈不美文、武之道哉?誠達權救敝之理也。故聖人能與世推移,而俗士苦不知變,以為結繩之約,可複治亂秦之緒;幹戚之舞,足以解平城之圍。夫熊經鳥伸,雖延曆之術,非傷寒之理;呼吸吐納,雖度紀之道,非續骨之膏。蓋為國之法,有似治身,平則致養,疾則攻焉。夫刑罰者,治亂之藥石也;德教者,興平之粱肉也。夫以德教除殘,是以粱肉治疾也;以刑罰治平,是以藥石供養也。方今承百王之敝,值厄運之會,自數世以來,政多恩貸,馭委其轡,馬駘其銜,四牡橫奔,皇路險傾,方將拑勒鞬輈以救之,豈暇鳴和鑾,清節奏哉!昔文帝雖除肉刑,當斬右趾者棄市,笞者往往至死。是文帝以嚴致平,非以寬致平也。”山陽仲長統嚐見其書,歎曰:“凡為人主,宜寫一通,置之坐側。”

公車,是收天下文書的所在。結繩之約,是上古時風俗。古時未有文字,凡立契約,隻用繩子打結為記。幹戚之舞,是虞舜的樂舞。舜嚐舞幹羽於兩階,而有苗來格。平城之圍,是漢高祖的事。高祖嚐被匈奴圍於平城,七日乃得脫。熊經鳥伸,是修養家導引之術。呼吸吐納,是修養家煉氣之術。駘字,解做脫字。銜,是馬勒。牡,是牡馬。古時以四馬駕一車,呼做四牡。皇路,是大路。輈,是車前曲木,鉤衡以駕馬者。和、鑾,都是鈴名。和在車軾,鑾在馬鑣。馬走則馬鑾鳴,鑾鳴則和應而有節奏。

東漢自和帝以後,主威陵替,國紀不張,外戚中官擅權用事。到桓帝元嘉元年十一月,詔百官舉天下獨行之士。涿郡以崔寔應詔,薦舉將來。崔寔詣公車,自稱有疾,不能對策。退而作論一篇,譏切時事,叫做《政論》。說道:“自昔人君,孰不欲常治而無亂。然天下所以不治者,常由人君承繼先世,坐享太平,為日已久,遂生驕逸,風俗漸以敝壞,而上不悟,政事漸以衰廢,而上不知,因循苟且,玩愒頹惰,不務講求所以因時達變,振衰起敝的道理,以至於亂亡而不可救。夫為天下者,其道止有二端,不是寬,便是嚴。惟至德之世,無寬嚴之名,自非上德,則寬不如嚴,往往嚴的便治,寬的便亂。蓋天下人心,全在這紀綱法度,以維持其渙散。而繼世之後,多優遊姑息,養成禍亂,所以常要勵精振作,以嚴治之,而後不至於亂。怎見得是如此?但看本朝孝宣皇帝,明於君人之道,審於為政之理,綜核名實,責任考成。有功的必賞,而卑賤不遺;有罪的必罰,而貴勢不免。故嚴刑峻法,儆惕人心,內外奸宄,震懾破膽,都有所懲創,不敢為非,而海內清肅,天下寧靜。如今算計他的明白效驗,比於文帝之躬修玄嘿,與民休息者,反似過之。這便是嚴之則治。及元帝即位,多行寬政,優遊姑息,或知其賢而不能用,或知其惡而不能去。嬖寵用事,貴戚擅權,遂致紀綱陵替,威福下移,人主操柄始為奸臣所奪。至於王莽,遂篡漢室,究其禍原,實由於此。這便是寬之則亂。夫嚴莫如宣帝,而天下愈治;寬莫如元帝,而天下愈亂。由是觀之,政道之得失,不必遠求,近觀二帝,亦可為明鑒矣。昔周之衰,齊桓公、晉文公以兵威糾合諸侯,其去文王、武王之道遠矣。然孔子作《春秋》,常褒稱齊桓公,嘉美晉文公,又歎管仲之功,以為民到於今受其賜。夫孔子豈不知美文、武之道哉?亦以周道既衰,王綱不振,夷狄內侵,諸侯莫製,而齊桓、晉文能尊周室,攘夷狄,以明上下之分,故孔子猶有取焉。誠達於權宜,救乎時敝之理也。故聖人能與世推移,因時立政,而世俗之士,每苦於泥古,不識變通。以為上古結繩之約,可複用之以治亂秦之緒;虞廷幹戚之舞,可複用之以解平城之圍,豈不迂哉!然則當衰亂之世,而惟欲德教之是用,寬政之是行者,何以異此。今以養身喻之。夫屈伸俯仰,如熊之經,如鳥之伸,以調其形,這雖是延壽之術,卻不是治傷寒的方法;一呼一吸,吐故納新,以調其氣,這雖是引年之道,卻不是接骨的藥膏。若不問其病勢之所急,但以此為良方,而概用之,則誤矣。那為國之道,也如養身一般。當身子和平的時節,常常用粱肉以致養,若卒然有疾病,少不用藥石以攻之。這兩件都各有所宜。夫為政者之有刑罰,即是治衰亂的藥石;德教,是養太平的粱肉。粱肉雖不可以一日缺,而以之治病,則非所宜。藥石雖可以療病,而平居不可以常服。若用德教去除殘賊,則過於姑息,是猶以粱肉治病,病不可除矣;用刑罰去治太平,則傷於慘刻,是猶以藥石養生,反戕其生矣。所以善養身者,貴識攻補之宜;善為政者,貴審寬嚴之用。知用寬而不知用嚴者,猶知有補而不知有攻也。豈達權救敝之理哉!且自古及今,天運人事,相為循環,曆代帝王,起初立法無有不善,到後來不免有敝。如今正承百王之敝,又遇著天運厄塞的時節,自和帝、安帝、順帝,數世以來,朝政不綱,主威日替,權幸之臣,有罪不坐,豪猾之民,犯法不誅。多以恩貸,惟事姑息,就似乘車的一般。這紀綱法度,慶賞刑威,乃人君禦天下之銜轡也。今國政廢弛於上,人心縱恣於下,如馭馬的人,失了韁轡,駕車的馬,脫了銜口,以致四牡橫奔,無可控製。縱是大路,亦成傾險,勢必傾覆。到這時節,方將約結其銜勒,纏束其輈衡以救之,尚恐不及,又何暇鳴和鑾,清節奏,雍容如平日哉!今當紀綱廢墜,上下陵夷之時,必須用嚴,方可救濟,若複從寬縱,將至於長惡容奸,國勢衰替而不可複振矣。昔文帝之世,號稱治平,人見他除去古時肉刑,隻說是一切從寬,不知那時肉刑雖除,然罪該斬截右趾的,改為棄市,殺於市曹,該斬左趾及割鼻的,改為笞五百、笞三百,笞數既多,往往至死。名雖輕刑,其實殺之,蓋將使人不敢輕易犯法,以全其命。是文帝之治平,乃以嚴致之,非以寬致之也。今欲致文帝之治,乃不法其嚴,而法其寬,豈善學文帝者哉!”那時山陽郡人,姓仲長名統者,見了崔寔這書,喜其識達時務,歎息說道:“凡為人主的,宜將這書全寫一通,置於坐側,時常省覽,庶不蹈衰世之風,而可保治平之盛也。”

按崔寔論治,主於尚嚴,固一時救敝之言,非萬世通行之道。但後世之論治者,不明於寬嚴二字之義,故其論各有所偏,而不能無弊。夫所謂寬,非縱弛之謂也。包含敦大,赦過誤,蠲煩苛,這個叫做寬。嚴,非暴戾之謂也。厲精明作,振紀綱,齊法度,這個叫做嚴。寬中有嚴,嚴中有寬,如春生秋殺,相代而成歲功,雨露雪霜,並效而行化育。二者闕一不可。故《中庸》論聖德,以發強剛毅,寬裕溫柔並言。這是堯、舜以來相傳的治體。世儒不知此義,才說要寬,便因循姑息而流於縱弛;才說要嚴,便嚴刑峻法,而傷於暴戾。而人之常情,每樂放縱而憚繩檢,乃又創為寧可過於寬,不可過於嚴之說。是謂天道可使陽過乎陰,晝多於夜,春夏長於秋冬也,將何以成歲功而行化育乎?昔周公之告成王曰:“敦大成裕,明作有功。”必如是而後無弊,論治者審於斯。

靈帝

孝靈皇帝,名宏,是河間孝王之曾孫。桓帝無子,迎而立之,在位二十二年。

獻帝

孝獻皇帝,名協,是靈帝次子。強臣董卓廢少帝辯而立之,在位三十年。

初,涿郡劉備,中山靖王之後也。垂手下膝,顧自見其耳。有大誌,少語言,喜怒不形於色。嚐與公孫瓚同師事盧植,由是往見瓚,瓚以為平原相。備少與河東關羽、涿郡張飛相友善,以羽、飛為別部司馬,分統部曲。備與二人,寢則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廣坐,侍立終日,隨備周旋,不避艱險。

涿郡,即今涿州。平原,即今德州。河東,即今平陽府解州等地方。

這一段是記劉先主的事跡。說先主姓劉名備,是涿郡人,乃漢景帝子中山靖王劉勝的後代子孫,流落在民間。他生有異相,手臂垂下過膝,自家回顧,便看見其耳。平日有大誌,要安定天下,簡默沉靜,無多言語,心有喜怒,不發露在顏色上。當初曾與遼西人公孫瓚,同拜涿郡盧植為師。東漢之末,董卓擅權,天下大亂,豪傑並起。此時公孫瓚為降虜校尉,屯軍在右北平,先主既與他有舊,就去投他,瓚收留他做平原國相。先主少時與河東解縣人關羽、涿郡人張飛相好,結拜為兄弟。先主既為平原相,就著關羽、張飛做別部司馬,分管其眾。先主與這兩人情意綢繆,就是睡臥時,也不相離,同在一個床榻上,其恩愛如至親兄弟一般。他二人也一心盡忠於先主,卻不以兄弟結義之情,失了上下相臨之禮。平居雖是這等忘形相愛,若是公庭聚會,在稠人廣眾之中,便終日侍立在旁,不少怠倦,出去時跟隨著來往,一步不離,雖在艱難險阻之中,未嚐辭避,其忠義如此。今世俗相傳桃園結義,即此是也。夫先主本帝室之胄,而有英雄之姿,關羽、張飛皆萬人之敵,而負忠義之氣,然又情投意合,誓同死生,上下一心,至誠無間,此所以能跨有荊、益,而興蜀漢之業也。

初,操壯關羽之為人,而察其心神無久留之意,使張遼以其情問之。羽歎曰:“吾極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劉將軍恩,誓言共死,不可背之。吾終不留,要當立效以報曹公乃去耳。”遼以羽言報操,操義之。及羽殺顏良,拜書告辭而奔劉備於袁軍,左右欲追之,操曰:“彼各為其主,勿追也。”

初時曹操曾破劉先主於徐州,擒獲關羽以歸。曹操見關羽英雄出眾,每壯其為人,禮待之甚厚,要重用他。但察他心神動靜,還眷戀舊主,似未肯久留為用。以其將張遼素與他相好,乃使往見之,以試探其意如何。關羽歎息,從實對張遼說:“我極知曹公待我甚厚,非不感激,奈我先受劉將軍厚恩,與他發過誓盟,願同生死,不可負背他,更事別主。我終不留於此,但曹公之恩,我豈肯遽忘,須要立些功效,以報答曹公,方才辭去耳。”張遼把關羽的言語,回報曹操,曹操見關羽這等忠義,越發敬重他。及袁紹遣大將顏良來攻曹操,其鋒甚銳,關羽替曹操迎敵,單刀匹馬,刺殺顏良於萬眾之中,既以此報曹操的恩,遂寫一封書,拜辭曹操。那時聞劉先主正在袁紹軍中,就徑自奔尋去了。曹操的左右人等,多欲領兵追趕,曹操止他說:“人各有主,他也是各戀其主,終強留他不得,不必追也。”俗說關公千裏獨行,便是這件事。

夫劉先主之在當時,兵破勢窮,寄身河北,其視曹操之勢,安危成敗,相去何如。然關羽寧為故主死,而不肯為曹氏留,艱險不避,始終一心。此所以忠義貫於古今,精靈充於宇宙,而後世有叛君事仇,自托於去就之智者,視此可以深愧矣。

十二年初,琅琊諸葛亮寓居襄陽隆中,每自比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惟潁川徐庶與崔州平謂為信然。劉備在荊州,訪士於襄陽司馬徽。徽曰:“儒生俗士,豈識時務?識時務者在乎俊傑,此間自有伏龍、鳳雛。”備問為誰,曰:“諸葛孔明、龐士元也。”徐庶見備於新野,備器之,庶謂備曰:“諸葛孔明,臥龍也,將軍豈願見之乎?”備曰:“君與俱來。”庶曰:“此人可就見,不可屈致也。將軍宜枉駕顧之。”備由是詣亮,凡三往,乃見。

獻帝建安十二年,此時天下擾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孫權藉父兄之業據有江東。劉先主新敗於曹兵,往荊州依劉表。這裏有個賢士,姓諸葛名亮,他本是琅琊郡人,寓居在荊州襄陽縣隆中地方。他常自比做管仲、樂毅。管仲,是齊桓公的謀臣,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樂毅,是燕昭王的謀臣,能複燕國,報齊仇。諸葛亮自負有王佐之才,若遇著齊桓、燕昭這等君,知而用之,也能匡濟天下,興複漢室,做得這兩人的事業,故以自比。當時眾人莫有能知他的,見他自比管、樂,都不信許,隻有潁川郡徐庶與崔州平,這兩人認得他是奇才,果然幹得管仲、樂毅的事,非是浪說。及先主在荊州時,訪問這地方的賢士於襄陽人司馬徽,徽對說:“那儒生俗士每徒事章句,豈能通達世故?要求通達世故的,須是英俊豪傑,非常之人才可。這裏自有伏龍、鳳雛,兩個俊傑。”先主問是誰,司馬徽對說:“諸葛孔明乃伏龍,龐士元乃鳳雛。”孔明是諸葛亮的字,士元是龐統的字。其後徐庶來見先主於新野縣中,先主深器重他,徐庶也說:“諸葛孔明是個臥龍,雖在潛藏,實能變化,將軍可要見此人否?”先主說:“既如此,你可與他同來。”徐庶說:“這人隻可到他家裏就見,怎麽呼喚得他來。將軍還該枉駕去求見他才是。”先主依徐庶的言語,便親自到亮家裏,連去三次,才得相見。就與先主謀據荊、益二州,結好孫權,同拒曹操,以次平定天下。後來行事,一一如其所言,真可謂識時務之俊傑矣。

觀此可見孔明在草廬中,都把那天下的事,先在心上經畫得停當了,故蜀漢四十年之業,與孔明相為始終。有孔明,則日興,無孔明,則日廢,是漢室不可無孔明也。然遇先主,則建三分鼎足之業,不遇先主,將終為南陽之耕夫,是孔明不可無先主也。其兩相成如此,而又必本於相知。蓋主能知臣,然後信之而不疑,任之而不貳,雖親密如關羽、張飛,不能間其交;臣能知主,故感激而馳驅,盡瘁以圖報,雖富強如曹操、孫權,不能移其誌。惟相知,故相得;惟相得,故相成。此三代而下,言君臣之契,魚水之投者,必稱先主、孔明,而至於今,猶以為美談也歟。

曹操密遣蔣幹往說周瑜,幹乃布衣葛巾,自托私行詣瑜。瑜出迎之,立謂幹曰:“子翼良苦,遠涉江湖,為曹氏作說客邪?”因延幹與周觀營中,行視倉庫軍資器仗訖,還飲宴,因謂幹曰:“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行計從,禍福共之。假使蘇、張更生,能移其意乎!”幹但笑,終無所言。還白操,稱瑜雅量高致,非言辭所能間也。

孫權的大將周瑜,既破曹操之兵於赤壁,曹操大懼,他帳下有個賓客,姓蔣名幹,是周瑜的舊交,乃密遣他往見周瑜,說他來降。蔣幹乃穿布袍,戴葛巾,隻托做故人自來相訪,使吳人不疑。周瑜已知他來意了,出營相迎,立便呼蔣幹的表字說道:“子翼好生受苦,遠涉江湖,不避風波之險,莫非是替曹氏做說客邪?”因延入蔣幹,與他遍觀營寨中的軍馬,又行看倉庫錢糧,及刀兵器械等物,以示其嚴整,誇其富貴。既一一看了,乃請他回到帳中飲宴。因對蔣幹說:“君臣相遇,自古為難。丈夫處世,幸遇知己之主,外麵雖托為君臣之分,內裏情意相結,實與骨肉之恩一般。以言則必用,以計則必從,上下一體,休戚利害,無不同之。遇主如此,自當感恩圖報,有死無二,莫說常人離間不得,便是蘇秦、張儀那樣舌辯能言的人此時再生,亦豈能反移其意乎?”周瑜此言,所以拒絕蔣幹者至矣。蔣幹既被周瑜說破,隻得笑應,終不敢露出一言而去。回報曹操,盛稱周瑜識量弘雅,誌趣甚高,君臣義重,非言辭所能離間也。

夫以周瑜之才,不思為漢家出力,扶衰持危,而乃事竊據之孫權,固為不得其正矣。然能報恩於知己,盡心於所事,不以禍福動其心,亦人臣之大節也。而所以使周瑜若是者,又孫權言行計從,骨肉之恩,有以結之。吳之君臣如此,其卒成鼎足之業,不亦宜乎!

後漢紀

昭烈帝

昭烈皇帝,即劉先主,名備。在位三年。此時天下三分,曹操據中原,為魏;孫權據江東,為吳;先主在益州蜀地,聞曹操子曹丕篡漢,遂即位於蜀。《綱目》以其本帝室之胄,而仗大義以討漢賊,功雖未成,名義甚正,故以接漢家正統。

諸葛亮佐先主治蜀,頗尚嚴刑峻法。蜀人法度久廢,驟見嚴峻,多有怨歎者。蜀郡太守法正諫說:“昔日漢高祖破秦入關,與秦民相約,法令隻有三章,盡除煩苛,秦民以此感恩歸服。今君假借威力,跨據一州,才有了蜀地,未垂恩惠,撫恤百姓,而先以嚴急,何以使蜀人知德乎?且我兵初至蜀地為客,蜀土人士為主,以客臨主,凡事且宜將就,以相降下乃可。今蜀人當兵戈之後,正望我能撫恤他,願且輕緩刑罰,寬弛禁令,以慰安蜀人仰望之心。”諸葛亮答說:“治有時宜,不可執一。你說高祖入關,崇尚寬大,隻知這一件道理,不知又有一件道理。如今與高祖時不同,當初秦始皇暴虐無道,其政苛刻,其民怨苦,故戍卒一呼,天下響應,如土崩壞,不可收拾。是秦本以苛急失了天下,高祖承其後,便當反其所為,用寬弘以濟大業。今蜀主劉璋,昏暗懦弱,每事姑息,德政廢而不舉,威刑玩而不肅;蜀土人士不畏法度,專權恣意,各行其私。君反受製於臣,臣不聽命於君,上下之道,日漸陵替。雖以爵位寵榮他,然官忒冒濫,到那極處,無複可加,他反看得輕賤了,不以為榮;雖以恩賚隨順他,然賞忒容易,到那盡處,無複可施,他反驕慢怨望起來,不以為恩。夫刑賞者,人主之操柄。失其操柄,何以為國?所以致敝,實由於此。是劉璋本以寬縱壞了國家,我今承其後,亦當反其所為,用嚴峻以救之。明敕法紀,示以威嚴,使刑當其罪,不可幸免,然後察其情理,或赦宥,或旌賞,他才知得是恩澤而不敢驕慢;愛惜爵賞,都有個限製,使賞當其功,不可妄覬,然後量其勤勞,或序遷,或超擢,他才知得是寵榮,而不敢輕賤。可見有威嚴然後有榮恩,有恩威然後有上下。榮恩並濟,上下有節,則操柄在我,不至下移,紀綱正而名分尊,為治之要,於斯顯著矣。”

諸葛孔明此言,誠為識時務、知政體者,然所以行之,則有本焉。夫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鑒至明,而醜者忘怒。孔明開誠心,布公道,集眾思,廣忠益,既有此平明之心。故其用法雖嚴,乃能使廖立垂泣,李平致死,賢愚僉忘其身,而人心無不服也。真可為萬世相天下者之法矣。

零陵,是郡名,即今湖廣永州府。廣都,是縣名,即今四川成都府雙流縣。

劉先主用零陵郡人蔣琬做廣都縣長。先主曾一日因出行遊觀,忽然到廣都縣,看見他縣中眾事都廢閣不治,那時蔣琬又正值沉醉,先主大怒,怪他好酒廢事,將加刑戮。諸葛亮素知蔣琬之才,乃請於先主說道:“蔣琬誌量遠大,他日可當重任,乃是社稷的偉器,卻不是治百裏為縣令之才也。且其為政,專以安民為本,但民得安便了,不去修飾虛文,以求名譽。願主公重加察之,未可以其事之不治,而遽罪之也。”先主平素敬信諸葛亮,乃因其言,不加蔣琬以罪,倉卒之間,姑且罷免其官而已。

後來蔣琬果能繼諸葛亮為相,鎮撫中外,漢之社稷賴之。可見人才大小,各有所宜。若以大才而小任,則不盡其用;或因小過而輕棄,則終泯其能。使蔣琬不遇孔明,將不免於罪戮矣,豈不深可惜哉!所以用人者,當因才授任,舍短取長,勿以一切律人,亦勿以一眚棄人,然後賢才無遺滯之憂,而職事有各稱之效也。治一國且然,而況於治天下者乎?

後帝

後皇帝,名禪,昭烈之子。在位四十一年。蜀漢先後共四十四年,而為魏所並。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誌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誌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嚐不歎息痛恨於桓、靈也。臣本布衣,躬耕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谘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懼,恐付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複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禕、允之任也。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複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責攸之、禕、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謀,以谘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遂行。

漢後主建興五年,丞相諸葛亮出軍漢中,欲伐魏以圖中原,臨行時上表說道:“先帝與臣,本圖恢複中原,削平僭亂,重興漢室,這事業未曾做得一半,便中道崩殂了。如今天下三分,北有曹魏,東有孫吳,未能混一。我止得益州一隅之地,又當百姓疲敝,強不如魏,富不如吳。他這二方都思量吞並我,這是何等危迫存亡不能自保之際。然內而左右侍從之臣,不懈其誌,外而忠義誌節之士,不顧其身,以圖轉危為安,易亡為存者,蓋先帝平日優禮賢士大夫,深得其心,至今猶追想其恩遇之隆,圖報無由,以陛下是先帝親子,都要就陛下身上,效些功勞,以報答先帝之殊恩,故內外同心有如此耳。今陛下當思基業之重,時勢之艱,內外舊臣所以報效之意,正該信任不疑,凡一切宮府的事,都與他謀議,務開廣聖聽,以光顯先帝遺下的恩德,益成其所未成。且以恢弘誌士之氣,使他無所疑慮,盡心竭力,智者為之謀,勇者為之死,才不負賢士大夫仰望的本意。豈可妄以愛憎,自處菲薄,引喻不當,違忤正言,以閉塞忠諫之路哉!且國家之興衰,係於君子小人之進退,這二者相為消長,不可並立。能親信賢臣,斥遠小人,用舍停當,則政事自然修舉,此先漢高祖、文、景、武、宣諸帝所以興隆也;若親近小人,疏遠賢臣,用舍顛倒,則政事必然昏亂,此後漢桓、靈二帝所以傾頹也。追思桓、靈之時,如單超、曹節等,專權擅政,濁亂海內,本是小人所當疏遠者,他反尊信之,惟言是聽;如李固、陳蕃等,剛方正直,忠於國家,本是賢臣所當親信者,他反誅戮之。又立為黨禁,殘害善良,以致群小得誌,竊弄朝權,董卓亂之於前,李催、郭汜亂之於後,曹操、孫權等遂乘時竊據,把天下都敗壞了,深可歎恨。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嚐不歎息痛恨於桓、靈二帝也。今可不以為鑒戒哉!臣本是布衣貧賤之士,遭世之亂,隱居南陽,以耕田為業,但求苟活性命於亂世而已,並不求聲名聞達於諸侯,以希圖富貴。不意先帝偶聞臣名,不以臣為卑賤鄙陋,乃輕自妄屈,三次訪臣於草廬之中,必求相見。及一見,即問臣以當世之事,情投意合,言聽計從。臣因此受知感激,遂許身先帝,願與戮力驅馳。未幾值曹操南破荊州,先帝倉皇逃避,幾至傾覆,臣於此時受委任於敗軍之際,奉使命於危難之間,往說孫權,共拒曹操,驅馳艱險,不敢自愛,幸而竟濟大難,以報先帝知遇之恩。自此以來,二十有一年矣。臣事先帝既久,先帝察臣益深,知臣平素謹慎,任事不苟,故臨崩顧命,特把討賊興漢的大事,付托與臣,非輕授也。臣自受命以來,夙夜憂懼,恐才小力弱,有負委任,不見功效,以傷先帝知人之明。故勉強奮厲,不敢憚勞,五月渡瀘,當炎暑,冒瘴氣,提軍深入塞外不毛之地,七擒孟獲,遂平南夷,收其地所出金漆牛馬等物以給軍資。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正當乘此時,獎勸率勵三軍之眾,北伐曹魏,平定中原,庶竭臣駑鈍之力,攘除奸凶之徒,興複漢室,仍還洛陽舊都。此臣所以報答先帝之恩遇,而盡心於陛下之職分當如此也。至於宮中府中,一切事務,刑賞與奪,斟酌停當,損其太過,益其不及,歸於平明,進盡忠言,獻可替否,匡輔主德,這乃是侍中郭攸之、費禕,侍郎董允等的責任。三人任其內,以佐主治民;臣任其外,以討賊興複。各當專責,以佐其成。臣願陛下專托臣以討賊興複之效,若不能誅滅曹魏,興複漢室,是臣上負先帝,罪何可辭,則當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攸之、禕、允等,不能盡忠斟酌,慢棄職業,是其仰負陛下,咎將誰諉,亦當責諸臣之慢,以明著其失職之咎。然有言而不盡,其過在臣;盡言而不聽,其過在君。陛下亦宜反己自謀,以谘諏善道,察納雅言,無塞忠諫之路,深追先帝遺詔,所以付托於臣,及簡拔攸之、禕、允等的意思,使皆得以盡其職。此又臣之望於陛下者也。臣不勝受恩感激之至。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表既上,於是率師前往漢中伐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