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八

漢紀

景帝

孝景皇帝,名啟,是文帝之子。在位十六年。

三年,梁孝王來朝。時上未置太子,與王宴飲,從容言曰:“千秋萬歲後,傳於王。”王辭謝。雖知非至言,然心內喜。太後亦然之。詹事竇嬰引卮酒進曰:“天下者,高祖之天下,父子相傳,漢之約也。上何以得傳梁王!”太後由此憎嬰,王以此益驕。

景帝與梁孝王,同是竇太後所生,甚相友愛。景帝即位之三年,梁孝王自本國來朝。那時景帝未曾冊立太子。一日與梁王宴飲於宮中,因酒酣,從容與梁王說:“朕千秋萬歲之後,把天下傳與王。”梁王起來辭謝。雖曉得景帝此言,未可便為定準,但心裏也自家暗喜。竇太後聽說,亦信以為然。那時有詹事竇嬰,是竇太後的從侄,在宮中侍宴,恐此言一出,或開爭亂之端,乃斟上一杯酒,捧進與景帝諫說:“今之天下,非主上之天下,乃高祖所傳之天下也。既承繼高祖的基業,便須遵守祖訓。彼父終子繼,世世相傳,不用兄弟繼立。此高祖之約也。主上雖友愛梁王,何得違背祖訓,而擅與之以天下哉!”太後正喜間,忽被竇嬰間阻,因此憎惡竇嬰,除了他的門籍,不許再入朝參。梁王因此自負他後日有天下之分,越發驕縱,車服宮室都僭擬天子,又陰殺朝廷議臣袁盎等,幾取殺身亡國之禍,皆景帝一言有以誤之也。

大抵事有定分,則人無爭心。況以天下相傳,苟無一定之約,而得以私愛行於其間,鮮不起爭而召亂矣。漢家父子相傳之約,蓋亦有見於此。景帝溺愛輕許,以驕梁王之心,及其罪狀彰露,乃從而窮治之,使母子兄弟之愛,幾於不終。所以史佚說:“天子無戲言。”豈不信哉!

初,楚元王好書,與魯申公、穆生、白生俱受《詩》於浮丘伯。及王楚,以三人為中大夫。穆生不嗜酒,元王每置酒,常為穆生設醴。及子夷王、孫王戊即位,常設,後乃忘設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設,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將鉗我於市。”遂謝病去。

醴,是甜酒。鉗,是犯罪囚奴,以鐵鉗其頸。

初高帝有異母弟劉交,封於楚,後諡為元王。元王甚賢,雅好書史。少時曾與魯人申公、穆生、白生這三人共拜一儒者浮丘伯為師,從而受業,講習《詩經》。後來劉交從高帝征伐有功,封為楚王,就用這三人做楚國中大夫之官,甚加敬禮,時常置酒筵宴他三人。因穆生性不好酒,不能多飲,每置酒時,特為穆生別設一樣甜酒與他飲,此後遂以為常。到元王子夷王名郢客,孫王名戊,三世繼立,都依著這舊規行,每宴必設醴酒。王戊即位之後,漸漸驕慢。一日宴會,忘記設了。穆生宴罷退去,便說道:“我如今就該告休長往矣。蓋醴酒不設,雖是小節,然因此見王的意思已懈怠了,不著我輩在意,日後輕視,何所不至?我若不去,必且得罪,他日楚人將鉗我之頸,驅役於市上,做囚奴而後已。到那時求去遲了。”遂稱病辭謝而去。

其後王戊與七國謀反,申公諫正,王戊發怒,遂將申公罰在市上,穿著赭衣舂米。然後知穆生之超然遠舉,真智士矣。《易》所稱“見幾而作,不俟終日”者,其穆生之謂乎!後之禮賢者,當以王戊為戒,慎毋始勤終怠,而使君子有去誌哉。

武帝

世宗孝武皇帝,名徹,是景帝之子。在位五十四年,廟號世宗。

建元元年冬十月,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上親策問以古今治道。廣川董仲舒對曰:“臣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自非大亡道之世,天盡欲扶持全安之,事在強勉而已。強勉學問,則聞見博而智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道者,所由適於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故聖王已沒,而子孫長久安寧數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

廣川,是漢縣名,在今景州地方。曆代天子即位,隻紀元年、二年、三年、四年,原無年號。至武帝即位之初,特起一年號,叫做“建元”。自後每朝都有年號,實始於此。

建元元年冬十月,下詔有司,著薦舉各地方上所有德行賢良、操履方正、能直言極諫的士人,都到闕下。武帝親自發一策題,試問他說:“古今治道,興廢不同,果是天命,抑由人事?”那時獨有廣川縣人董仲舒對的策好,說道:“臣觀天人一體,此感彼應,毫發不爽。有道的,天便眷佑;無道的,天便棄絕。其相與之際,甚是可畏。然天心仁愛。人君若非無道之甚,必不可悛改的,天還留意於他,屢出災異,以示警懼,要他省改,無不欲扶持而全安之。故亂者可治,廢者可興,其事隻在人君夙夜強勉,以承天意而已。能強勉於學問,讀書窮理,以明此道,則聞見日漸廣博,而智慮越發開明;能強勉於修為,反躬實踐,以行此道,則君德日漸崇起,而功用自然弘大。強勉之有益如此。且這道理,由之則治,不由之則亂,乃是人君所由以到那治處的路頭。其具則仁義禮樂四者是也。自古聖王隻以此四者之道,教化天下,傳及子孫。故身雖已沒,而子孫長久安寧,至數百歲。如夏家四百,商家六百,周家八百,這都是禮樂教化的功效。”

蓋此道常在人心,曆世不忘,是以享國長久,非天命之有所私厚也。然則仁義禮樂之道,豈非萬世人君之所當務者哉?嚐觀春秋、戰國以來,申、韓、蘇、張之說,盈滿天下。至秦而焚書坑儒,三代之禮樂教化,**然無複存者。漢高不事《詩》《書》,文帝又修玄默,是以王道廢缺,禮樂不興。仲舒此策,詞若迂緩,而意實醇正。漢家經學,自此興起,不可謂非其功矣。

“夫周道衰於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由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敝,明文、武之功業,周道粲然複興。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一於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

董仲舒對策又說:“國家之盛衰,隻看人君所行的政事何如。前代長久隆盛的,莫過於周。及傳至幽王、厲王,周道遂衰。其實道未嚐亡,隻是幽、厲肆行暴虐,不肯率由先王之道耳。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奮發有為,興其廢滯,補其敝壞,以昭明文、武之功業,周家治道遂燦然中興。此乃夙夜不怠,力行善政之所致也。由此觀之,人君欲國家長盛而不衰者,可不以興道致治為務哉!然治道不可外求,全在人君之一心。誠使為人君者,先能自正其心,虛明光大,不為一毫私意所蔽,則行出來的政事、發出來的號令,必皆合天理、當人心,而可以正朝廷矣。朝廷正,則必能進賢退不肖,使群臣皆奉公守法,竭力效忠,可以正百官矣。百官正,則禮樂教化四達不悖,以正萬民,以正四方,無遠無近,****平平,自無一人一處之不歸於正者矣。君德既正,天心自協,至和薰蒸,無有邪氣於乎其間。是以陰陽均調,而風雨時若;群生和樂,而萬民滋殖。凡世間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備至,而王道大成矣。”

蓋天之與人本同一氣,人事正,則正氣應之,善祥之所由集也;人事不正,則邪氣應之,災異之所由臻也。然其本,則在人君之一心而已。所以古語說:“君心為萬化之原,至誠讚天地之化育。”意蓋如此。董仲舒對武帝三策,其正心一言,實萬世帝王為治之本。人君果能體而行之,則二帝三王之盛,豈難致哉!

“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趨利也,如水之趨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於此,故南麵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太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民以禮,故其刑罰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

董仲舒對策又說:“王道固在正心以正朝廷、百官、萬民、四方,而諸福皆至矣。然也有聖人在下,勢位卑賤,而不得致的。如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所居的是得致之位,所操的是可致之勢,且有聖德,又是能致之資。即位之初,觀其施為,高出世主一等,而恩澤又深厚,智識明達,而意思又美好,憐愛百姓,而好慕賢士,可謂不世出之主矣。然而陰陽或未必調,風雨或未必時,諸福之物或未必至,這是何故?隻為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故太平之業,猶未致也。夫常人之情,見利則趨,就如水之趨下一般。水性趨下,必須堤防障禦。人情趨利,若不把教化來做個堤防,怎能勾得住?古時王者,曉得這道理,故居南麵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所係者大,而專力於此。在京師中,則立太學以教於國;在各郡國,則設庠序以化於邑。這太學與庠序裏麵,都設師儒之官,取民之俊秀者而教之。用仁去漸染他,用義去摩厲他,用禮去節製他。所以民都興於仁義禮樂,不用嚴刑重罰,而民自不犯法禁。由上之教化素行,而下之習俗淳美故也。”

由是觀之,欲致諸福,在行王道;欲行王道,必先教化。治天下者,當知所務矣。

“聖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跡而悉去之。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今臨政願治,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祿日來。”

董仲舒對策又說:“王道之先務,固在於教化矣。況秦廢教化而任威刑,漢承其後,不可不變。自古聖王承繼亂世之後,必須鑒其失而矯其弊。把那亂世所行的事,一切掃除革去,乃可以新天下之耳目,建太平之事業。譬如彈琴瑟的,若弦不和調到那極處,必須解下這弦來,從新安上,方才彈得;若為政的,前麵的行事,如今若壞到極處,必須從新更改,厘正一番,方才治得。所以漢家自高帝得天下以來,曆惠帝、文帝、景帝,都要天下治平,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其失隻在於時當更化而不能更化,尚仍秦之舊故也。古人有言:‘臨著淵水,羨慕那遊魚,徒羨何益?不如退去結網,來打取這魚。’如今臨政治民,願治功成就,徒願何益?不如革去舊弊,從新更化。蓋結網則可以得魚,更化則可以善治。既能善治,則陰陽調、風雨時、群生和、萬物殖,天災人害日漸消去,嘉祥美福日益招來。此國家之所以興,非獨天命,皆人事所致也。”

這是仲舒第一策,勸武帝更改秦法,圖新治理的意思。然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異。武帝承秦之亂,風俗雕敝,故仲舒陳更化之言。若承繼治世、守祖宗之鴻業,則又當率舊章、遵成憲,而不可妄意紛更矣。

“聖王之治天下也,爵祿以養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於禮義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於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餘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義之流也。今陛下並有天下,而功不加於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乎他,在乎加之意而已。’願陛下設誠於內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養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遍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為,而堯、舜之名可及也。”

囹圄,是牢獄。

初,董仲舒所對頭一篇策,既已稱旨,武帝又出一策題問他說:“殷人執五刑以懲奸惡,然周之成、康不用刑而天下治,秦人用嚴刑而天下亂,所以不同者何故?”於是董仲舒又對說:“臣聞聖王之治天下也,以學校教化為先務。其率教而有德者,則與之爵祿以養其德;不率教而陷於惡者,則用刑罰以威其惡。夫其教化素行,而德刑並用如此。所以那時的百姓,都曉得禮義,而恥於為惡以犯其上之法。殷人之所以能勝奸惡者,蓋以教化為先,而用刑以輔之,非專恃五刑之效也。周武王遭紂之亂,不得已行大義,伐紂而並誅其黨,以除天下之殘賊。所謂刑亂國用重典,不得不然也。及天下既平,周公即製禮作樂,修明教化之具,以潤色太平。馴至成、康二王之時,治道隆盛,刑措不用,牢獄中空虛,沒有囚係者四十餘年。蓋亦本於教化之所漸染,仁義之所周流,化行於上而俗美於下故耳。豈刑威之所能致哉?教化之功,一至於此。今陛下並有天下,殊方絕域,莫不服從,雖三代盛時,無以過矣。然而教化之功,未加於百姓,不能與三王並隆者,隻是陛下之心,未曾加意於此焉耳。昔曾子嚐說:‘人能於所聞的道理,尊信而不疑,則德日進於高明矣;於所知的道理,力行而不懈,則業日積於光大矣。可見高明光大,不在乎他,隻在一加意尊行之間而已。’今陛下發策,追慕成、康刑措之隆,其於三王之教化,亦既聞而知之矣。臣願陛下就把這個治道,立實心於內,而極力以行之,不為慕古之空言,則教化修明、風俗淳美,太平之業可以坐致矣,又與三王何異哉?夫治天下之道,莫要於用賢。而賢才之在天下,又貴於素養。若平時不能作養那為士的,一旦便求其有用,正如美玉未曾雕琢,便要求其文采,豈可得哉?故欲求賢,必先養士。三代之時,內設太學以教於國,外設庠序以化於邑。然庠序之教,止於一方,人才尚少。若論養士之大者,莫如太學。蓋太學聚天下賢士而教之,乃賢才所由進用的門路。若從這裏加意作養,時常考試詢問他,以盡其材能,成其德業,則英俊之士宜可得矣。既遍得天下的賢人而用之,由是以天下之才,治天下之事,則三代的盛治可以易致,而堯、舜的盛名,亦可幾及也。”

這是仲舒第二策,勸武帝先教化而後刑罰,興太學以養人才,可謂得王道之要務。至於“尊所聞”“行所知”二語,尤為緊切。蓋天下事,非知之難,惟行之難。武帝所慕者成周之治,而所行者亡秦之政,欲以比隆於古,不亦遠乎!故仲舒此言,真深中武帝之病。而後世人主有誌於慕古者,毋若武帝之空言哉!

“道者,萬世亡敝;敝者,道之失也。夏尚忠,殷尚敬,周尚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授而守一道。亡救敝之政,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由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仲舒既對了第二策,武帝又出一策題問他說:“三王之教,所尚不同,莫非是道有異乎?”於是仲舒又對說:“這道是古今天下所共由的,就使行之萬世,豈有弊病?其有弊病,乃是後來人肆意妄行,失了這道故也。如夏禹開國之初,崇尚忠厚,到後來風俗變得都驕恣了,故殷湯繼之,不得不改尚敬畏。敬畏之久,又變得忒質樸了,故周文、武繼之,不得不改尚禮文。是文以救敬之弊,敬以救忠之弊,矯偏歸正,損益就中,事當如此。至於道,則豈有異哉!蓋這道之大原,乃從天出,自然而然。天至今不變,則道亦不變,自古聖王不過順天道而推行之耳。是以禹承繼舜,舜承繼堯,這三個聖人,以聖繼聖,遞相傳授,守著一個道理,無有弊病。既無弊病,何用救正?故堯、舜、禹之間,不聞有損益厘革的事,正以其道之同故也。這等看來,可見聖人承繼治世之後,其道則同。如夏繼虞,虞繼唐是也。承繼亂世之後,其道則變。如周繼殷,殷繼夏是也。今漢繼秦大亂之後,周家所尚的儀文,已流**澆薄到極處了。今日正該漸漸減損周家的儀文,崇尚夏家的忠厚,以救正之,然後教化可行而風俗可易。此乃繼亂世之道,不得不如此也。”

大抵世變之日趨於文,如江河之日趨於下。在周末世,孔子已歎其過於文,而欲從先進,況漢世乎?仲舒斯言,真救時之論也,抑非特漢世為然。自漢以來,虛文日盛,實意漸漓,司教化之責者,宜三複於斯言矣。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六藝,即《易》《書》《詩》《春秋》《禮》《樂》之六經。

董仲舒又對策說:“《春秋》之義,天下諸侯皆統於天子,稟其製度,無敢違異,叫做大一統。這乃是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不可一日不明者也。如今學術分裂,民無適從;師之所傳,各為一道;人之所持,各為一說。六經之外,殆有百家,方術各異,指意不同。紛紛然爭立門戶,此是彼非,各欲行其所學。所以為人上者,被諸家的議論說亂了,亦無以主張國是而成一統之治,斯大亂之道也。臣愚以為,天下所當誦習者,止是孔子所刪述的六經,其餘諸家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的,如申不害、韓非為刑名家,蘇秦、張儀為縱橫家,如此等類,都是邪說,該一切禁絕之,勿使並進。凡師之所以為教,弟子所以為學,有司所以薦舉,朝廷所以取人,都隻以孔子六藝為主。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百姓每始知所適從矣。”

蓋漢家承秦之後,士習申、韓、蘇、張之術者,皆在所舉。故仲舒第三策篇終,講禁絕之,使聖道不雜於功利,六經不晦於異端,此其所以為醇儒也。至今百家滅息,而孔子之六藝如日中天。若仲舒者,不獨有功於漢,亦有功於萬世者哉!

及為江都相,事易王。王,帝兄,素驕,好勇。仲舒以禮匡正,王敬重焉。嚐問之曰:“越王勾踐與大夫泄庸、種、蠡伐吳滅之,寡人以為越有三仁,何如?”仲舒對曰:“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伯,為其先詐力而後仁義也。由此言之,則越未嚐有一仁也。”

勾踐,是越王的名。泄庸與文種、範蠡,都是越王的臣。五伯,是齊桓公、晉文公、宋襄公、楚莊王、秦繆公。

董仲舒對策之後,武帝除授他做江都國相,出事江都易王劉非。易王,是景帝之子,武帝的兄,平素驕貴,又好勇力。仲舒既為國相,時常以禮法輔導匡正之,易王因此感動,也知敬重他。一日問仲舒說:“昔春秋時,越王勾踐發憤苦誌,欲報吳仇,與其大夫泄庸、文種、範蠡三人共圖之,竟用這三人的計策,舉兵伐吳,遂滅其國。越王自此強於天下,得與中國之會盟,三人之功大矣。昔孔子稱微子、箕子、比幹,是殷時三個仁人。寡人觀泄庸、種、蠡霸越吞吳,功業不小,說越也有三仁,不知何如?”董仲舒對說:“王把仁許這三臣,不過取其功耳。殊不知所謂仁人者,其存心處事,但知有道理,不知有利鈍。義之所在,就守正而行之,更無一毫圖利之心;道之所在,則秉公而明之,絕無一毫計功之念。純乎天理,一無所為而為,這才是仁者之心。少涉私意,便是伯道,乃仁人之所深恥者。所以孔子之門,就是五尺童子稍知道理的,也羞稱五伯之功,隻為他專尚詐力,假借仁義以濟其私欲故也。夫五伯之功,猶為聖門所羞稱如此。今觀泄庸、種、蠡,功既不高於五伯,而任術逞力,滅人國家,覆人宗祀,其專尚詐力,不顧仁義,比之五伯,殆又甚焉。這等看來,越何嚐有一仁乎?”

按是時江都王驕恣不奉漢法,觀其羨慕於陰謀並國之臣,則其邪心已萌,故仲舒明正道以陰折之。所謂以禮匡正,即其事也。後其子建竟以謀反誅,豈非貽謀不善,世濟其惡,以致此哉!若仲舒所論五伯義利之辨,尤足以見其學術之純正,漢世儒者所不及也。

上雅向儒術,丞相竇嬰、太尉田蚡俱好儒術,推轂趙綰為禦史大夫,王臧為郎中令。綰請立明堂以朝諸侯,且薦其師申公。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車駟馬以迎申公。既至,天子問治亂之事。申公年八十餘,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天子方好文詞,見申公對,默然。然已招致,則以為太中大夫,舍魯邸,議明堂、巡狩、改曆、服色事。

推轂,是推舉引薦人,如推轉車轂一般。魯邸,是京師中設有魯王府第處,如今之諸王館。曆,是曆書。

武帝平時,向慕儒者的學術。那時丞相竇嬰、太尉田蚡也都好儒術。君臣意合,於是竇嬰、田蚡共薦舉當時名儒趙綰做禦史大夫,王臧做郎中令。趙綰以古時天子有明堂之製,順四時月令之宜,以朝諸侯、聽政事,奏請立之。但其製度,一時考究未明,以其師申公是當時名儒,博通今古,乃薦之於武帝,請召用之。申公,即是前時與楚元王同學者,此時歸老在魯國。武帝特遣使臣,將幣帛一束,加上玉璧,以為聘禮,用蒲輪安車,駕駟馬而迎之。申公到京,武帝就延見他,訪問治亂之事。申公年八十餘,已老耄了,言語質直,就對說:“為治也不在多言,隻看其力行何如耳。能著實去行,便可以致治;議論徒多,反生惑亂,無益也。”這時武帝正好文辭,見申公對說如此,意向不同,故默然不喜。然心裏思量,既已招致他來了,不好就遣去,隻著他做太中大夫,暫安下在魯國府中,與趙綰、王臧等,商議明堂的製度,及天子巡狩郡國、改正朔、易服色等事,其實無重用之意矣。

夫申公雖非醇儒,然“力行”一言,切中武帝之病,乃為治者所當體驗也。武帝徒慕儒者之名,而不能用,此豈真能好儒者哉!然束帛加璧,安車駟馬,實一時禮賢之盛舉,亦後世所僅見者也。

六年,武安侯田蚡為丞相。蚡驕侈,治宅甲諸第,田園極膏腴;市買郡縣物,相屬於道,多受四方賂遺。其家金玉、婦女、狗馬、聲樂、玩好,不可勝數。每入奏事,坐語移日,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盡未?吾亦欲除吏。”嚐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後乃稍退。

田蚡,是皇太後之弟,武帝的母舅,初封為武安侯。

漢初丞相皆以列侯為之。武帝即位之六年,以武安侯田蚡為丞相。蚡恃其貴戚,習為驕侈。營造第宅,必窮極壯麗,比別人家的房屋獨為華美,論甲乙次第,他為諸第之最;買置田園,都揀擇上等肥美之地,極其膏腴,以為奉養遊觀之所;時常遣人市買各郡縣中貨物,往來道路,絡繹不絕。又貪而好利,多受四方賄賂饋贈之物,所以其家蓄積的金銀寶玉,與婦女、狗馬、聲樂、玩好之物極多,不可記算。其奢侈如此。蚡又以太後之故,得出入宮禁,時常入宮奏事。武帝便與他坐了說話,留連許多時候才出,但有所言無不聽從。蚡所薦舉的人,不拘資次,或從草野中,徑與他做食二千石俸的大官。漸漸使主上的威福之柄都下移了,武帝因此漸不能堪。一日因見他選的官太多,乃責問他說:“你自家選的官吏盡了不曾?我如今也要選些官吏!”蓋責其專擅不知有朝廷也。田蚡又曾討要少府考工的官地,蓋造房屋。武帝發怒說:“你這等求討再無厭足,何不把國家藏兵器的武庫都占了去罷!”蓋甚言其不可,以折其驕恣之心也。田蚡自後方才懼怕,稍稍退抑。

這一段見武帝之剛明,能製抑外戚,使之不敢為非。然原其本,失在用他做丞相、秉國政。彼富貴驕奢之人,識見短淺,一旦操握權柄,欲其不為非豈可得哉?昔文帝時,後弟竇廣國有賢行,文帝欲用之為相,後竟以外戚之故遂舍之而用申屠嘉。故竇氏得長保其富貴,而朝廷亦不至於寡恩。若文帝之防微杜漸,則又過於武帝遠矣。

東海太守汲黯為主爵都尉。始,黯為謁者,以嚴見憚。河內失火,延燒千餘家,上使黯往視之,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不足憂也。臣過河南,貧人傷水旱萬餘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持節發倉粟以振貧民。請歸節,伏矯製之罪。”上賢而釋之。

東海郡的太守,姓汲,名黯。武帝聞其在地方,守己愛民,廉能卓異,遂升他做主爵都尉之官。漢時主爵都尉,列於九卿。汲黯以太守而為九卿,蓋因其賢而超遷之也。史臣因敘汲黯之為人說道,起初汲黯做謁者之官,主引奏讚禮之事,常在朝廷左右,以嚴正為武帝所敬憚。曾因河內郡失火,延燒了千餘人家,武帝使汲黯持節往那裏驗看火災。汲黯還朝複命說道:“這是百姓人家不謹,偶然失火,房屋連接因而延燒,非關天災,不足憂也。臣經過河南地方,見貧民遭水旱之災,饑餓流離者,至萬有餘家,甚者或父子相殺而食之。災變至此,深為可憂。臣目擊百姓困苦,宜行賑濟,若待奏聞朝廷,恐緩不及事。謹從權宜,輒自持節發倉中米粟以賑濟之。然未奉明旨,擅便行事,臣之罪大矣。今請納還使節,退而伏受矯詔之罪。”武帝聽說,喜汲黯能宣布主恩,全活民命,反以為賢而宥之。

按《春秋》之義,大夫由疆,有可以利國家者,專之可也。今水旱為災,人民相食,汲黯即以便宜發粟,救萬姓之命,消不測之變,可謂得《春秋》之義矣。然非遇明哲之君,鮮不以專擅而得罪者。而武帝乃能嘉其功而恕其罪,不拘責之以文法,其雄才大度,亦於此可見。故觀汲黯之事,可為人臣任事者之法;觀武帝之赦汲黯,可為人君任人者之法。

其在東海,治官理民,好清淨。其治務在無為,引大體,不拘文法。黯為人性倨少禮,麵折不能容人之過。時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雲雲。”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群臣或數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莊助為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招之不來,麾之不去,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數,是責其罪。請告,是給假。守城深堅,是說人有持守,臨大節而不可奪,譬如為將者,固守城池,深溝堅壁,不可攻奪的意思。賁、育,是孟賁、夏育,二人古之有勇力者。

汲黯在東海郡做太守時,凡臨治官事,統理百姓,隻好清淨簡默,與民相安。其治務在順著那人情事理之自然,無所作為,不欲多事紛擾。一切設施措置,止是引用大體,不拘那瑣屑事例。其為官如此。然汲黯為人,生性倨傲,少有禮文。但聞的人有過失,便當麵挫折他,不能含容在心裏,必說出而後已。那時武帝方招致天下文學儒臣,會聚在殿廷,講圖治理。武帝是個好名之君,每與群臣議論,必高談仁義,遠慕唐、虞。動輒說我要如此,我要如此,其實不能躬行。汲黯當眾人麵前,唐突對說:“古者帝王之治天下,皆以正心誠意、無私寡欲為本。今陛下心裏,聲色貨利種種私欲,紛擾於中,外麵卻要行仁義。這等樣,卻怎麽學得那堯、舜聖君,而成唐、虞之治乎?”武帝因汲黯當眾恥辱他,心不能堪,默然不語,發怒變色,因此罷朝。公卿大臣以黯觸犯忌諱,禍且不測,都替他驚恐。武帝平素卻知道他為人,退去宮中,對左右說:“汲黯為人何其直戇之甚,一至於此!”及群臣朝退,或戒責汲黯,說他言語太直,麵斥主上,非事君之禮。汲黯說道:“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凡事正欲其直言盡諫,以共成君德。豈是要依阿從諛,順承意旨,陷主上於不義乎?且已在其位,做朝廷的官,須是守正直道,方為稱職。若唯務自愛其身,緘默避禍,自己一身雖是全了,卻不玷辱了朝廷官職?”夫汲黯之麵諍,雖若傷於太激,而其剛方正直之節,則有大過人者,故武帝因此亦有取焉。他平日多病,一日因有疾,同僚官莊助替他請假調理。上因問莊助說:“你評論汲黯之為人何如?”莊助對說:“汲黯之為人,可大受而不可以小知。若使他尋常任職居官,其才能也不見有過人處。若著他輔佐少主,當危疑之際,正色立朝,城守深固,一切禍福利害都動搖他不得。人欲招之,未必能來;欲麾之,亦不能去。其操守堅定,確然不移,就是孟賁、夏育那樣勇力,亦不能奪其誌而易其守矣。此汲黯之所長也。”武帝說:“此論誠然。古有社稷之臣,為國家所倚賴,國在與在,國亡與亡。至如汲黯之忠直,近於古之社稷臣矣。”

夫武帝能容汲黯之戇直,且稱為社稷臣,可謂有知人之明矣。然立朝未幾,而即出之於淮陽,不竟其用,則亦何貴於能知哉?《大學》說:“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慢也。”正武帝之謂矣。

二年,李少君祠灶卻老方見上。上尊之。少君言:“祠灶則致物,而丹砂可化為黃金,壽可益,蓬萊仙者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於是天子始親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海上燕齊迂怪之士多更來言神仙事矣。

卻老,是養生延年之術。封禪,是祭泰山之禮。加土於山上,叫做封;設壇於山下,叫做禪。安期生,是古之仙人。

武帝元光二年,此時即位已八年,頗好祈禱鬼神之事。有個方士李少君,平日會使些妖術惑人,聞武帝好鬼神,乃奉獻祭灶祈福、卻老延年的方術。武帝甚尊信他。少君說道:“祭灶,則可以召致鬼物,點化丹砂便成黃金。把這金煉成靈丹服食之,使人添壽,而東海蓬萊山中的仙人,也可與相見。既見了仙人,因而行封禪之禮,則仙道可成,而長生不死矣。”又說他曾遊海上,見安期生。於是武帝慕其術,始親自祭灶燒煉黃金,又遣方士入海,求蓬萊仙人安期生之類。那海上燕、齊等處,妖言怪術的人見武帝好神仙,都欲欺哄朝廷,希圖富貴,多更迭而來,爭談神仙之事矣。

大抵人主之心,不可輕有所好。所好一見,則小人即以其術投之,逢迎煽惑,無所不至。武帝隻為好鬼神、信方術、求長生,而方士邪人遂乘其間。自少君以祀灶之說進,其後少翁、欒大、公孫卿之屬紛紛求售。雖其術後皆無驗,並以誣罔被誅,而君德為之虧損,海內為之虛耗,末年痛悔,亦無及矣。然則人主之於好尚,可不謹哉!

匈奴入上穀,殺掠吏民。遣將軍衛青出上穀,公孫敖出代,公孫賀出雲中,李廣出雁門,各萬騎擊胡。衛青至龍城,得胡首虜七百人。公孫賀無所得。公孫敖、李廣皆為胡所敗。唯青賜爵關內侯。青雖出於奴虜,然善騎射,材力絕人。遇士大夫以禮,與士卒有恩,眾樂為用,有將帥材,故每出輒有功。天下由此服上之知人。

上穀,即今宣府。代,即今代州。雲中,即今大同府。雁門,即今朔州。龍城,是匈奴中地名。

武帝元光六年,匈奴入犯上穀地方,官吏百姓每都被其殺戮搶掠。武帝乃遣四個將軍,分路出去。車騎將軍衛青出上穀,騎將軍公孫敖出代郡,輕車將軍公孫賀出雲中,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各領一萬人馬,往塞外征剿胡虜。獨有衛青從上穀出去,直到龍城地方,斬獲首級並俘虜共七百人,得勝回來。那公孫賀雖不曾敗,也無所得。公孫敖與李廣都被胡虜殺敗了,公孫敖折了七千餘軍,李廣被虜人捉去,全軍盡沒,單身逃回。以此隻有衛青賜爵為關內侯,賞其功也。衛青本是平陽侯家人,出身微賤。然而他平日會騎射,材力過人。一旦貴顯,又能接遇士大夫以禮,極其謙謹;撫士卒以恩,致其體恤。那眾士卒每都歡喜替他出力,真有將帥之材。所以每次出塞,便有功績。當時武帝識他於微賤之中,拔用他為將,不待左右薦引,不拘尋常資格,天下由此都服武帝能知人也。

夫材有可用,雖奴隸不棄,真知獨斷,迥出常情,此可為用人之法。然四將出塞,勞師遠征,喪卒幾二萬,獲虜僅七百,得不償失,此可為黷武之戒。

元朔元年冬,詔曰:“朕深詔執事,興廉舉孝,庶幾成風,紹休聖緒。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今或至闔郡而不薦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積行之君子壅於上聞也。且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古之道也。其議二千石不舉者罪!”有司奏:“不舉孝,不奉詔,當以不敬論;不察廉,不勝任,當免。”奏可。

武帝元光元年,曾詔郡國舉孝、廉各一人。到元朔元年,已經六載,並不見有舉到者。這年冬月,又下詔說道:“孝弟是百行之本源,廉恥乃士人之美節。古先聖王每加意於此,以風化於下。朕前此也曾深切告詔郡國守令等官,務要興起清廉官吏,薦舉孝子順孫。庶幾使人有所激勸,勉而為善,以移風易俗,承繼先聖的美業。今卻都不舉來。孔子說:‘十家的小邑,也有生質美好忠信之人。’況以天下之廣,豈無賢人堪以應舉的?今乃合一郡之中,通不舉薦一人,是守令等官不能宣朝廷的德化,以究竟於下,而使積行之君子,壅蔽而不得上聞也。且朕聞人臣能薦進賢士的,該受上賞,若蔽塞賢路,不能薦進的,該被顯戮。這是古道如此,如今何獨不然?你廷臣每可議擬那郡國守令,食二千石俸的官員,不舉孝廉者應得何罪!”於是有司會議奏說:“前有詔書,著各郡國舉孝,卻乃不行遵奉,便於詔書有違,當以不敬論罪。興起廉能,揚清激濁,乃郡國守令之任。今不能察廉,便是不稱其任,當以不職免官。”奏準俱依擬行。

按武帝此舉,亦是良法。夫天下賢才,伏於草莽之中,朝廷豈能遍知?而郡國俗吏,但以簿書期會為事,又豈能以舉賢為急務?今既責郡國以舉賢,而又罪其不舉者,則人人畏罪而思自盡,天下賢才豈有遺在草莽者哉!然非明核其所舉之是非,而行連坐之法,又或有苟且塞責者,此不可不知也。

五年,公孫弘為丞相,封平津侯。丞相封侯自弘始。時上方興功業,弘於是開東閣以延賢人,與參謀議。

平津,是鄉名。

武帝元朔五年,以禦史大夫公孫弘為丞相。漢初丞相必以列侯為之,今公孫弘起自儒臣,原無封爵,武帝乃封他為平津侯。此後遂為故事,凡拜相者必封侯,實自弘始也。此時武帝方欲製禮作樂,開邊拓境,興起功業。公孫弘自以遭遇異常,責任隆重,恐他識見有限,不足以謀國事、稱上意,於是就丞相府東邊,立個客館,另開一閣門,以延見天下之賢人,與之參決謀議。其所得俸祿,多以供給賓客焉。

蓋天下之事,非一人所能周知,故人君以之謀於宰相,而宰相又必以之謀於士大夫。集眾思以廣忠益,盡群議以開聰明,這才是大臣公忠體國之道。公孫弘之開閣延賢,庶幾有得於是。但史稱弘意忌,有隙必報,如出董仲舒,徙汲黯。則其所延者,未必皆賢人,而其所謀者,未必皆正論矣。後之相天下者,惟法弘之延賢,而戒其報怨焉,可也。

緱氏,漢縣名,在今河南府。中嶽,是嵩山,其東一山名太室。八神,是八方之神。宿,音秀;留,音溜,是等待的意思。封,是加土。禪,是築壇。泰山,是東嶽。蓬萊、碣石,都是海中山名。九原,郡名,即今河套之地。甘泉,宮名。

元封元年正月,武帝信方士公孫卿之言,車駕親到河南緱氏縣地方,登中嶽太室山,行祭禮。那扈從官員在山下的,都說恰才聽得似有呼“萬歲”者三聲。這是各官影響附會,以希武帝之意,原非實事。武帝卻便信了,就詔祠官加增太室山的祭禮給三百戶,以奉祠事。遂往東去巡行海上,以禮祀八方之神。公孫卿持節候神人無驗,因誑說,見神人長數丈,尚有足跡在地,甚大。群臣都附和他,也說適間見一老父牽狗,口稱要見天子,忽然不見。武帝以眾人的言語與公孫卿相合,就信以為諸臣所見者必仙人也,因留住海上,守候仙人來。久之竟無所見,乃回到泰山,加土於山上,築壇於山下,祭天地諸神,行封禪禮。那封禪的去處,夜間若有光明,晝間又有白雲,從所封處騰出。這也是群臣附會欺誑,以此為應驗。武帝回還,群臣慶賀,奉觴上壽,都稱頌天子的功德。世俗傳說秦始皇封禪,沮風雨不得上。今武帝既上封泰山,無風雨,正合方士所謂有封禪則不死,可上接蓬萊神仙者。而海上方士乘機更言,蓬萊山諸神仙若就可立見一般。於是武帝愈惑,心下欣喜,覬望得遇神仙,複往海上等待候望焉。又要親自渡海,去求蓬萊山仙人所居之處。以萬乘之尊,而親蹈風波不測之險,縱自輕,如天下何?當時侍臣有個東方朔,婉詞諫說:“神仙隻在人心,心靜便得,躁便不得。陛下但回宮去,澄神息慮,靜以待之,仙人將自至,何必遠求蓬萊?”武帝才止不行,而其心猶未忘,遂去傍海而行。北至碣石,巡遼西,曆北邊,至九原,經過許多地方,自正月出去,到五月才回甘泉宮。凡行過一萬八千裏。其遠如此,千乘萬騎,勞費又可知矣。

泛駕,是馬之奔逸,不循軌轍的。跅弛,是落拓不檢,遺棄禮法的人。

武帝好大喜功,內興製作,外征伐四夷,紛紛多事,嚐欲求文武異才而用之。及在位日久,一時名臣文武之士或以年老物故,或以罪累見誅。看看凋落殆盡,不彀任使,乃於元封五年夏四月下詔,說道:“自古聖帝明王,未有不待賢臣而建功業者。故人主欲建非常的大功,必得那非常的大才而任用之,然後功名可立。但要用此非常之人,卻不可以尋常尺度去論他。譬如養馬一般,有一樣馬,乘之即奔,立則踶人,雖則不甚馴良,卻有絕力,能一日而致千裏。有一樣人,賦性豪**,不拘小節,往往為流俗所譏刺,雖則不甚謹厚,卻有異才,幹得事,能立功名。夫泛駕之馬,人但見其奔逸不循軌轍,便以為棄物;跅弛之士,人但見其落拓不循規矩,便以為棄人。殊不知,隻要自家會駕禦他,若禦得其道,則馬之泛駕者,不害其能千裏也;士之跅弛者,不害其為有用也。如今天下的人,豈沒有智勇殊絕之士,苦為繩墨所拘,罪累見廢,而伏於下位,遺於草野,如千裏之馬,困於槽櫪者乎?其令州郡等官,察吏民中,但有俊茂之才,超出等類,可以為將為相,及奉使遠方絕國,不辱君命的人,便有些微過細累,不必苟責,都舉薦將來,以備朝廷任使。”

按武帝雄才大略,銳於有為,其用人往往不拘常格。如公孫弘以海濱牧豕之人,數年而至宰相;衛青、霍去病以侯家仆隸而為大將軍;卜式、桑弘羊、孔僅,發於商賈;張湯、趙禹,出於刀筆小吏。武帝驅策而使之,鹹得其用,卒以鞭撻四夷,威加海內,亦可謂得用人之術矣。然天下自此日益多事,而士大夫皆馳騖於功名,不複知有名節行檢之可貴,以致廉恥道喪,風俗敗壞,則其所損亦豈淺淺哉!若古聖王之用才則不然,明教化以養之,表節行以勵之,興之以三物,辨之以九德,貴賢而賤能,先德而後藝,故其風俗醇美,人才茂盛。卿大夫有素絲羔羊之節,而兔罝之野人,皆可以為腹心幹城。較之武帝之用舍,不可同日而語矣。後世人主,欲求賢以輔治者,當鑒於斯。

天漢元年,遣中郎將蘇武與張勝、常惠使匈奴。單於使衛律召武,欲降之。律謂武曰:“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複然。空以身膏草野,誰複知之!”武不應。律曰:“不聽吾計,後雖欲複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何以汝為見!”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於。單於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齧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使牧羝,曰:“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帝天漢元年,因匈奴遣使來通好,遂遣中郎將蘇武與張勝、常惠等,往使匈奴以答其禮。及到了匈奴國中,那虜王單於卻轉加驕慢,不以禮相待。又使漢家先降順的一個使臣,叫做衛律,呼召蘇武,以兵威逼脅他,要他降順。蘇武抵死不從。衛律乃將好言語哄他說道:“我先年也為出差到此,隻因懼罪不敢還朝,歸順了匈奴。幸蒙單於的大恩,就封我為丁靈王,統領著數萬之眾,馬畜滿山,其富貴如此。蘇君你若是今日降順了,明日也就是這等富貴,何等受用!若不降必遭殺戮,空把這個身子糜爛在草地裏,有誰知道?死而無名,雖死何益?不如降順的好。”衛律雖把這話去動他,蘇武也隻不答應。衛律又恐嚇他說道:“你如今不早聽吾計,到後麵禍迫時,要再見我麵,不可得了。”於是蘇武大罵衛律說道:“汝本是漢家的臣子,忘恩失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以苟全性命,偷取富貴,乃不忠不孝不義之賊也。這等的人,我要見你怎的!”衛律見蘇武誌節甚堅,知其終不可脅,乃將蘇武的言語回報單於。單於大怒,乃囚閉蘇武,放在個大窖裏,絕不與他飲食,要餓殺之。蘇武手中隻是持著那使節,遇天下雪,就取雪和節上的旃毛並吞之,聊以充饑,捱到數日不死。匈奴見餓不死他,皆驚怪之,以為神靈,不敢加害。又遷徙蘇武於北海之上,把一群公羊著他牧放。與他說:“待這公羊下羔兒時,才放汝歸國。”夫公羊豈能生子?匈奴此言,所以示其終不得歸之意也。又分別其同行官屬常惠等,各安置他處,不得相近。

如此拘囚困苦者,凡十九年,而蘇武持節牧羊,竟不肯屈。夫死生在前,不足以動其心,而艱苦久曆,亦不能以變其節,古所謂“不辱君命,臨大節而不可奪”者,其蘇武之謂乎?

征和二年。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愛之。及長,性仁恕溫謹。上嫌其才能少,不類己。皇後、太子寵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覺之,謂大將軍青曰:“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製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於太子者乎!聞皇後與太子有不安之意,可以意曉之。”大將軍頓首謝。太子每諫征伐四夷,上笑曰:“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

征和二年,是武帝在位第五十年。武帝早年無子,至二十九歲時,才生一子,名據,立為太子。初生時,武帝以得子遲,甚憐愛之。及太子長成,生性仁恕溫謹。武帝卻嫌他才能短少,不似己這般雄才大略。從此太子之母衛皇後與太子的恩寵漸漸衰減,他母子心下疑慮,恐遭廢黜,常不自安。武帝知道他這意思,一日對皇後之弟、大將軍衛青說:“我漢家自高祖以來,凡事都隻是草草創立,未得完美,又加以四夷侵陵中國,擾害邊方,我若因循,不變更製度,興起禮樂,則後世子孫何以觀法?坐視四夷為患,不出師征伐,任其侵陵,無所懲創,則天下何由安寧?我為此故,內修外攘,紛紛多事,不得不勞動百姓。若使後世子孫又複如我所為,紛擾不已,便與當時秦家一般。蓋秦家隻因征伐不已,百姓勞擾,遂至於亡。我身後子孫若複如此,是蹈其覆轍矣。今太子敦厚簡重,性好安靜,必能保守天下。天下多事之後,要求個謹守成法之主,豈有過於太子者?聞得他母子心下不安,你可將我這意思去曉喻他知道,著他安心,勿生疑慮也。”大將軍頓首拜謝。太子平日見武帝南北征伐,用兵於四夷,天下勞擾,往往進諫。武帝笑說:“如今四夷侵陵,必須征伐。勞動一番,才保得百年無事。我今身任了這勞苦事,經營停當,卻把安逸太平之福遺下與汝,使汝坐享,卻不是好?”

吏民以巫蠱相告言者,案驗多不實。上頗知太子惶恐無他意,會高寢郎田千秋上急變訟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當笞。天子之子過誤殺人,當何罪哉!”上乃大感寤,召見千秋,謂曰:“父子之間,人所難言也,公獨明其不然。此高廟神靈使公教我,公當遂為吾輔佐。”立拜千秋為大鴻臚,而族滅江充家。上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宮,為歸來望思之台於湖,天下聞而悲之。

巫蠱,是師巫咒詛之術。湖,是縣名,即今河南閿鄉縣。

武帝末年,宮禁不嚴,妃嬪宮人都與外間師巫婦人交通,雕刻木人,禱祀祈福。其後宮人有彼此妒忌者,就說有人在背後咒詛主上。武帝信之,多所誅殺,遂成巫蠱之獄。讒臣江充因而誣陷皇太子,說太子也在宮中行咒詛之術。太子忿恨不能自明,因發兵捕斬江充。長安城中,因傳說太子謀反。太子懼罪,走出湖縣地方,自縊而死。由是窮治巫蠱之獄,無辜被誣者甚眾。其後法司按問,通無指實,多有冤枉。武帝以此想起太子當初,也是被江充誣賴,無處分辯,逼迫至此,倉卒懼罪,原無反意,心裏漸漸明白,知太子之冤。適有高祖廟寢殿裏一個郎官,叫做田千秋,來上急變替太子申冤,說道:“今律法上,兒子盜弄父親的兵器,罪止於笞。在平民且如此,況天子之子?縱是擅發武庫兵,過誤而殺人,何罪之有?乃加以謀反之名,使之抱痛而死,豈不冤哉?”於是武帝乃大感悟,即召田千秋麵見,說道:“父子間的事,乃人所難言者。自從太子死後,誰人與他一言?今你獨明言太子之無他意,這乃是太祖高皇帝在天之靈,不忍太子冤死,故使你來指教我的。你是祖宗貽我的忠良之臣,便當為我的輔佐。”於是就拜田千秋為大鴻臚,列於九卿;把江充的家族盡數誅戮,以泄神人之憤。武帝哀憐太子無罪而死,乃別建一宮,叫做思子宮。又於湖縣築一台,叫做歸來望思之台。言己望而思之,庶太子之魂歸來也。天下聞而悲傷之。

夫讒佞之臣,反覆傾險,以非為是,將無作有,雖明達之人,亦往往為其所惑。如伊戾之害宋太子痤,費無極之害楚太子建,江充之害戾太子。其意唯起於希寵避罪,而其禍乃至於戕害骨肉,傾覆國家。然楚、宋昏暗之君,被惑固宜。以武帝之剛明,亦遭其慘毒而不能察,雖納千秋之說,滅讒臣之族,明太子之冤,然亦晚矣。夫大舜至仁,猶疾讒說之殄行;孔子大聖,亦惡利口之覆邦,況其他乎!後世人主,可不戒哉!可不察哉!

武帝征和四年,在位五十餘年矣。一旦覺悟前非,乃自家悔恨說道:“朕即位以來,所行的事,多狂妄悖謬。如嚴刑、厚斂、征討、土木、禱祀等項,致使天下的人憂愁困苦,不能聊生。深思既往之失,追悔無及。自今以後,凡事有傷害百姓的,濫費財賦的,盡行停止。”於是大鴻臚田千秋進說:“今方術之士,言神仙者甚眾,然求之數十年,絕無效驗,其不足信明矣。臣請將那方士每,都罷斥遣去之,勿令左道惑人。”武帝說:“鴻臚說的是。”於是悉罷遣諸方士之候求神仙者。自是之後,上每對群臣,輒自歎:“向時愚昧迷惑,被方士每欺誑,妄意求仙。到今看來,天下豈有長生不死的人?凡所言的,都是妖妄耳。人但能節飲食,服藥餌,培養元氣,差可減少疾病而已,豈真有神仙不死者哉?”

夫武帝痛悔既往之非,一切更改,漢業賴此遂以不墜,固可稱矣。然是時武帝行年已老,海內虛耗已極,而後知悔過,不亦晚乎?雖幸而不至於亂亡,然亦危矣。是以人君之圖治,必朝警夕惕,無怠無荒。或舉動一有不當,即如古帝王之從諫弗咈,改過不吝,庶可免於他日之悔也。

上乃下詔,深陳既往之悔,曰:“有司奏請遠田輪台,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安民也。朕不忍聞!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複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由是不複出軍,而封田千秋為富民侯,以明休息富養民也。又以趙過為搜粟都尉。過能為代田,其耕耘田器皆有便巧,以教民,用力少而得穀多,民皆便之。

輪台,是西域中地名。亭,是墩台。隧,是開通的道路。擅賦,是額外加派的糧差。馬複令,是百姓領養官馬,該免徭役的事例。

武帝往時,好大喜功,極意興作。內則求神仙,治宮室;外則征伐四夷,招來西域諸國。把國家的錢糧都消耗了,百姓困苦,不得安生。到晚年,深悔他往日所為的不是,乃下詔書說道:“朕前此紛紛多事,以致天下不安,方悔之無及。今有司官桑弘羊等,又奏請發兵募民,遠去西域數千裏外,開墾田畝,屯種於輪台地方,要就這荒遠去處,築墩台,開道路。若依他所請,未免又征調百姓,擾動勞苦,不得休息,非所以安天下之民。朕心惻然,何忍聞此?為今之計,天下既以虛耗,務在嚴禁有司官員苛刻暴虐,停止那不時擅興的科派,使百姓每盡力於本等農業。縱是一時馬少,隻當修舉舊例,著百姓每領養,免其雜差,其所派養馬匹,但以補足舊額所缺之數,不致消乏武備便了,不必又別生事端,以致勞民動眾。”這是武帝悔過的說話。自此之後,更不複出軍征討四夷。乃封丞相田千秋為富民侯,以明今日任用的本意,隻要休息愛養天下之民,使之殷富而已。於是又以趙過為搜粟都尉。這趙過能行古代田之法。每田一畝,分作幹溝三條,溝闊一尺,深一尺,叫做甽。就這甽裏栽種,待禾苗長時,卻將土爬平了,以壅其根,所以收成倍多。又恐怕地力或薄,不能年年收成,他這甽畝,每年更換一處,所以叫做代田。其用以起土、去草、耕耘的田器都有便利巧法,以教導百姓每依他使用,不費大力。用力雖少,得穀更多。百姓每都以為便,而從其教焉。武帝能用趙過,蓋真有意於富民者矣。

後元元年,時鉤弋夫人之子弗陵,年數歲,形體壯大,多知。上奇愛之,心欲立焉。以其年稚,母少,猶豫久之。察群臣,唯奉車都尉霍光,忠厚可任大事,上乃使黃門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光。

奉車都尉,是官名。

武帝後元元年,戾太子既死。有個寵幸的趙婕妤住在鉤弋宮,就號為鉤弋夫人。他生得一子,名叫弗陵,懷身十四月才生。此時年方數歲,形體壯大,異於常人。又資性聰明,多智識。武帝以其類己,奇異而鍾愛之,心裏要立他為太子。隻為他年紀幼小,其母鉤弋夫人又方少年,恐怕後來或致母後幹預朝政,又有呂氏之禍,因此猶豫不決,思量要求個托孤寄命的好大臣,以後事付托之。遍察群臣中,惟有奉車都尉霍光,平日侍從左右,小心謹慎,忠誠篤厚,堪以擔當大事。乃使黃門待詔的畫工,畫周公背負著成王朝見諸侯的圖,賜與霍光。蓋默示以托孤之意,要他將來輔佐少主,而行周公之事也。

其後霍光果能擁立昭帝,盡忠輔政,折燕王蓋主之逆謀。漢業賴以不墜,武帝之付托可謂得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