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五2

韓昭侯有一件穿舊了的褲衣,分付左右的人收藏之。左右侍臣說:“仁德之君,必樂於好施。今觀吾君,一舊褲衣,也舍不得賞賜左右之人,還要收藏,這等樣吝嗇,豈是仁德之君乎?”昭侯說:“我聞明主行賞,必加於有功。不但賞賜人衣物,便是一顰一笑,啟口之間,也不肯輕易發出。其顰也必有所為而顰,其笑也必有所為而笑。今褲雖敝,是我服禦之物,豈特一顰一笑而已哉!我所為藏之者,將以等待有功的人,然後賞賜之耳。”

蓋賞罰乃人君威福之柄,賞當其功,而後人知所勸。若不論有功無功,冒濫行賞,則得之者不以為重,而他人亦不知所勸。昭侯之藏褲,豈吝此一物之微哉!其後宋太祖常解自己所著貂裘,以賜征西將士,正昭侯所謂以待有功也。

三十三年,鄒人孟軻見魏惠王,王曰:“叟,不遠千裏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曰:“君何必曰利,仁義而已矣。”初孟子師子思,嚐問教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孟子曰:“君子所以教民,亦仁義而已矣,何必利?”子思曰:“仁義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則下不得其所;上不義,則下樂為詐也。此為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義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

鄒,是魯邑名,在今山東境內。叟,是年高有德之稱。

周顯王三十三年,鄒邑中有個賢人,叫做孟軻,他傳受孔子之道,所學以仁義為主,論治以堯、舜為法,而戰國諸侯皆不能用,故孟軻隱居不見。及魏惠王卑禮厚幣,招聘賢者,乃自鄒至魏,見魏惠王。惠王見了孟軻,尊而稱之說:“自鄒至魏,路程千裏。叟,今不以千裏為遠,來到吾國,豈是徒然,或者也要施展平生的抱負,使我財富兵強,於國有利乎?”孟子對說:“君何必說利,治國之道,隻是仁義盡之矣。”然孟子之言仁義,不是從今說起。初時孟子從孔子之孫子思受業,嚐問子思說:“牧養百姓之道,何者為先?”子思說:“先要利民。”孟子又問說:“君子所以教民,隻是仁義便了,何必曰利?”子思答說:“我所謂利,正從仁義中來。且如上不仁,則必殘害其民,而下民不得其所;上不義,則必以智術禦民,而下民仿效,樂為詐偽。上下如此,必至危亡,其為不利莫大矣。所以《易經》上說:‘利者,義之和也。’言物惟有利,則各得其所,不相侵害,乃為義之和洽。又說:‘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言施用利而身安,乃所以為崇德之資。這兩句都是說仁義之利,乃利之大者,而非如富國強兵之小利也。”

即子思、孟子之所授受,見孟子之言仁義,乃其平生學問,原是如此。人君欲用賢者之道,其無使舍所學而從我哉!

赧王

三年,燕人共立太子平,是為昭王。昭王於破燕之後即位,吊死問孤,與百姓同甘苦,卑身厚幣以招賢士。謂郭隗曰:“齊因孤之國亂而襲破燕,孤極知燕小力少,不足以報。然誠得賢士與共國,以雪先王之恥,孤之願也。先生視可者,得身事之。”郭隗曰:“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裏馬者,馬已死,買其骨五百金而返。君大怒。涓人曰:‘死馬且買之,況生者乎?馬今至矣。’不期年,千裏之馬至者三。今王必欲致士,先從隗始,況賢於隗者,豈遠千裏哉!”於是昭王為隗改築宮,而師事之。於是士爭趨燕。樂毅自魏往,劇辛自趙往。昭王以樂毅為亞卿,任以國政。

孤,是諸侯自稱之詞。

周赧王之三年,燕國之人因燕王噲為齊所殺,乃共立其太子名平者,是為昭王。昭王當破敗後,雖即君位,勢甚衰弱,欲收拾人心,以圖興複。民有死亡的,則吊恤他;有孤苦的,則存問他。薄於自奉,而急於濟人,與百姓每同受甘苦。又自卑下其身,厚具禮幣,以招致四方的賢士。嚐與其臣郭隗商議說:“齊人因我燕國有子之之亂,而襲破我燕國,乃我之深仇。我今承此破敗之後,極知國小力弱,不足以報複齊仇。然若得賢士與之共謀國事,轉弱為強,以洗雪我先王之恥,實我之願也。先生替我訪求四方有才德之士,可與共謀國事者,我情願屈身以師事之。”郭隗對說:“聞得古時曾有人君,將千金的重價,使人去尋買日行千裏的良馬。及到一個地方,那千裏馬已死,這使臣就用五百金買那馬的骨頭回來。其君大怒說:‘我著你尋千裏馬,你買這馬骨回來何用?’使臣對說:‘這正是求馬之術。夫以良馬之骨,猶不惜重價而買之,何況活馬乎?四方之人,聽得吾君好馬如此,則凡有良馬者,必將獻於君矣,豈待求哉!’不出一年,果然有三匹千裏馬來到,此買馬骨之所致也。今王若欲四方賢士來歸,可用此術以招致之,就把我郭隗當做個賢士,尊敬起來,如那買馬骨的一般。四方之人,聽得吾君這等敬賢好士,莫不願為王臣。凡才德過於我者,皆將聞風而至矣,豈以千裏為遠哉!”昭王就依他說,特為郭隗改造一所宮館,以師禮敬事他。於是四方之士,聞知昭王好賢,都爭先來到。如樂毅自魏國來,劇辛自趙國來。而樂毅尤有才智,昭王用為亞卿之官,任以國政,後來果賴其力,破齊而複燕,乃昭王之好士所致也。

夫燕昭以喪敗之遺,而得一二策士之效,遂能轉弱為強,興複其國如此,況處全盛之勢,而能盡用天下之賢者哉!

趙王得楚和氏璧,秦昭王欲之,請易以十五城。趙王以問藺相如,對曰:“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許,曲在我矣。我與之璧,而秦不與我城,則曲在秦。臣願奉璧而往使,秦城不入,臣請完璧而歸。”相如至秦,秦王無意償趙城。相如乃紿秦王,複取璧,遣使者懷歸趙,而以身待命於秦。秦王賢而弗誅,禮而歸之。趙王以相如為上大夫。

和氏,是卞和,曾得一璧獻與楚王,當時號為至寶。紿,是哄人的意思。

戰國諸侯,皆務以珠玉為寶。趙惠文王得楚人卞和氏之璧,秦昭王聞知,欲得之,使人與趙說,願以十五座城池與趙換此璧。趙王畏秦之強,不敢不與,又恐其得璧之後,不肯與城,因與其臣藺相如商議,還是與他好,不與他好。相如對說:“秦王以城求璧,王若不與,是我的理虧了;與了他璧,他若不與我城,是他的理虧了。寧可使他理屈,不可使我的理屈,還是與他為是。王若怕他失信,臣願親將此璧送至秦國。秦若不把城子與趙,臣請全璧而歸,決不白送了他。”趙王依相如說,就使他奉璧到秦。秦王得璧到手,果然無以城償趙之意。相如料知其意,乃設計哄秦王,取回此璧,密遣一使者將這璧藏在身邊,預先送回趙國,卻自家單身待命於秦,任從秦王如何處置。秦王見相如有智謀,不辱君命,也不忍殺,反以禮相待,遣而歸之。相如歸趙,趙王嘉其能全國之寶,增主之威,就用他為上大夫。

然相如之完璧,不是愛惜此寶,但欲因此折服秦王,使之不敢有加於趙耳。以一智計之士,猶足為國之重輕,況於賢人君子乎!

樂毅圍二邑,三年未下。或讒之於燕昭王曰:“樂毅智謀過人,伐齊,呼吸之間,克七十餘城。今不下者兩城爾,非其力不能拔,欲久仗兵威,以服齊人,南麵而王爾。”昭王於是置酒大會,引言者斬之,遣國相立樂毅為齊王。毅惶恐不受,拜書以死自誓。由是齊人服其義,諸侯畏其信,莫敢複有謀者。

樂毅既敗齊兵,入其國都,乘勝長驅,齊城無不下者,獨有莒與即墨二邑為齊堅守,燕兵圍了三年,尚未服降。樂毅既擁兵在外日久,有人在燕昭王麵前讒譖他說道:“樂毅有過人的智謀,攻無不克。看他前日伐齊,呼吸之間,就克了七十餘城,今未克者止是莒與即墨耳。以他的智力,豈不能拔此兩城,卻乃攻圍三年而不下者,他的意思,蓋欲自為齊王,恐人心一時未服,故頓兵在此,久仗威力,漸收人心,待那齊國百姓都歸向他了,然後據有齊地,南麵而為王耳,豈有意為燕者哉!”昭王平素信任樂毅,知道樂毅是忠臣,絕無此心。乃設酒大會群臣,引出那讒譖的人,當眾臣麵前,數他罪過,即時斬了,就遣相國大臣,立樂毅為齊王。毅見昭王這等推心任他,不為讒言所間,愈加感激,曲命惶恐,不敢承受,但敬拜奉書,以死自誓,期於捐軀報主,不敢負也。由是齊國臣民,見他君不負臣,臣不負君,都服燕之義;各國諸侯,見他臣不疑君,君不疑臣,都畏燕之信,無敢複有設為計謀,離間其君臣者矣。

向非昭王知臣之深,信臣之篤,樂毅雖賢,恐不能自保。而田單之反間,又豈待繼世而後行哉!此燕之已滅而複興者,固由樂毅之忠,尤本昭王之明也。

趙王以李牧為將,伐燕,取武遂、方城。李牧者,趙之北邊良將也。嚐居代雁門,備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莫府,為士卒費。日擊數牛饗士,習騎射,謹烽火,多間諜。為約曰:“匈奴即入盜,急入收保,有敢捕虜者斬!”匈奴每入,烽火謹,輒入收保不戰,如是數歲,亦不亡失。匈奴皆以為怯。邊士日得賞賜而不用,皆願一戰,於是大破殺匈奴十餘萬騎,滅襜襤,破東胡。單於奔走,十餘歲不敢近趙邊。

武遂、方城,是燕國二邑名。代雁門,是代地的雁門縣,在趙國北邊上。匈奴,即今之達虜。將軍所居,以帳幕為府署,叫做莫府。烽火,是狼煙,邊上所燒以傳報警急的。間諜,是軍中探聽事情的人。襜襤、東胡,都是虜人部落之名。單於,是匈奴君長之號。

趙王用其臣李牧為將,率兵伐燕,遂取了燕家武遂、方城之地。這李牧乃是趙家北邊上一個好將官,他曾統兵在代雁門地方,防備匈奴,趙王知其賢而重任之。凡邊上一應軍務,及舉用將吏,都許他以便宜行事,不從中製他。關市上的租稅錢糧,就都上納在他幕府中,以供士卒的費用。李牧就用這錢糧,每日殺牛市酒,犒賞軍士,使軍士每時時演武學射,謹慎墩台上傳報的烽火,多置軍中探聽的人。都布置停當了,就分付眾軍士說:“今後胡虜要來犯邊,你每就急忙走入城堡,收斂保聚,隻使他野無所掠便了,卻不許輕與之戰。有敢違我的將令,擅自出去捉拿虜人的,定行斬首。”於是軍士每都遵依著李牧的約束。但是匈奴進邊就舉起烽火,遞相傳報,無有疏虞。各城堡都預先知道了,便入收保,不與他戰。如此數年,雖不曾斬獲首級,自己的人馬亦無所損傷。這正是李牧的計,蓋佯輸示弱以誘之耳。匈奴見他如此,都說李牧怯懦,不敢和他廝殺,意氣漸驕。邊上士卒,日受賞賜,又不用著他,蓄養的氣力精銳了,都情願出去與匈奴一戰。李牧知士卒之可用,乃出其不意,舉兵而攻匈奴,殺了他十餘萬人,遂滅襜襤,破東胡。那單於畏懼奔走,從此十餘年,再不敢犯趙國的邊地。

蓋李牧不恥小敗,不求小勝,蓄威養銳,以乘敵人之懈,故能一舉而成大功,真良將也。然亦由趙人任之專、信之篤,故其計得行。若一有費用,便從中阻之,一不出戰,便從中促之,未展謀猷,先見掣肘,雖良如李牧,亦安能為哉!所以說,“將能而君不禦者勝”,正此之謂也。

秦紀

秦,是國名。初周孝王時,始封非子於秦,為伯爵。平王東遷,秦襄公始盡有岐雍之地,至孝公益大,遂霸諸侯。及始皇遂兼並六國,自立為帝,仍以秦為國號。

始皇帝

王初並天下,自以為德兼三皇,功過五帝,乃更號曰皇帝。命為製,令為詔。“自今以來,除諡法。朕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諡法,是身後象其德行而追諡之,如文王稱文,武王稱武,幽王稱幽,厲王稱厲之類。

秦王政既滅齊、楚、燕、趙、韓、魏之國,盡並有天下之地,自以為其德之盛,可以兼乎古之三皇,其功之高,則過於古之五帝,自開辟以來,隻有他一個,於是兼三皇五帝之號而自稱為皇帝。凡傳命於群臣的言語,叫做製。凡出令於天下的說話,叫做詔。又謂古人死而有諡,是子議其父,臣議其君也。自今以後,不用古人追諡之法,隻以世代相傳。如我是一代創始之君,就稱為始皇帝,到第二世就稱為二世皇帝,第三世就稱為三世皇帝,從此數將去,直至於萬世,傳之無窮焉。秦始皇之意如此。

夫天位至重,天命不常,有德則興,無德則亡。是以自古聖帝明王,兢兢業業。堯之命舜,舜之命禹,都說四海困窮,天祿永終,雖一身猶不敢保,況敢預必其國祚之長遠乎?始皇以詐力並六國,天下之人方且敢怒而不敢言,乃侈然自謂兼三皇、過五帝,而欲傳之萬世,豈不謬哉!此秦之所以速亡也。

丞相綰等言:“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無以鎮之,請立諸子。”始皇下其議。廷尉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後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製。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複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於是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收天下兵聚鹹陽,銷以為鍾,金人十二,各重千石,置宮庭中。

廷尉,是掌刑的官,即是今之大理寺卿。守、尉、監,都是各郡的官名。鹹陽,是秦之國都。,是樂器,亦鍾之類。一百二十斤為石,千石是十二萬斤。

秦始皇既定天下,丞相王綰等奏說:“天下之地,惟燕、齊、荊三國離京師甚遠,若不立個國王,則無以鎮服人心,恐生他變。請以皇帝所生諸子,分封為王,以守其地。”秦始皇將王綰所言,發下與群臣會議。那時群臣都以王綰之言為是,獨有廷尉李斯議說:“周家文王、武王初定天下,要建立宗藩,以夾輔王室,所分封子弟,及同姓為公侯伯子男甚眾。到後來族屬疏遠,不念同姓之親,反舉兵相攻擊,如仇讎一般。周天子衰弱,通禁止他不得,天下大亂,以至於亡。諸侯王之害如此。今海內幸賴陛下神聖威靈,削平六國,歸於一統,不如把天下都分為郡縣,設流官以治之。其皇帝諸子及功臣,不必封為侯王,隻以公家賦稅錢糧重加賞賜,甚是富足,其勢又易製。以天下共奉一人,則人無異心,此國家安寧長久之術也。若重置諸侯,則一統之勢,複成分裂,各私其土,各擅其兵,他日又有列國分爭之禍矣,甚為不便。”始皇有取於李斯之議,說道:“天下共苦戰鬥不息,隻因有諸侯王。今賴宗廟之靈,天下初定,若又建國立王,是從新樹起兵端也,而求天下之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說的甚是。”於是遂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每郡各置郡守一人總管郡事,即如今知府之官;又置郡尉一人專管兵馬,與郡守體統相似,即今之同知;又置監臨之官,以禦史為之,監察諸郡之事,即今巡按禦史之職。大小相司都由朝廷除授黜陟,不得世守其土,而古來帝王封建諸侯之法,自此盡廢矣。又恐民間私藏兵器,挾以為亂,乃收而聚之鹹陽,把銅鐵都銷熔了,鑄做極大的鍾,及金人十二座,各重十二萬斤,置在宮庭中,使人無兵器,則不敢為亂。

這都是秦始皇自為保守之計。蓋其心以為侯王不立,則天下無亂人矣。孰知後來並起而亡秦者,乃出於閭巷田野之匹夫。又以為兵器盡銷,則天下無亂具矣。孰知後來豪傑一呼,斬木亦可以為兵,揭竿亦可以為旗。可見人君之欲安天下者,惟在乎仁義之固結,而不在於法製之把持也。

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頌功業。上泰山陽,至顛,立石頌德。從**下,禪於梁父,遂東遊海上。方士徐市等上書,請得與童男女入海,求三神山不死藥。始皇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幾不能渡。上問湘君何神,對曰:“堯女舜妻。”始皇大怒,使伐湘山樹,赭其山。

鄒嶧山,在今山東兗州府鄒縣地方。泰山,在今山東濟南府泰安州地方。禪,是除地為壇以祭也。梁父,是山名。三神山,是海中三山,一名蓬萊,一名方丈,一名瀛洲。湘山在今湖廣嶽州府湘陰縣地方。赭,是赤色。

秦始皇之既立為帝,巡行天下,先已巡隴西北地。至二十八年,又東行郡縣。登鄒嶧山,立碑刻銘於其上,稱頌自家的功業。又登泰山之陽,至於山頂,亦立碑於其上,稱頌自家的盛德。乃從山北**下來,為禪而祭於梁父之山,遂東遊於海上。時有方士徐市等,欺誑始皇說:“今東海中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都是仙人之所居,其中有長生不死之藥。請得齋戒,與童男童女共入海求之。”始皇誤信其言,遂遣徐市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神仙,已而卒無所得,竟為方士所欺。始皇東遊之後,又渡淮而南,巡行楚地,浮於大江。至洞庭湘山祠,猝然遇著大風,幾不能渡。始皇問於博士說:“這上麵的祠宇,稱是湘君祠,湘君是前代何神?”博士對說:“昔黃帝有二女,一曰娥皇,一曰女英,為虞舜之妻,後來葬於此地,所稱湘君即其神也。”始皇以渡江遭風危險,疑是山神阻之,因此大怒,遣刑徒三千人,斬伐那湘山的樹木,盡赤其山,以泄其忿焉。

這一段前麵是始皇侈心於封禪,後麵見始皇惑誌於神仙。史臣詳記其事,所以深著其驕泰之失,垂萬世之鑒戒也。

三十三年,始皇巡北邊。盧生入海還,因奏錄圖書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遣蒙恬發兵三十萬人,北伐匈奴,收河南地為四十四縣。築長城,因地形,用製險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餘裏,威振匈奴。

圖書,是符讖之書。臨洮,是今陝西岷州衛。遼東,即今遼陽地方。延袤,是四方連接的意思。

始皇三十三年,又巡行北邊。前此曾遣燕人盧生入海求神仙,至是盧生從海上回來,奏上他所錄的圖書,說道:“亡秦的是胡也。”始皇疑胡是胡虜,乃遣將軍蒙恬發兵三十萬人,北伐匈奴,以除胡虜之患。盡取了黃河以南的地土,分做四十四縣,今寧夏地方是也。於是大起丁夫,營築長城,自西至東,隨其地形之高下遠近,都堵截了,以控製那北邊上險阻阨塞之處。這城西起陝西臨洮,東至遼東地方,接連一萬餘裏,兵威振動於匈奴。然匈奴自此雖遠遁,邊患寧息,而中國之民力則疲矣。

按圖書所言,胡乃胡亥,是秦二世皇帝之名。秦至二世而亡,故征見於圖書如此。始皇不務修德愛民,以延國祚,乃勞民動眾,伸威於萬裏之外,一旦禍起蕭牆,土崩瓦解,雖有城池險阻,誰與守之哉!

三十四年,丞相李斯上書曰:“異時諸侯並爭,厚招遊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非當世,惑亂黔首,相與非法教之製;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有藏《詩》、《書》、百家語者,皆詣守、尉雜燒之。有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者,以吏為師。”製曰:“可。”

黔首,是黑發之民,與《書》稱黎民相似。

秦始皇三十四年,丞相李斯奏說:“向時列國諸侯並起爭戰,得士者強,失士者弱,所以諸侯每爭以厚禮招四方遊學之士,以為謀臣。那時候不得不然。到今天下已定,法度號令出於一人,百姓每當家,則專務農業,為士的要通世事,則專學律令,天下要務,不過如此。今日諸儒生每,卻乃不師今時之法,而學古人之說,譏誚時事,惑亂黎民,相與非朝廷法教之製。每聞朝廷有命令頒布於下,便各以其所學評論可否,入則非於其心,出則議於裏巷,矜誇主上以取名,矯情立異以為高,倡率眾無知小民以造謗。士風如此,不行禁止,到久後,則威福之柄不在朝廷,而主勢降於上,朋比之習浸以成俗,而黨與成乎下,不可不為之慮也。臣請於史官之所紀載,非本朝典故,皆燒毀之。非文學博士官之所職掌,天下有擅藏《詩》、《書》及百家諸子之言者,皆著他出首,在本管守、尉官司處雜燒之。若有兩人對談《詩》、《書》者,便是違悖明旨,當戮之於市。引古說以非今法者,為大不道,當加以族誅。可存留的惟醫藥、卜筮、栽種之書,乃日用之不可缺者。若欲明習律令,便以通律令的官吏為師。如此,則天下無異議,而朋黨不興,主威常尊矣。彼遊學之徒,安所用之!”於是始皇以李斯所奏為當,降旨準行,而坑儒焚書自此始矣。

始皇以為鹹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乃營作朝宮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為闕;為複道,自阿房渡渭,屬之鹹陽,以象天極、閣道,絕漢抵營室也。隱宮刑徒者七十餘萬人,乃分作阿房宮。

鹹陽,是秦始皇的國都。漢,是天河。營室,是室宿。

秦始皇以為鹹陽都城中人多,而秦之先王所建的宮廷狹小不稱,乃營建朝宮於渭水之南上林苑中。先起前麵一座殿,叫做阿房殿。這殿的規製,自東至西,橫闊五百步,自南至北,入深五十丈,上麵坐得一萬人,下麵豎立得五丈高的旗。隻這一座殿,其高大深闊如此,其他可知矣。周圍四邊,俱做可馳走的閣道,自殿下直至南山,就南山頂上豎立闕門;其北首砌一條複道,直跨過渭水,接著鹹陽都城。以為天上有閣道六星,渡過天河,接著室宿,故把渭水當做天河,而跨河營造,如在天上一般。其侈靡如此。這宮室中所用造作徒刑之人,多至七十餘萬,其廣可知。又分作阿房宮。其勞民傷財如此。

夫自古帝王皆以民力為重,不忍輕用,知民心之向背,乃天命去留所係也。始皇竭天下之財力,以營宮室,極其壯麗,自謂可樂矣。而民心離叛,覆滅隨之,竟為項羽所焚,悉成煨燼,可鑒也哉!

侯生、盧生相與譏議始皇,因亡去。始皇聞之,大怒曰:“盧生等,朕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諸生在鹹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於是使禦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鹹陽。始皇長子扶蘇諫曰:“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軍於上郡。

廉,是訪察。蒙恬,是臣名。

秦始皇焚燒《詩》、《書》之後,時有儒生侯生、盧生這兩人,相與譏議始皇所為的不合道理,又恐得罪,因逃去躲避。始皇聞之大怒,說道:“儒士盧生等,朕嚐尊敬加禮他,待之甚厚,今乃背德忘恩,反誹謗我。這諸生每聚居於鹹陽,我使人訪察他,或造為妖言以煽惑百姓,罪在不宥。”於是使禦史悉案問諸生。那諸生每互相訐告,攀扯連累,凡犯誹謗之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殺於鹹陽地方。始皇長子名扶蘇者,諫始皇說:“今此諸生,都是誦習孔子之言,取法孔子之行,學好的人。主上今皆以重法懲治他,臣恐天下人心從此疑畏不安,非國之福也。”始皇不聽扶蘇之言,反加嗔怒,因遣扶蘇往邊上去做蒙恬的監軍,在上郡地方,以疏遠之。

夫自古帝王之治天下,未有不以崇儒重道為先務者。始皇乃獨反其道,至使《詩》、《書》悉為灰燼,衣冠盡被屠戮,為罪可勝言乎?其不二世而底於滅亡,宜矣。

二世皇帝

元年秋,陽城人陳勝,陽夏人吳廣,起兵於蘄。是時,發閭左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勝、廣皆為屯長。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乃召令徒屬曰:“公等皆失期,當斬。且壯士不死則已,死則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眾皆從之。乃詐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壇而盟,稱大楚。勝自立為將軍,廣為都尉,入據陳。

陽城、陽夏、蘄、陳,都是秦時縣名。陽城、蘄,即今鳳陽府宿州地方。陽夏,即今河南開封府太康縣地方。陳,即今河南陳州地方。漁陽,是秦時郡名,即今順天府薊州地方。大澤鄉,是鄉名,即今徐州豐縣地方。閭左,古時閭裏民居,以富強的住在右邊,貧弱的住在左邊。戍,是守邊。都尉,是掌兵的官。

秦二世皇帝即位元年之秋,陽城人陳勝,陽夏人吳廣,相與起兵於蘄縣以叛秦。蓋因秦虐用其民,刑法嚴峻,差役繁多,隻為築長城、征匈奴這兩件事,把天下百姓坑死在邊上的,不知其數。初時僉發天下殷實大戶住在裏閭之右的,去當軍守邊。到後來大戶已盡,並那貧民下戶住裏閭之左的,也都發遣。因此天下人苦極了,都有離叛之心。此時,發楚地閭左百姓戍守漁陽的有九百人,行到地名大澤鄉,權在那裏屯住。陳勝、吳廣兩人做管軍的頭目。適遇天雨,道路阻滯行不得。陳勝、吳廣兩個計算路程到漁陽時,已是違了期限,恐坐死罪,遂起心謀反,召其同行的徒眾,告之說道:“你每都誤了限期,論軍法該處斬,此一去定然是死了。然做好漢的,不死便罷,既拚一死,不如大家反了,舍命幹一件大事,以成功名,卻不是好?那王侯將相豈有種類生成,也是人人做得的。你每若肯依隨我舉大事,則王侯將相之貴,可以立致矣,空死何為?”那九百人既苦當軍之勞,又怕到邊上死了,就都依從了陳勝、吳廣之言,齊心造反。陳勝、吳廣恐自己名號卑微,不足以鼓動人心,思量:秦公子扶蘇,原是秦始皇的長子,為二世所殺,天下多未知其真死;項燕是楚國的名將,為秦兵所殺,楚人至今憐他,又有說他逃在別處,不曾死的,今若假這兩人的名目起兵,天下必多聞風而應者。於是遂詐稱為扶蘇、項燕,築台說誓,告天起兵,號稱大楚。陳勝自家做了將軍,把吳廣做都尉。初,始皇把天下的兵器都銷了。陳勝、吳廣初起事時,都是空手,或斫木頭,或用鋤柄,就殺將起來。所向皆無不克,引兵攻破陳縣,入而據之。於是天下百姓,多殺其官吏,以應楚而攻秦,故秦之亡自陳勝、吳廣始也。

夫秦之發兵戍邊,本為防胡,然天下之亂,乃不在於胡虜,而反在於戍卒。秦之銷兵,本為止亂,然以斬木揭竿之人,遂能亂天下而不可製。可見保邦之道,安民為本。若能布德施惠,輕徭薄賦,使民皆愛戴其上,而不生離叛之心,則雖有陳勝、吳廣之雄,亦何所借以生亂哉!秦不知此,而以無道失天下,一夫作難而四海土崩。《書經》上說“可畏非民”,誠可畏也。

劉邦,字季。為人隆準龍顏,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常徭鹹陽,縱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矣。”

這一段是記漢高祖初起的事,說漢高祖姓劉名邦,字季,是沛縣人也。他生的相貌異常,鼻準高大。人的額角叫做顏。他的額生得高聳廣闊,如龍額一般。左腿上有七十二個黑子。其為人慈而愛人,喜好施與人財物,無所吝惜,意氣豁達。有大度量,不理論家常營生置產的勾當,以為一身一家之事,都是小事,非大丈夫之所屑為也。蓋天厭秦亂,篤生真主,故其容貌誌氣,自與尋常不同。

常應當差役,到秦都鹹陽裏,適遇始皇帝出行,放人觀看。高祖也混在眾人中觀看,見秦始皇車駕威儀,盛美赫奕,乃喟然太息說:“嗟乎!大丈夫生在天地間,當如此矣。”蓋秦為無道,天下將亡,群雄並起爭逐,故豪傑見之而生心也。如使上無失政,下無叛民,雖有豪傑,樂為使用,其誰敢萌異誌哉!故人君之修德凝命,所以鎮服人心,而止亂於未形也。

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於是因東遊以厭之。季即自疑,亡匿,隱於芒、碭山澤間。呂後與人俱求,常得之。季怪問之,呂後曰:“季所居,上常有雲氣,故從往,常得季。”沛中子弟聞之,多欲附者。

厭,音葉,是鎮壓銷伏的意思。季,是漢高祖的字。芒、碭,是秦時二縣名。

高帝在民間時,便有許多奇異的事。當初秦始皇既定天下,常占四方的雲氣,說道:“東南方光景非常,乃是天子之氣。”恐有異人出於其下,於是親自出去東遊,到這所在,要當了這天子之氣,以鎮壓銷伏之。那時漢高祖尚在微賤,聽得這說話,便自家驚疑說:“這天子之氣,莫非應在我身上。”恐有人蹤跡他,遂逃躲於芒、碭地方山穀草澤之中,以全身遠害。高祖去時,也不與妻子說知,其妻呂後常同著人去跟尋,便尋著他。高祖心裏疑怪,問他說:“你為何就尋得著?”呂後對說:“你這躲避的去處,上頭常有異樣的雲氣。我認著這雲氣,跟尋將來,便尋著了。”那時沛郡中少年子弟每,聽得這說話,知道高祖不是凡人,後來必有天子分,多歸心而依附之者。所以高祖起兵之時,四方之人,皆響應樂從。

蓋天命素定,人不能違。然而高祖本寬仁大度,知人善任,故天人協應,曆數攸歸,不專恃此征應而已。漢家四百年基業,默兆於田野之間,豈偶然哉!

劉季被酒,夜徑澤中。有大蛇當徑,季拔劍斬蛇。後人來至蛇所,有老嫗夜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赤帝子斬之。”嫗因忽不見。後人告劉季,季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

老嫗,是老婦人。

高祖一日飲酒醉了,夜間由捷徑小路走,大澤中有一條大蛇,攔在路上,人不敢行。高祖乘著酒醉,就拔劍斬斷那條蛇,行將過去。隨著他在後麵行的人,來到死蛇所在,見一年老婦人,夜間哭著說:“我的兒子是白帝子,化而為蛇,在這道路上,今被赤帝子斬了,以此悲痛。”老嫗說了這話,就忽然不見。蓋西方屬金,金之色白,秦都西雍,祠白帝,故白帝子應在秦皇帝。唐堯尚赤,漢是唐堯之後,故赤帝子應在漢高祖。赤帝子斬白帝子者,乃漢代秦之兆也。當時同行之人,聞見此事,以為怪異,傳與高祖。高祖聽說,知天命在己,有此異兆,心中獨自歡喜自負。而跟隨高祖之人,亦以此知他不是凡人,日加敬憚之矣。

夫自古帝王之興,往往有非常之兆,其跡似怪,而要亦至理。蓋天命之去暴歸仁,無從可見,故假之物事,露其機緘,以示神器有歸,使人心知向,而舉大事者不疑也。班彪謂高祖之興有五,其一曰“神武有征應”,蓋以是哉!

項梁者,楚將項燕子也。嚐殺人,與兄子籍避仇吳中。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器過人。會稽守殷通,聞陳涉起,欲發兵以應涉,使項梁將。梁乃使籍拔劍斬守頭,佩其印綬。門下大驚擾亂,籍所擊殺數十百人,一府中皆懾服,莫敢起。梁乃舉吳中兵,使人收下縣,得精兵八千人。梁為會稽守,籍為裨將,徇下縣。籍是時年二十四。

扛,是兩手舉起來。會稽,是秦時郡名,即今南直隸蘇州、浙江一帶地方。

秦二世時,陳涉倡亂,豪傑並起。有項梁者,本是下相縣人,乃楚將項燕之子。楚亡,項燕戰死,項梁逃在民間。嚐殺了人,恐為仇家所害,與他侄兒名籍的躲避在吳中會稽地方。這項籍就是項羽,後來為西楚霸王。項籍少小時,項梁曾教他學習書寫不成,棄去;學使刀劍,又不成。項梁惱怒,嗔怪他每事都不得成就。項籍說:“那書寫不過略識幾個字,記得人的姓名便了。至於刀劍,縱使會使,也隻敵得一個人,此何足學。我所學的,必是敵得過萬人才好。”於是項梁知其才略不凡,乃教籍以為將用兵之法。項籍身長八尺有餘,又多氣力,能舉得千百斤的重鼎,其才能器局,遠過於常人。那時會稽的太守,叫做殷通,聞陳涉等起兵攻秦,欲發兵與他連合,知道項梁是將家子,召他為將領兵。梁意要自家起事,不肯為人使用,乃使項籍跟隨進府,就坐上拔劍斬了殷通之首。項梁就帶了他的印綬,號令府中人。一時府裏門下的吏卒,大驚擾亂,隻項籍獨自一個就殺了門下數十百人,一府中都恐懼畏伏,莫敢與他相鬥,盡服從了。梁乃起吳中兵,又使人召募所屬下縣,共得精兵八千人。梁自家做了會稽太守,著項籍做副將,循行撫定所屬縣分,領兵渡江西擊秦。項籍這時才二十四歲。史稱其有拔山之力,蓋世之氣,亦一時之雄也。然德不足而力有餘,豈足為天下生靈之主哉!此所以終不能成大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