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司天帶著她們從一處偏僻的安全出口離開了百貨商店,似乎是商店的保潔通道。
一輛保潔服務的垃圾運輸車早就等在出口,駕駛位上坐著的是燕姐,看見她們三個出來,也不說話,就冷冷扯起唇角笑了一聲,示意她們趕緊上車。
路津京也不知道她們一路究竟開了多遠,開到了什麽地方,隻記得中途換了兩次車,等回過神時,她們已經身在空曠的江灘野地,能看見江水奔騰東去的入海口。
四周鮮有人煙,隻環繞著爭吃食物的水鳥,歲月靜好得仿佛剛才一切都隻是幻夢一場,實際根本不曾發生。
王瑜的衣裙都被撕扯破了,臉上還染著明顯的血痕,整個人如同失了魂,呆愣愣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更不說話。
路津京剛才被馮雷摜了一下,總覺得頭疼,不由抬手按住太陽穴。
司天見狀開口:“給她們瞧瞧吧。”
話是對燕姐說的。
燕姐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有也隻有嫌棄。
她一言不發地靠近過來,動作絲毫也不溫柔,先按住路津京的腦袋,扒拉開眼皮子看了看瞳孔。
“有點兒輕度腦震**而已,死不了。”
她說著就把路津京扔下了,轉去查看王瑜的傷勢。
如此粗暴的對待,簡直讓路津京懷疑……燕姐可能對她們有意見。
“為什麽違反約定?我和你們說過的,你們違反約定被姓馮的找到了,我就不會再幫你們了。既然如此,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你們自己休整一下,該幹嘛幹嘛去吧。”
司天臉上也沒什麽好神色,冷冷看著她們。
路津京本能想要為自己和王瑜辯解。
然而話卻卡在嗓子眼裏,一句也說不出口。
“是我的錯!都怪我沒忍住,把王瑜的行蹤泄露給她爸媽了,我以為……畢竟是親爸親媽,總不至於——”
再多的借口,擺在事實麵前,都盡顯蒼白無力。
路津京頭痛欲裂,終於繃不住了。
連日來的憤怒也好,委屈也好,無助也好,在這一刻成了決堤的洪水,再也不能控製。
“都怪我!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她開始語無倫次地道歉,滿心裏的自責全溢出來,卻又說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為什麽而道歉。
一旁的王瑜歪著頭看她,眼眶裏含著淚,臉上卻沒有太多表情。
“你幹嘛道歉啊?”
她忽然啞著嗓子問路津京。
路津京不由一愣。
王瑜卻側過臉,轉而向司天看過去。
“我爸我媽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沒辦法和他們決裂,沒辦法扔下他們再也不見了,難道這也是錯嗎?如果你是我,你教教我,到底該怎麽辦呢?”
司天看著她,良久沒有說話,隻餘下一聲長歎。
“人生是自己的,靠別人教,沒有用。”
她的目光在王瑜和路津京兩個人身上來回又轉了兩圈,似乎是在猶豫著什麽。
一旁的燕姐冷冷催促她:“走吧。還琢磨什麽呢?”
司天便又歎了口氣,轉身走到燕姐身邊,背著她們揮了揮手,似乎算是道別。
路津京下意識想追上去,卻立刻又僵住了。
她看著司天和燕姐的背影走在荒葦環繞的小路上,恍惚覺得自己看見了一束光,卻是在以她永遠也追不上的速度離開她的世界。
別走啊!
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如果就這樣回去,遲早有一天王瑜會被打死的!
心裏那個聲音正聲嘶力竭地呐喊著。
然而嗓子裏卻像被灌了鉛,發不出半點聲音。
路津京簡直恨透了她自己。
然而她卻看見王瑜突然幾步小跑追了上去,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不管不顧地抓住了司天的旗袍裙擺。
“我求求你!我什麽都不在乎了!他說他要殺了我全家!他今天連我媽也打了,遲早有一天,他真會把我爸我媽和我一起打死的!求你了!你救救我們吧!我求你!”
她竟然給司天磕頭,年輕白皙的皮膚撞在荒野土地的碎石子上,頃刻間鮮血淋漓。
路津京瞬間懵住了。
“王瑜,你給我起來!你的骨氣呢?你這會兒連給人磕頭都肯,之前都幹什麽去了?你到底還記不記得你自己是個人啊!”
她忽然爆發地大吼起來,就衝上來狠狠拉扯王瑜。
王瑜如一灘爛泥般軟在地上,終於失控地抱頭大哭。
司天和燕姐一起站在那兒,低頭看著這個已然崩潰的女人,眼中光華明滅,所流露的不知究竟是憐憫,還是別的什麽。
“這樣沒有用的。你都不相信你自己的決心,怎麽讓別人相信?”
她伸手把王瑜拉起來,目光順著往下,落在她腳上的那雙小粉鞋上。
王瑜倏地一愣,順著她的目光低頭,似乎豁然懂了。
她呆磕磕盯著腳上的鞋子看了好一會兒,仿佛在看著自己的前半生。
而後,她忽然把那雙鞋子脫下來,赤腳踩在粗糲不堪的沙礫上。
那雙曾經被她無比珍愛的小粉鞋,如今被她拎在手裏,沾滿了拉扯廝打時染上的泥汙,早已不似從前光鮮。
燕姐扯起唇角,從兜裏掏出一盒洋火向王瑜扔過去。
王瑜接過來,手抖反複了好幾次,才點著火。
她把那雙鞋子燒了。
被點燃的粉色小皮鞋化作一團烈火,在滾滾江水的見證和曠野荒草的擁抱中寂靜燃燒,如同無聲的憤怒,直到化成灰燼。
原本爭相搶食的水鳥們被火光嚇得四下飛散。
她在燃燒的烈焰前回身,筆直地看向司天:“這樣,總可以了吧?”
司天也看著她,一隻手輕輕擺弄著胸前的神女吊墜,唇角終於揚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願。”
而路津京看著王瑜,看她光腳站在那團火焰前的模樣,一瞬恍惚,竟覺得,她看見的是另一個人了。
她所認識的那個王瑜,或許,已然被馮雷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