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杭州城員外慶壽 王家莊英雄故事

話說大明永樂十九年四月初夏(公元一四二一年)。南方浙江省杭州城內,當日豔陽滿天。綠木花草叢間,處處鳥語蟬鳴。

那城西一條石橋大街尾處,有座幽靜莊院。入眼觀看,一派豪宅闊園,牆高壁厚,雕梁畫柱,絕非尋常人家居住。莊門簷上懸掛一副匾牌,高照“明德上莊”四個鎏金大字。好似鐵筆勾劃,光彩照人。

這副牌匾頗有來曆,乃是杭州幾任知府稽考查核二十餘年,經過一係列明察暗訪,眾百姓聯名保舉,府衙證實文案之後,知府奏折申報朝廷,為民申請佳績功德。以作江南名流紳士之群倫表率。

時逢大明天子朱棣,遷都北京未久。看罷杭州知府上報這份奏章後,心意甚是寬慰。便在禦書房內揮毫題書這四個字,禦賜牌匾,用以嘉獎民間善士功業。

那莊園家,戶主姓王,雙名蒙業。生於洪武初年,一名杭州土著。

說起這位王蒙業,他本是尋常人家子弟。少年時期,不喜讀書,最愛聲色犬馬,練習刀槍棍棒。後來出走杭州,一別數載,不知去向。二十六歲那年,又突然回到城裏學做經商買賣,逐漸發跡起家,便收斂了那些浪子本性。

年至二十八歲,經人說媒撮合,迎娶了本城錢氏望族一位小姐,名叫錢文英。那錢小姐才華橫溢,相貌美麗端莊。相夫教子,性格賢良。王蒙業得到嶽丈鼎力扶助後,本身也上進拚搏。不出數年,便做成了杭州一位豪門名流。

這對伉儷不但家業富足,更有俠客心腸,常於杭州內外做功德好事,遠近聞名遐邇。無論何人前來莊上投靠求助,也不問貴賤高低,皆以錢糧資助,頗具孟嚐君之風。或有登門尋鬧之人,夫妻也都好生相待,通明義理,以德服眾,並不與人爭鬥輸贏。二十多年來,如同一日行善,被百姓們譽為德高望重之家。

王蒙業三十歲那年,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德義。欲再生養,卻沒了結果。夫妻一心栽培這個孩兒,自幼鞭策正道,教導誠實信義。

那王德義長到弱冠之年,生得一表才俊,雄偉挺拔。學得父母那般仁義禮智信,聰慧過人。城裏有人為他作歌讚頌:

“江南杭州人最善,城西王氏蒙業家。孝廉當舉小德義,父嚴母慈無敗兒。”

當天四月初三,是那王蒙業五十歲壽辰。莊園內外,張燈結彩,放著鞭炮慶祝。前院平敞地裏,打著幾頂遮陽大傘,擺放無數迎客桌椅。

將近正午時分,丫鬟們都在放置食用器具。莊客們也都把各類佳肴美酒流水般擺上桌麵。

王蒙業一家三口並著幾名莊客,站在那副禦賜匾額下,歡喜作揖迎客。

這王員外乃是賢能名士,一向急公好義,仁慈待人,又有皇帝親筆嘉獎。因此杭州裏外,無論府衙官員、豪門紳士、江湖豪客等,紛紛攜禮前來莊園慶賀壽辰。

院中一處長桌上,禮盒物品堆積如山。一名五旬管家漢子,名叫李明榮,是王蒙業身邊一個心腹親隨,正在忙著書寫四方賀客名號,以做來訪登記。

進入莊園的客人,腳步來往頻頻,如同趕赴王公盛宴。

王蒙業正在莊門邊熱鬧迎客,隻見一名中年財主老宋,帶人攜著一份厚禮,快步走來麵前,向壽星作揖祝賀:“王兄喜逢五十吉壽,大吉大順,小弟特來討杯壽酒。些許薄禮,不成敬意。”王蒙業歡喜回謝:“宋兄這份情義厚重,老哥感激不盡。”

錢文英笑盈盈作揖:“老宋兄弟,今日來客甚多,招待不周,還請勿怪。”就順手接下禮物,交與莊客點收記名。

宋財主揮手:“無妨,理解。大哥與嫂子隻管好生待客,兄弟自去喝一杯茶,就等開宴喝喜酒了。”

王蒙業夫妻歡笑幾聲,連忙迎請好友入門歇息。

這邊剛接待過手,麵前又奔來兩名書生騎客,跳下馬鞍,一人納頭便拜:“王老爺子,晚輩湖州進士蔣生,前來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王蒙業連忙扶起身來,未及寒暄客套,另一名青年士子也跪地叩拜:“晚輩紹興秀才彭儀,來祝王老恩公壽若長春,福祿雙全。”

王蒙業又扶起身來,笑說:“多謝兩位賢侄遠來探望。行此大禮,真是折煞老朽。你們遠道而來,一路風塵仆仆,快請入莊歇息,少時便可開宴。”

兩名士子遞上禮品後,一齊作揖稱謝:“我等當年若無恩公資助,怎有今日之福?滴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

王蒙業說:“兩位賢侄都是當世才俊,年輕有為,羨煞老夫。恨我當初眼拙愚笨,有眼不識妙才,未曾鼎力相助,如今更是愧疚在心。”

兩名士子均言:“王老爺子有恩於我等晚輩,卻還這般當麵謙遜,倒教我們羞愧無顏了。”

王蒙業說:“老夫無才無德,怎能受此誇愛?”回頭即喚莊客牽馬照料,又喚其子王德義好生招待嘉賓,迎入客廳裏去拜茶。

片刻間,又有本城一個酒樓老板劉掌櫃攜禮走來麵前,拱手笑說:“王哥,小弟前來恭祝喜壽。都是老兄弟了,客套話我也不必多說,今天我隻管喝個痛快便是。”王蒙業接過禮物,歡喜回禮:“這是當然,劉兄一定要開懷盡興。”

劉掌櫃說:“今夜我要與王兄大戰九十九杯,一定不醉不歸。”王蒙業回答:“那就要看你酒量練得如何,能不能把老哥灌醉一回。”兩人拍手歡笑。

閑話不作贅絮。當日王蒙業一家三口,相陪百十名來訪客人,熱熱鬧鬧度過這場五十壽誕。

到了酉末時分,客人們都已盡興暢飲過了,陸續拜辭散去。住城裏的,王蒙業找來馬車接送回家。住城外的,也早預訂好了客棧留宿。凡是來訪的客人,皆已照顧妥當,並無考慮不周之處。

莊門口外,停放一輛馬車。少莊主王德義與一個莊客,攙扶最後一位客人劉掌櫃走出莊門。

那劉掌櫃喝得手腳發軟,爛醉如泥,嘴裏隻顧自語:“今夜這酒,喝得真是暢快。你爹那個酒鬼,肚量總是驚人,我一次也沒贏過,心頭真不服氣。”

王德義勸說:“劉叔,您喝醉了,天色這麽黑暗,回去也不太方便。不如就在莊上住留一宿,明日回去更好。”劉掌櫃揮手:“不行,不行。我今夜要是不回去,你那嬸嬸可就鬧上門來了。”

二人見他心意已決,也不多勸,便把人扶進車廂坐著。王德義在前駕車,緩緩走在街上。隻見皓月之下,有兩名騎士並著肩膀,腰帶上各掛一柄唐刀,手捉韁繩,迎麵策馬走來。

王德義一時好奇,便打量那二人模樣:左邊那漢子,騎著一匹膘壯黑馬,六尺魁梧身軀,二十八九年紀。頭戴一頂範陽氈帽,身穿一領皂布衣裳。手腕紮著一對皮革護巾,腳踏墨布官靴。麵相剛猛,目若朗星。脖子上刺有一道模糊紋青。胸膛厚實,掀出一派蓋膽黑毛,顯露幾條刀疤痕跡。渾身肌肉結實,英氣撲麵而來。猶如龍騰虎躍,威風颯颯逼人。

右邊那漢子,騎著一匹高大白馬,年歲與那壯漢仿佛。也是頭戴氈帽,身穿土黃色衣裳,踏雙油布官靴。約有五尺八寸身材,豹頭燕頷,猿臂狼腰。鼻下略有一些胡渣。渾身骨肌強健,模樣清秀俊氣。

那兩個騎士滿麵冷酷,各不說話。瞥了王德義一眼後,隻顧策馬往前走去。兩人來到王家莊院門前,翻身下馬,按著**戰刀,抬頭看著那副鎏金牌匾。

那黑馬壯漢把手指著牌匾,語氣略有嘲諷地說:“好一座明德上莊,真有氣派。”

身邊那個白馬漢子指說:“大哥,聽聞這塊牌匾,乃是永樂皇帝親筆題書,特別嘉獎這位王老員外。時間剛好一個季度。”

那壯漢問:“猿月,你說皇帝為何要特別嘉獎於他?”那猿月答複:“聽說這位王老員外,是位本份的大善人。發跡之後,不忘初心。數十年來,扶危救困,行善舉義,有孟嚐君薛公的風範。”

那壯漢聽了這話,嘴裏哂笑:“本份的大善人,孟嚐君的風範。這可真是讓我如雷貫耳。”猿月說:“我聽別人都是這麽誇讚,想來不會有錯。”

那壯漢問他:“你告訴我,孟嚐君真名叫作什麽?”猿月回答:“薛公。”

那壯漢又問:“你怎麽知道他叫薛公?”猿月答複:“我是聽別人說的。”

那壯漢再問:“別人一說你就相信,那你去查證過了?”猿月愕然發愣,心想一個古人名字而已,別人有必要來騙我嗎?

那壯漢給他解惑:“孟嚐君與薛公,這兩個都是銜號美稱。他的本名叫作田文,列屬戰國四大公子之首。你說孟嚐君名叫薛公,被讀書人聽見了,豈不是笑你無知?”猿月明白過來後,低頭發笑。

那壯漢看著牌匾,把手指說:“這些假把戲,都是在捉弄糊塗鬼,咱們不必當真。”猿月疑問:“難道皇帝親筆題書嘉獎,這還不足以取信於民?”

那壯漢說:“這個世上,知人知麵不知心。有些人明知道那玩意是件爛貨,卻還昧著良心去追捧。明知道那是精品,卻視而不見。這種蠢人,長著榆木腦袋,都是下三濫貨色。有時候謊言聽得多了,他們也能當成至理名言。一旦被人戳破,卻又死不承認。兄弟,人性之複雜,你無法想象得到。”

猿月雖然尊敬大哥,卻在此事上不願服輸。以為他是在懷疑這塊牌匾有假,不是永樂皇帝親筆書寫頒賜。就把話來爭辯:“尋常百姓人家,再怎麽有權勢,那也不敢假冒皇帝的手書名義。一旦被人告發,那就是滅族大罪。他王家人能有幾顆腦袋,為圖一個虛名,就敢妄做這等蠢事?”

那壯漢說:“永樂皇帝酷愛打戰,動輒禦駕親征。他居廟堂之上,又不親臨人間,哪裏會知道江湖世界?自來人心叵測,是非複雜。黑可以洗白,白也可以變黑。其中多少離奇故事,誰又能說得清楚!”

猿月聽得一頭霧水,好奇地問:“無緣無故,大哥怎麽會有這些感慨?你不是專程帶我前來拜訪王老善人的?”

那壯漢說:“等會聽個故事,或許對你有所啟發。”猿月追問:“什麽故事?”

那壯漢仰麵歎氣:“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以前我還不相信這句話,現在總算親眼見識到了。”猿月疑問:“大哥到底在說什麽,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

那壯漢也不解釋,歪著脖子,盯看那塊皇帝牌匾。猿月見他眼神裏透出一股不屑之意,心中十分納悶,不知道他到底有何企圖。

兩人站在門外說話,早驚動了莊裏的人。那管家李明榮,前來打開莊門,見了兩個騎士到訪,一臉都是笑意。

那壯漢把眼盯看著他,麵上似笑非笑,目不轉睛。李明榮出門迎接,拱手詢問:“兩位壯士,可是來莊上賀壽的客人?”

那壯漢指問:“這可是王蒙業王員外家的莊宅?”李明榮點頭嗯聲。

那壯漢說:“聽聞王老爺子今日五十大壽,我等兄弟特來拜訪。”李明榮笑著指問:“現在已是亥時初分了,兩位後生來得可晚了些,莫不是在路上耽擱了行程?”

那壯漢問:“來得晚了,就不打算招呼客人了?”李明榮揮手:“不是這個意思。來者是客,老漢絕不敢怠慢。”

他教莊客來給二人牽馬入院,拴在內院槽裏,又拂手請客入門。

那壯漢問他:“足下可是姓李?”李明榮答話:“老漢姓李,小字明榮,是莊內一位管家。”

那壯漢忽問:“你認不認得我?”李明榮仔細端詳那壯漢麵相,笑說不認識。

那壯漢指說:“你是不認得我,我可一直都記得你。”就從懷裏拿出一錠彩金與他,足有五兩,當作一份拜壽賀禮。李明榮眼睛發亮,連忙迎請貴客進屋。

兩名壯漢隨他走進一座客廳,丫鬟們端茶來伺候。那為首壯漢坐下交椅,摘去頭頂氈帽,從容把茶來喝。

猿月疑問著他:“大哥真是來賀壽的?”那壯漢說:“為何不是?”

猿月說:“我怎麽感覺你話中有話,言行舉止,總是夾帶一些弦外之音?”那壯漢揮手:“你不要多問,等會就知道了。”猿月不敢再說,按刀站在身後。

那睡房裏,錢文英照顧丈夫王蒙業解下衣服,揮退丫鬟,正待熄燈休寢。忽聞管家老李走來門外報說:“老爺,夫人,剛才門外來了兩位貴客,奉上五兩彩金。一為賀壽,二為拜會。”

王蒙業聽了,便又重新把衣裳穿好。

丫鬟嘴裏自語:“都這個時辰了,怎麽還有人前來賀壽?”錢文英說:“那還用問?我們老爺行善積德,門生故交遍及江南。說不定是人家住得太遠了,沒來得及趕上這場壽宴。所以這個時候才到啊!”丫鬟笑嗬嗬說:“那又得辛苦老爺一趟了。”

王蒙業說:“夫人先休息,我去招待客人。”錢文英笑說:“無妨,等會我也去看看情況。”

王蒙業走出門來,去往客廳。見了那兩個帶刀騎士,一連抱拳致歉。那壯漢起身拱手,一言不發。

王蒙業笑說:“老夫今夜壽辰,因此多貪飲了幾杯,頗有幾分醉意。怠慢貴客,還請多多見諒。”那壯漢拱著手說:“江湖刀客蝮某、猿月,前來拜會王老爺子。”

王蒙業歡喜回禮:“多謝兩位後生前來探望,老夫感激不盡。”就喚管家老李去正堂置辦一桌家宴,要與這兩位後輩把上幾盞。

兩人落座茶幾兩側,互飲著茶。那蝮某說:“王老爺子,我今夜來此拜訪,先給您說個故事聽聽如何?”

王蒙業見他一個後生青年,卻要給自己一個老漢說聽故事,心頭疑惑不解。

那蝮某說:“看老爺子身軀健壯,氣勢不俗,想必以前也是一位練武之人吧!”王蒙業笑說:“年輕那會,倒也練過幾年,懂得一些拳腳槍棒。自從棄武經商以後,功夫也就擱下了。”

蝮某笑了幾聲,把話問他:“趙氏孤兒,你可曾聽過這個典故?”王蒙業回答:“老夫書讀得不是很多,似乎也有所耳聞。趙氏孤兒,應該來源於春秋吧!”

蝮某喝一口茶,正要開始述說這個故事。隻見那王夫人笑臉盈盈,走來客廳見麵,坐在二人對麵的交椅上。兩個丫鬟立在身後。

蝮某見那夫人衣著鮮亮,一臉華貴正氣。便拂手說:“正好夫人也來了,不妨一起聽我述說這個故事。”

錢文英笑問:“原來你們在說故事,那是什麽故事?”蝮某說:“我想給這故事取個名字,就叫蛇的故事。”

錢文英疑問:“蛇的故事?如此名稱,這倒讓我心生好奇。”王蒙業也靜心聽聞。

隻聽那蝮某從容地說:“記得那是在洪武年間,湖南永州府有對商販夫婦,生育一個男孩。某日,要去外省經商買賣,順便走訪親戚,於是結合一隊同行人馬,前往江西洪都。商隊車馬路過一處峽穀山道時,卻突然竄出五個持刀劫匪。那男孩當年隻有四歲,卻在現場親耳聽聞,那個賊頭大喝一聲:“把貨物留下,不傷人命。”

車夫們嚇得一片嘩然,議論紛紛,都把眼睛看著一個名叫阿根的人,也就是那個男孩的父親,問他有什麽主意。

那阿根猶豫一會,回頭看著車廂裏的妻兒,內心十分顧忌,於是揮著手說:“把貨物都送給他們,把我們的馬匹卸下來。”貨主們無可奈何,隻能把貨物留下,將馬牽走。那賊頭又把刀一揮,嘴裏大喝:“貨物與車馬都要。”

那群車夫嚇得住了手腳。阿根也是滿麵無奈,便轉身走去車廂,把妻兒帶下馬車來。一行人小心往前麵走去。那阿根路過那賊頭身邊,不過隻是看了一眼。那賊頭突然眼色閃變,揮刀來殺。盜賊與車夫們瞬間殺成一片。阿根被迫與頭目動手,拚命保護妻兒逃離山穀。片刻之間,惡盜們殺死了所有車夫,又跑去追殺阿根一家三口。”

那蝮某說到這裏,聲音停頓下來,把茶喝了一口潤喉。

王蒙業聽得連眨眼睛,似乎想起了什麽往事。他回頭看著身邊這個壯漢,見他說得從容自然,似乎身臨其境一樣。

錢文英聽得一臉憤怒,嘴裏大罵那群不守信用的凶惡盜賊。後又詢問:“後生,那對夫婦與孩子,可曾逃過劫難?”

蝮某回答:“那賊頭帶人追殺上來,俘虜了貨主的妻兒。賊頭以他的妻兒為質,脅迫貨主束手就縛,否則就要殺死她們。”錢文英怒罵:“這群該死的惡賊,真是罪不容誅。”

蝮某歎說:“貨主無可奈何,隻能束手被擒。那惡賊指使手下,先殺了貨主,又殺了他的愛妻。父母的屍體倒在地下,鮮血濺在孩子的臉上。那孩子看著父母慘遭噩運,又哭又喊,突然撲咬在那行凶者的腿上,狠狠咬住不放。”

錢文英聽得傷心難過,把手帕點擦淚眶。王蒙業卻聽得目瞪口呆,呼吸變得慌亂,緩緩把手拿著茶杯來喝。

錢文英又問:“後生,那個男孩怎麽樣了?是否也喪命在了惡盜手裏?”蝮某答複:“還差那麽一點。”錢文英滿麵驚愕。

蝮某繼續說著:“那行凶者被孩子咬得痛叫一聲,就把刀尖往他腰背狠狠插了下去。或許是那賊頭還有一絲人性未泯,就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刀尖離那孩子腰背還差半寸。聽那賊頭說:“小孩你也要殺,還有一點人性嗎?”

那行凶者問:“大哥,你要怎麽處置這個孽種?”那賊頭說:“我聽說有個周大富,願意出高價收買孤兒。你若把他出售過去,不就可以大賺一筆了?”

那行凶者一手提起那孩子來打量。在他眼裏看來,那孩子的命,不過是件用來換錢的物品罷了。”

錢文英吐出嘴裏一口驚駭的氣,把手帕擦著額頭。王蒙業臉色滲出汗水,眼神裏閃現驚慌。掃手之下,不小心把茶杯打落在地。

蝮某手快如電,伸手接著茶杯,重新放在桌上。把話問他:“王老爺子,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王蒙業怯聲回答:“這個故事,瘮人心寒。”蝮某啞然而笑。

王蒙業鼓足勇氣後,轉頭盯看這個壯漢,嘴裏疑問:“後生,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詳細?”蝮某反問:“王老爺不妨猜猜看。”

王蒙業轉眼一想,大驚失色,正要說話時,卻見管家李明榮走來麵前,笑說:“老爺,夫人,大堂已經準備好了宴席。”

蝮某對他擺手:“不急,不急。既然這位李管家也來了,就請坐在旁邊聽一聽。這個故事很快就有了結果。”

李明榮見眾人眼睛轉看自己,便也坐在邊上靜聽。

錢文英說:“後生,你繼續講來聽。”蝮某又接著說:“那兩個綠林大盜,把孩子貨賣給了周大財主,不久,又轉賣給了另一個惡主。那孩子手腳被拴上鐵鏈,在山洞裏為奴做仆三年,忍受許多非人的折磨。後來終有一天,那孩子揪準一個機會,拚命逃進樹林。那群惡奴派人前來追殺,獵犬就在身後跟隨撲咬。那孩子嚇得就像漏網之魚,隻顧往前逃跑。”

錢文英或許是被這個悲慘的故事引入了戲中,流淚動問:“後生,那孩子最後逃離魔掌了嗎?”

蝮某回答:“就在那孩子走投無路之際,爬到樹上,準備自縊身亡。或是天見可憐,一位刀客卻從樹下路過。刀客殺死惡賊以後,把孩子救了下來。那孩子從此跟在刀客身邊,拜他為師,勤練武藝,最後學來一身好本事。因他心中有恨,對天發下毒誓,一定要殺盡世上的惡賊。他為人好勇鬥狠,無所畏懼,所以江湖上都把他叫作蝮蛇。”

猿月聽到最後一句話,總算恍然大悟,身體不禁微微顫抖,顯然是被這個故事給震撼到了。他把眼睛看著這位大哥,又盯看那王蒙業與李明榮,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事實。那主仆臉色緊張,呼吸變得急促。

客廳裏一片寂靜,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錢文英卻還沒有明白過來,嘴裏哀歎著聲:“那個孩子真是可憐,從小背負這種血海深仇,這些年過得真不容易。”

那蝮某問她:“夫人,在您看來,您認為這個孩子,要不要為父母報仇雪恨?”錢文英思考一會,默默點頭。

蝮某再問:“夫人不會見怪?”錢文英搖著頭說:“殺父弑母之仇,自古不共戴天。要報仇也是人之常理,這沒什麽好見怪。”

蝮某說:“這群強盜殺人越貨,罪大惡極。無論他後來做過什麽功德善事,終究還是不可原諒。”

錢文英歎氣:“這些盜賊隻為一念之惡,卻讓孩子的命運翻天覆地。無端殺人父母,毀人一生,這到底是什麽人才能幹得出來,難道就不怕上天報應?”

蝮某說:“他們既為盜賊,攔路搶劫,這倒沒什麽仇恨可言。若他們隻為劫財,不傷人命,那還不至於此。可這幫惡賊殺人全家,卻還打著善士的招牌,簡直天理難容。”

他把手狠狠拍在桌上,嚇得王蒙業與李明榮一個激靈,渾身發起寒顫。

錢文英也把手拍桌,怒聲大罵:“這群惡賊,真是該死。”蝮某點頭稱讚:“夫人正氣凜然,恩怨分明,是個巾幗豪傑。有你這句話,那我就安心了。”

錢文英問他:“你說的那個孩子,後來找到仇人了嗎?”蝮某回答:“那孩子長大成人之後,花費十年時間來打聽消息。參與那次殺戮的人,全都被他處理幹淨。隻有那兩個作惡的賊頭,目今還在逍遙法外。他們搖身一變,化作善人,欺世盜名,以為這樣就能隱瞞過去犯下的罪惡。”

王蒙業啞然苦笑,低頭沉默無聲。

錢文英怒說:“那兩個害人的賊,真是罪不容誅。”蝮某說:“夫人罵得很對,所以那蝮蛇今夜找上門來了,要與當初那兩個惡盜做個了斷。”

王蒙業滿麵驚恐,想要站起身來。蝮某卻一把將他手臂拽落,眼如蟒蛇一樣看他,使他動彈不得。

管家李明榮見勢不妙,起身想要逃跑,也被猿月一腳踢翻在地,拔刀架在他脖子上。

丫鬟們驚叫起來,嚇得抱頭蹲在地下。

錢文英起身看著蝮蛇二人,此刻終於醒悟過來,嚇得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把手指著三人驚問:“後生,原來你是故事裏那個孩子,是那個蝮蛇?他們兩個,就是當初那些惡盜?”

那蝮某應答:“正是。隻怕夫人做夢都沒想過,你這位被永樂皇帝親筆嘉獎過的丈夫,竟然就是故事裏麵那個惡盜賊頭。”

錢文英早已僵愣如木,呆滯半晌後,眼睛瞪看丈夫,上前搖晃著他,大聲質問:“老爺子,那個惡盜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王蒙業啞然苦笑,閉眼淚流,無聲默認了。

錢文英氣得又打又罵,怒斥丈夫是個偽君子,謀財害命的歹徒。正怒罵著,突然氣血上頭,眼睛發白,無力暈厥在地。王蒙業急喚丫鬟把夫人扶回房間裏去。

猿月把李管家揪跪在蝮蛇麵前,在側按刀看守。

蝮蛇問他:“王老爺子,這個故事裏麵,可有半分虛假捏造?”王蒙業搖著頭說:“不曾捏造。”蝮蛇又問:“那麽是誰,造成這個孩子的悲慘命運?”

王蒙業早已老淚縱橫,哽咽著聲:“都是老夫造下的罪孽。”蝮蛇問:“你想怎麽死?是想千刀萬剮,還是剁成肉泥?”

王蒙業跪地叩首:“老夫是個罪人,任憑閣下處置,死而無怨。”

蝮蛇詢問:“臨死之前,你還想交代一些什麽家事?”王蒙業搖頭哀歎:“老夫曾經誤入歧途,一念魔心,親手造下這等罪孽,終日悔恨不已。今夜剛過五十壽辰,已然油盡燈枯。隻是一朝敗壞了家門清譽,給子孫汙麵蒙羞,流毒無窮。”蝮蛇眼神利銳如刀。

王蒙業爬來腳下,一連磕頭告求:“好漢,看在老夫這二十多年來,都在行善好施、懺悔罪行,懇請好漢務必周全一事。”蝮蛇默不作聲。

王蒙業淚泣:“老夫罪孽深重,固然死不足惜。可是我的家人實屬無辜,懇求好漢莫要株連。老夫情願以死謝罪,給好漢償還這筆血債冤屈。”

蝮蛇想了許久,把話回複:“我看在夫人的麵上,不會株連你的家人。”王蒙業連忙跪叩:“老夫感謝好漢大仁大義,大恩大德。”蝮蛇立起身來,看著那個李管家,突然拔刀斬去,瞬間把他斬斷喉嚨。鮮血濺在王蒙業頭上。蝮蛇把血刀插在桌上,讓他自絕生死。畢竟那王員外如何自決命運,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