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夢起 接龍遊戲

聽到那段奇妙的對話之前,初蕾正在補習班上掩住嘴巴打嗬欠。

是周末後的倦怠症嗎?星期一下午五點的英文補習課堂上,不少學生嗬欠頻頻。

都說打嗬欠是會傳染的嘛。因為人類大腦裏的鏡像神經元,會無意識地仿效被傳送到大腦裏的影像做出模仿動作。

初蕾有點推卸責任地想,察覺到自己又把注意力從老師的講課內容上轉移了,急忙挺直背梁握緊左手上的原子筆,來回看著投射熒幕上的造句例子和桌上攤放的講義複印本。

聚精會神不夠三分鍾,她的注意力又開始渙散,悄悄打量著教室裏的男女同學。

雖說是同學,初蕾其實半個人也不認識。

完全不是讀書料子的初蕾,兩年前投考大學全盤敗北後,一直孵在由公公開設的古書店幫忙。

位於鬧市一隅,恍如半沉在地表下的書店,名義上是販賣古董書籍的地方,實際上是為超感者而設的“心理諮詢場所”。

以彩色格子玻璃鑲嵌的古書店大門,在一般人眼中平平無奇,但在超感者眼中卻閃閃生輝,讓人不由自主被吸進門後的世界。

穿過那道魔法大門,初蕾的家族裏——綽號“博士”的超感研究者公公、擁有靈視能力的母親阿橘和養父夢使者陶源,曾先後成為古書店主持人,在那兒與形形式式的超感者會麵,聆聽他們的煩惱、收集各種超感情報,並暗中與警方的秘密組織合作,偵破各種警方無法循正途解決的謎樣事件。

初蕾的公公和母親逝世後,初蕾跟隨陶源遇上過各種不可思議的人——與她青梅竹馬的瞬間轉移者阿等、永遠年輕不老的大海兒子鳴海、綽號“發型師”的析夢者阿猛、時間旅人小滿、時間靜止者明慕霜、逆向念力者孫尚南、預言師Ace。。。。。。

過去兩年,初蕾經曆了驚濤駭浪的十九歲和二十歲。身為百萬中無一人、心髒在右邊的左利者,她繼承了生父蒙空的“破幻之眼”。

同時擁有妖眼與聖眼的她,能以一念救人或殺人,是超感組織中既備受期待又令人心生畏懼的小妮子。

在陶源和蒙空的影響下,初蕾走過天堂與地獄,跌跌撞撞地經曆了別人無法想像的成長之路。

驀然回首,她覺得自己似乎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

自陶源的靈魂之核在十三道鏡影中灰飛湮滅,已經過去半年。

鳴海那句安撫的話:“陶源決意讓一切歸零。你終有一天會領悟,零是空,也是無限。”教她終於重新振作。

雖然仍然無法了解鳴海說的話,但初蕾認為由於自己不夠成熟,才無法領會話中深意。

她努力收拾心情,重回正常生活軌道。

初蕾再次打開古書店大門,正式獨自繼承了主持人的職責,等待下一位有緣的超感者到訪。

同時間,她也報讀了補習課程重新裝備自己,希望未來可以報讀大學校外進修課程或正式再度投考大學。

雖然想汲取更多知識,成為一個比較像樣的大人,但自從勤跑補習班後,初蕾再次切身感受到腦袋不靈光,也許是無法醫治的絕症吧?

對她而言,念書實在好痛苦!

大部分時間她都有聽沒有懂,自然不過地關閉聽力後開始魂遊太虛,想著各種與老師講課內容完全無關的事。

比如說,她坐在這兒是否格格不入呢?

雖然外表上看起來跟其他同學差不多,但她應該比大部分同學年長兩歲。

兩歲啊!感覺好老!

初蕾嗚呼哀哉地想,習慣性地輕輕吐一口氣,吹起覆蓋在額頭上的瀏海。

不過,即使比大部分同學年長兩歲,她的身分應該不會穿幫吧。

初蕾把左手肘枕在桌麵上托著腮,又悄悄斜眼偷看其他同學。

在之前的“第六感疫症”事件上,她曾用破幻之眼的能力治愈不少病人,幸好當時她的行動十分低調,世人也似乎早已把那個事件淡忘。

初蕾有點不安地再三確認她在一群年青人之中看起來應該十分平凡,沒有任何特別惹人注意的地方。

教室內有超過三分二學生穿著中學製服,不過其餘三分一同學跟她一樣身穿便裝。

雖然已經踏入十二月中旬,氣溫還算暖和,沒人身穿臃腫的大衣,大家都是一派活潑瀟灑的輕裝。

初蕾有點自我意識過剩地瞄瞄身上的紅色Adidas連帽套頭運動衣,內裏配搭了可愛的紅藍色格子襯衫,隻露出少許領子部分,加上白色迷你短裙、黑白橫條紋運動襪和Converse白色帆布短靴,展露出她唯一有點自信的長腿。

初蕾環視著身邊女孩子們流行的運動型和男孩子風裝扮,有點放下心。她應該能夠完全融入人群中吧?

話說回來,畢竟大家都是參考那幾本日本流行時裝雜誌,想變得跟佐佐木希、桐穀美玲或有村架純一樣時髦可愛嘛。

初蕾忽然察覺仿效雜誌模特兒的衣著打扮,其實也是人腦裏的鏡像神經元作祟,不禁覺得人類是身不由己又心不由己的不自由動物。

初蕾有點氣餒地縮縮脖子,再次努力收拾心神,把視線移回講台上的老師身上。

講台上的女老師手握米高峰,以溫婉的聲線吐出動聽的英文發音。

明明應該豎起耳朵聽老師講課和寫筆記,初蕾的基因裏似乎為學習度身訂做的注意力喪失症又無可救藥地發作,漫無邊際地想著其他事情。

數年後的自己,能不能變成像講台上的蜜思楊 (Miss Yeung) 那樣,成為令人感覺可親的大人呢?

蜜思楊的名字,在補習學校裏其實是個小小的笑話。

老師的真實姓名是楊蜜思,但以老師的身分被喚作蜜思楊可說完美無瑕。

所以,學生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用中文喚她蜜思楊。

話說回來,難道蜜思楊的父母為剛出生的女兒起名時,已預感到她將來的職業?

曾因為各種不可思議事件而穿梭時空的初蕾有點忍俊不禁地想道。

蜜思楊十分年輕,授課的表現還有點生硬,也不是學校裏的王牌老師,但報讀她的課的人不少。

比起老師,她感覺更像個大姐姐。

雖然初蕾不是那種積極型學生,從沒在課堂後留下來向老師請教功課,但每次下課後,都會有學生圍攏在人氣很高的蜜思楊身邊。

初蕾豔羨地看著她淡掃峨眉的清秀臉蛋和散發出清潔感的光滑肌膚,不禁又有點自卑。

天生一身小麥色皮膚的初蕾,無論怎麽擦美白乳霜,皮膚都沒有變白的跡象,兩頰和鼻頭上的小雀斑也依舊明顯得很。

初蕾眨著閃亮的貓兒眼,看著蜜思楊那頭柔順的直長發,無意識地伸手把修剪至肩膊上方,最近總是左歪右翹的直發撩至耳後。

蜜思楊身上穿著米白條紋襯衫配寶藍色粗織毛衣、藍染布料長裙加上啡皮短靴,自然風的裝扮讓人看得很舒服。

好想能散發出那種大方嫻靜的氣質哩。

下次我也去時裝店找找看這種調子的衣服吧。

啊!又被鏡像神經元捉弄了!

初蕾不禁警惕自己,在心裏念誦:“今後我必須活出自我才行喔。”

可是,到底“自我”是什麽?

初蕾偏偏頭。除了別人眼中映照出的自己外,真實的我到底存在哪兒?

從小到大,她好像總是活在別人的“鏡像”中。

博士公公眼中的她。蒙空眼中的她。阿橘眼中的她。陶源眼中的她。好朋友時雨眼中的她。鳴海眼中的她。阿等眼中的她。阿等哥哥阿忍眼中的她。發型師阿猛眼中的她。小滿眼中的她。。。。。。甚至是擦身而過的路人眼中的她,又或是此刻坐在教室座位旁邊的陌生女同學眼中的她。

每個她應該都有微妙差異,甚至毫不相同吧?

那麽,百分百真實的她,到底在哪兒?

世上真的有所謂“真我”這回事嗎?

真我在哪兒?那是像靈魂之核的東西嗎?在哪兒可找到自己的靈魂之核?

陶源的靈魂之核,真的灰飛湮滅了嗎?或是跟她的靈魂之核一樣,在某個她找不著的地方悄悄躲藏起來了?

發現自己又一廂情願地想像陶源還沒消失,初蕾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傷感的苦笑,在心裏重複對自己說:

不能再做這種無法實現的夢了。

我已經成年,不能一直沉溺在白日夢裏逃避現實。

做夢很美好,但現實很殘酷。

陶源已經不在了。我明明抱著滿滿的決心才提起精神來報讀補習班的,怎麽可以鎮日發呆?

今天也沒有好好上課,不是自我意識過剩地擔心同學的目光,就是羨慕老師的發型和衣著。

話說回來,我到底是來上時裝參考班還是英文補習班?

初蕾對自己有點生氣地搖搖頭。

心不在焉也有個限度,趕快專心上課,不要再胡思亂想!

說到底,你這個笨學生隻是想逃避那些艱深的英文字句吧!

初蕾剛想好好敦促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英文作業上,坐在她前麵的男生打了個超誇張的大嗬欠,害她又有樣學樣地捂住嘴巴打起嗬欠來。

唉,學習之神,原諒我吧!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初蕾有點心虛地吐吐舌頭,後排兩個女生奇妙的對話,突然鑽進她耳鼓裏。

“呢,你聽說了夢接龍遊戲嗎?”

“夢接龍?”

“欸?你沒聽過嗎?最近很流行玩呀。”

“什麽什麽?很流行的遊戲?為什麽我會不知道?快告訴我!”

聽到座位後方傳來的竊竊私語,每次隻要看向課本就會被瞌睡蟲攻克的初蕾,倏地精神抖擻起來。

夢接龍?很流行的遊戲?為什麽我會沒聽說過?

一直在浪費補習班學費的初蕾無法克製地想,不著痕跡地在椅子上靠後身體,無比專心、全神貫注地仔細傾聽著從背後傳來的每一字每一句。

歸根結柢,說到做夢或現實,初蕾的心,由始至終,似乎都無可救藥地朝做夢那邊擺**。

這也算是一種讓人很傷腦筋的不治之症吧。

“最近你有做過很棒的夢嗎?”

“好像沒有呀。我醒來就不太記得有沒有做過夢或夢境的內容。”

“我是聽念中三的妹妹說的,她學校裏不久前開始了夢接龍遊戲。”

“剛才你就說了,夢接龍到底是什麽?”

“就是接力遊戲呀。”

“接力?”

“不知道是從哪兒開始,從哪個地方流傳出來的。不過,效果好像十分靈驗。聽說如果你晚上做了很開心的夢,在夢境消失之前,突然醒覺這是夢不舍得它結束的話,趕快念一個朋友的名字出來,你的美夢運就可以延續到下一晚。而且,那個被你念出名字的朋友,第二天晚上也必然會做很開心的夢。換言之,每人隻要在每晚夢境結束前,喚出一個朋友的名字,美夢就會一直延續和撒播出去。”

“慢著!都說在做夢了,怎可能有意識地呼喚朋友的名字?”

“所以我就是在告訴你遊戲規則啊。似乎隻要自我暗示過,在夢結束前就會出現一刹那清醒的意識,想下一晚繼續做好夢的話,就記得向夢仙送上朋友的名字囉。”

“夢仙?”

“大家都那麽喊,應該是傳播美夢的仙子吧。”

“美夢的定義是什麽?”

“聽說會去到一個很好玩,令人流連忘返的地方。任何現實中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在那地方都會心想事成。隻是想像一下,就好想被接龍帶進去!我想做跟岡田將生約會的夢喔。”

“嗬,真是癡人說夢!不過,我又沒有特別迷哪個偶像,讓我許願的話,倒是想做做跟羅宋湯一起玩的夢。”

“你家的金毛尋回犬病逝也近一年了吧?還在想牠嗎?”

“當然呀。”

“那如果美夢的種子傳到你手上,拜托記得喚我的名字,讓我可以跟岡田在夢中牽牽手或接接吻。我也有好好叮嚀我妹妹啦。”

“可是,每晚夢境結束前,都要出賣一個不同的名字嗎?”

“什麽出賣?不要說得那麽難聽,是傳播美夢種子。好像可以重複喚相同的名字,也可以喚不同的人的名字。不過聽說必須呼喚有交情的朋友的名字才會靈驗,念陌生人的名字完全無效的,所以,是把美夢種子傳送給自己的朋友哦。不是很愉快的事嗎?”

“我不太肯定喇。”

“你別那麽杞人憂天!每天做人那麽累,睡覺時誰不想做做開心的夢?夢與現實其實很相似,我也做過跟你一起上課的夢哩,醒來時感歎地想,連做夢也要上補習班,好慘!但夢中不會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啊,夢中感受到的快樂和痛苦,不是跟現實生活很相似?或許坐在這兒補習的我們,隻是一場夢,下一瞬我又會醒來,嗚呼哀哉地爬起床去上學。與其做上補習班或考試遲到呀、不及格呀那種悲慘的夢,做跟傾慕的人約會、吃喜歡的食物、抱著童年心愛的狗狗那種夢,不就像置身天堂一樣?一覺醒來心理也平衡一點。 ”

“做美夢當然是好事,可是,這個接龍遊戲感覺不是有點像什麽直銷會或老鼠會嗎?我媽媽最近加入了XX酒店的餐飲會員具樂部,申請時那位銷售員在電話中說,如果她能提供一個朋友的名字和聯絡電話,就多送她一張一百元餐飲劵。推薦的朋友數目愈多,獎勵愈豐富。媽媽說她不肯定朋友有沒有興趣,不想麻煩到他們,銷售員竟然打趣地說:『不一定要給我朋友的資料,敵人也可以呀。你總有討厭的同事什麽的吧?』那個銷售員雖然是打著哈哈說的,媽媽還是嚇了一跳。我對你說的話仍然半信半疑,但這種拉龍接力的東西,多半不是什麽好事。”

“你別那麽神經質,不過是在夢中喊喊朋友的名字,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反正就是一場夢。我倒希望全世界在玩這遊戲的人都喊喊我的名字,趕快讓我做跟岡田約會的夢。”

“這多半隻是都市傳說吧?如果美夢可以接龍的話,那不是說噩夢也可以接龍?想想都覺得可怕!而且,夢仙什麽的聽起來像天方夜譚,我無法相信。”

“我妹妹倒是說得言之鑿鑿。這傳言在她學校裏甚囂塵上,同學都在悄悄談論咧。誰的朋友的朋友什麽的,都一一親身體驗到了!”

“這種『朋友的朋友親身體驗過的』傳言不是最可疑嗎?就算找金田一一來偵查,十之八九上天下地也找不著那個朋友的朋友。”

“你這個人真沒趣!我覺得真的也好、假的也罷,聽聽無妨。我當然希望傳說是真的,有一天美夢棒子會交接到我手上。我啊,絕對會把那根棒子接力傳送下去。就算你說不願意,我還是把你的名字算進去喇。人家一心把美夢送給你,你就大大方方接受好了!我們是好朋友嘛。”

“好喇好喇,明白了,就把我算上吧,前提是你的春秋大夢真的會成真的話!嘿嘿嘿!”

“你就會冷笑著澆人家冷水。”女孩說到這兒,發出了一聲懶洋洋地打嗬欠的聲音。

“嘻,不是剛收到接力棒了吧?還在上課,你可不要打瞌睡。”

嘴裏雖然如此說,下一秒,另一個女孩也發出悶懨懨地打嗬欠的聲音。

“都是你,把瞌睡蟲傳染給我。”

坐在前排的初蕾聽著兩人如合奏般此起彼落的嗬欠聲,也情不自禁地張開嘴想打嗬欠。

前排座椅突然傳來男生響亮的鼻鼾聲。由於那“呼嚕呼嚕”的鼾聲實在太驚人,初蕾不由得怔住,渾忘了完成身體的反射動作。

接下來,教室右邊幾個女同學聳動肩膀咯咯笑起來。

人與人之間,嗬欠聲、笑聲和哭聲,同樣具有傳染作用和接棒效應。尤其是在年青人之間,效果特別顯著。

不消幾十秒鍾,壓抑不住的竊笑聲,如漣漪般在教室內擴散。

教室內彌漫一片輕鬆搞笑的氣氛。

似乎好夢正酣的男同學打呼嚕的聲音愈來愈響亮。

同學大眼瞪小眼地爆笑起來,笑聲在教室裏如洪水泛濫。

講台上,蜜思楊從米高峰流出的嬌細聲音完全被笑聲掩蓋,她垂下米高峰一臉沮喪,無助地看著仿佛被人發放了催笑彈的失控教室。

初蕾也笑得全身抖動。她好久沒笑得那樣開懷了,幾乎連淚水都要從眼眶湧出來。

開心的笑聲仿佛把教室裏的年青人連結在一起,大家心連心地毫無芥蒂,融洽地打成一片。

那晚補習班下課時,初蕾的心情特別好,揹著天藍色背包輕快地走下學校長長的樓梯時,顧著一個人兀自傻笑,還差點摔了一交。

雖然身為超感者,那刻她卻對這不祥的“信號”無知無覺。

事實上,誰也無法想像得到,宛如怪奇都市傳說的夢接龍遊戲,將會變成死神的請帖。

而剛繼承古書店,接棒成為新一代超感事件偵探的初蕾,更是做夢也沒想到,夢接龍事件的起端,正是夢使者陶源與另一個懂得盜夢的男子惺惺相識的相遇所牽引出的蝴蝶效應。

夢鎖全城的時鍾,早已上緊發條,滴滴答答地向前運行。

勢如破竹不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