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完了?”又是張銳強發問。

“啊,完了。”

“啊,怎麽和呂輝講的那個一樣,有種虎頭蛇尾的感覺。”張銳強撓撓圓圓的板寸頭。

“王樂不是看到彩票號碼了嗎,為什麽還不中獎呢?”肖蕭喝了一口水,用腿輕輕的碰了碰雲端。

“對啊,為什麽?”呂輝也問。

雲端故作神秘的笑笑,“你們再想想,彩票號碼不是彩票中心搖出來的嗎,如果彩票中心能夠控製中獎號碼……”

“哦,你是說即使看到了未來的彩票號碼,買了彩票,彩票中心搖獎的時候也會改過來?”還是聰明的呂輝悟出來點道理。

“哈哈,對對,是這意思。”

“哦,這樣啊。”大家這才有點明白。

“所以說是一個科幻小品,大家聽著一樂就好。”

“其實我買彩票就圖一樂,從沒想著要中大獎,我就知道這裏麵肯定有貓膩,”張銳強仍然用一種高高在上的語氣發布著自己的觀點,“那些大獎到底誰中了,外人根本不知道。”

“這個,彩票我沒買過,不過說起時間機器,這其中有意思的事可就多了。”武向天輕輕晃著頭,若有所思的想著什麽,“小雲,我是不懂的,你說時間穿越真的可能嗎?”

“在不違背相對論的前提下,理論上隻能通過蟲洞進行穿越,不過能否改變曆史還是未知數,畢竟目前因果論還是牢不可破的……”

“那肯定不行啊,要不怎麽還沒見過從未來穿越來的人?”張銳強顯得比雲端還要明白。

這個話題也戳到了呂輝的興奮點上,“早在1895年威爾斯就寫了《時間機器》,那可是120多年前啊。關於時空穿越的電影也特別多,全世界據說快有一千部了。你這個小故事裏的時間穿越是硬核的,有個明確的時間機器,有的科幻作品的穿越借助於特異功能或魔法什麽的,比如《時間旅行者的妻子》、《時空戀旅人》什麽的……”

“不愧是導演,如數家珍嘛!”雲端伸出大拇指給呂輝點讚。

“哪裏,哪裏。科學上雲老師是專家。不過彩票事件這個故事我覺得有點BUG啊,當然這隻是我的個人觀點,咱們可以討論一下。你們有沒有覺得這裏麵有個死循環:通過時間機器看到中獎號碼——買彩票——彩票公司知道號碼分布——內定中獎號碼——再通過時間機器看到中獎號碼,好像有點說不通啊!”呂輝好像陷入了劇本的創作情景中,認真的分析著。

“沒錯,是個死循環,”雲端點點頭,“所以故事結尾說彩票中獎的邏輯悖論引起了時空混亂,燒毀了時間機器嘛。”

“噗,太扯了!”張銳強噘嘴吐了口氣,顯然對這個結尾很不滿意。

“嗯,我也覺得有點牽強,為了結束而結束。不過用現在關於時空穿越流行的說法可以有一個比較合適的解釋,就是所謂的平行宇宙或多時間線……”雲端像是提前走上了講台。

“哦,這個我知道,”張銳強提高了音量插話進來,好比要超車前必須先加速,“就是說發生了某個事情後宇宙就會分裂成幾個平行的宇宙,比如王樂,靠,是叫王樂吧,買了彩票後,吧唧一下,宇宙分裂成兩個了,一個宇宙裏他中獎了,一個宇宙裏他沒中獎,對吧。”

“沒錯,大致是這個意思。”

三個年輕人正在興致勃勃的談論故事,突然一陣難以言說的響動從府邸深處不知什麽地方傳來,給剛顯融洽的氛圍帶來涼意。

“什麽聲音?”肖蕭瞪大了眼睛。

五個人側耳傾聽,努力分辨著除了風雨聲外的任何微小響動。突然,一聲炸雷滾入房間,聽得人心驚膽戰。這就好比開了夜視功能的相機,拍到突然的煙火,屏幕必然花白一片。

“啊,這個雷聲好響!”也許是下意識,肖蕭稍稍貼近了身旁的雲端。

雷聲過後,屋內又相對安靜下來。

“剛才那是風雨聲吧,還是樹枝搖晃的聲音?”呂輝說。

“才不是呢,現在這是風雨聲。”肖蕭搖搖頭,“剛才感覺像什麽樂器聲,又像一個女人的哭聲,”她停下來細聽了幾秒,“這聲音從來沒聽見過,這會兒又沒有了。”

“是不是房東在幹嘛呢?看電影呢?”呂輝抬頭望望天花板。

“房東,哈哈,我靠你見過他嗎?我都懷疑他壓根就不住這!”張銳強大聲的說。

“噓,”武向天示意他安靜,“季先生確實住三樓,不過他很少下樓。這個,他很好靜的。”

“他不會是得了什麽病或是長得見不得人吧,搞得個幽靈似的。”張銳強壓低聲音竊笑道。

“別說房東了,這麽便宜的價錢租給你房子,你還損他,什麽人啊。”肖蕭不屑的瞥了一眼張銳強。

“切,不說就不說。這麽老的房子,出點聲音有什麽好奇怪的。”張銳強冷笑了兩聲,“繼續繼續!”

說到了這所房子,雲端按捺不住好奇,“這樣的大宅子現在很少見啊,你們知道它的曆史嗎?”

“感覺像是民國時期的官邸。”肖蕭說。

“對對,在當時住這的肯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現在還能保留下來也不容易,按理說應該算是文物了吧。”呂輝歎到。

武向天點點頭,“這房子是有年頭了,但我也不知道來龍去脈。這個,我隻知道這房子經過改造,但還有些窗子沒有換過,風一吹會難免聲音,沒必要疑神疑鬼的。”

“屋裏也比較空曠,另外還有壁爐、煙道,會有回聲和共振。”雲端接過話安慰肖蕭。肖蕭不再說話,把身體靠進沙發。

“咱們房東很厲害啊,單身一人坐擁豪宅。”雲端讚歎。

“切,這房子破得掉渣還算豪宅,我都怕今晚刮大風把它吹塌嘍。”張銳強似乎對自己租住的地方不甚滿意。

“估計是祖產吧。”武向天猜測。

“這年頭富的人富死,窮的人窮死。有房產就是好啊,收收租子就可以吃喝玩樂,咱們這些沒房的隻能打工掙錢養著這幫爺。媽的現在這房價,我的壘多少行代碼才能攢個首付。”張銳強自顧自的嘮叨起來。

看到大家對他的抱怨沒有響應,他清了清嗓子,不再說話。

“武老師,您講一個吧。”呂輝看看武向天。

今晚的武向天顯得神采奕奕,也許是在和年輕人的暢談中,他又找回了當年的豪情。無情的歲月破碎了多少理想,也消磨了多少的鬥誌,如今,他不得不向現實妥協,退縮到自己的世界中自怨自艾。此刻能安慰他的,除了割舍不下的藝術,就是千百年來失意文人處江湖之遠的出世情懷吧。

孔子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即將到知天命的年齡,人生有些事情已成為定數,既然無法改變的終究無法改變,逍遙釋懷也好,自我安慰也罷,隻好轉向內心深處尋找一方淨土悠然自樂去也。

武向天的眼睛盯著茶幾上的一隻燭光,又看到自己空空的茶杯,聽到窗外嘩嘩的雨聲,思索了片刻,“好,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一個武俠故事,按小雲的說法,是個武俠小品吧。”

“武俠故事好啊!我喜歡,看著金庸古龍長大的。”呂輝拍拍手。

“可惜他們都不在了。這個故事叫做空山靈雨。”

空山靈雨

深秋的明淨嶺紅葉漫山,山路上響起低沉舒緩而富有節律的聲響,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伴隨這木屐與石階輕觸之聲,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穩步緩緩拾級而上。來者似與山間美景無關,更與腳下道路無關。任石階或陡或徐,山路或彎或直,其身形始終如鬆柏般挺拔,其步伐始終如鍾擺般規律。那比寒風更冷峻的目光,直視前方毫無旁騖;那比山石更堅毅的麵容,不曾流露一絲表情。

寒風吹襲,片片紅葉紛飛,在即將飄落於那件寬大的黑色罩衫之際,忽然滌**開來,如同撞上一道無形的氣牆。片片紅葉翻轉回旋,徐徐飄落,匍匐石階之上,終將零落成泥碾作塵。

來者便是東本雄一,日本第一武士。

東本三歲師從荒川念流大師荒川平介,從此沉浮於山林,醉心於武學。

三年捉蟲,三年捕魚,三年獵鳥,在盛夏炎熱密林中感受天地混沌之氣,在嚴冬冰冷山澗裏領悟乾坤運轉之勢。九年苦練使方午習之年的東本洞曉天地生靈運行之道,飛鳥魚蟲於他如枕邊之物,信手拈來。

十二歲方始練刀,三年削落葉,三年斬飛蟲,三年悟劍道。二十一歲第一次麵對真正的對手,便一刀致命。

從此,他沒有輸過;從此,他殺人隻需一刀;從此,他的刀不曾沾血。

不沾血不是因為不殺人,而是因為出刀太快刀不沾血。

他的刀,出鞘之時便是回鞘之刻,回鞘之刻卻非人死之時,人死之時他已飄然離去。

二十年寒暑如揮刀般逝去,東本也添嚐了二十年孤寂寥落,如今隻身來到中原,便是為求敵手。然而三位頂級劍客接連倒在他的刀下,不免使他質疑博大精深的中原武學是否名副其實,他放下豪言,若是失敗,在其有生之年,任何東瀛武士不會踏足中原。

“普緹山明淨嶺烏霧峰”,終於有人告訴他,絕世高手身居何處。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密林將斑駁樹影投射在晨露依稀的台階上時,東本已經到達了山頂。

山頂蒼鬆翠柏環抱著一片空地,稀疏低矮的茅草和數塊嶙峋的山石點綴其間。其中一塊普通的山石旁,默然矗立著一位同樣普通的老者,老者銀白色的須發和灰色的長衫在風中飄動,瘦小幹枯的身軀微微搖晃,和藹的微笑和平和的目光出現在那布滿皺紋的臉龐上,如同盼到前來探訪的多年至交。

在東本眼中,這隻是一位再平凡不過的中原老人,但他明白,這才是真正的對手。

他緩步走到老者麵前,躬身行禮,老者回禮。

東本解下罩衫,拋在地上,露出藏青色的武士服和腰間的武士刀。黑色的刀鞘顯得冰冷異常,血紅色的刀柄在金色朝陽的映照下,閃爍著迷離的光芒。

老者沒有任何武器,身形表情也未動分毫,仿佛已出神入定。

東本定氣凝神,右手握住刀柄,緩緩合上了雙眼。

荒川念流不是一刀流,殺人不隻於快,更在於覺。

感知生靈運動之道,感覺對手意動之心。

感覺對手的一招一式,一舉一動,一思一念,更重要的是,找到對手的破綻與漏洞,從而一擊致命,這才是荒川念流的精髓。

東本之所以能夠縱橫江湖二十多年獨孤求敗,乃是因為,任何對手,無論武功高低,出手前的套路、招式、力度、破綻早已在他的掌握之中。

直到今日。

他平靜了二十年多的心髒,此刻卻在狂跳。他方寸大亂,大汗淋漓,緊握刀柄的手帶動全身顫抖不已。

因為,此刻,他竟無覺。

他根本感覺不到對手的存在,老者如同融化在了天地之間,無聲無息,無氣無場。

他無法知道對手的招式,無法探明對手的深淺,無法感知對手的破綻。

他已無法出刀。

他的刀雖快,但麵對頂級高手也不能隨意出手。出刀之前,萬般可能,出刀之後,一切都將注定,一擊不中,萬劫不複。

身體的顫動逐漸停息,狂奔的心髒逐漸平靜,潮濕的手緩緩從刀柄上垂下。

天空下起蒙蒙細雨,山中泛起團團霧色,模糊了萬物的輪廓。

雨滴打濕了衣襟,雨水沿著僵硬的麵頰、順著細長的刀身緩緩滴落。那水滴一點一落,格外緩慢,如同時空將要靜止。

他輸了,輸的一敗塗地。

他笑了,笑的開懷釋然。

其實他來中原,不隻為求對手,更是為解心結。

二十多年獨步東瀛,帶給他孤獨寂寞,也帶給他心中揮之不去的陰霾。

冥冥之中,他自覺尚未登上武林之巔。每當入定煉神、萬物空寂,正當他即將步入天地和諧的大統之際,心頭不由升起莫名痛苦,這種痛苦超越了他忍耐的極限,如幽靈般糾纏著他,將他狠狠拖入凡塵。

他問道於恩師荒川平介,臥榻上的恩師泯然無語,淡然一笑,手指中原,仙逝而去。

如今,他終於領悟了武學至高境界。

他睜開雙目,老者仿佛不知道發生過何事,仍然微笑著望著他。

他本想要問些什麽,然而又不知道該問些什麽,刹那間又知道了該知道些什麽,最終又忘記了該知道些什麽。

東本揖躬到地,再起身時,老者已如秋風般遁去,無影無形。

正當東本詫異之時,他忽然從夢中驚醒。

他發覺自己身處鬧市中一小酒館,周圍人聲嘈雜、熙熙攘攘。

他這才想起,自己來到這酒館喝酒小憩,不知為何昏然睡去。桌上的一碗燒酒還在眼前,酒香撲鼻,用手一摸,酒竟尚溫。

屋外也下著雨,雨水侵入這破舊的小酒館,忽大忽小的雨滴落在東本身上。

東本抬眼,對麵坐著那位熟悉的老者,一麵喝酒,一麵拿著隻撥浪鼓與膝頭的孩童嬉戲。

老者依然微笑著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東本,輕輕擺了擺手,一口喝幹碗中酒,緩緩把空碗放在東本麵前,抱起孫兒,撐起一把油傘,翩然離去。

清醒過來的東本轉瞬又忘記了一切,忘記了為何睡去,忘記了為何來到這小酒館,甚至忘記了為何來到中原。他同樣一口喝下碗中酒,仰天大笑而去。

波濤暗湧的海麵上,飄零著一艘木舟,舟頭巋然矗立著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他仰望夜空,若有所思。正當月光刹那間透過絮狀的烏雲灑向海麵,映照出他臉上不易察覺的笑容時,腰間那把佩戴了三十年的武士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悠然入海。

從此,東瀛少了一位殺人武士,多了一位禪宗大師。

“真棒,A Touch of Zen。”呂輝拍了拍手,“我隻知道《空山靈雨》是胡金銓非常著名的電影,故事本身就很有禪意。六祖慧能的那個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哎,四大皆空啊。有意境,有意境。”

“是啊,這個武俠故事很新穎,虛無的力量。”雲端也不住點頭。

“意念中的決鬥,老謀子的《英雄》裏就用過嘛。”張銳強倒是不以為然。

“不是說每個中國男人都有一個武俠夢嗎?”作為金庸古龍的忠實粉絲,呂輝對此話深有體會,“就像美國人都有超級英雄夢。”

“這個,哈哈,對對,哪個男人不想練就一身絕世武功,行走江湖行俠仗義呢?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快哉!快哉!”武向天點點頭,他捋了捋灰白的長發,在燭光中頗有幾分大俠的氣質。武俠的世界或許很複雜,但江湖中從沒有懷才不遇之說,這,也許就是從古至今追求理想的人們最為向往的吧。

草木零落,美人遲暮,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畫家,自己不能不有深深的挫敗感。這是一個不需要也不會產生梵高的時代,沒有人真正關心你的創作。不混圈子拒絕社交,也就意味著自己徹底被畫壇所拋棄,隻得龜縮在這與我同樣破敗的老房子了孤獨終老。好在如今還有這樣一個棲身之所,不至於在風雨夜無家可歸,倒也不算淒苦寥落。自己雖然不是東本雄一般的頂級高手,但仍可虛懷若穀、四大皆空,於是,這幽深府邸便是自己的心中那片桃花源,足以采菊其中、自我沉醉。

武向天不再想多談自己的武俠故事,好像這又會觸碰到他內心的苦痛。雖說眼下隻能濯足避世,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名揚四海。他停止了思索,轉而望向唯一的女性,“小肖,最後該你啦。”

肖蕭放下手機,喝了一口水,“好啊,不過你們講的這些科幻、武俠什麽的我不太感興趣,我講一個文藝點的吧,就怕你們會覺得無聊。”

“不會不會,就是要講各個類型的才好,我也找找創作靈感。”呂輝仍顯出非常有興趣的樣子。

肖蕭剛要開講,茶幾上的燭光跳動了幾下,感覺似乎就要熄滅。肖蕭吸了口冷氣,聯想到今晚的風雨雷電和房間內的怪聲,心裏又泛起不安。自從搬進這幢府邸,總有一些難以言說的奇異感覺包圍著她,似有似無的怪聲,突如其來的陰風,還有那個隻存在於傳說中的房東,一切都讓她感到不安與疲憊。伴隨她度過漫漫長夜的,經常是痛苦的失眠和焦慮。這種焦慮,與她的職業無關,而是來自內心深處的某種莫名的惶恐。

屋外的風聲雨聲時大時小持續不斷,燭光下一絲淡淡的傷感氤氳在肖蕭的心頭,記憶中那個憂傷的故事浮出腦海,盡管時隔多年依舊如此的清晰。

“好,這個小故事的名字,叫做飛翔。”

飛翔

昏暗死寂的舞台,聚光燈射出一束淒冷的白光,照在一張同樣慘白的臉上,襯托著空洞的雙瞳、血紅的雙唇格外醒目。這張臉麵無表情,似乎一切人類的情感都與之無關。臉的主人修長的身形上罩著一件深色長衫,在白光的映照下,氤氳出一層陰沉的霧色。

他在翩翩起舞。

這是鬼魅般的舞蹈。軀幹看似機械的運動帶起長衫飄逸的擺動,呈現出的卻是空靈灑脫的律動。

那雙手,如同一對蝴蝶上下翻飛、輕靈嫵媚、或聚或散。聚之如膠似漆,散之交相輝映。細長的雙臂,在雙手的帶動下,極富韻律卻又木訥的搖擺著,或伸或縮,時而高舉頭頂,時而低垂於地,時而長舒邊際,時而懷抱胸前。

那雙腳,踏著靈動而神奇的舞步,或如眷戀大地般在舞台上迤邐,或如擺脫重力般在空中搖曳。修長的雙腿帶動起長衫下擺如長裙般的舞動,好似一朵黑色鬱金香在舞台上綻放。然而,那黑漆漆的空洞眼神,那慘白麵頰襯托下血紅的雙唇,在躍動身姿的映襯下,彌散著詭異無常的氣氛。

雖然寂靜無聲,但那舞步和形體間,始終彌漫著蕭索陰翳之氣,觀者恍惚中似乎聽到一曲淒涼幽怨的音樂,這臆想中的樂曲宛如幽靈,無影無形、無聲無息,飄**入耳、潛襲入心。

舞著、蹈著,精靈般的身形漸漸舒緩、漸漸停息。舞者孤立在舞台之中,低頭凝視著自己的身體。他慢慢抬起右手,目光沿手臂而上,那是一條細細的長線,徑直向舞台上方延生。在慘白的燈光中,忽隱忽現地晃動著數根發亮的細線,它們默默的低垂,無情的連接著舞者的軀幹、四肢和虛空的天際。

提線木偶靜靜的注視著這些閃亮的細線,木訥的麵龐不曾出現任何表情。他又緩緩的舞動起雙臂,挪動起腳步,隻是這一次,姿態是那麽的僵硬,動作是那麽的幹澀。

提線木偶再次停止舞動,他靜立於寂靜的舞台許久許久,突然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猛然抬起右手奮力扯去左手上的細線。

“你要做什麽?”舞台上空一個嚴肅的聲音傳來。

提線木偶頓了片刻,抬頭望去,上空漆黑一片。

“我想飛翔。”他堅定的說。

“我可以讓你飛翔。”那個聲音說。

木偶突然騰空而起,四肢卷縮,略顯滑稽的飄**在舞台上方。

木偶拚命扭動身軀,掙紮返回地麵。

他執拗的搖搖頭,“我想自由的飛翔。”

天空的聲音停頓了片刻,“你可知道,沒有這細線你將無法活動!”

木偶沉默了,回答上空聲音的,是左手細線的斷裂。

左手無力的低垂下來,微微的在身邊搖擺。

“自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那個聲音又響起。

右腳的細線斷裂,它身體一晃,隻用一隻腳頑強地矗立。

“你不要後悔!”原本威嚴的聲音卻有些顫抖。

他的右手又抓住了左腳的細線。

細線斷裂,他身體再次搖晃,然而這一次,他無法站立。

他的右手堅決的伸向頭部,瞬間,原本高昂的頭顱低垂下來。全身除了右手外都蜷縮在深色長衫下,倒在舞台上,如同一枝枯萎的花朵。

舞台寂靜無聲。

聚光燈打在那隻伸出的右手上,細線發出冷冷的寒光。那隻右手機械的移動,一頓一挫地來到他麵前。

最後一根細線被咬斷,他終於擺脫了桎梏,掙脫了束縛。當然,他再也不能移動分毫,隻能倒下、死去、冷卻。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將他從夢中喚醒。

他睜開雙眼,循聲望去。床頭破舊的小桌上,黑色的話機發出焦躁的聲響。那隻提線木偶倚靠著電話,隨著話機的震動微微晃動,原本傾斜的頭顱在搖晃中更加低垂。

月光從狹小的窗戶外投射進來,月色比夢中的聚光燈更加慘白,無情的傾灑在木偶身上,木偶身上那一根根格外明亮的細線,在這寒冷寂靜的深夜,絞割著他的心靈。

他還沒有從剛才的夢境中完全清醒。揉了揉迷離的雙眼,吃力的坐起身來,他極不情願的伸出僵硬的右手接起電話。

“你個死鬼,白天幹嘛去了,怎麽都找不到人!害的老娘這麽晚還得給你打電話!”一個尖利的聲音刺出話筒。

“我去演出了,剛到家沒多久。”

“你騙誰啊你,現在誰還找你演出啊,你那個破木偶戲還有人看啊!”那個聲音毫不留情。

他沉默了。

“嗬嗬,無話可說了吧。我找你就是問你,該你的撫養費你多久沒交了,啊,離婚協議上寫的明明白白,每月3號前交齊。你什麽時候給我?” 電話中的聲音快速而聒噪。

他的回答明顯底氣不足,“我最近有些困難,你能不能再寬限幾天?”

“我就知道你沒錢,早就勸你改行你不肯,不讓你你借錢投資你也不聽,被坑了不是,哼!幸虧和你離了,我看你你這輩子也不會有什麽出息。你個窮鬼沒錢交不了,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再計較了,說實話我也不差那點錢。不過你以後也別想再見到玲玲,像你這種人也不配給人當爹,她以後也沒有你這麽個爹!” 電話中的聲音強硬無情。

“你不要這麽絕情,玲玲是我女兒,我為什麽不能見她?”他痛苦的追問。

“你想見她就得交撫養費,老娘還要睡覺,不和你囉嗦了。”

他還想爭辯,電話裏已經傳出了一陣忙音。

緩緩放下電話,他隨手拿起木偶。

木偶黑漆漆的雙眼在他呼出的白氣中顯得愈發空洞,他靜靜的撫摸著木偶的臉頰、發髻和身軀。再一次的拿起木杆,操縱著木偶在小桌上翩翩起舞,他的思緒,也像被人操縱著,一遍一遍的回憶起這段時間從黑色話筒中發出的可怕聲音:

“穆先生啊,我是你房東。你終於在家了。你已經欠我三個月房租了,我呢,就是靠房租吃飯的,你這不是斷我生路嗎,啊。你要麽趕緊搬出去,要麽就把錢交了,再拖我可報警了啊!”

“天翔啊,我是李輝。哎,我找你是在是迫不得已,就是上次我借給你的錢,啊,我倒是沒什麽,我老婆不樂意了,好長時間了,我兒子今年上初中還的用,嗬嗬,你要是方便抓緊還我吧。”

“穆先生啊,我是康能財富。你的那筆投資恐怕收不回來了,你要明白,現在經濟很不景氣,你投的那幾家都是做製造業的,今年關停了不少廠子呢,說實話我自己也賠了不少。現在文化娛樂業挺火的,您看能不能再投幾筆,我給你推薦幾個項目。”

“穆老師,我是友佳劇院。實在抱歉,我們不得不和您終止合同了。其實我們也很無奈,您的木偶戲確實不錯,可是現在真沒人看了,觀眾反應不好,上座率低。咱麽得麵對現實不是嗎?要不您試試和相聲魔術什麽的結合一下,現在不是時興混搭嘛!”

“老穆,我是老陳。哎,你上次問的那事啊,很難辦。現在木偶劇團編製早都滿了,關係不硬根本進不去。就是臨聘的那種都排著大隊呢,嗯嗯,我拿你節目錄像給他們看了,他們都說不錯。可是,哎,這你是明白的。對了,你前妻的舅舅不是調到文化局了嘛,讓他給說說唄。”

“穆天翔,我是永安資產。你作抵押貸款的房產,經我們調查發現那是你前妻的,我警告你趕緊吧貸款和利息還了,否則我們會采取行動。咱們先禮後兵,你明白我們這種公司都有什麽手段吧。”

眾多的人聲糾結在一處,複合成了刺耳的噪音,這噪音在他的腦海中震**,使他頭痛欲裂。他強迫自己把思緒拉回現實,不願再思考不堪的境遇。緩緩放下木杆,平靜的凝視著木偶,他輕輕點點頭,仿佛在傾聽木偶的訴說。

拉開小桌的抽屜,他翻出一把生鏽的剪刀。剪刀沉重冰冷,隻有刀口在月光中依稀閃動著銀光。他注視著手中的剪刀,好像在等待著命運的判決。突然,他一把抓過電話,伸出剪刀,電話線應聲而斷。

淡淡地笑意浮現在臉頰,他好像卸去了千斤重擔。

他再次拿起木偶,忘情的撫摸了一遍又一遍。突然間他再次拿起剪刀,那一根根控製了木偶多年的細線紛紛斷裂,在月光的見證下緩緩垂**下來。

打開狹小的窗扇,刺骨的寒風瞬間湧入,嚴寒使笑容在他臉上凍結。窗外高樓林立,燈火闌珊。他低頭,稀疏微小的車燈排成不連貫的長蛇,緩緩的在黑壓壓的大地上湧動。他抬頭,月光穿過黑絮般的片片烏雲,正在冷冷地看著自己。

他孤寂的坐在窗台上,抱起木偶,如同懷抱嬰兒般緊緊的倚在心頭。

在這寒冷的冬季,在這淒涼的月夜,在這悲情的城市,在這苦痛的高樓,他輕輕一躍,將自己融化於天地。

雙手托起木偶,他輕輕的說,“我們都自由了,飛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