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縫的曙光

現在

紐約

(註:這章節採用另一款字體或粗體)

逸晴雙手抱膝,倚坐在睡房的粉紅色牆壁前,靜靜等待著。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這個晚上,像過去一個禮拜每晚一樣,待她發出均勻鼻息聲後便悄悄溜到廚房去的阿旭,應該會看到原稿的最後了吧。

睡房的窗戶全部敞開了。

滲涼的風吹在她臉上身上。

逸晴把下巴支在膝上,望向牆壁間那上百張寶麗萊照片。

左上方靠近天花板的角落,分別用彩色橡膠大頭針別著她、阮由季和周月朋的大頭照。

記得有一次,阿旭看著牆上的照片時,突然回過頭來盯著她看。

“喂,逸晴,這個人是你吧?”

阿旭眯起眼睛,拔開大頭針,把她的大頭照從牆上拿下來。

寶麗萊照片下方的白色部分,用黑色麥克筆記下了拍照日期。

“啊,四年前你來過店裏嗎?我完全沒有印象哇。”

“這個人,不是我。”

逸晴從阿旭手裏拿走照片,攀上椅子,別回牆壁上。旁邊另一張寶麗萊中,阮由季惘然的眼神正凝看著她。

“怎麽可能?雖然發型不一樣,明明是同一張臉呀!”

“這個人隻是跟我像得有點像啦。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不是有那樣的說法?每個人在世上,都有另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生活在世界不同角落?”

那時候,逸晴輕描淡寫地說道。阿旭一臉狐疑地看著她,抓抓頭。

“有那種事嗎?我沒聽過耶。”

逸晴眼底流過一抹寂寞的神色。

周月朋曾經告訴她,他和林楓世少年時,一起去看過奇斯洛夫斯基那出叫《兩生花》的電影。

郭在山曾順口溜出那出電影在他潛意識裏留下的印象,趙承旭卻全然無動於衷了。

“你真是孤陋寡聞。”逸晴以故作輕鬆的語調說。

阿旭聳聳肩,沒有咬著這個話題不放。

原本,阿旭跟在山便很不同。郭在山心思細膩。趙承旭粗枝大葉。

可是,她還是個絕頂幸運的女人吧。

雖然是自己用心良苦製造的虛假邂逅,但郭在山還是再一次愛上了她。

他再次回到了她身邊。

不,郭在山已不存在這兒了。

在這兒和她共賦同居的,是趙承旭。

熱情又單純的趙承旭。

這樣不就好了嗎?

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裏,好好擁抱眼前的人。

可是,逸晴放不下。

某一天,她發現無法接受這樣的故事結局。

所以,她開始了寫那篇小說。

每次偷窺阿旭在窺看故事的背影,逸晴便感到無比幸褔。

她終於偷窺到肉眼原不應看到的愛情憑證。

那是趙承旭對房逸晴愛的證明。

可是,故事無法在這兒劃下休止符。

那篇小說,是一劑藥方。

這是她最後下的賭注。

她所創造的“故事”,是現實。

阿旭所活著的現實,不過是他創造的“故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惟獨這個故事,阿旭絕對不可以看。”

阿旭還是違背了諾言。

逸晴把頭靠在牆上,閉上眼睛。

這就是我的命運,也是你的命運吧。逸晴在心裏對阿旭說,惘然地等待著故事最後的結局。

“我。。。。。。無法原諒,無法原諒。”

雙手緊抓著那疊小說原稿的阿旭,步履不穩地走進睡房裏,雙眼布滿紅絲的他,以有點狂亂的眼神瞪著逸晴。

“阿旭。”逸晴從地上跳起來。

阿旭衝向她,把稿紙一古腦兒撒到她身上,然後大力抓著她的雙肩搖晃著她。

“我絕不原諒,你把我當作你愛的男人的替身。這裏麵在寫的,是你以前的故事吧?”

阿旭用下巴點著散亂了一地的紙張。

“不要把我拉進你的故事裏。我不是郭在山,也不是林楓世,我是趙承旭呀!你好好看清楚我。我長著不同的眉毛,不同的眼睛,不同的鼻子,不同的嘴巴,不同的耳朵。你不要把我和那兩個男人混為一談。我什麽都可以容忍。惟獨你這樣做,實在太過分,太卑鄙了。我絕不原諒,絕不原諒你在我身上,一直尋找著,幻想著你深愛的男人的幻影。”

阿旭的手把逸晴捏得好痛,她忍著不哼半聲,倔強地仰起下巴,凝視著阿旭的臉。

那是郭在山的眉毛。郭在山的眼睛。郭在山的鼻子。郭在山的嘴巴。郭在山的耳朵。

望著逸晴疼痛得緊皺著眉頭,阿旭像驟然回過神來,頹然放開了她。

“對不起,我弄痛你了吧。讓、讓我冷靜一下,讓我一個人好好冷靜一下。”

阿旭從**抱起枕頭,拉開壁櫥找出客用棉被,背轉身,沒有看向逸晴,以暗啞的聲音說:

“今晚我睡客廳。”

望著阿旭背向她的身影,逸晴的淚水奪眶而出。

在山。阿旭。她在心裏絕望地呼喊。

她想衝前,從背後緊緊抱住他,抓著他。

可是,她的雙腳沒有移動。

她的眼瞳內,清晰地映照出了,阿旭心灰意冷地拒絕她的背影。

黎明時,逸晴走出客廳。

六十年代風的漩渦紋布沙發上,散亂地放著枕頭和棉被。

客廳敞開的一扇扇窗戶前,懸著一串又一串用不同款式的鋁箔飲料罐子係成的花罐串。

從窗外吹進來的清風,把罐子吹得“哐啷”作響,恍如一個大型風鈴,在譜奏 出一串串音符。

逸晴跪在沙發前那張阿旭從跳蚤市場買回來的馴鹿圖案毯子上,把左邊臉頰貼在沙發的坐墊上。

那兒,還殘留著阿旭的一絲體溫。

逸晴靜靜聽著花罐串的風鈴協奏曲,想起當年在紐約分手前,阮由季告訴她關於花罐串的秘密。

“對不起,是我把郭在山從你身邊帶走的。我心裏明知郭在山並不是林楓世,可我還是嫉妒著你,嫉妒得失去了理智。我從精神醫科的書本上看到,解離性漫遊症病人第一次病發時,觸動他們五感的其中一樣東西,特別是聲音,有機會成為一種暗號。以後每次聽到『呼喚』,他們便會進入迷失狀態。我猜想在我們駛向湖泊時,轎車上拖曳著的花罐串,是讓楓世再度進入迷失狀態的『呼喚』。我懷著惡意,把它係在小船上。對不起,你會失去郭在山,完全是因為我。你不要原諒我,我告訴你,就是想你好好恨我一輩子。那樣,我會覺得好過一點。”

昨天晚上,逸晴待阿旭在客廳沙發上倦極睡去以後,在客廳的每一扇窗戶前,係上了花罐串。

那是最終的儀式。

阿旭,我的治療藥方,奏效了嗎?

逸晴在心裏朝阿旭呼喚著。

在看完你的“故事”之後,聽到花罐串響起的你,如我所願,進入了迷失狀態吧?

解離性漫遊症病人每次經曆迷失狀態再度醒來,隻有兩個可能性,其一是再次轉換全新的人格,開始另一次漫遊,其二是回到原本的人格。

無論其間經過多少次“漫遊”,漫遊中經曆過的一切,隻要再度進入迷失狀態後,那段記憶便會永遠消失,再也不會被記起。

阿旭,我是你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曾兩度跟你攜手同途的人。可是,由最初開始,便注定了我是將永遠被你遺忘的人。

我才是你人生中,真正的幻影。

但和你一起,經曆了兩次“人生”的我,已經好幸褔。

我已經擁抱著足夠的回憶了。

所以,請你把我忘記。

你的宿命,在別的地方。

阮由季和周月朋,一直在那兒等待著你。

你並不是你父親。

因為你是我愛的男人,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迷宮的出口。

我的小說,是最後一片麵包碎屑。

楓世,在山,阿旭,這一次,你會找到回家的路了吧?

你會送給我,我想送給你的故事結局吧?

逸晴在心裏不斷禱告,輕輕閉上眼睛。

她終於明白命運為什麽讓她認識郭在山,為什麽把她帶進那幢大宅,掀開了所有人深埋內心的秘密,為什麽讓擁有第三個人格的阿旭,“再一次”愛上她。

這就是她進入她從不認識的林楓世的生命裏,從開始便被賦予的使命吧。

為他找到回家的路。

一顆淚滴滑下逸晴的臉。

同時間,她的嘴角也漾起了一絲溫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