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再見

二月的紐約,下著大雪。

披上白色雪衣的繁華都市,原應讓我目眩神迷,我卻心無旁鷔,仿佛對一切視而不見。

這是我跟阮由季和周月朋一決勝負的時刻。我稚氣地那樣想。

無論誰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將掀開那個人的麵具,我將找到唯一的真實。

是的。我曾經以為。真實隻有一個。真相隻有一個。

我沒想到,我會錯得那麽厲害,會敗得那麽悲慘。

阮由季入住的,是紐約市著名的五星級酒店。

我像三流小說中的別腳偵探般,用華爾街日報遮蓋著臉孔,坐在大堂的咖啡座,等待她出現。

由早餐時間坐到晚餐時間,她卻芳蹤杳然。

在懸垂下讓我雙眼差不多要滲出淚水的無數盞華麗水晶燈下,我被服務生和餐廳經理以困惑的眼神不時盯著看,我隻有裝作看不到,喝掉一杯又一杯美式咖啡。

在我以為有什麽出錯了的時候,阮由季披著栗色大衣和紅色圍巾的身影,從敞開的象牙色電梯門之間翩然步出。

我稍隔一點距離,在紐約妝點滿彩虹般的燈箱廣告的街道上尾隨著她。

奇怪的是,她轉入一條幽靜的巷子之後,在路燈照射不到的時裝店櫥窗前停下腳步。

她把身影藏在微暗之中。

粉飛大雪不斷從夜空灑下,她緊縮著身體,搓揉著雙手,朝手掌不時輕輕嗬氣取暖。

我藏身巷子轉角,關閉了的圖書館大樓門前的暗黑位置,因為寒冷而像阮由季一樣,緊縮身體,不時搓揉雙手,朝雙掌嗬氣取暖。

如果有第三者目睹這一切,一定會覺得相當可笑吧。

她在等待的是什麽?

我在等待的,又是什麽?

深心裏,我隱約知道自己在等待、在尋找一個奇跡。

為了那個奇跡,我才由阿姆斯特丹一直“流浪”來到紐約。

粉碎那個奇跡的,或許不是周月朋從小巷深處,一道掛著暗藍色霓虹招牌的地窖階梯,慢慢走上來那穿著灰色大衣的身影。

粉碎那個奇跡的,或許也不是阮由季沉著地等待周月朋轉出小巷以後,走下地窖階梯的身影。

粉碎那個奇跡的,是我莫名地模仿起阮由季的一舉一動,轉移到時裝店的櫥窗前,靜心等待她消失的身影再度出現。

粉碎那個奇跡的,是我沉著地等待阮由季轉出小巷以後,走下那長長的地窖階梯。

悠揚的電小提琴聲鑽進我的鼓膜。

在宛如時光倒流,六十年代裝潢的酒吧裏,寥寥幾個客人,分坐圓木桌子之後。

我望向站在排列滿威士忌的吧台旁的小型舞台上,頭發在腦後束起小辮子,穿著洗得有點褪色的淺藍色毛衣和穿著窟窿的牛仔褲,閉上眼睛,一臉忘我地拉著電小提琴的郭在山。

我沒有坐下,隻是怔怔地站立在酒吧的水泥地上,凝神看著他。

仿佛感受到我的注視般,他張開眼眸,視線朝向我。

他邊拉著琴,邊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眸裏。

他掀起嘴角,朝我露出微笑。

麵向陌生客人的禮貌微笑。

我的世界,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在刹那間被砸個粉碎。

心裏一隅明知終將至此,我卻還是來了。

我凝望著曾是我生命中全部的他,刹那間明白了,記憶是最大的恩賜,也是最大的懲罰。

“你還是來了。”

倚在地窖階梯頂端等待我的,是阮由季。

霓虹燈管把她的臉和身影,裹在一片暗藍光影中。

我停下腳步,仰頭看著她。

“你知道我跟著你?”

“你跟蹤別人的技術太遜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用自己的一雙眼確認了。你認識的郭在山,不是林楓世。你也用你的雙眼確認了吧?那個在拉電小提琴的人,不是郭在山。”

淚水湧上我的眼眶。

“可是,你不是也來了?你不是一直追隨著他,從倫敦到阿姆斯特丹,從阿姆斯特丹到紐約?”

“我和你不同。我沒在尋找不存在的奇跡。我隻是偶然會想看看他的臉而已。我認識的林楓世,已經埋葬在那個湖裏。”

“我不明白,在山。。。。。。林楓世他,忘了我們吧?為什麽他會忘了我們每一個人?為什麽下麵那個拉著電小提琴的他,看起來仿佛是另一個陌生人?他已經不是郭在山了,是嗎?不是林楓世,也不是郭在山。。。。。。為什麽會這樣?”我絕望地捂著臉,喃喃低語。

“那是屬於林楓世的秘密。與你有關的部分,你已經清清楚楚看到答案。你要找的郭在山,已經哪兒都不在。你可以離開了嗎?我從來就不想看到你。”

我頹然放下雙手,愕然地微張著嘴。

“寄匿名信給我的人不是你?不是你想阻止我繼續尋找在山,把我帶到永遠見不到他的地方去?”

“我說過,不是我。”阮由季斬釘截鐵地說。

如果那不是調虎離山之計的話,那麽,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跌坐在階梯上,用雙手抱著頭。

由進入林家大宅開始經曆過的一件件事情,一幕幕電光火石地在我腦海劃過。

第一次與周月朋會麵,他握著我的手久久沒有放開。

夫人在飯廳甫見到我,深深注視我良久,用手背輕撫我的臉,突然抱住了我。

第二天我從**醒來,隔著白色紗蓬帳幔,阮由季以恍惚的神情凝看著我的睡姿。

在百貨公司裏,我被撞倒失去平衡跌進周月朋懷裏,他抱住了我,眼底流露出我無法解讀的情感。

周月朋背轉身執拾貨架,那高挑瘦削的背影,好像在阿姆斯特丹跟蹤我和郭在山的神秘人。

發著高熱的晚上,那兩個疑幻似真的夢。

周月朋睡在我旁邊,環抱著我的腰肢。

阮由季把臉龐貼在我的心房上,伸手輕觸我的臉頰和長發。

我愕然地張大眼睛,刹那間感到頭暈目眩,從階梯上有點搖晃地站起身,眨著眼,看著阮由季恍如被裹在藍色迷霧裏的身影。

似近還遠。像是藍色湖泊倒影中,永遠構不著的身影。

我驟然明白了一切。

原來,是這樣嗎?

我,是一個通道。

他們凝視、觸摸和擁抱的,都不是我。

我是郭在山最後撫摸過、緊擁過的軀體。

我的頭發上、臉龐上、肌膚上,印下了無數郭在山的掌印和吻感。

明明已經失去了他的體溫,他們還是無力地想越過我,碰觸我身上還殘存著郭在山。。。。。。不,林楓世的最後一絲肌膚觸感。

那個他們已經永遠無法碰觸的軀體。

我終於明白了,是誰把匿名信函送到我手上。

終於明白,是誰把我牽進這個漩渦。

我抓到那個一直躲藏在黑暗中的影子了。

連那個人沒想過會被我發現,絕不能被發現的真相,也察覺到了。

卻沒有半點勝利的感覺。

我的心頭溢滿悲傷。

我忘形地跑上階梯,拉起阮由季的手,在街道上跑起來。

“來,跟我來。他一定還在這附近。”

“你想做什麽?”

阮由季停下腳步低喊,想拂掉我的手。

“我要告訴你一個你不知道的秘密。所以,請你和我互相交換,告訴我屬於林楓世的秘密。我要知道。我必須知道。”

我回過頭,和阮由季麵對麵,凝視著她的眼睛說道。

周月朋離開酒吧轉出小巷時,我看到他走進了旁邊的小公園。

那個小公園,是阮由季回去酒店必經之路。

“他一定在這兒等著。這麽晚了,他一定要看到你安全回去酒店,才會放得下心吧。”

“你在說月朋?他根本不知道我來了。”

阮由季訝異地睜大眼,用力搖頭。

“你不是也察覺我跟著你了嗎?由阿姆斯特丹到紐約,你真的以為周月朋會沒發現你總是尾隨他?”

阮由季還是搖頭。

“不會,不可能呀。我一直掩飾得很好。 雖然月朋心裏也明白我始終忘不掉楓世吧,但他不可能知道我一直偷偷去見他,卻從來一句話都不說,還對我那麽好。如果他早知道了的話。。。。。。”

阮由季的聲音嗚咽起來。

“那我不是一直在傷害他嗎?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的。”

“你們不是青梅竹馬嗎?他一定知道,也一直包容著你。他跟我說過,他想永遠保護你。可是,”我垂下眼睛。“每個人都有極限的吧。周月朋也已經到達極限了。他一直很痛苦。他有無論如何想告訴你,卻永遠說不出口的話。那是周月朋一直藏在心裏的秘密。”

“秘密?”阮由季緊蹙著眉頭。

“所以,他才把匿名信送到我手上。”

阮由季一臉如釋重負地輕籲一口氣。

“原來你在說這個嗎?我早知道了。我明白月朋那樣做的原因。他想把你帶到我眼前,讓我頓悟,不再執迷。我和你,是彼此的一麵鏡子。你失去了再找不回來的,我也失去了再找不回來。在我眼中的你有多可憐可悲,在別人眼中的我,也是一個模樣吧。對不起,月朋利用了你,但他並沒有惡意。”

我偏偏頭,沉吟了一會。

“我想,你說得對。可是,那隻是他把我『帶』到倫敦,其中一個原因。”

我領先踏進公園裏。和我預想一樣,在悄悄護送阮由季回酒店之前,周月朋並沒有離去。

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略長的頭發和穿著灰色大衣的肩上沾了細雪。

看到我和阮由季筆直走進幽靜昏暗的公園裏時,他愕然地從長椅上站起。

橘色的路燈,映照出他進退兩難的尷尬神情。

“月朋,你真的在這兒。”

阮由季露出有點畏縮,又帶著歉疚的表情低語。

半晌後,周月朋苦笑了一下攤攤手,有點故作開朗地說:

“ 真糟糕,被發現了? ”周月朋用手指抓抓太陽穴。“我們倆,還真是奇怪的夫妻。”

“被發現了的是我吧?”

阮由季不斷眨著眼睛。

“對不起,月朋我。。。。。。我曾經跟你說過,承諾過,楓世的事,以後就交給夫人和你,我永遠不會再見他。我認識的林楓世,已經葬身在那個湖泊裏。我明明跟你說過以後會全心全意向著你。”

沒有星光的晚空飄下的白雪,落在阮由季的頭發、睫毛和紅色圍巾上。從她晶瑩的眼瞳裏,恍似也在滑下一朵朵雪花,濡濕了她的臉龐。

“由季,別說了。我不介意。”

阮由季搖頭。

“不,月朋你聽我說。我和楓世一起時,我們都知道你很痛苦,卻總是裝出開朗的表情。我和楓世都知道我們很自私。記得楓世甚至開玩笑地跟我說過,『一個人為什麽不可以同時愛上兩個人呢?如果我們能三個人永遠在一起就好。』所以,我請你娶我的時候,是真心誠意的。我們從來就是三個人一起,不曾分開過。所以,我絕不想傷害你的。隻是,每次猜到你去看楓世,我就會忍不住,忍不住,也想見他一眼。。。。。。”

“所以我就說,別說了。我都明白。我從來沒有生氣,沒有惱你。真的。”

“可是,我明明已經是你的妻子了。我背叛了你。”

“你沒有。就像你說,我們一直都是三個人一起,我當然知道你比我更想來見他,隻是在我麵前逞強罷了。我一直很明白由季的心情。麵對我,你不會有心裏小鹿亂撞的感覺,但和我一起,你覺得很溫暖吧。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覺得自己終於回家了吧?那就好。其實,去阿姆斯特丹也好,來紐約也好,我好幾次想開口把我的心情告訴你,和你一起出來。可是,看到你那麽努力在我麵前假裝,那麽介懷傷害到我的感情,到最後還是說不出口。”

阮由季和周月朋默默互相凝望了好一會兒。阮由季緩緩吐了一口氣。

“逸晴說要告訴我你的秘密,害我還嚇了一跳。原來是這個。的確,我們實在是一對奇怪的夫妻。”

阮由季終於露出一絲微笑。

那一刻,我想過,把我剛剛洞悉的秘密,永遠埋在心裏。

正如阮由季所說,周月朋千裏迢迢把我誘導到倫敦,是為了讓阮由季頓悟失去了的再追不回吧。

毋須忘記,但也隻能接受。

我雖然被利用了,他並沒有惡意。

可是,我隱約覺得,周月朋把那封信函放進我的郵箱裏時,內心一隅,是期待著我發現真相的。

全部的真相。

當局者迷。隻有局外人清醒的眼睛,才能察覺那個隱藏的真相。

永遠深埋著那個秘密,永遠活在謊言中的他,一定很痛苦。

我想起他和我說過的一句句話。無意識之間,從他嘴裏溜出來的一段段說話。

“是我們念大學二年級的事情吧。有一次,我和楓世無聊地想了一個惡作劇方法捉弄由季,一起在湖裏潛泳時,楓世一個人悄悄先上岸。發現楓世不見了時,由季嚇得哭起來。從小到大,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望著由季哭泣的背影時,我決定了,我要永遠保護她。”周月朋那樣說時,眼底流過一絲痛楚。

阮由季曾經說:

“就在那刻,我突然發現,我喜歡楓世吧。或許,從很久以前,便一直喜歡他。”

周月朋的話卻是:

“我決定了要好好保護由季。”

阮由季和周月朋,在那個夏日的湖邊,分別察覺了自己的愛戀心情。

可是,我一直誤解了其中最重要的愛情本質。

周月朋也曾經跟我說:

“不是我的,永遠也不會屬於我。”

“我和由季的關係,並不是大家所想那樣的。從很久以前,我們三個人,便三位一體。”

“如果你敢欺騙自己可以忘了過去的話,過去一定會追趕上你,向你報複的。”

周月朋想欺騙自己,忘了過去,忘卻緊隨他身後的黑暗影子,在林楓世消失了以後,和阮由季重新開始。

可是,過去一直追趕著他。

他被“報複”了。

報複。周月朋用了那麽強烈的字眼。

所以,他一直很痛苦吧。

“逸晴,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你會找到答案的。我知道你一定會。”

我驀然發現,周月朋一直在向我這個局外人呼救。

他,希望獲得解脫吧。

不願意承認。無法說出口。但深心裏,他在尋求解脫。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到周月朋麵前。

“你真的不打算把真相告訴由季嗎?”我問他。

或許是從我的眼神了解到我洞悉了一切吧,周月朋的臉色微微發青,眼裏露出掙紮猶豫的痛苦神色,但他最後還是一臉寂然地看著我。

“現在這樣就好。”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呀?”

阮由季一臉困惑地逡巡著我們微妙的表情。

我回看著阮由季,發現自己雙唇顫抖,在這最後一瞬,掙紮著要不要開口。

每個人,都擁抱著一、兩個不能向其他人說的秘密。

可是,我還是說出來了。

“由季,你一直誤會了。”

“我?誤會了什麽?”

“如果我和你是一麵鏡子,周月朋也和我們一樣。”

“你在說什麽?”

“一直以來,我、你和他,都抱著相同的心情。”

阮由季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又看看周月朋。周月朋重重吸了一口氣,一臉痛苦地垂下眼,回避著她的注視。

在我腦海裏,仿佛浮現出那個夏日湖邊的風景。

在風和日麗的蔚藍湖泊之中,周月朋凝視著阮由季細聲啜泣的背影。

那一刻,他明白了,由季喜歡楓世。

也是在同一刻,他察覺了自己的心情吧?

看著她,他就像看到自己。

他們愛上的,是同一個人。

所以,他決定了,要永遠保護由季。

保護她不受到任何傷害。

保護她和楓世,幸褔快樂地在一起。

他要成為由季和楓世之間的愛情守護神。

因為隻有那樣,他才可以永遠埋葬自己的情感。

埋葬掉,他不能向任何人訴說的秘密。

“怎、怎會這樣?”

阮由季以無法置信的表情看著周月朋。

但那不是憤怒,不是驚愕,而是無比惆悵的神色。

“我、我不知道。如果我早知道、早知道的話。那一天,我不會那樣做啊。”

阮由季低喃,軟癱地跪跌在地。

“由季,怎麽了?”

周月朋錯愕地趨前想扶起她。阮由季不斷搖頭,嘴裏喃喃念著“為什麽?”

“對不起,由季。我一直將錯就錯,任由大家誤會。明明從沒人發現,我卻很害怕,對自己的。。。。。。感覺,也很內疚。明知道你絕對不會喜歡我,所以,我任由阿姨、楓世和雲羽一直產生誤會,心虛地想轉移大家的視線。”

“你這個笨蛋。”

毫無預兆地,阮由季啜泣起來。

“你根本不明白。那一天,楓世回來那一天,你以為我是為了兌現我們三個人曾許下的誓言,所以才駕著車子衝進湖裏去的吧?”

“由季!”

周月朋臉色一變。

“不要再提那件事情了。已經過去了。那時候,我們大家都很激動,不是嗎?那是一場意外。”

阮由季搖頭再搖頭,用手背抹掉淚滴,有點危顫顫地站起來,跌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她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地凝望著路燈在草坪上投下的黑暗樹影。

靜默了好久之後,阮由季緩緩抬起頭,搜尋著周月朋的眼睛。

“我也有一個秘密。我以為,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秘密。”

阮由季掀起嘴角,露出淒楚的微笑。

“月朋,你嘴裏所說的那件『意外』的真相,並不是你一直所想那樣的。”

於是,阮由季開始了訴說她的秘密。她的秘密裏,埋藏著林楓世的秘密,埋藏著楓世父母親的秘密,也埋藏著由少年時代開始,把楓世、由季和月朋三人永遠相連,也永遠分隔的秘密。

***

楓世十三歲生日那天,那個刮著台風的夜晚,由季一輩子也忘不了。

在院子裏那棵胡桃樹下,她和月朋,看到了楓世神態狂亂地在翻挖著紅泥土。

紅泥土中,露出一截人手的白骨。

那下麵,看起來好像埋葬著人的骸骨。

楓世雙手沾滿泥巴,掀起嘴角,驟看似在笑,又像在哭。

“我記起了。。。。。。記起了,去年台風夜發生的事情。我明明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我竟然、竟然害怕得完全忘記了。我忘記了爸爸。忘記了他一個人孤獨地在這兒。所以,爸爸很惱我吧。我看到了,剛剛在樓上看到,爸爸回來了。他不斷從這棵樹下和家裏的門前來來去去,爸爸他回不了家哦。我、我要把他帶回家去。”

楓世以飛快的速度,喃喃說著聽起來完全沒有條理的說話。由季和月朋麵麵相覷。

“楓世,你在胡言亂語什麽?哈,我知道啦,你又惡作劇整我們了,這一定是大狗狗的骨頭,對吧?”

月朋在楓世麵前蹲下,有點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揉揉鼻頭後,一古腦兒地說:

“你爸爸。。。。。。聽說你爸爸在外麵有女人,離家出走了,不是嗎?什麽台風夜?什麽忘光光了?什麽他孤獨地一個人在這兒,不要嚇人啦。這兒隻有我們三個人呀。雖然說是出來抓鬼,開那樣的玩笑也太過分了吧。”

月朋心裏其實很害怕。在這寧靜得讓人毛骨聳然的台風夜,在百年古樹下,楓世一臉魂銷魄散的模樣,紅泥土下還露出森冷的白色骨頭,實在讓人脖後發涼。不過,他還是裝腔作勢地以開朗的聲音大聲說道。

楓世對月朋的話恍若無聞。他的眼睛仿佛在看著另一個不存在的時空,喃喃自語:

“爸爸他,一年前,在這樹下,拿手槍對著自己的頭顱。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爸爸向媽媽說:

『我無法原諒自己。回過神來時,我發現自己睡在一個不認識的女人身旁,她似乎在喊我,她喊我『張允』,但那名字我根本連聽都沒聽過。我立即想到你,想起你肚裏懷著快出生的小女娃,在家裏等著我。我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我很迷茫,隻想回家,回來這兒。可是,那個女人,她說她叫阿婕。阿婕說我生病了,把我送進醫院。然後,那個精神科醫師告訴我,我患了『解離性漫遊症』(Dissociative Fugue)。

過去八年,我的確自稱張允,創造了偷渡移民的記憶和曆史,在中華街當餐館夥記,和阿婕一起生活。來看我的人,我沒一個認識,但他們都自稱是我的好朋友。阿婕也慟哭著說我很愛她,沒可能會忘了她。她哭得那麽傷心,可是,她說的一切,就像是別人的故事,我一點記憶也沒有啊。

醫師說,那是因為我的病,會讓我突然失去記憶,漫遊去一個遙遠的地方,為自己創造出全新的姓名、記憶和人格,一切重新開始。每次病發或許隻有幾小時、幾天或幾個月,也有數年或數十年的病例。

這到底是什麽混賬的病啊?我不相信。我從醫院跑出來,我隻想回家,隻想回家呀。我明明叫林懷遠,憶意你才是我太太,我還有個五歲的兒子和還沒出生的女兒。

可是,今晚踏進這個我從小長大的家,我才終於明白,明白了,在這兒我已經是個陌生人,我已經永遠回不來了。楓世和雲羽都長那麽大,八年、八年真的過去了呀,我卻什麽都不曉得。在你痛苦地四處尋找我的時候,我一直無知無覺地和另一個女人一起生活。

我不明白,不明白啊,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要是我回來這裏,也永遠傷害了阿婕。即使我什麽都記不起,但過去八年,我的確曾愛著她,和她一起吧。

我是枚計時炸彈,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病發,再次離開你,再漫遊去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

我不要那樣的人生,我無法接受那樣的人生。在這刻我還清醒的時候,我要用我的手完結這一切。

憶意,原諒我,至少這一刻,我記起了,我愛你。我想在沒有忘記你的時候,讓一切停止。這棵樹,是我第一次帶你來家裏時,我吻了你的地方吧。我想回到這裏,永遠留在這兒。

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曾經回來,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病。醫師說,這病有家族遺傳的病例。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我隻能交給你,好好保護楓世和雲羽。我隻希望他們永遠不會經曆這種痛苦。

憶意,原諒我這麽懦弱,但我真的很愛你,從十七歲第一次在大學看到你開始,便愛著你。

我竟然背叛了你。我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無法帶給你幸褔,也無法帶給任何人幸褔的自己。對不起。』”

一臉狂亂的楓世,舉起手指戳著自己的太陽穴。

“然後,爸爸他扣下了扳機。爸爸的背影倒下之後,我耳裏不斷聽到媽媽和大婆婆的哭叫聲,不斷回響。”

楓世抱起頭,用雙臂捂著耳朵。

“那天夜裏,我就坐在這棵樹的樹幹後。因為難得刮台風,我悄悄溜出來躲在樹下,跟自己玩試膽子遊戲。台風夜的雜木林裏,總好像會發生什麽恐怖的事情,不是嗎?”

楓世再度掀起嘴角,露出那分不清是在嗤笑還是悲哭的神情。

“我的膽子果然很小。爸爸倒下以後,我全身顫抖地用手抱住頭,閉上眼睛,不斷告訴自己,我在做夢,在做奇怪恐怖的夢。然後,我嚇得昏過去了。剛才看到爸爸之前,我竟然完全忘記了那晚發生的事。”

“楓世,你是說,你看見你爸爸的幽靈回來了?”

聽完楓世嘴裏說出像恐怖怪談的“故事”,由季明明心裏發抖,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淚水從她臉上汨汨流下。

“他剛剛還在這兒呀。我在樓上的房間看到他,立即衝下來,他卻消失不見了。他想回家,卻回不了啊。”

楓世的表情終於崩塌。他用雙手揉著臉,手上的泥巴沾滿了他蒼白瘦削的臉。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由季喃喃地在嘴裏叨念著。

她相信楓世臉上絕望無助的表情,絕不是在惡作劇。

他所說的,並非“故事”。

好可憐。由季心裏不斷想。即使變成幽靈,楓世的父親也無法原諒自己,永遠回不了家,在永恒裏孤獨無助地徘徊嗎?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楓世,那。。。。。。現在怎麽辦才好?你想我們怎麽做?我們一定幫你。我們一定站在你這邊。”

由季這才發現,比誰都感性的月朋,也淚流滿麵。像經曆了那可怕的一切的,不是楓世,而是他。

看到月朋哭,由季更淚如泉湧。

“媽媽她好可憐哦。她每天都囑咐婆婆預備爸爸的飯菜,跟我們說爸爸總有一天會回家。我救不了爸爸,但我是男生,我至少要保護媽媽和妹妹。媽媽那麽痛苦也要欺騙大家,因為她答應過爸爸吧,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爸爸的秘密,我們家的秘密。今後,我也隻能一直若無其事,裝作不知道吧。為了媽媽,為了雲羽,今晚之後,我不會再提起這件事半句。就讓在這樹下曾發生的,成為爸爸和媽媽之間永遠的秘密。”

楓世緩緩抬起臉,半自言自語地說。那張沾滿泥巴的臉,讓他崩潰的表情,看起來帶著一絲詭異。

“楓世。”由季害怕地喊。

楓世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由季和月朋的手。

“你們答應,一定幫我,一定幫我,是嗎?”

由季和月朋都嚇得微微張著嘴,但還是用力點頭。

“那你們在我爸爸的白骨上立誓可以嗎?”

“立誓?”由季呆呆地問。

“絕不把這秘密說出去。”

由季和月朋雙眼閃閃發亮,激動地再次用力點頭。

“還有,你們發誓,要是有一天,未來有一天,發現我遺傳了爸爸的病。請你們、請你們答應我,幫助我了結一切。”

一瞬間,由季和月朋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兩人呆若木雞地張大嘴。

“我。。。。。。雖然常常逞強,但我知道,自己其實懦弱又膽小。我一定無法像爸爸那樣,無法有扣下扳機的勇氣。”

由季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突然很生氣,在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伸出手大力摑了楓世一記耳光。

跪坐在胡桃樹下的三個人都呆住了。

“由季。”楓世呆愣地看著哭得更厲害的由季。

“你胡說什麽?活下去,總會找到辦法。你爸爸雖然很可憐,但他那樣做是不對的,無論怎樣,都要活下去呀。”

“自己無知無覺地活下去,開始新的人生,邂逅新的人,然後讓自己最愛的人痛苦一生嗎?每次病發時,再撇下我曾愛過和愛過我的人,再度無知無覺地開始新的旅程。這樣活著的方式,是對的嗎?你敢說這樣活著的方式是對的嗎?”

“楓世,沒有對與錯的活著方式。你隻要活著就好,即使有一天,你完全忘記了我和由季,忘記了你母親和妹妹,隻要你活著,我們遠遠地看著你就好。”

“我不要,我不要那樣狡猾,那樣自私,那樣卑鄙地苟存呀。”楓世狂哮。

“噓,噓噓。”由季像個姐姐般,趨前抱住了楓世,摸著他的頭。

“沒事的,楓世你會沒事的。我們在這兒隻是杞人憂天呀。或許你根本永遠不會發病。活到七老八十的時候,記憶比我和月朋還完好哦。”

在由季懷裏和她的溫聲細語下,楓世繃緊的情緒像拉緊的弦般終於斷掉。他激喘著氣,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我好害怕,好害怕。如果有一天,我也變得跟爸爸他一樣,要怎麽活下去?怎樣活下去才好?”

月朋趨前,張開臂彎攬著由季和楓世。

“不會有那一天。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的。”月朋說。

是青春期的多愁善感吧,三個人擁抱在一起,哭得涕淚交零。

當三個人都哭幹了眼,楓世慢慢回複平靜。

“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們。如果你們不在我身邊,我一個人一定無法忍受。我一定熬不住。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吧?”

楓世突然一臉凝肅,漆黑的雙眸閃動著晶光,目光炯炯地看著兩人。

由季和月朋靜靜點頭。

“由季你說我隻是在杞人憂天吧?那麽,就當作是你們送給我一個擁有活下去的勇氣的護身符。我請求你們,答應我,在我爸爸的白骨上發誓。”

“楓世,我都說,不會。。。。。。”

楓世凝望著由季,打斷了她的話。

“既然不會發生,那麽,立誓也無妨吧。”

出乎由季意料之外,月朋突然伸出手,用力按著楓世的肩膀。

“好,楓世,我們來立誓吧。因為那一天絕不會到來,所以,我和你在這兒立誓。那個護身符,讓我送給你。”

“月朋。”

“我和你,可是由三歲開始認識的哦。既然差不多一張開眼睛就給你纏上了,我應該有資格看你活到一百零三歲。如果你敢在那之前了斷自己的話,我會把你殺死。所以,我和你立誓吧。送了護身符給你,你就要打起精神,好好活下去。”

月朋以一副哥哥的架勢拍著楓世的肩膀。由季看到月朋堅定不移的目光,倒吸了一口氣。

下一瞬,她終於明白了月朋的心意。

如果真有那樣的一天,如果楓世記起這晚的誓約,他一定會回來找他們。

如果真有那麽的一天,月朋想為迷路的楓世,撒下引路回家的麵包碎屑。

“明白了。那我也送你護身符吧。”由季也以很有大姐頭的氣勢說。“因為我相信楓世,楓世絕不會忘了我們的。”

一道靜謐的閃電,像鎂光燈般,劃過楓世、由季和月朋的臉上。

三個人伸出手,在楓世父親的白骨上,許下了那個他們畢生無法遺忘的誓約。

在胡桃樹下,種下了隻屬於他們三個人的秘密。

***

十二年後,穿著新郎黑色燕尾禮服,身上沾滿塵垢,看起來筋疲力竭的楓世,再次跪在那棵樹下啜泣。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這三天裏發生了什麽事情。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走在高速公路旁。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正打算走去哪兒。不記得是不是那樣不停步行了三天三夜。不記得有沒有遇上過任何人,有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話。我隻記得,一刻前,我還駕著轎車,載著由季,在倫敦的街上正前去酒店。我們將要舉行派對,這天晚上,是我們婚禮的派對。。。。。。”

一瞬間,楓世恍如變回了那個十三歲的少年,眼神狂亂,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你們。。。。。。還記得那個誓言吧?”楓世嘶啞著嗓音問。

一瞬間,由季和月朋仿佛也變回了那個十三歲的少女和少年。他們微張著嘴,背脊發涼,淚水汨汨流下,表情呆若木雞。

在由季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的時候,她伸出手大力摑了楓世一記耳光。

在胡桃樹下的三個人都呆住了。

“由季。”楓世呆愣地看著淚如泉湧的由季。

“你胡說什麽?活下去。無論怎樣,你都要活下去呀。”

“自己無知無覺地活下去,開始新的人生,丟下你,讓你痛苦一生嗎?這樣活著的方式,是對的嗎?你敢說這樣活著的方式是對的嗎?”楓世狂吼。

“你隻要活著就好,即使忘了我們。隻要你還活著,讓我們遠遠地看著你就好。”月朋也激動地哮起來。

“我不要,我不要那樣狡猾,那樣自私,那樣卑鄙地苟存呀。”

仿佛時光倒流。十二年後,三個人兜兜轉轉地回到這兒,兜兜轉轉地互哮著十二年前在這樹下說過的話。

原來,他們從沒能從那個台風夜逃出來。

這是注定的命運?逃不過的詛咒?還是上天選中了他們,跟他們開的殘酷玩笑?

“是因為舉行婚禮,楓世你才會病發的吧。”由季突然像自言自語般失神地呢喃。

由季不是從來沒有想像過,有一天,或許會被迫再次麵對十三歲那年在這胡桃樹下許立的誓約。

和楓世一起長大,開始了交往的日子裏,心裏始終存在那絲淡淡的陰影。

直至楓世向她求婚的時候,她的心第一次安定下來。

自己果然是杞人憂天。由季放下心頭大石,因為她感覺到,楓世也終於從那個陰影走出來了。

所以,才會向她求婚。

十二年平安無事地過去。楓世和雲羽都好好的。

迎接著他們的,是光輝燦爛的未來。

婚禮那天清晨,下起了滂沱大雨,幸好在婚禮舉行前終於放晴,天空上還出現了一道美麗的彩虹。

自己幸褔得恍如和楓世一起牽著手,走在虹端之上。

明媚的陽光。莊嚴的儀式。夢幻的婚紗。瑰麗的結婚蛋糕。充滿歡聲笑語的花園派對。

眼裏泛出感動淚光的夫人。活潑地向她送上擁抱的雲羽。溫柔地向她和楓世送上祝褔的月朋。神采飛揚的楓世。

那是個完美的婚禮。

沒想到,那是上天送給她,最後的禮物。

因為是最後一件禮物,所以神祇用美麗無雙的包裝紙,為她包裹起屬於她和楓世,最後一幕動人回憶。

放下最後的禮物,神祇背轉身,永遠離開她了。

當由季在綴滿彩帶的黑色轎車上回過頭,發現楓世消失了時,她眼前一暗。

像在嘲笑傻傻地自以為站在幸褔雲端上的她,那將改變一切的一刻,竟然在他們耳畔還響著祝褔新婚的花罐串發出的“哐啷哐啷”聲時,無聲無息地來臨。

她甚至來不及看到他最後的背影。

他是頭也不回地離開的吧?

不帶走一片雲彩。

因為,對林楓世來說,和阮由季曾一起共度的一切記憶,已不複再。

由那一刻起,林楓世從這世上消失了。

蛻變成另一個陌生人,不知將漫遊往何處,停歇在何處。

或許,不消一會兒,他便會清醒過來,“回來”她的生命。

也或許,從此一去不返。

除了回大宅永遠等待,她什麽也無法做。

可是,過去三天,一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她心間。

解離性漫遊症病人發病的普遍原由,是遭遇他們無法承受的壓力。

當年楓世父親是在接任集團主席五天之後離家出走的。

如果集團主席是楓世父親深心理承受不了的包袱,那楓世深心理承受不了的包袱又是什麽?為什麽他會在人生中理應感到最幸褔的一天病發?

難道,她,是他心頭不願意承認的包袱嗎?

“是因為我,你才會病發的吧?”由季小聲低喃。

“由季,你在說什麽呀?”

“我說,是因為和我結婚,你才會病發的吧。”

由季不斷眨著眼睛,抬頭凝視楓世。

“為什麽?為什麽你會那樣想啊?”

楓世伸出雙手捧著她的臉頰。

“由季,別傻,與你無關。你別胡思亂想。怎麽可能是因為你的關係?我想和你結婚。我想永遠和你一起呀。”

楓世低喊,把下巴貼在她的額頭上,一把將她拉進懷裏。由季閉上眼睛,淚水如決堤般淌下。

可是,在楓世擁抱她的時候,她驟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驟然察覺了,楓世深埋心處,不,潛意識深處的秘密。

由季腦海裏浮現剛才楓世踏出院子,跑向胡桃樹下的她和月朋的瞬間。

臉色蒼白發青,一臉筋疲力盡,眼神惘然的楓世看到他們,如終於獲救,如終於回到家般,跑向他們。

他的眼底光芒閃現。

楓世的視線首先搜尋的,是月朋。

楓世跑前,首先激動地擁抱的,是月朋。

然後,楓世轉過身,緊緊抱住了她。

那一刻,由季並沒有把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放在心上。

他們三個人,從來便是三位一體的。

驟見楓世“回來”的狂喜心情,淹沒了其他一切。

可是,這一瞬,在楓世熱暖的懷抱裏,她驟然明白過來。

把“流浪”的楓世呼喚回來的,並不是她吧。

楓世刹那間的自然反應,出賣了他的真心。

楓世的潛意識為什麽要在婚禮當天“毀滅”掉林楓世這個人格?因為林楓世的人生,是一個謊言吧?

他一直活在為自己編造的謊言中。

他的潛意識,一直否認和壓抑自己真實的情感。

楓世心裏最重要的人,並不是她。

由季感到眼前發黑,全身發冷,驀地推開了楓世。

“由季!”

“我們之間,沒有出路啊。無論怎樣,都沒有出路。”由季掩麵哭泣起來。

原來是她的愛,毀滅了他。

由季終於明白了。

她是那麽愛他。他心裏真正愛的,卻是另一個他。而那個他,愛的卻是她。

她覺得自己快要無法呼吸,透不到氣。

她覺得自己像溺水的人,快要沉落黑暗的海底,永遠再看不到一絲太陽的亮光。

“我不要,我不要這樣啊。”

由季像失掉心神般,朝大宅外跑去。

她淚水迷糊地衝上黑色轎車的駕駛席,發動引擎。

從後追趕上來的楓世和月朋,呼喊著她的名字。

“你們讓我靜一靜。不要跟來,不要跟來呀。”

由季用力踩下油門,轎車向前衝。楓世和月朋氣急敗壞地扳開行駛中的轎車車門,鑽進車子裏。楓世滑進助手席,月朋跌進車廂後座。

“我不要,不要這樣。”

轎車後方拖曳著的花罐串,敲在泥路上,互相碰撞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

***

坐在公園長椅上的阮由季,拉緊了脖項上的紅色圍巾,緩緩抬起頭,感傷地凝視著周月朋。

“你和楓世,都是笨蛋! 轎車失事,不是意外,也不是我被什麽附身,要實現我們在白骨上許下過的血誓。我從沒告訴任何人,那一刻,我發狂了,我以為我們三個人之間永遠找不到出路啊。如果我沒那麽愚蠢,沒駕車失事,楓世不會受到刺激再度失憶。或許會來得及改變一切啊。你和楓世,都可以活出真正的自己。結局會不一樣,一定會不一樣的啊。為什麽你們都否定真正的自己?為什麽要對自己的心情說謊? 你們兩個大笨蛋! ”

阮由季淒淒地流著淚,朝周月朋嚷嚷。

周月朋一直靜靜聽著阮由季的告白。或許可以說,是聽著阮由季代替林楓世向他作出告白吧。可是,聽完一切後,他臉上沒有喜悅,沒有釋懷,眉宇間的鬱 結也沒抒解。

他慢慢在阮由季麵前蹲下來,輕輕握住她的手。

“結局還是一樣的。”

周月朋凝視著阮由季的淚眼,以低沉磁性的聲音說。

“即使我和楓世都沒有欺騙自己,我們的結局一定還是一樣的。你說的另一個結局,永遠不會發生。”

“你們兩個笨蛋!為什麽?為什麽啊?”

阮由季拉著周月朋大衣的衣領號哭起來。

周月朋什麽也沒有解釋,隻是把阮由季拉進懷裏,輕輕抱住她。

路燈下的草坪上,拉出兩人長長的黑影。

我凝望著在我眼前飲泣擁抱的二人,或許是被雪花模糊了視線,一瞬間,我仿佛看到在大雪紛飛的暗夜裏,三個人靜靜擁抱著的身影。

人與人之間的邂逅,明明如此美好。為什麽?到最後,除了傷害別人和被傷害以外,我們什麽也無能為力?

第二天晚上,阮由季、周月朋和我,一起步下那放射著暗藍色光芒的地窖階梯。

我們圍坐在同一張木桌子旁,等待演奏時間開始。

似熟識又陌生的那個他,依舊一臉忘我地拉奏出悠揚的電子小提琴樂曲。

我聽著有點感傷但美麗的曲韻,望向阮由季和周月朋看起來很平靜的側臉。

在腦海裏,我想像著周月朋告訴我,他們三個人一起最後的時光。

那一天,在轎車衝進湖裏之前,及時跳車逃生的,不是周月朋,是林楓世。

在車上,林楓世似乎已再度迷失了,弄不清自己為什麽會坐在陌生的車子上,朝著陌生的湖泊前進。

在車子衝進湖裏之前,他跳離了車廂。待回過神來,看到車子正漸漸沉入湖中,他跳進湖裏救起了阮由季和周月朋。

他睜開眼睛時,看到林楓世一臉惘然地俯視著他,問他是誰。

周月朋坐起。兩個渾身濕透的男人,坐在夕暮的藍色湖畔,彼此對望。

“沒有。我們隻是偶然遇上,同途走過一程的人。”

周月朋告訴我,那是他最後跟林楓世說的話。

在救護車到來之前,林楓世掛著恍惚的表情,踏著踉蹌的腳步再度離開了。

離開了周月朋和阮由季,也離開了林楓世的生命。

在夫人的看顧中,林楓世開始了漫長的流浪。

由林楓世在倫敦街頭失蹤開始,夫人的反應便極度平靜。

那是因為兒子的去向,一直在她掌握之中。

從很久以前,她便決定了要永遠保護兒子和女兒。

解離性漫遊症的病人即使康複,自殺率也極高。

如果有一天他們任何一個發病的話,她隻想他們永遠活在謊言之中,永遠不要覺醒。

她要運用所有財力,實現他們的妄想,暗地為他們實現新的身分,新的生活。

隻要他永不記起,永不回頭就好。

她絕對不要兒子經曆丈夫曾經曆的痛苦。

這是身為母親的她,今後唯一可以為他做的事情。

聽著琴聲,夫人的臉孔浮現在我眼前。

比我們之中每一個人,都堅強也寂寞的人。

我在心裏暗禱,但願林雲羽永遠不會記起那個台風夜的回憶。

小時候,她看到過哥哥在胡桃樹下,挖掘出骸骨的那幕景象吧。

但願她永遠不要記起。

一切都過去了。

林楓世消失了。郭在山也不複存在。留下的,隻有此刻在我眼前,沉醉在樂音中,早已忘卻身後,重新開始的他。

一曲既終,他走到桌前跟我們禮貌地打招呼,詢問可不可以用寶麗萊替我們拍照。

“我很喜歡拍人的臉孔。我家裏睡房的牆壁上,全都是客人們的大頭照呢。”

他一臉開朗健談,眉飛色舞地跟我們談起他獨一無二的藝術作品。

在鎂光燈閃動之下,他的眼睛透過觀景窗,逐一凝視著我們的臉,為我們拍下了大頭照。

當我們的臉影從底片上慢慢顯影出來時,他有點困惑地抓抓眉毛。

“怎麽大家都不笑呢?”

他朝我們活潑地做出一個勝利手勢。

“Come on, smile and be happy!”

他朝我們露出擠起眼睛,滿滿的笑容。

那個笑容,真的好耀眼。

“我叫阿旭。趙承旭。”他說。

(註:以下是手寫字體)

(阿旭,你終於看到這兒了。你說,我該把這故事怎麽寫下去才好?我還未寫下,那個最後的結局,阿旭你,是否能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