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惑者2

可是,練為卻突然拉開身體,邊激烈地喘息,邊抱著頭蹲在地上,嘴裏不斷低喃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瑠都雙手撐在**,發出同樣激烈的喘息聲,以醺然的眼神望著他。

“不要停下來。求你,你不可以這樣子丟下我。”

瑠都不顧一切地從地上拉起練為,跪在床沿上,用雙手抓住他的臉,以同樣**的吻,貼上他的唇。

瑠都把手指滑進練為的毛衣內,撫摸著他的身體,手指慢慢滑下他的牛仔褲,把鈕扣解開。

練為按住褲頭,邊喘息邊喊“不要”。

瑠都嬌喘著,完全沒理會他,又或是根本聽不到他的話,把嘴巴探下去。

然後,瑠都感受了二十一歲的人生中,最翻雲覆雨的**。

明明已經無法回頭,練為卻還一直想隱忍住,不肯進入她裏麵。

她吻遍了他的身體。他也吻遍了她的身體。

當練為終於進入她身體內那一瞬,瑠都立刻到達了**。

然後,瑠都哭了。

快樂得哭泣。

練為環抱住她**的身體,不斷呢喃著“對不起,對不起”。

瑠都哭得更厲害了。

悲傷得哭泣。

當練為倦極睡去後,她用手支著臉頰,一直凝視他的臉。

終於可以毫無忌憚地凝視他的臉。

瑠都緩緩眨著眼睛茫然地想。

臉孔稚氣的練為,連睡相也很孩子氣。

微微鼓著臉頰入睡的樣子,好可愛。

垂下的一雙眼睫毛又長又濃密。

瑠都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練為微微顫動的睫毛。

對不起哦。

瑠都在心裏悄悄說。

無論如何,不想讓你回家。

想你留在我身邊。

因為,我要守護你。

讓你遠離那個地方。

讓你遠離那個她。

神,請聽我的禱告吧。

我要把易練為留在身邊。

無論付出任何代價。

神啊,你會傾聽嗎?

瑠都在心裏不斷呢喃。

“你一直打他的手機也沒用啊。”

夜深人靜,隔著淺粉紅色窗簾的另一端,對麵大樓滲出柔和燈光的長方形窗框內,是個不平靜的世界。

雖然聽到阿遼的話,小思還是繼續在客廳來回踱步,在手機鍵盤上重複按著練仔的快撥鍵。

阿遼坐在餐桌前的深紅色旋轉椅上,撐著手臂支起臉,望著他和小思都沒動過的晚餐。

這天晚上,小思做了節瓜瘦肉蛋花湯、青豆牛鬆炒飯和椒鹽豬扒,全部都是練仔喜歡的料理。

平常的話,兩人一定會以為練仔出了意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但這個晚上,兩人心裏都曉得,練仔是因為昨晚告白失敗,還在鬧別扭不願回來。

“或許練仔和同事出去了吧。可是他昨晚沒提起過,你打他的手機問問看?”

七點多的時候,小思邊在廚房做料理,邊有點心神不寧地要阿遼打電話給練仔。

“或許他去的地方太吵,聽不到手機響。”

八點稍過,把做好的晚餐端出飯廳時,小思仍然用平靜的語調說。

即使在餐桌前就坐後,小思還是一直回避著阿遼的視線。

“你們吵架了嗎?”

阿遼問。雖然他心裏明知真正的答案,但覺得自己若不說點什麽,會顯得很不自然。

“沒有哦。”

小思垂下眼睛,盯著木桌子上的刮痕小聲回答。

“你和他吵架了嗎?”

小思反問。雖然她心裏明知答案,但同樣覺得自己若不說點什麽,會顯得很不自然。

“怎麽會!”

阿遼歎了一口氣。餐桌旁的兩人陷入一片沉默,誰也沒有舉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兩人就那樣呆坐在餐桌前,對時間的流逝渾然不覺。

冒著熱氣的湯和米飯漸漸冷掉。

大湯碗表麵凝結起一層薄油脂。

炒飯的飯粒,也失去油潤的光澤,看起來幹癟癟的。

失去了同伴的兩人,就像壞掉發條的人偶,眼神空洞地僵坐在餐桌前,視線不約而同地盯著空無一人的黑皮旋轉椅。

兩個多小時後,小思像突然回過神,渾身發冷地環起手臂,從淺綠色旋轉椅上跳起來,在客廳不安地來回踱步,焦急地按著練仔手機號碼的快撥鍵。

仿佛患了強迫症狀那樣,明明話筒裏隻是不斷傳來練仔在留言信箱裏預錄的聲音,小思還是不斷重複按著手機。

“你一直打他的手機也沒用。夠了!”

接近午夜,阿遼像再受不了地從餐桌前站起身,跑到小思身邊,從她手上搶過手機,一把丟到沙發上。

小思愣了愣,頹然跌跪地上。

“練仔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

小思忽然低聲涰泣。阿遼頓時手足無措。

“不可能。練仔一定會回來。無論如何,一定會回來的。

他隻是作弄我們喇。一定是壞心眼的在作弄我們。

看到小思你哇哇哭的樣子,他會抱著肚子笑的。”

阿遼輕輕按住小思的肩膀。

“不要哭,沒事的。”

阿遼以柔和的聲音說道。

可是小思卻**著肩膀,哭得更加厲害。

“他從來沒試過這麽晚也不回來。

他。。。。。。一定。。。。。。一定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

“別傻,練仔才不會。”

“一定是。我知道的。他一定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不會回來了。”

小思哭得聲淚具下。阿遼一臉心痛地把她擁進懷裏。

“不要哭喇。不可能的。

練仔很快會回來,看到你的大花臉真的會抱著肚子大笑喲。”

小思完全沒聽進阿遼的話,用手抓住他的肩膀,在他懷裏哭得傷心欲絕。

阿遼無助地深深歎口氣。

“小思。。。。。。”

“阿遼,我們來接吻吧。”

小思邊用手背抹拭不斷滑下的淚水,邊用出奇地冷靜的聲音,在阿遼懷裏說。

“嗯?”

阿遼以為自己聽錯了。

“和我接吻好嗎?”

阿遼俯下臉,望著小思淚水盈眶的大眼睛,鼓起的臉頰和噘起的嘴巴。

“你在說什麽呀?”

阿遼輕聲問。

“因為,練仔一定在跟別的女生接吻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呀。我絕不原諒他。”

小思用哭音說著,毫無預兆地抬起下巴,把唇貼上了阿遼的唇。

小思被淚水濡濕的唇帶著鹹鹹的味道,溫潤柔軟。

明知小思隻是一時氣上心頭,才會帶著向練仔報複的意味吻他,但阿遼還是想回應她的吻。

即時隻有一次也好,他也想一親香澤。

那是從少年時代開始,從阿遼意識到小思是個少女時,他做過無數次的幻夢。

阿遼想溫柔地回應小思自暴自棄的淒涼吻感。

可是,他做不到。

自己明明應該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兒,但就是無法萌生出那樣的欲望。

思海明明被欲望纒繞,身體卻不聽使喚。

對,肉體完全喪失了欲望。

那名為“欲望”的東西,自己到底是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遺失的?

阿遼完全沒有概念,因此也找不回來。

對了,從很久以前開始,便充滿了無力感。

內心唯一確信的,是自己無論做什麽都沒用。

完全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

很害怕,很不安。真的。很害怕。

阿遼渾身顫抖地拉開小思的身體,輕輕摸著她的頭,替她把被淚水黏在臉頰的發絲撩開,疼惜地捧著她的臉蛋。

“小思,對不起,原諒我,也原諒練仔,好嗎?”

小思水汪汪的眼眸凝視著他,眼裏既流露出一絲不解,也流露出一絲安心。

“阿遼,對、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了。

原諒我。我們說過,要三個人永遠在一起的。”

小思眼神茫然,啞著嗓音說。

阿遼用力點頭,把小思再次擁進懷裏。

“對呀。如果我們接吻的話,那練仔未免太可憐了,不是嗎?”

阿遼感到懷裏的小思重重點頭,淚水似乎又奪眶而出,沾濕了他的毛衣。

“對不起。”

小思重複低喃。阿遼把她抱得更緊。

小思溫香軟玉的身體就在懷裏,但阿遼無法燃起一絲欲望。

然而,對阿遼來說,欲望並不重要。

對,重要的是,練仔趕快回來。對,練仔必須回來。

他們三個人必須在一起。

圍坐一塊兒,愉快地談笑,愉快地喝茶,愉快地玩花牌,愉快地吃晚餐。

一切就像小時候一樣。

什麽也沒有改變。什麽也不會改變。什麽也不能改變。

對,三個人,永遠像玩家家酒般孵在一起。

那麽,自己就沒什麽要害怕的了。

不用害怕。

隻要這家家酒遊戲永遠持續下去。

永永遠遠。

守護者

瑠都張開雙眼的一瞬,察覺到自己是因為聽到啜泣聲而醒來的。

水藍色晨光從窗簾縫隙透進睡房,把淺粉紅色的窗簾浸染成一片淡紫色澤。

瑠都好半晌沒有轉動身體,隻是出神地望著那片曖昧的紫色調。

低沉的啜泣聲,卻宛如擁有觸須般鑽入她的耳鼓。

瑠都再也忍受不了,在**轉過身體。

穿戴整齊的練為,倚牆坐在麵向睡床的地板上。

灰色呢絨短夾克的肩頭上,揹著深藍色斜揹袋。

左腿向前伸,右膝弓起,右手捂住整張臉,貼在右膝蓋上。

被包裹在水藍色光線中的灰色身影,顫動著肩膀在慟哭。

眼淚瞬間湧上瑠都眼眶。

練為看起來就像個被心愛的人們遺棄了的小孩。

瑠都不敢開聲喚他。

她知道,昨晚那場夢已遠去了。

昨晚的親吻,昨晩的**,昨晚的溫存,其實都不屬於她。

她不過是個替代品而已。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啊?

梳妝台和地上的吉蒂們,依舊毫無煩憂,滿臉笑咪咪地看著他們。

練為仿佛感覺到瑠都無聲的注視,挪開手緩緩抬起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隻是默然無語地注視著彼此。

“原諒我。”

瑠都看到練為的嘴唇嚅動著,但好半晌之後,才能理解那沙啞的嗓音迸出的話。

仍然**著身體側躺在**的瑠都,把棉被拉緊一點,咬著嘴唇,搖頭再搖頭。

“易練為,我喜歡你。真心喜歡你的。”

瑠都悄聲說。她以為自己的聲音小得他不可能聽到,但他似乎聽到了,卻隻是露出更悲哀的求恕眼神。

“我、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和你住在一起的女孩?”

瑠都吸了吸鼻子,輕聲問。

練為像做錯事的小孩般垂下眼點頭。

“我求你,不要回去那兒。”

瑠都從**坐起來,棉被滑下,露出她那如蜜桃般美麗的胸脯。

練為狼狽地移開視線,一臉痛苦地閉上眼。

“你會恨我吧?一定很恨我吧?”

沒有等待瑠都回答,練為已站起來轉過身走向門口。

“我無法補償。隻能請你原諒。對不起。”

練為邁開腳步踏出門外,瑠都絕望地想留住他。

“不要!我不要你說對不起!練為,不要回去那個公寓。

這不是我自私的請求,我隻是想保護你。求求你,不要回去!”

瑠都聲嘶力竭地喊。

“瑠都,那是我的家。我最喜歡的人,都在那兒等待我。”

練為回過頭,毅然直視著瑠都**的身體,以義無反顧的神情說道。

那天,瑠都沒去上班,練為在公司裏也整天坐立不安。

他沒有回公寓換衣服,從瑠都家裏出發直接去公司了。

打開手機的電源後,發現由昨晚到淩晨,從公寓的電話和思風手機發出的未接來電有一百多個。

可是,由淩晨開始以至今天整個上下午,思風或阿遼都沒再找過他。

練為無法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們。

他不知道自己在電話裏要說什麽才好。

總覺得,思風和阿遼一定看透了他。

思風對他一定很失望吧。

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無論對思風或瑠都,自己再也抬不起頭來。

他褻凟了很重要的東西。

三個人的誓盟。永遠的誓盟。

一整天,練為在公司什麽都沒做,隻是來回盯著手表、電腦熒幕和牆上的掛鍾。

當秒針劃過六十分位置,準六點整,他頭也不回地跑出公司。

這晚是練為負責做晚餐的日子。

他到超市買了一籮匡食材,打算做思風喜歡的香草鮭魚意大利麵和阿遼喜歡的咕嚕肉。

中意合壁的料理雖然古怪到極點,但除了這樣以外,練為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的歉意。

把朋友惹惱了,就請他們吃喜歡的東西。

這德行,還真像長不大的小孩。

練為雖然苦笑著那樣想,還是購買好全部食材,加上紅豆沙、綠豆沙的速食調理包,以及急凍芝麻湯圓。

練為拿著沉重的購物袋,低頭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裏不斷喃喃念著:“對不起,原諒我。對不起,原諒我。”,腳步愈走愈快。

練為發現自己歸心似箭。

才不過離開那個家一個晚上而已,為什麽會如此不安?

仿佛,把靈魂遺落在那個家裏了。

如果不及早回家的話,自己一定會變成行屍走肉。

仿佛,是個無主孤魂。

仿佛,不好好看守著,那個家便會消失不見似的。

像海市蜃樓般消散不留痕。

思風溫柔的淺笑和阿遼揚起眉毛掀起嘴角嗬嗬笑的神情,清晰地浮現練為腦海裏。

他幾乎是半跑著走回公寓。

被北風吹得僵硬的臉龐,隨著一步步接近公寓大樓,漸漸暖和了起來。

仿佛凍裂了的心,終於重新怦怦鼓動。

練為臉上浮現一抹忘我的笑容,精力充沛地跑進公寓大樓裏。

“練仔,歡迎回家!”

練仔還沒撳門鈴,公寓大門便從裏麵開啟。

阿遼的臉出現在門縫,朝他打個眼色,然後把門大大拉開,回頭朝房子裏嚷:

“離家出走的小孩回來喇。”

練仔一臉惶恐地踏進公寓,撲鼻的飯香傳來,教他愣住。

“練仔,我做了很多你喜歡的菜喔。”

練仔聞聲把視線調向飯廳,隻見小思笑咪咪地在餐桌上擺筷子。

桌上熱騰騰地冒著蒸氣的料理,全是練仔最喜歡的菜肴。

節瓜瘦肉蛋花湯。青豆牛鬆炒飯。椒鹽豬扒。

練仔反射性地看了看手表。

才不過七點稍過。今天的確是輪到他做晚餐的日子啊。

“小思今天沒有上班,一直在等你,還做了你最喜歡的菜。

昨天和今天都吃同樣的東西,真受不了。”

阿遼跟練仔咬耳朵。

明明昨天他和小思什麽也沒吃,但他省略了那個沒說。

從練仔手上拿下他拎著的購物袋,再度朝他使個眼色,推著他的肩膀走向飯廳。

“Madam,逃犯被帶回了。”

阿遼嗬嗬笑地朝小思敬禮。

小思抬起臉,凝視著練仔,臉上漾起安心的笑容,眼裏卻淚光閃動。

練仔感到胸腔間有某種激烈的情感在翻騰。

他既想朝小思擠出一個笑容,也想說句什麽,卻隻能呆然佇立。

“你把我們嚇著了。以後徹夜不歸,要預先打個電話回來。”

阿遼逡巡著小思和練仔恍若快變成石像的身影,輕鬆地發話打圓場。

“是不準徹夜不歸啊。”

小思吸了吸鼻子,鼓起腮幫說。

“我知道了。”

望著小思鼓得圓嘟嘟的蘋果臉,練仔心情激動,隻能不斷點頭。

“小思真的愈來愈像伯母了哩。”

阿遼笑著,搭著練仔的肩膀走向餐桌。

“好香耶。今晚味道不會做得太濃吃不下了吧。”

阿遼朝練仔擠擠眼睛,拉開他專屬的深紅色旋轉皮椅坐下。

小思也在淺綠色的旋轉椅上就坐。

練為望著他們和滿桌的菜肴,頻頻眨著眼睛,突然覺得好安心。

自己終於回家了!

“坐喇。”

小思以有點哀憐的眼神看向練仔。

不知道為什麽,練仔突然覺得心頭一緊。

“少了一個人,飯都吃不下了。

練仔隻要回來就好。真的,隻要回來就好了。

昨天晚上,我和阿遼都很害怕。”

“誰害怕了?別把我扯進去。”

阿遼伸手捏捏小思的圓臉頰。

“明明就害怕死了。”

被阿遼捏著臉頰的小思,以模糊不清的聲音嘟囔,終於嫣然一笑。

練仔也如釋重負,縮著肩膀笑起來,拉開黑皮旋轉椅坐下。

“我買了紅豆沙、綠豆沙和芝麻湯圓做甜品呢。”

當練仔和小思不約而同地說出同一句話時,三個人都笑開了。

這晚,他們的心情和胃口都特別好,餐桌上笑聲不斷,還拿著筷子搶奪同一件炸得最香脆的豬扒。

練仔望著小思和阿遼的笑臉,一瞬間,覺得他們三個人好像一直坐在回轉木馬上。

沒有終點。

一直坐在回轉木馬上。

隨音樂起舞。

一直繼續著沒有終點的遊戲。

然而,誰也不願離開。

誰也無法離開。

第二天,瑠都仍然沒去公司上班。

練為聽同事說,她打了電話回公司請假,似乎患了嚴重感冒。

明知那是借口,但想到可以推遲一天才麵對瑠都,他心裏籲了一口氣。

準六點整離開公司,在辦公大樓對麵馬路看到父親的身影時,練為並沒有太過驚訝。

老爸和他的個性同樣別扭,自從他搬離家裏以後,兩父子很少通電話。

事實上,兩個男人在電話裏也沒什麽好說的。

練為偶爾在假日回家時,從沒預先通知父親,總是在黃昏突然出現,拿著從超市買的食材直接走進廚房,做起兩人份的晚餐。

父親如果賦閑在家,一定開著沒人看的電視,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佛經。

每次練為踏進家裏時,父親都會從經書抬起頭,嘴裏嘀咕一句什麽。

練為想像父親說的,應該是“你回來了”之類的話,但因為父親總是把說話半吞進肚子裏,所以他也不太肯定。

兩個男人都沒什麽急於向對方傾吐的話,所以晚餐桌上總是很安靜。

除了依舊沒人看的電視的聲響,就隻有兩人喝湯扒飯的聲音,村屋外頭傳來的狗吠聲,或是夏天時家裏老舊的冷氣機轉動的噪音。

練為吃過飯,洗好碗盤就會回去。離開前,父親多半會說句關於天氣的話,譬如“天氣還是這麽悶熱啊”,“好多天沒有下雨了”,“天氣總算涼快了一點”,“這房子冷得要命,冬天趕快過去就好”。

練為離開前,基本上都是重複一次老爸說的話,譬如“天氣真熱”,“再不下雨要悶死了”,“總算起秋風喇”,“不用擔心,現在冬天愈來愈短”。

除了天氣和父親很偶爾會跟他說一兩句佛語外,兩父子的對話少得可憐。

這不是練為長大後才演變成的情況,而是從小兩人就是以那種方式相處。

從練為小時候到現在,父親都在辦公大樓當護衛員,由年輕的護衛員變成中年護衛員,不時要值夜班,假日也三不五時工作。

由童年至青少年時代,練為在思風家裏度過的時間,遠比在自己家裏長。

練為在記憶裏從來沒見過母親,父親也從沒提起過她。

不過,練為四歲時,有一次被父親帶去參加親戚的喪禮,在那兒聽到親戚們談論母親。

兒子才兩歲半,便跟別的男人跑了的母親。之後的話,愈說愈難聽。

練為心裏很感激從沒在他麵前說過母親半句不是的父親。

這些年來,父親隻會埋首工作和看佛經,練為有時覺得他很像苦行僧。

所以,假日回家時,如果父親剛好值班外出,他心底反而會籲一口氣。

依舊做兩人份的晚餐,自己開著沒人看的電視,在電視的聲浪中吃過晚餐後,把父親的份用保鮮膜包好,留給他當夜宵,然後就回去了。

唯一讓練為感到錯愕的,是無論他哪一個禮拜回家,如果父親不在家,餐桌上都會留下他字跡工整的字條,寫著“我去上班了”。

練為其實很少回家。差不多是四至六個禮拜才回去一次。

想到每個禮拜六或日,父親出門前彎著身在餐桌上寫下字條的身影;想到父親在清晨回家時,看到餐桌上沒人讀過的字條,把它丟到垃圾箱的身影;練為便會濕了眼。

雖然知道自己很不孝,但他還是沒有辦法每個禮拜去見父親一次。

兩父子相對無言的感覺,很淒涼。

看到父親在公司對麵馬路朝他舉起手的身影,練為莞爾一笑。

這才想起,自己好像有超過六個禮拜沒回家去露露麵了。

練為縮縮肩膀,眯起眼睛迎接跑過馬路的父親。

“我偶然經過這裏,才剛想起你在這兒上班,就看到你了。”

父親說出練為意料之中的話。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和父親在公司樓下“偶遇”。

他知道父親想見他時,一定是下了早班後,五點多便待在公司樓下,因為每次都被他逮到。

“我先打個電話給小思。老爸你想去哪兒吃飯?”

練為忍住湧到唇邊的笑意,微微頷首說。

父親伸手召來計程車時,練為有點錯愕。

一向省吃儉用的父親,可以走路到達的地方,連搭乘巴士或小巴也一概不考慮。

練為怔怔地跟隨父親坐進計程車,聽到他向司機說出地點時,又愣了愣。

那是小時候父親偶然會帶他上的餐廳。

多半是在發薪日後小小的奢侈。

那裏的招牌鐵板牛扒餐,是練為小時候最喜歡的。

練為懷著有點不安的預感,斜瞄了父親一眼。靠坐在車廂裏的他,看起來一臉從容。

在計程車上,父親什麽也沒說,練為也習慣了兩人之間的沉默。

抵達鬧市小街裏的餐廳,父親推開那道厚重的黑鐵門時,父子臉上都浮現出一抹懷念之情。

十多年前,這家暗光昏暗,以廂座為主的餐廳,顧客多半是父母和小孩。但近年這兒似乎變成了年輕情侶約會和年青人聚會的地方。

甫踏進店裏,踩在微微發黑的紅色地毯上,流行曲的音樂和年輕人的談笑聲如浪濤般襲來。

父親似乎怔了怔,呆站在門口不進不退。練為搭了搭父親的肩膀,低聲說了句“好懷念哩”,把一臉靦腆的父親硬拉進裏麵。

上了年紀的老領班把兩人領進最裏麵比較安靜的廂座。

坐進熟悉的黑皮廂座後,父親似乎終於籲一口氣,邊用領班遞上的熱毛巾擦著手和臉,邊環顧店內。

“燈和壁紙都換過了耶。太鮮豔啦,還是以前的裝潢對味一點。”

望著父親像個孩子般一臉好奇地左右張望的神情,練為垂著眼睛笑。

“聞到鐵板燒肉的味道,就好像什麽也沒改變。”

正如練為所言,餐廳的抽風係統仍然沒有改善,空氣裏充滿燒肉的油煙味,還有蘸汁傾進鐵板上的滋滋聲。

父親聞言點點頭,繼續左顧右盼。

隻要離開家裏,練為覺得父親看起來總是比較神采奕奕。

練為的父親年輕時是個美男子,五官輪廓深邃,很有陽剛味。

小時候,思風和阿遼都說他好像電視上播放的日本刑警劇的男主角。

步入中年的父親兩鬢的短發有點灰白,以前炯炯有神的目光變得黯淡,或許是眼角堆起小皺紋的緣故,眼睛看起來變小了。

不過,父親魁梧的體格仍然很強壯。

練為用客觀的眼光看著父親。搞不好,父親是個很有蒼桑味的好看男人,隻是自己對他的五官太熟悉了。

不過,個性沉默寡言又內斂,近年更隻沉迷研究佛經的父親,可能還是注定沒有女人緣吧。

“嗯?”

父親察覺兒子盯著他的臉看,露出困惑神情。

“兩客串燒牛扒餐,是吧?”

練為有點尷尬地轉身尋找服務生。

在等待餐點送上和吃奶油麵包、喝羅宋湯時,兩父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又繞到天氣上頭。

“今年冬天還真是冷哦。”父親說。

“是呀,天氣好像愈來愈反常。”

“不過,天氣冷治安會好一點。”

“是嗎?”

“天氣熱時罪案率會上升。”

“啊,是嗎?”

服務生送上兩客串燒牛扒,用好像阿拉丁神燈的銀製尖嘴瓶子在鐵板澆上洋蔥汁時,父子一同舉起餐巾。

透過餐巾邊緣四目交接,互相都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在油煙的煙霧散去後,兩人放下餐巾一笑。

“小時候,無論怎麽囑咐你,你都會被鐵板燙到指頭。”

“對哦,我對這牛頭是又愛又恨。”

練為看著鐵板左方的牛頭雕刻笑說。

吃牛扒時,餐桌間又變得安靜起來。

不過,練為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吃牛扒時,總是先把牛扒切成小方塊才開動的習慣,是仿效老爸的。

練為知道父親突地把他帶到這裏吃飯,一定有什麽話想說。可是,他卻遲遲不開口。

用過香橙果凍甜品,兩人分別啜著黑咖啡和牛奶紅茶時,父親才終於打開話匣子。

“我說。。。。。。嗯。。。。。。練仔你。。。。。。”

父親用手指揉著太陽穴,像在思考怎麽啟齒。

練為也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愛揉眉端的小習慣,同樣承襲自老爸。

“練仔你。。。。。。嗯。。。。。。有去探望過伯母嗎?”

練為呆了半晌,才想到父親口中的伯母,應該是思風母親。

“啊。好久沒見到伯母了。”

練為毫無自覺地揉著眉端。

“小思也不是常常回家,兩母女聊天,有男生在不太方便啦。”

“我前幾天在村口碰見沈太。”

雖然思風父親已去世多年,但村裏的人還是一直喚思風母親做沈太。

父親頓了頓,啜飲了一口咖啡才繼續說下去。

“沈太有點擔心小思。喂,練仔你是會娶人家的吧?”

父親突如其來的詰問教練為措手不及。

“原來老爸鄭重其事地把我帶來這裏,是想說娶媳婦的事哦。”

練為有點啼笑皆非,想到思風和瑠都的事,更是五味雜陳,不禁露出苦笑。

“放過我們喇。我和小思不是那種關係。”

“你們早就住在一起了。”

父親有點用力地把咖啡杯放回碟子上。

練為蹙著眉,摸了摸亂糟糟的短發歪著頭。

“可是,還有阿遼。從小時候,我們一直都是三個人在一起。”

父親沉沉地歎一口氣。

“練仔,你喜歡小思吧?”

練為垂下視線沒有回答。

父親眉頭深鎖,重重吐一口氣。

“沈太很擔心小思,但又怕說錯話刺激到她,她會變回以前那樣。”

練為抬起頭,不解地聽著父親的話。

“老爸,你到底在說什麽?”

父親雙臂枕住桌子,傾前身體,直視兒子雙眼。

“練仔,雖然我和小思母親都諒解你們的想法,畢竟你們三個是一起長大的。

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阿遼都去世那麽多年了,你們就放下他吧。

聽我說,放下他,好嗎?”

父親久遺了的精悍眼神烙進練為眼底。

練為晴天霹靂地注視著他凜然的神情。

隔壁桌子剛剛送上的鐵板餐響起熱燙的嘎滋嘎滋聲。

一瞬間,空氣中煙霧彌漫,模糊了練為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