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忖憶劍

隔天早晨醒來,看見灰燼我就想起來還煬的血腥侵略,他就像一把火,所經之處隻剩下灰燼,而他的領導也會像火一樣,看似強大,看似無堅不摧,但終究會隨著四周的東西一起消耗毀滅。

那天早晨,我才發現和淩安一起訓練的成果有多豐碩,精準的一箭為我找到了可以補充體力的食物,同時也給了我警告。

在飛箭穿透野兔脖子的一刹那,我的身體也感到一陣莫名的力量穿過,我覺得有點像那隻兔子,仿佛自己也中了一箭。

這似乎是什麽兆頭。直覺告訴我得準備好戰鬥了,我不能荒廢時間,每天都要練習劍術,於是我立刻把手按在雙刃劍上,從腰間取下劍,舉在腰側,盯著雙刃劍上鑿刻的曲線沉思了起來。

雙刃劍是父親給我的,我一直當做寶貝,就像一個人在一天結束之際緬懷那些轉瞬即逝的回憶一般,我想給它取個名字,叫什麽呢......我想起了父親手把手教我學習劍法的一幕幕,又一次,對父親的回憶讓我熱淚盈眶,而哀愁也帶來了對淩安的回憶,還有我們相守的時光。

啊,想到了,那就叫它忖憶劍吧,一寸相思一念情,不管是父親還是淩安,都在默默的賦予我力量。我不禁深思起回憶的力量來,回憶是如何覆蓋我們的心頭,像飛馳的鳥,每一隻都說著不同的話,把我們帶回遙遠的過去。

我繼續前進,天氣變得越來越熱,不過雨下的也很大,下午過去,我終於順著路走出了灌木林,道路在此變寬,接上了一條新路,通往森林的邊緣。

就在新路的開頭不遠處,我注意到有馬蹄踏過。蹄印很大很寬,比我見過的馬蹄都來得大。我一時好奇心起,就繼續向前,留神分辨聲音,我沿著路往前走,忽然感覺脖子後很冷,跟我射中兔子的感覺很像。

突然間,我聽見遠處有聲音,立刻閃入道旁的叢林裏,屏息等待,騎在馬上,手握忖憶。可是我沒有再聽見什麽聲音,沉不住氣的我相信道路已經安全了,就從灌木叢出來,這下子才明白自己太過倉促。

就在前頭不遠處,有戰士迅速朝我行進,人數不少。我掉轉馬頭,想要朝相反方向逃走,以為自己略占優勢,因為我騎馬,而他們在徒步。可惜我錯了,就在我麵前,一支鐵騎攔住了我的去路。

雖然我吃了一驚,急著想跑,還是忍不住留心起他們奇怪的坐騎來。那些馬非常高大蹄子踩在地上聽起來像巨輪發出的聲音。我以為自己逃的掉,因為我的馬有充足的休息,而且比他們騎得“犛牛”要快速(起碼我是這樣想的)。

可是我的馬卻在第一個轉彎滑了一下,下過雨後剛好積了一灘水,我是打算鑽進樹林裏,可是我轉彎轉的太急,就算是我的馬也應付不來,所以我竟然偏偏挑這個時候從馬背上摔下來。

我以為自己死了,雖然頭暈眼花,我還是看見那些大馬的速度遠比我想象的要快,一眨眼的功夫,馬上騎士就已經用長矛指著我了。他們把我從地上擰起來,沒收了我的忖憶。我覺得好像手臂給扯斷了,這才明白父親送我的武器是多麽珍貴。

那一刻,我在想失去生命恐怕還沒那麽痛苦。俘虜我的人仔細檢查我的忖憶,喃喃讚歎著手工之精巧,鐵匠之高明。接著他們檢查我的包裹,在我摔馬的時候一塊掉下來的,他們看見乘流兒送我的東西非常震驚,指揮官立刻就占為己有。

“你這個賊還挺識貨,好東西....真漂亮!”他說。

他說他會負責保管,而且不容我有異議,因為他是指揮官。憤怒以及受騙的感覺麻痹了我的四肢,但我不敢表現出來。

在還煬大軍中混了一陣子之後,我已經學會俘虜最好是乖乖閉上嘴巴。那些捉住我的戰士也沒有和我說話,就在靜默中他們把我帶到了他們的城池。從他們的衣著、服飾、頭發來看,我知道這些人和我母親是同一族的人。有些人把頭發略微染黃一些,有些則紮著辮子。他們的衣服質感很粗,有動物皮保護,劍很長。

一路上,他們連看都沒看我一眼,隻用長矛戳著我的後背,催我向前走。我們終於抵達了一座雄偉石頭城池的大門口。石頭城池非常巨大,好像一座山,我聽見遠處有海潮聲。後來我才知道,這座城池是這個地方的關鍵樞紐。

城池裏的人站在城池上頭好奇地打量我。我覺得自己像一隻稀奇的怪物,被獵人俘虜押運。丟臉丟到家了,不過我至少裝出一副狠樣子。那些人的評頭論足把他們自己都搞糊塗了,不過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

話說回來,我還是分辨出了他們的語言,跟淨樂島的語言一樣,也就是和我母親那裏的語言類似。

我被帶到城池中央,給人扭著綁到柱子上,俘虜我的人向後退,仍舊看也不看我一眼。眼下又是我一個人了,最陰鬱的感覺就從靈魂深處湧上來。

“還真是命中帶煞啊。”我喃喃自語,又一次有想哭的衝動。我為發生的事情尋找解釋。我想起了離開淨樂島之後發生的每一件事。我想到還煬的艦隊、我殺掉的敵人、一起生活的老祭司空戊、喬兒短暫的愛撫、淩安公主乘流兒的長吻。如今,一切的征兆都告訴我我要死了。

不是像戰士一樣戰死,而是像關在籠子裏的動物,像奴隸......九域經的教誨突然在我的腦海裏活躍我忽然想到也許是老天爺在懲罰我,因為我褻瀆了他創造的萬物,依我看來,我會吃這麽多苦頭隻怕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於是我立刻又想起了我的良師益友的指點.....

那是在雲頂天宮的一天下午,天色陰沉,是打坐的時間,上完早課,有一位赤腳僧人來找九域經,說他自己是罪人。他非常沮喪,九域經問他為什麽那麽痛苦。赤腳僧人一麵哭一麵說他犯了數不清的錯,他很害怕會下地獄,那似乎是很接近冥界的地方,偃師的信徒居住的地方。

九域經對赤腳僧人和寬容地笑著說:“你的本靈創造了你,也創造了你的天地和萬物,還為了拯救你而灑下自己的鮮血,你隻要活著他就會一直跟隨照顧你,用盡全力環繞你。本靈,就像為子女犧牲一切的母親,在未來承諾給你永恒的生命,而且他還宣誓沒有人能夠從他身邊奪走一條生命。所以不會是你的本靈,在你生命的最後一刻,在他準備收割他救贖的果實,在他準備接納你的時候,不會是你的本靈會命令你與惡魔為伍。如果人的本靈是這麽窮凶極惡,那他必定無法控製你的身體。”愕然無言的赤腳僧人不敢再說什麽。

九域經又說:“孩子,千萬不要用懷疑來冒犯了你的本靈,去吧,別再和罪惡為伍了!”

這番說教當時讓我深受感觸,此刻也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回**,讓我有了一種平靜的僥幸希望。忽然我發現有一群人聚集在我被綁住的柱子前,剛才的胡思亂想立刻中斷,又羞又惱,我把頭埋在雙膝之間坐在地上,不想麵對那些對我上下打量的人,我就這樣一直坐到入夜。

寒霜落在我身上,我的骨頭都凍僵了。雖然如此,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反而相信我目前的處境必然有一個理由,所以能夠忍受加之與我的折磨。

就是這種態度救了我,也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而這個人有能力幫我脫險。後來我才知道,就在那個我奮力求生的夜晚,有個人在城池頂端的窗口觀察我,城池裏的大統領用他嚴厲的黑瞳從上層房間的窺孔密切地注意我。

一個晚上就這麽過去,我的姿勢不曾改變。我在黎明之前打了個盹,卻沒能睡太久。我的身體才剛要鬆懈下來,就給一桶冰水潑醒。我很氣那三個瞪著我的戰士,其中一個還拔出了劍。我好想撲過去,但我給綁在柱子上,根本束手無策。等到聽見了其中一個人說話之後,我的怨恨更是越來越濃。

“這就是於千紀警告過我們的那些北蒼人,要讓他整天幹活,不準跟他講話。把這個奴隸帶到森林附近的地方去,等到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後再給他東西吃。”

我十分震驚,於千紀居然向這些人說起我,我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到現在為止,我一直沒有開口,等著找到適當的人、適當的時機再開口解釋我是誰。不過現在我終於恍然大悟了,就連在那些保護我的人之中也有叛徒,乘流兒並不知道她在自己的宮廷裏養了一條毒蛇。

而我則比以前更應該保持沉默,看看於千紀究竟設計了什麽陷阱來坑害我,我必須贏得那個大統領的信任,才能找機會說出我的故事,我不能指望乘流兒會聽見我被俘的消息,忽然現身來解救我。

弄醒我的其中一個人解開了我的鏈子,把我帶到幹活的地方。我穿過城池,這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同的戰士,婦女兒童都正在進行日常的雜務。這裏的人很高大,但不及北蒼人威武,他們留著長胡子,穿著傳統的格子衫,跟我母親的部族相差無幾,隻不過花紋和顏色都和淨樂島的明顯不同。

有人推了我一把,把我從胡思亂想中驚喜。監督我的人都拔出了武器,解開了綁住我的鐵鏈,塞給我一把斧頭,指定了樹幹,顯然是要我砍柴,我握著斧頭,忍不住微笑。這把斧頭當然不是武器,隻是砍柴的工具,但我悶悶地暗忖:“真夠諷刺的....我居然也淪為了奴隸,幹活的工具居然還是我最拿手的武器。”

我一直到太陽下山才停手。然後他們把我帶回城池,給了我水和饅頭,我這天晚上住在早晨提到於千紀的那個人家裏,我知道他不是我的主人,他不過是提供個地方給我住罷了,不過,我仍然對他很馴服。從他看我的眼光,我知道他很瞧不起我,所以我應該放聰明一點,別去激怒他。吃完東西之後,我又給用鐵鏈鎖了起來,我躺在鋪了幹草的地方,沉沉睡去,一個夢也沒做。

我醒來的時候太陽還沒出來,我從一個很小的開口凝視著遠處的海洋,看海浪拍打著岩石,我被關的地方是一處高聳峭壁上的城池,有鑄成圓形的高大圍牆,下方是土堤,圍牆上有堅固的木柵欄,還有石頭搭建的瞭望塔。大海似乎是唯一一個敢挑釁的敵人。

屋裏的人一個一個都醒了過來屋子很小,隻有一個房間,冬天期間連家裏的牲口都會趕進屋裏一起睡,一來是保護牲口,二來是增加室內的溫度。我主人的妻子走過來,給了我饅頭,一碗放了塊豬肉的熱湯,還有一些水。餓壞了的我把肉吃了,喝幹了湯和水,因為我決定要裝啞巴保平安,所以就作手勢問她可不可以再給一份,她很親切的對我笑,又給了我一塊饅頭和一些水。然後,我回到森林,整天都在砍樹。我就這樣過了幾個月。

漸漸地,我的身體愈來愈壯,無論是體格還是力氣都像個大男人,從麵對目前的處境體會出好處來,或許我所麵對的興衰變遷其實是注定的。沒錯,挺有道理的,也許....我的生活就是打碎石頭,砍柴,耕田,種地。我什麽都做,一天勞動好幾個時辰,我非常賣力,想要贏得俘虜我的人的信任,卻白費力氣。我終於明白無論於千紀編了多少謊言,要他們去懷疑他根本不太可能。不過,我注意到有一個人一直在密切的關注我。

他就是楊舒離,城池的大統領,而且他的體型龐大的像一隻黑熊。他觀察我的一舉一動,我看得出來他對我很有興趣,因為我很忠誠,我在幹活的時候也從不會偷懶......後來我才知道,是他下令讓我過得比較舒服,所以我才能在一間廢棄的馬廄裏睡個好覺,而且每天晚上還有一床被子,和許多食物,不過我當然還是給綁著。他還發出了一道異常寬厚的命令:“這個北蒼人一個人就幹了好幾個人的活兒,賣力的人都應該發放軍餉,喂飽他,不準虐待他。”

楊統領的態度稍微紓解了我的困境。我開始發現身為奴隸盡管嚴苛,卻對增強我的體力很有好處,這時我又想起了九域經的話,還有我注定要去完成的使命....

一個灰色的冬天就這麽過去了,接下來的春天沒有色彩,緊接著是炎熱的夏季,再來是乏味的秋天。不過為了要逃避淒涼的景色,我訓練自己另一種視覺,也就是內在的視覺,讓我可以看穿眼前的事物,看得更加深入,從這一刻到下一刻,我會記住我的錯,以及怎麽會有犯錯的力量,如何不悖離意誌,不悖離體能,甚至不悖離我的頑固。即使我在過去犯了那麽多次錯誤,而且還犯了很嚴重的錯誤,我的健康、力量、青春卻沒有背棄過我,一時一刻都沒有。

因為現在我選擇了另一條路,就算我有那個力氣去難過去尋死,老天也不會拋棄我。九域經告訴過我,我會獲得新生,會像最純粹的鋼鐵一樣受到鍛煉,然後我才能完成命中注定的使命。吃苦受罪可以讓我的本靈重生,我必須要比鋼鐵還要堅韌........

我感覺前所未有地堅固。因為勞動的關係,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堅硬,幾乎和我敲碎的石頭一樣硬,我擊敗了岩石所代表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