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發現
1、
我站在教學樓底樓那高大的門廳裏，眼花繚亂。
我們的教學樓仍然是紅磚紅瓦的老房子，隻是它的結構與宿舍樓不同。它的底樓中間部分是一個巨大的空曠的門廳，它由四根粗大方正的紅磚柱子支撐著。這些柱子和大廳左右兩邊的牆壁是學校的宣傳牆和布告欄所在地。
就在頭一天晚上，我們下晚自習回宿舍樓的時候，這些柱子和牆壁看上去還是空****的，第二天一大早，它們突然就被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花花綠綠的宣傳海報全部侵占了！
我不得不再一次嚴重意識到，自己真的是一個來自鄉下的孤陋寡聞的孩子！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在高中校園裏竟然可以有這麽多、這麽豐富的社團和活動。我真是太驚訝、太開心、太……太……太興奮了！我的眼睛瘋狂地掠過哈哈動漫社、航模先鋒隊、藍湖文學社、DV一線聯盟、小伍HIP-HOP街舞秀……每一個社團都在用巨大的海報、精彩的畫麵來展示自己，宣傳自己，每一個社團都希望在我們新進校的10個班級中拉攏新生力量加入他們的行列，以補充新升入高三的成員退役的空缺。
據說這是每年都要進行的一年一度的招收新會員競爭活動。
突然，我的眼睛被一把巨大的小提琴黏住了，再也挪不開。
不對，不對，這不是小提琴，而隻是一個高音符號，準確地說，是一張高音符號海報——別的海報都是長方形或正方形的規規矩矩的大白紙，隻有這張海報，被別出心裁地裁剪成了一個巨大的高音符號的模樣。它的邊線誇張而圓潤，帶著由黑到紅再到紫的漸變的顏色，高高地掛在那裏，發出一種無言而強烈的召喚。
在它的上半部分，用漂亮的美術字寫著兩句話：
歌喉深處
將綻開最美的華年
在它的下半部分，那個圓鼓鼓的大肚子裏麵，用同樣漂亮的美術字寫著一句話，是沿著圓鼓鼓的弧線環形排列的：
親，心動了嗎？來與“星星索合唱團”同行吧！
星星索合唱團？這個學校還有合唱團的呀！
我屏住呼吸，朝海報更加湊近一些，去看在高音符號底部用小一些的黑體字書寫的報名條件。
條件非常簡單：——
熱愛唱歌。
有團隊合作精神。
音質優美。
有一定樂感。
粗識五線譜。
就這麽些？我覺得自己非常非常符合這些條件哎！
“嗨！你想參加合唱團嗎？”
我的肩膀突然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我嚇了一大跳。我想不出來這裏有誰會像一個老朋友這樣拍我。回頭一看，原來是羅蘭呢。她擠在人堆裏，窄窄的白皙的臉蛋紅彤彤的，大大的眼睛裏閃著亮亮的光。
我臉紅了，想點頭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參加這個有這麽一個美麗的名字的合唱團，還有，我一下子想起來羅蘭是我們班新任的文娛委員，她肯定是要報名參加星星索合唱團的吧。
不過羅蘭好像並不需要我的回答，她很興奮地說：“告訴你哦，我想參加小伍HIP-HOP街舞秀！你知道小伍是誰嗎？他是高二年級的學長，他好酷好帥的哦！街舞跳得爆好的！我要跟他學跳街舞！”
“啊？學跳街舞？你喜歡跳街舞？”我驚訝極了。在我的印象裏，街舞好像都是男孩子跳的，我沒見過有女生跳街舞的。
“以前不喜歡，現在喜歡也來得及呀！”羅蘭的眼睛裏閃著亮晶晶的光片。
“那，你不參加星星索合唱團嗎？”
“合唱團？No！”她幹幹脆脆地說，“我才不喜歡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唱歌呢，傻得要死！要唱我就一個人唱！而且，星星索合唱團的指導老師是一個叫王一川的幹癟老頭子，一點沒意思的。”
天，羅蘭都在說些什麽呀？小五伍，王一川，她怎麽什麽都知道的？
還沒來得及等我發問，羅蘭突然轉身，一下子擠到人堆裏，很快就消失了。就像她突然出現一樣。
我呆呆地站在那裏，半天回不過神來。
2、
羅蘭說得沒錯，星星索合唱團的指導老師王一川真的是一個老頭子，可是我非常生氣羅蘭竟然用“幹癟”兩個字來形容他。這是一個多麽有風度、多麽有氣質的老爺子呀！他有一頭銀白的、整齊地梳向腦後的頭發，他有一張布滿皺紋但非常幹淨清爽的臉龐，他戴一副一塵不染的金絲邊眼鏡，他穿潔白的襯衫和有著筆挺的褲線的藏青色西褲。他的襯衫領子一絲不苟地豎起在他挺得直直的脖子頸處，發出一片小小的耀人眼目的白光。
他正在望著我和藹地微笑：“小同學，你是想報名參加星星索合唱團嗎？”
他的聲音真特別，一種非常純淨的男高音，好像是從胸腔深處發出來的，再沾上了一點點歲月的風塵，帶上了一點點蒼涼的味道。
“嗯！”我使勁點一下頭，緊張地咧開嘴，露出一個微笑。我真希望我的笑容美麗又動人，好掩蓋我矮小的模樣和不入流的衣著。合唱團畢竟是有表演性質的吧？她它對人的身高長相之類模樣有嚴格要求嗎？
“那麽，說說你的理由。”王一川仍然和藹地微笑，仍然用那樣特別的聲音說著話。
“嗯……我……我喜歡唱歌，具有團隊合作精神……而且，我的音質……我覺得我的音質比較好，還有……我……我也有一定樂感，也粗識五線譜……”
“哈哈！”王一川突然大笑起來，“你這個女娃子，蠻好玩的喲！”
我被他的笑弄得更加緊張了。叫我女娃子，還好玩，什麽意思呀？
“來來來，到這邊來，讓我們聽聽你的樂感和音質。”
王一川臉上保留著開心的笑容，站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頭。原來這裏擺著一架鋼琴。
他打開琴蓋，坐下，手指隨意在琴鍵上敲出幾個音：“我給出一個音，你仔細聽清楚了，然後用‘啊’唱出這個音就可以了。知道了嗎？”
我緊張地點點頭。我沒想到還要當場測試的。
王一川凝神靜氣，然後短促有力地敲下了一個單音。
我隨著這個音唱出了一聲“啊”。
他點點頭，隨後敲出了另外一個音。我唱出來後，他又換了另外一個更高的音……
我心裏突然一點也不緊張了。如果隻是這樣的測試，那麽這個可一點也難不倒我。因為，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那個在秀水鎮當幼兒園老師的媽媽就經常這樣逗我玩。她彈一個音，然後讓我跟。她越彈越高，我越跟越高。一直到我的嗓音尖得像一根拋到空中的細線、再也看不見了，媽媽才心滿意足地停下來，笑嘻嘻地說：“啊，我們家要出一個歌星了！”
當然，媽媽彈的不是鋼琴，隻是一架比較簡易的電子琴。在一個小鎮上的幼兒園裏，有一架電子琴已經很不錯了。
媽媽曾教過我彈琴的，可是我不喜歡彈琴，我隻喜歡唱歌。唉，那些個蝌蚪一樣的小音符辨認起來實在是太煩人了！還有那麽些指法，真的很麻煩！我沒那個耐心練那些東西，我隻希望媽媽彈琴，我跟著唱歌就好了。我太喜歡唱歌了！
其實媽媽水平也相當有限，她也隻是在師範學校讀書的時候學過一點點。不然，估計她不會那麽輕易放手，我也沒有那麽容易逃脫的。
王一川突然停下來了。
我嚇了一跳。我唱錯了嗎？怎麽就停下來了？我還可以高上去好幾個音呢！
王一川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你以前受過專業訓練？”
“沒——”我臉紅了，我不知道我跟媽媽之間的那種小遊戲算不算是專業訓練。
“你的樂感確實是非常好，很多孩子隻聽一個音跟唱的話很容易找不到調的。”王一川意外而高興地看著我，“你的音質也非常好，而且音域很廣，是非常清亮幹淨的女高音。雖然還沒有完全成熟。”
真的嗎？我的聲音這麽好嗎？而且還屬於女高音？我媽媽可從來沒有這麽專業地告訴過我呢！
我心裏真是快樂極了！我按捺住怦怦亂跳的心，勇敢地抬起眼睛來望著王一川：“那……王老師，我可以進合唱團嗎？”
“當然！”王一川笑容可掬地看著我，“這個周五放學後你就可以過來參加訓練了！我們每兩周訓練一次。沒有特殊情況不許缺課哦！”
“我不會缺課的！”我慌慌張張地朝王一川鞠了一個躬，轉身跑出了音樂教室……
3、
我真希望有一個人來分享我的快樂呀！
一走出音樂教室，我馬上就給蕭瀟發了一個短信。我和蕭瀟都是到藍湖中學來上學的前夕才匆匆忙忙一起去買的新手機，都是很便宜的雜牌子，此前我們都沒有自己的手機。
蕭瀟回信超快，好像總是在我剛剛發送完畢，她的回信就追過來了：“哈哈，哈唱團？哈哈！荷啊，你太幼稚了！”
什麽啊！這個該死的家夥！她自己不喜歡唱歌，可是她明明知道我是多麽喜歡唱歌！
在我們嘴裏，“幼稚”是一個非常惡毒的字眼，其程度差不多跟我們最喜歡用來罵人的“變態”和“猥瑣”有得一拚。她怎麽可以這麽評價我呢！
我正要發短信罵她，沒想到她的短信又過來了：“荷，我當班長了！祝賀我吧！！”
我不生氣了，我對著屏幕笑起來了。
別說蕭瀟是回到了我們秀水完中，她即使回到我們縣一中，也可能撈個班長啊學習委員啊什麽的當當的。前麵已經說過，她回到我們秀水完中，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女王。
算了算了，我就不罵她了，我就祝賀她吧。
我剛剛把“祝賀祝賀，熱烈祝賀蕭瀟同學繼續擔任班長大人一職”的短信寫好發出，那家夥的短信又發過來了！
“荷，你是不是還是當文娛委員？”
我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來了。
“沒。”我沒滋沒味地回 了一個字。
唉，蕭瀟，蕭瀟，你就不能讓我高興一會兒嗎？
手機短信又響了。
老半天，我才點開來。
“荷，你應當跟我一起回來的。”
我咬了咬嘴唇。
不。我在心裏回答蕭瀟。
我不再理蕭瀟了，我不想讓後悔的心情再次光顧自己。我收起手機，直接朝食堂奔去。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
在食堂門口，我跟韓牧撞了個滿懷。
“嗨，江荷。”他有點尷尬地招呼我。
“你就吃好了？”我很驚訝地看著他。我看見他的手裏又拿著兩個裝在保鮮袋裏的饅頭。
他很快地點點頭卻又莫名其妙地搖搖頭，然後很快地走了。
我轉過身子，看著他匆匆忙忙像逃跑一樣高大而笨拙的背影。
這個人怎麽回事啊？好奇怪！
突然，一個念頭跳到我腦海裏：他怎麽每次手裏都拿兩個饅頭？他是不是每次都不買菜吃，而隻是買兩個饅頭躲在外麵吃？！
不會吧？！
眼看他的背影馬上就要沒入湧向食堂的人潮之中，我不再猶豫，邁步跟在了他的身後。
走過一段路以後，他偏離主道，拐向了通往實驗樓的一條小路。
我繼續跟在他的身後。
這裏人明顯少了好多。不過我不怕他會發現我，他隻顧低著頭急匆匆自己走路，根本不會抬頭或回頭看一下別人。
他沒有進實驗樓，而是拐向了實驗樓的後麵。
這裏大概應當算是藍湖中學最偏僻的地方吧。實驗樓的後麵就是圍牆了。那地方我從來沒有光顧過。
我放輕腳步走近前去，靠牆站了一會兒，然後，我把身子藏在牆後，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
韓牧正坐在一塊雜草叢中的大石頭上，一邊啃著手裏的饅頭，一邊翻看著攤在膝蓋上的一本厚厚的、有點像是一本字典的書。
我呆呆地看著他低頭弓腰的笨拙的側影，心裏真是難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