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衰微兆明廷

嚴嵩的末日終於來臨了,那是一個巧得不能再巧的機會讓世宗洞察了他欲謀大位的奸心,可是嚴家有女月英,美若天仙,於是世宗在溫柔鄉中答應月英從輕發落嚴嵩……

嚴嵩和嚴世蕃並沒有就此老實,終於惡貫滿盈,被世宗處死了嚴世蕃,餓死了垂老的嚴嵩……

世宗一邊修道,一邊大服**。尚美人更衣侍寢後,又有了莊妃的受冷落,以及張宮人不肯討好阿順世宗,在失寵後嘔血而死前寫下的血詩……

戚繼光由一個普通的小將領在一舉平定了韃靼人入寇後,威鎮三邊之地……

徐相國的小姐眉雲與吳中名士唐寅暗中相戀,最後她含悲自盡……

世宗終於在丹藥的作用下,走向了生命的末路……

1、嚴嵩末日臨

這時剛正不阿的海瑞已做到了吏部主事,一點也不讓人意外的是,他和禦史楊繼盛聯名疏劾嚴嵩。不料世宗讀了奏牘,卻感覺有幾句話似乎是在譏諷自己,於是又大怒起來,倒不去追究嚴嵩,反而把楊繼盛與海瑞詔逮下獄。

都禦史鄒應龍氣憤不過,也上了一本,說嚴嵩陰有不臣之心,家中的室宇都朱簷黃瓦的,和皇宮一樣。世宗一向器重鄒應龍,這下子動了疑心,於是就打算借臨幸嚴嵩私第之名,去看看真假。

哪裏曉得那些早讓嚴嵩喂飽了的宮中內侍已將這個消息秘傳給嚴嵩,於是嚴嵩連夜就讓匠人把廳堂上的雕龍鑿去,室中所有的古玩金珠等陳設都搬到內堂密室裏,外舍草草地擺了些屏風桌椅之類,黃瓦朱門一齊塗黑了。

本來明太祖賜功臣家中的大門是朱漆的,但自從嚴嵩把朱戶改為黑門後,都下的大臣私第府門統更成了黑色,此後官吏的宅第和百姓之家就沒什麽區別了。

到世宗駕幸嚴嵩私第,見室門黑色,根本無所謂黃瓦朱簷,就認定鄒應龍是有意陷害嚴嵩,於是越加信任嚴嵩,更加倚靠為左膀右臂,朝廷大事任憑嚴嵩辦理;又不時地到嚴嵩私第中去飲酒對弈,往往深夜才回宮,都是由嚴嵩親自掌著紗燈,送世宗回西苑。

那天黃昏,世宗因翠琴失蹤、瑜妃外通等緣故,心裏不痛快,又值嚴嵩請了病假,於是世宗便服前往嚴嵩家。

相府是世宗是走慣的了,家人來不及去通報,他就已進去了。以前世宗怕在外麵招搖引來刺客,所以每次來都聲稱和嚴嵩是舊交,家人們都不知道他是皇帝,隻是看嚴嵩畢恭畢敬的樣子,知道非同一般,於是也不敢怠慢。世宗直入嚴府二堂,下人們待要進去通報,世宗不讓,自己信步就向嚴嵩的書齋中走去。可書齋中靜悄悄的,世宗正要令人通報內室,回頭正瞧見書齋後麵,一扇角門兒半開著。

這個角門平日裏是掩蔽在書齋櫥後麵的,世宗還是第一次看見。再向角門內看時,裏麵一個小小的天井,正中是一座小亭,也有廳堂軒榭,建造得十分精致。什麽雕梁畫棟、碧瓦朱簷,望進去儼然是座小皇宮。世宗忽然就想到了鄒應龍的話,於是他就慢慢地踱將進去。

到得那個小廳上,但見左右列著石獅、石象,都不過和黃犬似的大小。廳的四周,白石雕欄,雲磚砌階,鐫著獅虎等紋。堂中是紫檀的桌椅、玉鼎金爐,擺設異常的講究。世宗看得不禁自語感歎道:“怪不得人說嚴宅猶若皇宮呢。”又見壁上的名人書畫極多,書畫上的署中,不是義兒就是弟子,大半是六部九卿。世宗暗暗記在心上。

遊過了外廳,走進去是第二進的後廳,卻是珠簾雙垂,裏麵的笑語聲雜遝,聽上去十分熱鬧。世宗跨上台階,掀起珠簾,不禁吃了一驚。

原來那座後廳正中設著龍案寶座。座上高高地坐著一個冕冠袞龍袍的小皇帝,禦爐內香煙縹緲,案旁列著繡衣大帽的小侍衛。寶座背後有六名綠衣小太監,年紀不過十三四歲。還有兩個女童,張著曲柄黃蓋侍立。嚴嵩和他的妻子歐陽氏及尚書鄢懋卿、翰林王廣、侍郎羅龍文等列坐在案旁。殿前是玉階丹陛、金碧輝煌,其堂皇氣象,活像一個小朝廷。

還是鄢懋卿眼快,慌忙起身俯伏在地,嚴嵩和他的家人萬不料世宗會突然走進來,頓時嚇得手忙腳亂,率領著一群妻女都來跪接,口裏連稱死罪。

世宗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身在虎穴,恐怕激變,於是就沒事兒人一樣,微笑著把嚴嵩扶起,命羅龍文、鄢懋卿、王廣並嚴嵩的妻女都起身賜坐。

嚴嵩惶愧得無以言說,隻有龍案上的那個小皇帝和侍衛、宮人仍在那裏呆呆地發怔。嚴嵩喝令下來,叫小皇帝也對著世宗磕頭,然後在旁戰顫顫地稟道:“這是愚臣的幼孫嚴鵠居家無狀,真是罪該萬死……”世宗不待他說畢,忙笑說道:“小孩子們鬧著玩玩,當什麽真呀。卿是朕的股肱,這點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說罷吩咐嚴鵠起身,又回顧嚴嵩道,“卿乃是朕的老臣,朕素知卿的忠心,但恐被廷臣諫官知道,未免就要蜚言四起了。以後不要再讓小孩們這樣胡鬧著玩了,免得被人得了把柄。”這一席話說得嚴嵩感激涕零,跪在上再三叩頭拜謝。

然後世宗命嚴嵩擺上筵席,談笑自若地和嚴嵩、鄢懋卿、羅龍文、王廣等共飲。嚴嵩局促不安的心不覺就寬了一半,於是也開懷暢飲。

這一宴直飲到三更多天,世宗才起身,嚴嵩又親自執燈相送,鄢懋卿和羅龍文兩人在後高興地相隨著,不料進了皇城,剛到乾清門口,值班侍衛跪列一接駕,世宗突然沉下臉兒,喝令把鄢懋卿、羅龍文拿下。

鄢懋卿和羅龍文齊聲說道:“嚴嵩不法,臣等不悉底細,實是冤枉的。”世宗冷笑道:“你們兩人既推不知道,為什麽也坐在那裏?!”說得兩人啞口無言。

世宗早在嚴府中,一看那種情形就已知羅龍文和鄢懋卿是嚴嵩的黨羽,深慮自己走後,他們三三兩兩地人多好商量,以致弄出大事來,所以先把鄱懋卿和羅龍文帶走,使嚴嵩勢孤,不至生變。然後世宗又下諭,派錦衣校尉十二名,率禁軍兩百人,連夜去逮捕嚴嵩父子。

在嚴嵩家做小皇帝的嚴鵠是嚴嵩的幼孫,也是世蕃最小的兒子。因為有術士說嚴鵠是九五的福分,將來必登大寶。嚴嵩當時一聽,曾拈髯自笑道:“光嚴氏的門庭,想不到竟在此孺子身上。”

嚴鵠在這種期望裏,到了十二三歲就已然自命不凡,口口聲聲稱孤道寡,所以家裏人都呼他為小皇帝。嚴嵩見他孫兒誌向很高,就替他製冕冠龍服,辟一間密室作金鑾殿,又雇來十幾名童男童女做小太監和小宮人。每日到密室中來坐殿上朝,成為嚴嵩和他愛財的老妻歐陽氏等人的一大樂事。鄢懋卿、羅龍文、王廣等幾個無恥的小人,居然也象模象樣地俯伏稱臣,三呼萬歲。這更讓嚴嵩和歐陽氏等大笑不已。

但這事是極秘密的,就是嚴家的婢仆人等也不許進密室,誰知天網恢恢,那天歐陽氏領了她兒媳婦進來,忘了把密室門帶上,恰好讓世宗撞了個正著。嚴嵩當日曾盼望愛孫嚴鵠光耀門楣,不料卻是因他而滅門,嚴嵩更更不料想愛孫嚴鵠隻做了幾年關門皇帝。

嚴嵩剛送走世宗,嚴世蕃就從外麵回來,嚴嵩把世宗闖入密室的事對他講了一遍,還說皇上很寬容,不僅沒計較,倒反加一番安慰。嚴世蕃也是不待他說完就頓足說道:“糟了!糟了!你做了一世的官,連這點進出也不曉得嗎?他身在咱們家中,恐一時激變,不得不暫為忍耐,又用好言好語安了你的心,他可以借此脫身!”

嚴嵩聽了嚴世蕃的話,也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說道:“鄢懋卿和羅龍文兩人送皇上回宮去,待他兩個回來,再探消息吧。”嚴世蕃大聲喝斥道:“你還在那裏做夢!皇帝令鄢、羅兩人送他回宮,明明是調開你的羽翼,羅、鄢兩人此刻怕已在獄中了,哪裏還能回來!再過一會,到的怕是皇帝派來的錦衣校尉!”嚴嵩忙道:“這、這、這可怎麽辦呢?”

嚴世蕃道:“若是錦衣校尉來了,咱們就隻好束手待擒,然後再別謀良策吧。咱們現在不能硬來,隻有來軟的,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咱們現在手裏隻有那麽幾個家將,若是廝鬥起來,橫豎是不中用的,倒反落了個謀逆的罪名。現在隻有不加抗拒,把所有的事都推到小孩子身上,強辯胡說一下。唉!隻怪我剛才不在家,不然斷不會放他走的……”

話猶未了,門外一陣亂聲沸騰,如狼似虎的校尉率領禁卒趕到,於是嚴嵩闔門大小家口一百三十三人,連同嚴嵩父子一並捆綁起來。

第二天早朝,眾臣紛紛上章彈劾嚴嵩父子,鄒應龍主張將嚴嵩抄家。世宗準奏,鄒應龍奉諭,帶同錦衣校尉,把嚴嵩家產概行檢點一過,錄登冊籍,備呈皇上聖覽。總計嚴府庫中,金銀不算外,珍珠寶石、羊脂玉器、白璧珍玩之類,多得到了簡直不知其數。應龍忙忙碌碌,足足抄查半個多月,才算理清,可以去複旨了。

同時嚴世蕃賣官鬻爵、私通大盜也被廷臣查著了實據,世蕃無從抵賴,隻得承認。嚴嵩卻沒有別的贓證,隻不過縱子為非的罪惡。於是由世宗提筆親判:嚴嵩褫職,世蕃交結海盜,賄賂公行,遷戍邊地。還有那鄢懋卿、羅龍文、王廣及世蕃的兒子嚴鴻、嚴鵠,當然也和世蕃一同遷往戍所,家產一例抄沒。看世宗處置嚴氏父子的罪名輕極了,廷臣竊竊私議,憤憤不平,都不知為什麽會這樣輕判。

在世宗親自提訊嚴嵩時,見他家屬中有一個雪膚花貌的美人,淚眼盈盈地跪在丹墀下麵。於是那天晚上,世宗就往杏花軒來瞧他私囑內監榮光暗自送進宮中的那個美人,近距離一看,黛含春山,神如秋水,姿態婀娜,容光煥發,越發讓世宗意亂神迷,於是微笑著問她姓名。

這個美人自稱罪女,原來她竟然是嚴嵩的女兒月英。當夜世宗就在杏花軒中臨幸了嚴月英,雖說是極盡歡娛,但月英總是愁顏不展,世宗在溫柔鄉中溫柔地問她根本不必說的原因。月英於是垂著珠淚要求世宗帝額外開恩,把嚴嵩從輕發落,直到世宗點頭允許,月英這才眉開眼笑。

嚴嵩去職後領著家眷回了他的老家分宜,嚴世蕃和他的黨羽鄢懋卿、羅龍文等人雖然奉旨充戍邊地,可他也一樣地賄通了逮解官,然後也一樣地潛回京師,把私宅中密藏的珍寶,捆載了幾十車,星夜奔歸家鄉。然後他們父親倆就大建起舍宇來。

嚴世蕃又出重金招募敢死勇士,不久嚴府中就蓄養死士達三百名,這些以家將之名的死士都是些有名的綠林大盜,現在世蕃門下,無惡不作,橫行鄉裏,甚至膽敢欺負起地方官來。

於是經禦史羅鏡仁將嚴氏父子在家鄉大興土木、借名招工、實是私蓄勇士謀為不軌的事上疏奏聞。此時早不在溫柔鄉中的世宗不禁大怒,立即下諭,著袁州州尹將嚴嵩父子逮逋解進京。

此一番非彼一回了,此時的刑部尚書正是徐階,他從前在未發達時,曾被世蕃在當庭叱罵,並喝令侍役把徐階亂棒打出。徐階一直把這口怨氣憋在胸中,如今犯在他手裏,就不問皂白,略一訊鞫,便入奏世宗,說嚴世蕃私蓄死士,陰存不臣之心是實。於是上諭下來,判世蕃棄市,嚴嵩發配。世宗又把嚴氏的黨羽,如鄢懋卿、羅龍文、王廣三人一並判了紋罪。餘如萬寀、項充、胡世賴等,均行下獄。

行將垂老的嚴嵩隻得踉蹌就道,後來世宗萬壽,遇赦回來,然家產已**然,到親戚處投靠乞一點衣食,沒兩天,卻又被人家驅逐出門。茫茫無歸中,嚴嵩隻得到看墳的石廓中居住。又當雨雪霏霏,寒冷冰凍中的嚴嵩日夜不得食,兩天後,人們看到了一個餓死在荒叢中的垂老嚴嵩。

2、戚繼光威鎮三邊地

韃靼入寇大同,轉往古北口,此時已兵到通州了。韃靼首領俺答到京後,沿途大掠,又放起大火將京城外麵的民居盡行毀去,百姓無家可住,東逃西散,老的小的多半斃命,年紀少壯的遇著寇眾,不是被殺,就是被擄,內中有一半婦女,除衰老奇醜外,盡被這班韃奴牽拉捆押回去,任情**汙,最有姿色的幾女子,供俺答受用,輪流取樂。

世宗聞報大驚失色,忙召眾大臣商議,立即集京城人馬,嚴行戒備。一麵下檄外郡勤王。

各處的兵馬接諭後紛紛北來,最著名的如大同總兵仇鸞、保定參將王文山、巡撫楊守謙、山西總兵夏珪、安慶都僉杭星坡、義烏義民戚繼光等都領了所部軍馬,入衛京師。在這些兵馬當中,要算仇鸞最是沒用,而戚繼光則最為勇敢。卻偏偏仇鸞最是看不起戚繼光,理由很簡單,戚繼光是個平民。

戚繼光生有大誌,平日間不輕言笑。他曾排石列陣,深得諸葛武侯困陸遜的石子陣之精髓。一聽得韃靼入寇,戚繼光就攘臂大呼道:“大丈夫出頭立功名,就在今日了!”戚繼光的軍器非常特別,是用山中淡竹削尖的,好像狼牙棒一般,又輕巧又鋒利,擊起人來,比鐵蒺藜還要厲害;且訓兵進退有方,軍紀肅然。

戰爭的結果就是為人所輕視的戚家軍用他們手中的特別武器把勢如破竹的韃兵殺得七零八落,各自棄械逃生,俺答三萬多兵馬被殺剩了六七千人,立腳不住,隻好連夜出古北口,遁往塞外去了。

這場戰爭的另一個結果就是成全了戚繼光的最大功勞,於是他由義民而授為參將,令統兵五千追逐韃靼首領俺答。

在戚繼光又獲了大勝、生擒韃兵主將俺答後,戚繼光已是功在國家的中流砥柱,皇帝也認為由他鎮邊,胡奴自然聞風喪膽,於是擢戚繼光為宣大總兵官,節製兩處人馬。這道旨意讓邊地人民齊聲歡呼,而仇鸞則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鄳,因為如今他要受戚繼光的節製了。

戚繼光克複興化,福州以南一律平靖,惟沿海等處,尚有餘倭萬餘人,往來遊弋,擾害商旅。戚繼光接到警報,馬上引兵馳剿,與倭人相遇城下,他一聲號令,如風馳潮湧般突入敵陣,然後乘勝直搗倭酋巢穴,擒斬殆盡。

自從倭寇起事為患的這二十多年來,攻城破邑,殺傷官吏軍民不可勝數,轉漕增餉,天下騷然,終於在戚繼光手裏受大創而歸結,才再不敢入寇海疆,東南方得安枕。

3、侍寢與血詩

當海氛肅清,戚繼光封章入告,世宗馬上就以四方無事、太平可致,而越發有理由玄修齋醮,他的理由是:“叛惡就擒,統是鬼神有靈。”有了這個理由,世宗就命翰林院侍讀嚴訥、修撰李春芳等並為翰林學士,代嚴老兒撰寫青詞,於是內外臣工,統是揣摩迎合,陰圖邀寵。

方士王金、陶倣、劉文彬、申世文、高守中等,陸續應募,先後到京,他們作偽售奸等事,不一而足。那天萬壽宮內所畜養的白兔壽鹿各生三子,群臣馬上表賀,世宗看了高興,下詔褒答,說什麽“三錫奇祥”。至此明廷,上欺下蒙,政體不成樣子。

陶仲文的兒子陶世恩為邀恩寵,偽造五色龜靈芝,呈入西內,稱為瑞征;又與王金、陶倣、劉文彬、申世文、高守中等杜撰仙方,采煉藥品進禦。世宗求仙心切,雖然感覺其味道惡臭難以入口,卻仍放開喉嚨,吞食下去。不料服了仙藥後,心中煩躁焦渴,以致夜不成寐,世宗一問諸方士,都說是服仙藥該有此症狀。

結果世宗一高興,就又升陶世恩為太常寺卿、王金為太醫院禦醫、陶倣為太醫院使、劉文彬等為太常寺博士,並授各方士為翰林侍講等官,濫假名器,再沒有能超過世宗的了。因為有子如此爭氣如此出息,世宗重又想起道士陶仲文,伴隨著深深的懊悔;可他早因為趙文華一案病死獄中了。

此時世宗年已五十,精力早衰退,可後宮嬪禦尚有數百成千,靠了這樣一個老頭兒,哪裏能遍承雨露,免不得背地有怨言,世宗也自覺抱歉。於是那些專門揣摩迎合上意陰圖邀寵的內外臣工們不久就將彭祖遺方弄來,強精壯性的世宗一時間居然與壯年一般,每夕能禦數妃,喜得世宗立時對自己信心百倍。在欣幸過望中,世宗立授高官厚祿以回報獻**者。

於是嚴嵩第二、第三乃至無數都出現了,他們狂傲恣肆,禍害百姓,杖殺諫官,大興土木,私索賄賂,於是再冤冤相湊以致有再殺大權臣的事件發生,讓一個又一個的豪族興盛又衰亡。

但不管如何亂如何興如何再平又再興,世宗照舊命臣下忠勤地選八歲至十四歲的少女三百人入宮豢養,待天癸一至,即取作藥水,合入藥中。這種藥也由他忠且勤的臣取一美名,叫先天丹鉛。不久又選入十歲左右的女子近二百人,可憐這四五百個童女從此就也一入深宮裏,年年不見春了。而當年的楊金英早作鬼也含血了,看她們閑居無事,或充醮壇役使,或司西內供奉。

童女內中有個姓尚的女子,年僅十三,秀外慧中,選值西內。一夕黃昏,世宗坐誦經偈,運手擊磬,忽覺困倦起來,打了一個瞌睡,把擊磬的槌誤敲他處,諸侍女統低頭站著沒有瞧見,就使瞧著了,也不敢有什麽表示,隻有那個尚女禁不住天真好玩得失聲大笑。

這一笑驚動天顏,世宗不禁張目四顧,眼光所射,正注視到尚女的小臉上。梨渦半暈,尚帶笑痕,那一種嬌柔天真的憨態風情是成熟女子望塵莫及的,於是他本打算疾聲嗬叱,不知不覺就被這種嬌柔天真的憨態風情消了氣,仍然回首看經。可奈情魔一擾,世宗心中忐忑不定,瞳孔也不由自主地隻是去顧盼那個姓尚的小女孩。

尚女先帶笑靨,這時又因害怕而帶怯容。這以後她又俯首弄帶,越發顯出一副嬌癡的情狀。燈光下看美人,其形愈美。世宗越瞧越愛,越愛越憐,哪還有什麽心思念經,於是就令別的侍女退班,這些童女多半為單獨留下的尚女捏了一把汗。

世宗擲去磬棰,順手牽住尚女,讓她坐在膝上。尚女不敢就坐,卻也不敢推卻,性情勃勃的世宗一把攏過她的笑靨,硬與她親了一個吻,想是甘美異常,比她的天癸還要可口。尚女羞得無地自容,脫手就要立起身來,世宗豈肯放過,扯緊她的纖腕就脫衣解帶;同時世宗忙忙地向口中丟下一丸春丹仙藥。

霎時間熱氣滿腹,陽道勃興,此時十三歲的尚女在五十六歲世宗的勁猛攻勢下,嫩蕊微苞突然被搗破,她不禁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可又不敢叫,沒奈何隻得咬齒忍受,這個時候愛笑的她再也笑不出來了。世宗也格外愛憐,想留些不盡的餘地,偏是藥性已發,欲罷不能,尚女無法忍受他的狂**,隻得在枕畔哀求皇恩不要這麽隆重,世宗勉強停住雲雨,讓她著衣下床出去,令內侍宣召莊妃來。

莊妃剛入宮時,並未得寵,二八佳人寂寞深宮裏,未免傷懷。她聰慧能詩,就把這種傷懷吟成宮詞數律,借遣愁衷。恰好被世宗讀到,就因才而憐色,於是召入禦寢,春宵一度,其樂融融,馬上冊為莊妃,不久又加封貴妃,主仁壽宮事。

嘉靖三十年所立的第三個方皇後又崩逝,世宗在悲感之餘,於方皇後的喪儀十分隆重,也是親自執紼送至大明門。這時正宮虛位,世宗屬意莊妃,可偏偏莊妃不肯屈服於向她索賄的一個道人,一如當年王昭君不肯向毛畫家納賄低頭一樣,於是世宗就信了道人“連立三後依然中絕,此是命數使然,不便強為”之言,於是莊妃立後的事就這樣被世宗擱置起來不提,但世宗在興致來時卻不肯將他寵愛的莊妃擱起來不提。

待莊妃召來,尚女已起身別去,世宗也不遑與莊妃講究什麽見麵禮,甚至連說個一半句話都等不及,隻管情急急地令她卸妝侍寢,再續夢高唐。莊妃年逾花信,正是婪尾春風,天子多情,佳人擅寵,恰似一對好鳳凰,演出兩度風流事。

過兩個晚上,世宗又召幸尚女,尚女想起那天榻上的激戰還是心驚膽寒,可無法違旨,隻好再去領賜那隆重的皇恩。不意此夕承歡,與前次感覺大不同,開始尚不免驚惶的她竟感覺無比的暢快,於是一宵歡愛後,世宗稱她為尚美人,後又冊封壽妃。此時的她又要大笑了,不過她的笑聲再沒有那份天真無邪與純潔,而充滿了功利與得失。

那天晚上,正在老夫少妻如膠如漆的時候,忽有一內監進來,呈上一幅羅巾,羅巾上有無數血痕,世宗模模糊糊地細覽一番,方辨出那是一首七言的律句:

悶倚雕欄強笑歌,嬌姿無力怯宮羅。

欲將舊恨題紅葉,隻恐新愁上翠蛾。

雨過玉階天色淨,風吹金鎖夜涼多。

從來不識君王麵,棄置其如薄命何?

世宗閱罷,不禁流下淚來,原來這血詩係宮人張氏所作。張氏也如同莊妃一樣才色俱優,入宮時即蒙召幸,但性格未免清高驕傲,一天晚上因不肯阿順服了春方丹藥的世宗一夕縱**數次,竟然一下子就失了寵。

秋扇輕捐,本是人主常態。失寵的她很快又被禁匿冷宮,到底抑鬱成疾,嘔血數月而亡。未死前數日,這個清高的女子將嘔出的餘血染指成詩,書就在羅巾上麵,係著腰間。

明代後宮故例,凡蒙幸的宮人得病身亡,小斂時必留她身邊遺物,呈獻皇上作為紀念。張氏死後,宮監照著老例,取了羅巾,齎呈世宗。

世宗在傷情之餘之痛責起宮監,為何不早點上奏?宮監嚇得跪在地上回答道:“奴婢等未曾奉旨,如何敢冒昧上瀆?”這話本沒說錯,但世宗卻立時變悲為怒,怒斥他膽敢頂撞,喝令左右將他拿下擊斃。

如此發泄了一下悲傷後,世宗馬上就趨出西內,親自去看張氏。但見才貌俱佳的她已玉骨如柴,銀眸半啟,直挺挺地僵臥榻上,世宗不由得歎息一聲:“朕負你了……”兩行痛惜的淚珠,在言猶未了時就已滾滾而落,悲痛無當中的世宗皇帝再次叱令將內侍攆出數人,與剛才拿下的那個宮監,一同加杖,有幾個宮人內監負痛不起,當場就斃了命。

4、花月琴聲愁

長期服用丹石的世宗終於聖躬不豫,於公元1566年病倒了,朝廷的大事都由徐階相國一人主持,好似武宗時的楊廷和一般,徐相國的確算得是調和鼎鼐、燮理陰陽了,於是他也位列公孤,明有三公三孤,為太師、太傅、太保,少師、少傅、少保。

此時徐相國的家眷還在老家吳中,於是徐相國就派了幾名得力的家人,把相國夫人接進京來。相國夫人魏氏很敬佛,到京後,差不多每天都到各處的寺院中進香,還不忘帶上她的女兒眉雲小姐。當初在吳中時,也是沒有一天不這樣的。

其時吳中有三個名士,第一個是人人所知道的唐寅唐伯虎,第二個是祝允明枝山,還有一個叫文璧征明。這三位名士一樣的文采風流、學問淵博。尤其唐伯虎又工詩善畫,每一絕出,吳中閨秀都爭誦一時。一些**的侯門姬妾往往借求畫為名,暗底下免不得藍橋偷渡。所以唐伯虎在吳中的豔情故事很多,在和那些大家閨秀通書聯句中,為情詩豔詞不知嘔盡了多少心血。

那一天,魏夫人同了眉雲小姐進香淨壇寺,順道遊虎丘。恰巧風流才子唐伯虎同了文征明、祝枝山、徐昌穀等一班名土也在那裏徘徊吟哦。當豔麗無儔千嬌百媚的眉雲小姐從他們的麵前一經過,就把這幾位風流名士都看呆了。

尤其唐伯虎,越看越愛,竟舍了眾人悄悄地跟在後麵。一陣陣風送翠袖餘香,弄得自命不凡的唐伯虎神迷意亂。直到母女倆上了青布小轎,回府去了,唐伯虎還是呆立在那裏,文征明遠遠看見,不禁十分好笑,輕輕地躡行近前,猛地在伯虎的肩上一拍:“紅日快要斜西了!”唐寅回過神來也不覺不好意思,就好笑道:“美人、名馬是人人喜歡的,你不看見方才的美人兒,隻怕夫差的西施也不過如此。”

唐寅回去後就吮筆揮毫,把這位念念不忘的美人豔美笑貌在閉目靜靜意會出來,畫成一幅玉容相思圖,早晚相對,廢寢忘餐。

5、殉情

五月初五日,吳中風俗在湖中競賽龍舟。其時仕女如雲,都來看水上競渡。唐寅也沒精打采地信步到了湖畔,看了一會龍舟,負著手在河沿踱了一轉,感覺薰風拂拂吹人欲醉,正要去找文征明、祝枝山等人,才回身走了幾步,突然空中墜下一樣東西來,正砸在他頭上,很是疼痛,抬起頭來才要發作,卻見朱樓數幢、碧窗半掩,窗沿上依憑著一個美人兒,秋波盈盈向唐寅嫣然一笑就縮身進去了。

唐寅被她這一笑,氣兒早消得無影無蹤,又覺得那美人十分麵熟,稍一回想,驀然記起正是那天虎丘偶遇的美人!再俯身看掉下來的東西,卻是一柄牙骨錦雲折扇。扇上題有詩句,簪花妙格,書法非常秀媚,分明是閨中人手筆,另一麵畫著一幅晴雲嵐靄,對於詩畫,唐寅是個中能手,尤其是出自心儀美人之手筆,他正在把玩得愛不忍釋,陡覺得有人輕輕地牽了衣袖一下,唐寅回過身來,見是一個雙髻垂發的丫環,粉臉微泛紅霞,掩口微笑道:“我家小姐拜上相公,適才得罪了尊駕!”

唐寅笑答道:“你們小姐貴姓?”丫環道:“姓徐。”唐寅笑道:“這扇兒上題款的眉雲可是你家小姐的芳名?”丫環把臉兒一側:“閨中人的名兒不便對相公說,相公也不必問。”唐寅笑了笑,將自己的一柄扇子給了她,作為回禮。

那個丫環持扇回去了,唐寅猶昂了頭向窗上望了一會,卻不見美人影蹤,回顧河畔綠水茫茫泉聲雜遝,點頭歎息了一下,徘徊半晌玉人杳然,隻得一步懶一步地回去。

這以後,這河隔岸的小樓一角,雙扉對啟處,一個少年士人不時地倚窗瀏覽,看江上帆影扶疏,水鳥往來掠著湖波。每到月上黃昏,便焚起雲檀,盤膝撫琴。一闋未終,對樓碧窗就會“呀”的一聲開了,一個雪膚花貌的美人故意作一副玩月狀在細聽士人撫琴,那士人就越發撫得琴韻悠揚令人神往。自然這彈琴的士人就是六如唐寅,而那聽琴的美人也正是徐家的眉雲小姐。

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光陰流水,轉眼深秋時節,籬邊黃菊落英,江上芙蓉隔岸。這個時候,吳中的士大夫多往勝地看花,攜榼高會、任情題詠、互相唱和。唐寅也邀文征明、祝枝山、徐昌穀等人終日玩山遊水,到處吟詩留句。

那天黃昏,唐寅才從文璧那裏豪飲歸來,微帶醉意地看見那天索扇兒的小鬟笑嘻嘻地走過小橋來,到了唐寅的小樓上,把個紙封兒往桌上一丟,就格格笑著飛跑下樓了。唐寅把紙封拆開一瞧,卻是一張紫蘭花的濤箋。箋上書有詞兒兩闋,左邊的角上寫著“求正吟壇”四字,字跡娟秀,尤令人感覺可愛,唐寅更是愛得不能再愛:

碧窗秋露冷如冰,素月半簾明。白雲依舊,夜色涼深。何處步雲行?蟲聲懶,草霜輕,不勝情。湖畔琴韻,樓下吹簫,夢回乍醒。訴衷情人生悲秋無限,韶華去難見。山水重重,遙瞰天遠。院落沉沉,人聲寂寂,圖書仙館。葉凋殘蕭瑟,柔情似水,佳人腸斷。撼庭秋……

唐寅讀罷,感覺詞雖做得一般,卻也不失一番古意,於是他也書上一闋以答她:

綠窗朱戶,小樓聽微雨。意無聊,爐火溫香醑,江邊候信潮。花香含粉黛,寒雨打芭蕉。清深有誰知?恨迢迢。女冠子睛窗明,綠楊前,倚花邊。燕掠水,日如年,風嫋嫋,香陣陣,望嬋娟。花兒好,滿庭院,蝶流連。山起雲,柳鎖煙。鬆濤急,湖水碧。不盡言……

唐寅寫完,仍把原封封固,等那個小鬟來取。第二天晚上,那小鬟果然來了,唐寅假意謙遜著自己的文字粗俗,請你們小姐莫見笑,就把紙封遞給她。

從此這個小鬟就上樓下樓來回渡小橋,做了一個牽線的紅娘,朝往夜來不久,眉雲小姐的香閨中就漸漸有了唐寅的足跡。從前的琴音吟詩聲都是隔河相應,現在卻是一對璧人並肩倚窗對月唱和了,一時間,無限的快樂讓兩顆年輕的心幸福極了。不想徐相國忽然打發人來接夫人小姐進京。魏夫人忙著收拾東西,她的小姐卻和唐寅依依不舍,唐寅悲痛得涕淚縱橫,眉雲小姐更是哭得婉轉嬌啼,梨花春帶雨;連那個來回跑腿牽線作紅娘的小鬟秋香也在一旁替他們垂淚。

眼睜睜地瞧著心上人解纜北去,唐寅怎麽能舍得,正要雇舟也追蹤前往,正值文征明、祝枝山、徐昌穀三個孝廉公進京會試,於是四人一塊兒揚帆北上。不日到了都下,文征明等都去籌劃赴試,而唐寅卻一心隻有眉雲小姐身上,他的全部努力都用到了打探徐相國私第地址上了,結果雖然知道在東安門外,但侯門似海,根本無法一通消息。

幸得魏夫人信佛,不時帶了眉雲小姐往各處寺院裏進香,唐寅遠遠地隨著,和眉雲小姐相逢是自然的,他們彼此心中會意,隻是不能說話,又經小鬟秋香設法,偷偷地在相府後花園敘會過幾次,卻終及不來在吳中時快樂。

眉雲小姐因此愁眉不展,憂容滿麵。魏夫人知道她女兒的紅鸞星動了,就在徐相國麵前屢屢提起眉雲小姐的姻事。

是年的文征明官星照命,在三千舉子中獨占魁首。榜發之後,新科翰林都去參謁老師。徐相國見自己的門生一個個都是少年才俊,不由得眉開眼笑,起了擇婿之念。與魏夫人一商量,說起眾翰林中,那個姓文的同鄉人才貌雙全,實在理想。魏夫人也極力讚成。徐相國便使人去打探,知文征明中饋尚虛。徐相國大喜,於朝見時在駕前將文征明保舉了一下。不多幾天上諭下來,授文征明為翰林院待詔,少年學士一朝得第,益顯得翩翩風采。徐相國這才召文征明到了私第,麵許婚姻。

文征明不知有唐寅的隱情在裏麵,見宰相的小姐肯配給自己,又兼徐相國是老師,且還有推舉之恩,自然十二分的願意。

誰知徐相國和文征明在內堂談婚論嫁時,湊巧被乖覺的小鬟秋香聽得了,忙去報告眉雲小姐。眉雲小姐頓時觸目驚心,原來她和唐寅早訂有白首之約,但在父母麵前又不好明言。正在千愁萬慮,聽說老父替她擇定了佳婿,於是攙著秋香懶懶地走下樓來,在屏風背後悄悄地偷瞧了一會,見文征明藍袍玉帶、雲錦烏紗,那一種瀟灑出塵文采風流的氣概絲毫不亞於唐寅的風儀俊美、舉止雋雅,而且還是少年登科風光無比。眉雲小姐呆了半晌,仍然沒精打采地扶著秋香上樓去了。

這裏徐相國翁婿兩個歡笑暢飲,酒到了半酣,徐相國向文征明索要聘物,文征明從腰間解下一個雙玉燕漁舟,鄭重地奉給徐相國。徐相國笑道:“天緣巧合,不可無詩,敢求珠玉一章,以作團圓的預慶。”

文征明正要顯示一下他的才學,於是研墨吮毫,略一思索,就颼颼寫道:

珠翠飄燈畫小舫,簫聲引鳳月映窗。

佳釀還須花前醉,玉潔冰清燕一雙。

徐相國讀罷讚不絕口,忙叫侍婢到閨中呈給眉雲小姐。過了一會兒,那侍婢拿了還聘下樓,是一股羊脂玉的釵兒,晶瑩潔白,似漢代的佳品。外有雲箋一紙,簪花妙格,書著和詩一章:

碧水舟輕趁急流,十彎九曲落花江。

堤邊垂有絲絲柳,係住穿簾燕一雙。

徐相國忙笑著謙遜道:“珠玉在前,獻醜了!”文征明也忙謙遜了幾句。

光陰如流水,又過了半月。唐寅仍天天來相國府第打探眉雲小姐的消息,想待小鬟秋香出來,趁個空兒和眉雲小姐晤會一下。他對於徐相國把眉雲許給文征明的事一點也不知道。因為這時的祝枝山和徐昌穀會試名落孫山,早已匆匆南歸,隻有文征明身登仕途。唐寅是個傲骨天成的人,見文征明登第就有大願意與他相見。文征明正是所謂貴人多事,忙得不亦樂乎,自然無暇去訪唐寅。這樣一來,兩下裏就此隔膜起來,弄得音訊都不通了。

那天晚上,唐寅又到相國的後園,正見秋香兩眼紅紅地走出來。她一見了唐寅,忍不住流淚滿麵,嗚咽得說不出話來。唐寅忙問道:“你怎麽這樣傷心?”滿園的梨花都含著悲意,斜陽射在黃牆上慘紅如血。被風吹皺的一池碧水,似美人盈盈的秋波含著欲墮的珠淚。秋香哽咽著說:“我家小姐已於昨天的晚上死了。”

秋香一麵彈著淚珠兒,一麵嗚咽著:“還不是為了你!否則何不至於死呢。”唐寅驚得不敢相信,秋香歎了口氣道:“小姐留有絕筆遺書,你自己去瞧吧!”說著就貼身取出一封信兒遞給唐寅。

唐寅接信時,手不住地顫著,隻見信封上寫著一行“六如知己親啟”六個大字,拆開來,裏麵用蠅頭小楷寫的信紙:

六如知己惠覽:

一別吳江,再逢燕地。兩意纏綿,雙心愴惻。夫以家庭受製,難締鸞鳳之儔。月老無情,未定鴛鴦之譜。古雲君子,本淑女好逑。昔者相如,調求凰之曲。憶曩者,小樓並肩對語,促膝共談,相偎相依,情猶水乳,至憐至愛,義若芝蘭。素手攜來,金鉤鳴乎羅帳。玉藕挽處,春心動於衾中。雲雨巫山,入襄王之好夢。瀲灩逝水,會神水之陽台。斯情斯景,寧堪為外人道乎?詎知好事不長,偏來磨折,老父書至,於是乎屏當而北行焉。幸君多情,追蹤北來,雖別離黯然魂銷。不久複重續舊,竟謂從此天長地久,作永遠之歡娛。將來得冰人之一言,即可偕老白首矣。

孰之禍事之來,有出人意料者,老父毅然為選佳婿耳。彼人者,新進學士,翰苑才人;爾雅溫文,少年俊美。相偶固不辱沒,亦堪稱一對璧人。無知吾之與君,已訂約在前,豈容改誌於後?然堅守吾約,則違父母之命。苟順親情,則負君矣。就事而論,兩不可背。以情而言,烏能獨從。轉輾思維,進退皆難,追本尋源,是吾之命薄耳。

嗟乎六如!今且別矣。紅顏如花,其豔不永,是古人已先為吾言之。蓋吾欲從君,則遺羞老父,世將詈為無恥,留醜名於千古。進而從父,則君必百誌俱灰,遂至磨折以終。我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吾心豈忍出此乎?吾計之熟矣,不幸事急,賴有三尺白綾,作吾護身之符,身既屬君,則唯有一死報君耳。

噫!吾之死期至矣!吾死之後,君幸無悲,天下多美女,以君之才,能奮力上進,掇高科,取杏紫,猶拾芥耳。身登仕籍,則區區如薄命人者,何患不得,屆時恐嫌其多且煩也。雖然,果有此日,君誌得意滿,誌高氣揚,而薄命人則夜台孤眠,嚐風餐露,白楊楓樹繞吾荒丘。誰複有憶及斯薄命人者乎?悲已!顧君有情人也,倘能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之夜,三呼吾名而稽首者,吾死亦無憾矣!

更有一言,為君告者,秋香小婢,事吾多年,情同骨肉,君如情深念吾者,而納秋香而列諸妾媵,吾之所願也。則君見秋香,猶對吾無異。要之彼一孤女,伶仃可憐,得君援之,亦屬功德,而吾心亦從斯安矣。別矣唐郎,幸自珍攝!薄命如吾,不足憐惜,祈君毋過哀,致吾在九泉因此而增吾悲,亦所以增吾之罪孽也。

妹徐眉雲絕筆

唐寅一字一淚地讀著,到了讀畢,那眼淚已和黃梅時的霖雨一般連綿不斷,襟上早濕了小半幅,他掩淚回顧秋香道:“不料你們的小姐真個殉情自盡了。此後俺的希望已絕,從今當披發出山,不複再染紅塵了。”

秋香也嗚咽著說道:“唐相公莫說這樣的話,我家小姐在畢命前曾再三囑咐,寄語相公不要灰心自傷,致增小姐的罪孽。”說罷,已哭得回不過氣來;唐寅也哭得抬不起頭。

兩個傷心人正哭得昏天黑地,不提防園門的小閣上忽然有人喚秋香,因為老夫人找她了,秋香忙收了淚,一麵擦著眼一麵三腳兩步地忙忙趕回去了。唐寅獨自一人,呆立在園門口,看園門的老仆隻當唐寅是個市井輕薄兒,上前就狠狠地將唐寅一推,吼著讓他走遠些,然後不等唐寅回話,“砰”的一聲,就關上了侯府的園門。

唐寅長歎了一聲,一步步蹭回寓中,正在萬分淒寂時,忽見文征明垂頭喪氣地走進來。兩人略略寒暄了幾句,文征明劈頭就說道:“奇事都讓我遇見了!”

唐寅正心事重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勉強出於禮貌問道:“發生什麽事了?”文征明一拍膝蓋:“唉!承徐相國親許我婚姻,我正在興衝衝地準備,可不知怎麽回事,今天相府裏來人報知,說他家小姐昨天黃昏忽然死了……”

唐寅頓時大吃一驚:“你所說的敢是徐階老相國的女兒嗎?”文征明道:“還有幾個徐相國?”

唐寅驀然地立起身來:“糟了!”文征明詫異道:“你為什麽也這樣著急?”唐寅也不顧說什麽,從袖裏抽出那封眉雲小姐的絕命書,往案上一擲:“你看了就明白。”

文征明讀信自然不會一字一淚,可他帶讀帶歎地讀罷,也感動得有淚盈眶:“唉!我若早知道你們在吳中的事,就不致允婚了。這樣說來,倒是我害了你們。不過眉雲小姐在書中囑咐你納秋香為妾,這件事我必成全你。”

而這時徐相國正為女兒的自盡悲痛欲絕,為追究眉雲自盡的原因,就傳來秋香並所有眉雲的侍婢來詰詢,到底用了家刑拷問秋香,才知道眉雲已私和唐寅訂了婚約。徐相國氣得恨恨地直跺腳:“該死的賤人!她自己沒福去做現成的夫人,還可惜她幹什麽?”於是命草草殮葬了眉雲,同時密諭左右逮捕唐寅。

文征明聽到風聲,忙去通知唐寅先避開了,又親往相府,求徐相國把秋香見賜。徐相國和魏夫人一商量,現在眉雲已死,膝下又無兒女,秋香為人很是伶俐忠誠,不如收她做義女,仍嫁給文征明,做眉雲小姐的替身。於是秋香一經徐相國收做義女,立時就由婢女變成了小姐。

可文征明初意,想把秋香要來送與唐寅,萬不料弄假成真,反倒無顏去見唐寅了。唐寅悵悵之,黯然南歸,從這以後,唐寅在吳中再不似從前那樣狂妄,閑時以書畫自遣,終成一大家,和祝枝山、文征明、徐昌穀並稱吳中四才子。

6、黑煞驚昏君

日月流光,韶華不居,其時世宗諸子也都長大了,朝中大臣以徐階為翹楚,統率百官總掌朝政。

這時的世宗常常眼前發黑神誌不清,醫藥不效,而且睜眼開來就見有一團黑氣在榻前滾來滾去,把個膽大心豪的世宗嚇得心驚膽戰,常常半夜裏就狂叫著驚醒,於是就認定宮中有了什麽黑煞,須得建醮祈禱,於是再召陶世恩等麵諭,令施五雷正法鎮壓妖邪。陶世恩等就招來幾十個方外道土,在宮中叮叮咚咚鐃鈸喧天地做起法事。

世宗又想仙人的丹汞,於是就又命陶世恩等人晝夜煆煉,終於煉成了九轉還元丹。當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把玉盤盛的金丹三粒獻上時,對世宗說吞丹之後,可以立除痼疾。世宗大喜,倚身在床,取過玉盤中的丹藥一瞧,見金光閃閃香氣馥鬱,不待丹化開,就隨手往口裏一丟。

誰知服了金丹的當天半夜,世宗忽然發狂一般,從榻上直跳到榻下。太監慌了手腳,忙去奏報杜貴妃及六宮嬪妃等,又飛召閣臣如徐階、高拱、郭樸等諸人齊集榻前。

一見世宗這樣的情形,徐階認定是藥餌用錯了。內監嚇得發抖,忙將世宗服丹丸的事細細講了一遍,又說:“未吞金丹以前語言很是清楚,自吞丹丸後,就牙關緊閉,弄得說不出話來了。”徐階聽了大怒,當即命人把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四人暫行係獄,再行懲辦。

世宗似這般地瘋狂地鬧了三四個月,看看又是冬盡春初,在世宗嘉靖四十五年即公元1566年,世宗的病體一天不如一天,內外臣工進內請安,隻是略略點一點頭,既不能說話,也聽不見什麽,唯有眼睛還能勉強瞧得見一點影子。在是年臘月中旬,徐階循例入覲,見世宗形色不對,麵已帶青雙耳變紫,眼見得不中用了,於是徐階傳諭,速召東宮太子前來。

不一會兒,太子朱載垕來了,一眼瞧見世宗容色大變白沫滿口,父子天性讓他不由地放聲大哭起來。徐階頓腳道:“現在豈是哭的時候,快替皇上料理大事要緊。”

於是徐階當即草遺詔,呈給世宗過目。世宗這時哪裏還能看什麽詔書,隻拿在手裏含含糊糊地往旁邊一瞥,就算看過了。

這道諭旨完全是世宗的自罪詔。

世宗在執政之初與昔日開國百裏不同的是,他在外寇入侵之際,選擇的是棄大寧棄交趾並棄哈密,蹙國百裏,非開國百裏,這些都是大明王朝走向衰微之兆。我退一步,寇進一步,玉關以外,從此皆戎,較諸明初之威震四夷,能不讓人頓生今非昔比之感?

況且封疆之寇未除,中央之爭已起,陳九疇有禦番之才,卻為張璁所傾陷不得用。世宗不察,反日改祀典,藻飾承平,至於設壇修醮,禮延方士,禱雪而雪果降,祈嗣而嗣又生,世宗之迷信,於是就更深了。

世宗不可不稱得上英睿天才,英睿的同時也是驕傲的世宗此刻如果不是在昏懵中,怎肯同意徐階這樣的說法,隻怕他的詔還未擬完,頭顱就早離腔了。

是夜三更,世宗人事不知,六宮嬪妃又複齊集榻前,徐階等也都來榻前聽受遺命,太子載厚更是痛哭流涕。一會兒功夫,世宗忽然兩眼一瞪、雙足一挺,氣息一個回不過來,就嗚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