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潘王變亂血染胭脂河1

寧王朱覲鈞的妾許氏仗著生了兩個兒子,活活逼死了寧王的正妃胡氏,不想寧王新納的小妾嬌奴卻比她還厲害……

出遊南京的正德帝險些遇刺,不久又發生了震驚世人的劉貴人失蹤案,這一切的背後主使是誰呢……

寧王宸濠終於舉旗起事了,經過激烈的戰爭,宸濠失敗後,正妃婁氏首先跳水自殺,其他妃嬪也相繼投水……

正德帝在回鑾時,一定要在揚州玩玩漁釣樂事,不想這次他卻玩了命……

元氣大傷的正德帝回京後,一怒之下將寧王處以極刑,淩遲炙屍,家族一例碎剮……

1、惡報相循環

寧王朱覲鈞是太祖高皇帝十四皇子朱權的第五世孫,受封在江西南昌,本是個沒有主見的懦夫,平日除了納妓聽歌之外,什麽家國政事一概不知。作為寧王朱覲鈞精心於此的業績,寧王府中的姬妾就很多,其中妓女出身的許氏非常得寵,寧王的兩個兒子朱宸潯、朱宸濠都是她生的。

許氏恃子而貴,不把寧王的正妃胡氏放在眼裏,不時地找茬和胡妃廝鬧。胡妃本性忠厚且又是大家小姐出身,怎麽能夠與她弄些婦姑鬥嘴之事,很多事就忍氣複吞聲。許氏常常譏笑胡妃的最痛處——生不出兒子,胡妃暗暗垂淚忍氣吞聲,不久便鬱成了一病,嗚呼複哀哉。

胡妃一死,寧王這個糊塗蟲就任由許氏獨攬藩邸大權。邸中的諸姬妾和傭人等見許氏完全攝行王妃職務,就尊稱她一聲大夫人。許氏得攬邸中全權,雖然沒有被寧王扶正,卻也不在意爭正王妃那個虛名了。

不想寧王的又一個愛姬嬌奴也是個青樓翹楚,並且年紀比許氏要小一半還多,她在寧王邸中權柄雖然不如許氏,但寧王的寵幸倒要勝過許氏十倍。邸中的大小姬妾和仆役們對待寧王才娶來不到一年就與許氏不相上下的嬌奴,也尊稱她一聲二夫人。

當初寧王娶嬌奴的時候,許氏和寧王也曾狠狠地鬧過幾場。到底壓力終究敵不過魅力,寧王仍舊把嬌奴迎回邸中。許氏也同對待胡妃一樣的做法對待嬌奴,不想反被嬌奴譏笑她年紀太大了,如要爭寵,須得拿雞皮換了玉膚來再說。這句話說得許氏暴跳如雷,但人的衰老,也是和不會生育一樣,是人力所無奈的.嬌奴直氣得許氏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一病不起多日。天理循環,嬌奴可算替胡妃間接地報仇了。

朱宸潯、朱宸濠長成到了十七八歲,舉止頗有乃父之風,弟兄兩個最肖寧王處,就是也喜歡嫖妓,一講起嫖經來,世人望塵莫及,惟獨談到經、史、書幾字,就要連連嚷頭痛了。寧王溺愛過甚,也由著他們胡鬧。許氏見兩個兒子都長大成了人,滿心巴望著朱宸潯、朱宸濠替她出頭,把嬌奴壓倒下來。誰知這兩位寶貝一見了二夫人嬌奴,不但記不起他母親的仇和恨,反而眉開眼笑,口口聲聲叫著嬌奴為庶母,侍奉得比對自己的母親還要周到恭敬。

那天晚上,許氏正值新病初愈,扶著一個侍婢在回廊中閑步,路過一所堆積木器的空房,聽得裏麵隱隱有說話聲。許氏猛然記起三個月前,有個婢女無辜被自己痛打了一頓,當天晚上就縊死在這處室中。一經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毛發栗然,正要避開,卻又聽得那一陣陣的笑語聲非常熟悉,許氏忍不住,叫那個侍婢緊伴著,戳破了窗戶紙,恰好日光照在空室的天窗中,闔室映得通明。許氏閉了左眼,右眼從紙窟窿中張望進去,不看猶可,一看之後,立時滿麵緋紅,半晌做聲不得。

原來空室中的木榻上臥著一絲不掛的一對青年小男女,正在那裏大做現場版的成人劇,而那個男的竟是她兒子朱宸濠,女的正是闔邸稱她二夫人、自己的冤家對頭嬌奴。許氏又氣又恨,待要進去捉他們的奸,可又礙著自己兒子朱宸濠的麵子,可聽任他們做去,瞪眼放過冤家嬌奴又太不甘心。

於是許氏呆立窗外,進退兩難,半天,聽得空室內已聲息俱寂,許氏再從紙窟中一瞧,朱宸濠已不知什麽時候走了,剩下嬌奴還在榻前整理衣裳。許氏立時就一腳踹開門,闖了進來,滿心想借機把嬌奴好好地羞辱一番,偏嬌奴嘴強得很,硬生生地要許氏拿出奸夫來,以做為贓證。

許氏想不到反被這個厲害又不講羞恥的女人堵了嘴,氣憤憤地自回房中;可嬌奴卻並不罷休,哭哭啼啼地聲言許氏造她的謠,然後就尋死覓活地要去和許氏拚命。正在這個當口兒,宸潯從外麵進來,一聽見嬌奴吃了虧,不問事理,跑到內室就去和他母親大鬧大吵起來。許氏見自己兒子居然替嬌奴出頭,頓時氣得發昏,使出平日的全部潑勁,把朱宸潯拍桌拍凳地大罵一場。總算是好不容易朱宸潯才被她罵走了,朱宸濠又來尋事,而且比他哥哥朱宸潯更鬧得凶。氣瘋了的許氏就搶了一根門閂,向著朱宸濠沒頭沒臉地打過來。朱宸濠這才乘著家下人等來勸許氏,一溜煙地逃走了。

2、奪美奪爵位

許氏被兩個兒子鬧得頭昏眼花,正在沒好氣,不料寧王也聽信了嬌奴的哭訴,怒氣衝衝地來責罵許氏。

寧王才發作了兩三句,許氏早就往他懷裏狠命地一頭撞去,接著把頭發也打散了,兩手拉住寧王亂哭亂嚷,將寧王的一襲繡袍扯得拖一爿掛一塊的,氣得寧王麵孔鐵青,連聲嚷道:“怎麽、怎麽世上還有這般能撒野的潑婦,左右快給我捆綁起來!”家人們哪敢動手,隻在旁邊相勸。

寧王這次是動了真火,他見家下人等不敢動手,就奮身上前,勒胸把許氏向地上一摔,回身往外便走。許氏待要趕上去瘋鬧,又被家人們攔阻住了,於是她一頭就倒在石級下大哭大罵起來,在白玉石磚地上滾來滾去,是個完全版的村婦使潑,哪裏有一點王爺如夫人的身份,把那些婢女仆婦也都看呆了。

許氏就這個樣子直鬧到了黃昏,氣力也盡了,喉嚨也啞了,才由侍女們將她扶進房中,足足睡了三晝夜不曾起床。朱宸潯、朱宸濠都不肯來探望,寧王是巴不得許氏早死一天,自己早舒服一天。

但天不由人算,許氏病了一個多月,慢慢地又能扶杖步行,而寧王自己倒病重起來,一日沉重一日。半個月後,看看是不中用了,二夫人嬌奴索性也不來奉承,隻知和宸濠在一塊鬼混。

寧王雖然病得開不了口,心裏卻極明白,不覺越發氣悶,到臨死前幾天,寧王的病室裏連個遞藥水茶湯的人都有,到晚上,燈都不點一盞,室中黑魆魆地。

寧王的一個已九十多歲的老奶姆那天夜裏,無意間到寧王的室中去探望,卻見房中幾案生塵,可以肯定是好久沒人來收拾了。再瞧榻上的寧王,直挺挺地躺在那裏,口鼻中早就沒有了氣息,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死的,老奶姆當即流著淚去報知許氏。

許氏忙扶病起身,召集邸中的姬妾仆人給寧王發喪,可他的兩位世子直待寧王入了殮,才勉強出來招待一下吊客,也不過略略敷衍了幾句,朱宸濠就先腳溜了;朱宸潯也耐不住性子,打一個招呼,也一溜煙出了後門。

寧王的兩位世子別的方麵卻很踴躍,雖然辦葬事太不積極。寧王還不曾出殯,兩位世子就已大爭大打起來,為了爵位為了美人。照例寧王一死,襲爵的應是朱宸潯,可朱宸濠卻想這王爵想得很苦。而朱宸潯對於爵祿倒不放在心上,他和朱宸濠勢不兩立的重要原因是嬌奴。就這樣,弟兄二人,一個覬覦爵位,一個誌在美人,於是就互顯起暗鬥明爭的手段來。朱宸濠就把寧王的死耗瞞了起來,暫不奏知朝廷,所以襲爵的上諭始終沒有下來;而朱宸潯則在和他的黨羽們密謀如何把嬌奴弄到手。

朱宸濠得到心腹密報後,一麵要謀奪爵位,一麵又要照顧那嬌奴,於是那天他一狠心,就與幾個心腹私下商議,幹脆把嬌奴弄出藩邸,另用金屋藏起,免得朱宸潯別生枝節。他手下人提醒說:“這事須要秘密,否則子納父妾,於名義上不好聽。”於是朱宸濠就酌議好了,備一頂軟轎等在藩邸的後門,預先囑咐好了嬌奴在三更天,乘人們都在熟睡,悄悄地出邸登轎,去朱宸濠的私宅。

一切按照計劃行事,押轎子的仆人到了藩邸後門,可直等到了四更多天,仍不見嬌奴出來。又等了一會兒,天色已將破曉,仆人隻好抬著空轎子回來,朱宸濠知道有變,慌忙趕入藩邸,卻是桃花人麵,玉人已不知哪裏去。朱宸濠頓時急得滿頭是汗,氣得咆哮如雷,四下一打聽才知道,原來他朱宸濠欲藏的嬌嬌,被朱宸潯也如法炮製地貯存於金屋之中了,隻不過是朱宸潯派人早一步到來,讓嬌奴誤上他的轎被抬走了而已。

朱宸潯得了嬌奴後,滿心歡喜,立時就愛個瘋狂。不想第三天,喝得酩酊大醉、正想再與嬌奴瘋狂一夜的朱宸潯一回到私第,就忽然狂嚷著腹痛,在地上滾了一會兒後,就七竅流血地死了。

朱宸潯死後,不給父親發喪的朱宸濠竟來給哥哥發喪,在把他老子的二夫人嬌奴據為已有的同時,對外發布了寧王朱覲鈞無疾而終以及寧王朱覲鈞的長子朱宸潯暴疾而死的消息。果然朝廷得到寧王朱覲鈞逝世、世子朱宸潯暴斃的奏聞後,聖旨就如朱宸濠所願地降下了這樣的內容,由朱宸濠理所應當地襲爵。

3、好一棚大煙火

朱宸濠自襲爵寧王後,就開始私蓄勇士,常常強劫良民妻女,又為獵豔計,特意從高麗弄來一座錦椅,椅的四圍都垂著繡緞的錦幔,底下則藏著機栝,如遇到倔強的婦女,哄她坐到椅上,將機栝一開,任是力大如牛的健婦也弄得骨軟筋疲無力抗拒,隻好聽人所為了。寧王於是把這個座椅叫“銷魂帳”。直到寧王作叛事敗後,這座“銷魂帳”才被王守仁經略所毀。

寧王朱宸濠自小輕佻無威儀,術士李自然、李日芳等卻說他龍姿鳳表,可為天子,又作祟說南昌城東南,有天子氣。沾沾自喜的朱宸濠於是就在上麵下功夫了。當時正是劉瑾得誌,朱宸濠就遣中官梁安車載了金銀二萬到京賄通,於是奏準改南昌左衛為寧藩護衛,且準與南昌河泊所一處,朱宸濠於是得以養兵蓄財,陰圖寶器潛竊大國。

劉瑾伏誅後,兵部議奏,又將朱宸濠的護衛革去。朱宸濠心中怏怏不樂,越發謀變謀得急了。謀變的同時,他知武宗愛玩,就特意於元宵節前,獻入奇巧燈彩,而且還派遣下人入宮懸掛。

武宗一見依簷附壁,張著數十百盞異燈,不禁大加讚賞。這個不待日後現在就以荒**和荒唐而聞名的正德皇帝,在公元1514年的正月元宵節的那天晚上,乾清宮因玩寧王朱宸濠進獻的花彩燈而失了火,彼時他正在去豹房的路上,猛然聽得人聲鼎沸,警鐸亂鳴,不知何故,忙跑向院中仰望,但見一片紅光,衝達雲霄,把全院照得通紅,又走上平台觀看,那火勢越燒越猛,遠近通明。

回顧火光燭天,武宗反而戲笑著說道:“好一棚大煙火!想必是祝融氏趁著元宵,也來點綴景色哩。”

所以絲毫不必意外的是,就在朱宸濠的反心已昭然若揭的時候,這位特等紈絝標準頑童皇帝卻在是年八月帶了那位銷魂的劉貴人和最擅長搖尾巴、且胳膊與大腿又都柔軟如綿的俊美江彬並護駕官李龍、將軍楊少華、蒙古衛官阿育黎、侍衛鄭亙、右都督王蔚雲、女衛護江飛曼一行二十餘人渡江南行,名義上是南征。當然他的理由還是從大臣的奏折中提煉出來的,那位大臣痛切地陳說:寧王自複護衛以來,騷擾閭閻,鈐束官吏,禮樂政令,漸不出自朝廷。臣恐江西之患,不止群盜也。

這樣痛切陳詞的奏折在那位特等紈絝標準頑童的皇帝那裏就變了味道,他借題發揮說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必須得到就近之地指揮戰鬥,因為他頗知兵法,而且屢立不世之奇功。

4、遇刺

不日到了石頭城,早有金陵守臣裕王耀焜、蔚王朱厚煒及大小官員前來接駕。正德帝和裕王、蔚王並馬進城,到了金陵行宮前,蔚王正要扶正德帝下坐騎,這時城中百姓都扶老攜幼地前來瞻仰聖容。

忽然人叢中疾竄出一個漢子,接著一道寒光就飛向了正德帝,將軍楊少華眼快,急拔腰刀去抵禦,可哪裏來得及,素知兵法屢立不世之功的正德帝也慌了,他一頭就栽下馬來。“嚓”的一聲響,鮮血噴射,人早已中刃落馬。

李龍和楊少華、王蔚雲、鄭亙、愛育黎、江飛曼等截住刺客撕殺起來,刺客挨了李龍一刀後倒地,楊少華忙上前按住,護駕禁卒七手八腳地捆起來,這時正德帝已避入行宮。受重創氣息奄奄的皇弟蔚王朱厚煒剛進行宮大門,還不沒等得到殿上,就兩腳一伸,嗚呼哀哉了。正德帝馬上就垂下來了真誠的淚,他的淚水永遠是真誠,他從不會假模假樣的,這和他的太祖太宗這些代代世世的皇帝祖宗們完全不同,這一點的不同讓這個特等紈絝標準頑童皇帝在另一層的價值體係裏顯得非常可愛,也完全高過他那些太有建樹的祖宗們。臣下忙勸慰說:“刺客本意行刺皇上,不想刀中蔚王,這也是皇上的福大,陛下就不必過於悲傷了。”

江彬護了劉貴人這時剛剛趕到,這隻喂得膘肥體胖的狗一看獵物已然到手,為了表示自己的耿耿忠心,它馬上就躍上前去對那隻已捆綁就緒的階下囚大吼大叫大撲大咬地狂吠攻擊不停。於是那個直立不跪的刺客的膝蓋處頓時鮮血淋漓,這是江彬一刀紮進去的結果,誰讓江彬喝令他跪下而不聽呢;然後江彬又怒喝道:“皇上德沛乾坤仁施天下,四海之內誰人不感恩戴德,可你無怨無仇的,卻膽敢在行刺聖躬,你受何人指使?據實供來!”

刺客在疼痛中朝著狂吠的江彬一瞪眼,說:“老子要刺便刺,沒受誰的指使。今日被獲,算老子晦氣。快把咱的頭砍了,不必多講,否則咱可要罵人了!”

正德帝才待要說什麽,江彬就插言道:“這種渾人交給地方官去嚴刑勘讞就是了,何必陛下親鞫?”正德帝點頭,由李龍把刺客帶下去,交給南京都僉劉建山,著訊明回奏。

劉建山對刺客嚴刑拷問,審得該刺客名叫李萬春,係受寧王朱宸濠的指使,以前在京師就假借鬥鵪鶉為名曾行刺過一回,那次也是這位好玩胡鬧的特等紈絝標準頑童皇帝給他創造了機會。

當時劉瑾讓小皇帝知道不僅能鬥雞而且什麽鳥兒都能鬥,而且更好玩更厲害。此後好長一個時間裏,正德小皇帝都讓宮中的內監每人畜養一隻鵪鶉,做個黑布囊掛在頸子上。所以到了清代,太監進出茶坊酒館,多胸囊鵪鶉,此皆明宮遺風。同時正德帝還下旨,凡民間有佳種的鵪鶉,能獻進宮中贏得皇帝所畜養的那隻叫玉孩兒的鵪鶉,賞給千金。於是滿京城裏的人都想發這筆橫財,而且外方各地的人也紛紛來獻鵪鶉,由管門的太監一一遞入宮裏。

那天劉瑾又領來一個江西口音的外方黑漢,他借著鬥鵪鶉的機會,見到那位隻知道玩就會玩的小皇帝,於是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霍地從口中掣出一口劍來,颼的一下子就就向正德帝剁來。

虧得正德帝眼快,慌忙閃開,階下的侍衛甲士一齊上殿來捕刺客。黑漢卻哈哈大笑一聲,聳身上了殿簷,眨眨眼就已去得無影無蹤了。

如今這個黑漢子是受寧王朱宸濠指使的第二次行刺。劉建山錄了口供,據實上聞。正德帝聽了大怒道:“宸濠行輩是朕的叔父,朕未曾虧待他,為什麽他一再派人暗算於朕?”這問題的答案簡單得連小孩子都感覺不必回答,可這位真誠的紈絝頑童皇帝卻一直在自問著,同時他憤憤地傳諭把李萬春磔屍,並頒知江西巡撫張欽監視朱宸濠行動,待禦駕還京再行發落。

5、劉貴人命遭桃花劫

可事實上,正德帝一點還京的意思也沒有,隻管在金陵翱遊各處名勝,因怕招搖耳目再引來刺客,就改扮成商人模樣,一路上正德帝自稱朱壽,劉貴人改稱劉夫人,每到一處寺院道觀都施舍很多,凡寺裏觀中的佛像繡袍、神龕繡幔等一例更易,有“朱壽、劉夫人同鑄”字樣的銅製鍾鼓於天寧寺至今猶存的。

那一天,正德帝遊覽雨花台,雨花台在江寧縣的南麵,雄據在岡埠的最高處,遙眺大江,好似長蛇盤繞一般,下瞰石頭城,小若盤匜。正德帝臨高四矚,不覺胸襟俱曠。細辨民間廬舍,類滄海之滴水、太倉之粒粟,誠所謂登泰嶽而小天下。見景生情,正德帝那長置久閑不用的智慧就化作了一首詩:

遙從山北望江南,秋色西來天蔚藍。

城市餐霞雲夢樓,回首遠瞰洞庭柑。

澎湃騰濬走江聲,二道長垣雁齒橫。

古寺至今風雨夜,鐵沙依舊照波明。

正德帝吟罷,就令楊少華逐字用劍鐫在石上,算是登臨紀念;然後率劉貴人等下了雨花台,再上聚寶山。

聚寶山就在雨花台的側麵,山上的細碎小石光華晶瑩好似寶石,澄黃若瑪瑙,碧綠如翡翠,顏色鮮豔又燦爛,因此被稱為聚寶山。遙望聚寶山,其山勢高出雲表,山形很是巍峨巉峻,但走上去遊覽時卻並不難行。到了山顛,俯瞰金陵城中,真是了如指掌,猶如三國黃忠之奪定軍山必先爭天**山以登覽獲得的效果,當然江寧的聚寶山也原為兵家必爭之地,聚寶山如其有失,金陵就在囊中了。

正德帝眺望了一會,徘徊讚歎,又遊覽了山麓的梅岡。岡上正值黃花遍地,香鬱襲人。正德帝折了幾枝黃菊,戲笑著給劉貴人簪在頭上。梅岡本是江寧勝地,到了冬天,梅花數十株,芳馥之氣四溢山麓,雅人高士踏雪尋梅絡繹不絕。正德帝流連半晌,才循路下了梅岡,又在山村裏玩了一圈,但見男耕女織,孜孜不輟,不覺歎口氣道:“今日得以目睹鄉景,方知黎民勞苦以生財,供國家征取賦稅,且還安然不以為怨,這樣的良民真真讓人感動啊。”說到這裏,不覺中心有感,又詠了幾句山韻即景詩,什麽:

鄉村峽道路回環,滿地茱萸碧水灣。

蹊徑踏來遊未倦,回瞰又見小金山。

正德帝就這樣一路遊覽,隨處題詠,都由江彬記了下來。回京之後,經翰林學士毛嗇刪整,刊行禦製南遊詩集。

這時劉貴人已腿軟足弱得行不動走不了,楊少華便去喚了一乘轎椅來給她乘坐。看看到了牛頭山下,那山有兩個尖峰,遙遙對峙,叫做雙闕。東西兩峰矗立霄漢,好似牛角一般。宋時金邦入寇,宋將嶽武穆曾於牛頭山下埋伏了幾千健卒,大敗兀術雄兵十萬。正德帝親自尋到了當年嶽武穆殺賊處與紮營的遺跡,欷歔憑吊,徘徊歎息道:“嶽氏忠心,至今猶傳芳名。如此看來做臣子的忠心報國,原不會錯!”就又中心有感,而吟了一首七絕刻在山石上:

春秋昔傳古名相,清風今播宋賢良。

曆朝祠宇都寥落,撫讀殘碑字幾行。

經過牛頭山,是一個大市集,叫做集賢村,正是當年嶽武穆屯兵禦寇處,可惜其名已更,而古跡也淹沒不彰。到了集賢村中,卻見鄉民童叟婦女都打扮得衣裳整潔,紛紛往村西去,象赴什麽集會。正德帝令江彬上去一探聽,鄉民們聽不懂他的關外口音,而江皇犬又態度蠻橫,兩下險些兒打了起來;楊少華忙和和氣氣地上前去打圓場,並乘機問明了緣故。原來這天恰是鬥姥誕辰日,白雲長老在西村的荒寺裏開壇講經。據說他和梁武帝時的寶誌法師一樣,講到了妙處,天上會如降雨一樣落下花片兒來,沾一瓣在身上,就可以延年卻病祛除不祥,所以舉村如狂。

最是好玩的正德帝對這個熱鬧當然不會不瞧。走了有半裏多路,一座黃牆慘淡的大寺院赫然呈現眼前,其時寺前的人已擁擠得水泄不通,幸而大寺四周都是荒蕪空地,空地上滿搭著布棚帳篷賣茶賣食的,凡是酒肆萊館有的,這棚篷中就一應俱有;西邊的草場上都是一群走江湖的,什麽練拳的、賣狗皮膏的、走繩索穿火圈的、針灸的、按摩的等等星羅棋布。再瞧那座寺院,門上匾額的字跡多半剝落,隻隱隱辨得出“上方禪院”四個大字兒,原來是座年久失葺少修的破敗枯廟。寺門口擁著的人一個個仰高了脖子、大張開著嘴,兩隻眼睛直向寺中瞧。

正德帝也要看個究竟,隻是擠不上去。李龍就大吼一聲,兩臂往四下裏一揮,那些百姓多數都跌跌撞撞,一時避讓不迭的則被李龍推倒在地,眾人齊聲大罵起來。李龍也不去睬他們,隻管護著劉貴人的轎椅往寺中直衝進去。後麵接著是楊少華當先,江彬斷後,護正德帝進了寺。

進到寺中,是一帶長廊,大雄寶殿還在裏麵,於是就再把眾人分開。長廊走完,就是大雄寶殿了。殿上設著一座三尺高的經壇,壇上四麵坐滿了僧人。正中一隻長案,供著諸佛菩薩,一截齊地擺著九隻銅香爐,爐中香煙縹緲,僧眾寂靜無嘩。經壇是南向的,壇的後方設有蓮花寶座,虎皮氈子,繡花墊褥,座下放置著一對金漆獅子作為踏腳。這時座上空著,講經的長老還沒有登壇。壇下四周排列著百來把繡墊的緞椅,大約是給本邑官眷和紳士眷屬們坐聽講經預備的。有十來個知客僧在壇後的木凳上坐著,以分男女的界限。至於那些平常百姓,就隻好在大殿廊前廊下站立著聽了。壇前有七八尺高的大香爐子,焚著滿滿的一爐絳檀,煙霧迷漫,一會兒來聽經的官眷紳屬們都熏得眼淚鼻涕刺刺扯扯地揮個不住。

這時一個小沙彌飛奔下來,對壇中的首席和尚附耳講了幾句,就又匆匆進去了。首席和尚拿起槌兒當當當地連擊三下玉磐。下首的和尚也把木魚敲響相應,接著撞鍾擂鼓,霎時間鐃鈸鑼鼓一齊敲打起來。經壇上共有四十九個和尚,壇下擂鼓打鍾的小和尚不在其內。這四十九個和尚每人手裏敲著一樣法器,丁咚堂啷地響著,震耳欲破。

在眾器響亮雜遝之中,忽聽又清越又尖銳的一響,這眾濁中的清磐立時衝破了嘈雜,超出眾法器之外。鑼鼓鐃鈸不約而同地戛然停住。清磐再鳴,繼這磐石聲而起的是幽靜的絲竹聲音了。什麽笙、簫、管、笛、胡撥、琵琶、箏篌、錦瑟,悠悠揚揚奏起,如風鳴如鶴唳,雖皇帝春祭時的細樂也不過如是。細聲齊作後,眾人知道那個長老快要登壇了,就瞪圓了眼地爭著瞻仰佛容。

不到一會,聽得殿後院中也一樣地奏著細樂,接著就有十二個小沙彌衣穿五色百家衣、禿頭、黃鞋,手裏各掌著六對大紅紗燈;隨後是十二名的知客僧,法衣黃帽黃鞋,手中都提著香爐。

這樣一對對地在前走著,導引那長老上壇。眾聽客一齊站了起來,但見那長老年紀不滿三十歲,麵如滿月,唇若塗朱,雙目有神,長眉似蠶,更兼懸膽鼻,方口大耳,頭戴紫金毗盧帽,兩旁垂著繡花套雲的飄帶,衣一襲雲錦繡金光華燦爛的袈裟,足登銜環燉形的朱履,雙手白得和粉琢的一樣,手上套著一串雲母念珠,上綴舍利子九枚,光芒四射,奪目逼人,念珠下端垂著馬鈴式的一顆紅櫻。

這一副打扮就先已和平常的僧人不同,加上長老相貌不凡,往經壇上一坐,誰不讚一聲真的如來轉世!長老上壇後,誦召神咒一畢,就開卷講大藏寶詮。

他一邊講著,兩隻眼珠兒一邊向那群粉白黛紫的貴女子座中亂瞧,忽然他看見了鶴立雞群不同凡豔讓征麗無數的正德皇帝都一下子就被征服了的美貌劉貴人,長老立時現出一副完全不是表演出來的逼真逼得和真的一樣的吃了一驚的表情,然後立即停止講經,親自走下壇來,向劉貴人連連打著稽首說:“女菩薩是菩薩的化身,小僧何緣,乃蒙菩薩駕臨,真是萬幸!”

說罷便請劉貴人進後院,要行香花供奉之尊敬大禮。李龍給弄得莫名其妙,而劉貴人早被長老說得心動,腳下不由自主地就隨了那長老同入後院。

碧軒晴窗,室內潔無纖塵,書架上片簽滿列。庭前三四枝鳳竹,一株老幹槎椏的虯鬆。階下種著半畦的黃菊,正在放華時候。這樣幽靜清寂的好去處,的是隱士高僧所隱之居,紅塵不到,樹碧花又香。

那個長老領著劉貴人走進這間靜室裏麵,靜室的南麵還有一扇隱蔽的側門,啪的一聲,室門在他們進去後就自動地緊緊關閉了。

外麵聽講經的本邑縉紳並縣丞薑菽水遠遠地跟著長老到了後院,背後護衛官李龍、正德帝、江彬、楊少華等也隨著進去,還有在經壇外的許多百姓,都似潮湧般擁入殿內。

正德帝進了院中,不覺詫異於寺院的外貌好似多年頹圮的荒寺,這個內院卻髹漆得金碧輝煌。庭中鬆柏參天,階下植著無數的奇花異卉,架上的鸚鵡聲聲喚客,晶盆中養著金魚,書案上狸貓打盹。庭院深深,落花遍地。正德帝失聲讚道:“好一座院落!”

還是江彬嗅覺靈敏:“那和尚別是不懷好意吧,得緊跟著他,保護劉夫人要緊。”一看正德帝點點頭讚同這話,李龍和楊少華就大踏步上前。這時那些紳士和縣丞都走入靜室,人多地狹,頓時擁滿了一屋。到楊少華與李龍掙著擠進靜室時,早不見了長老和劉貴人,他們忙舉頭四顧,才瞧出靜室的南麵還有一扇隱蔽的側門,隻是此時正深深地關著。

這時早有人嘩然非議:“青天白日,和尚領著良家婦女進去就閉門不出,算怎麽回事?快快叫開門!”縣丞薑菽水很是迷信那個高僧長老,真的以為那個劉貴人就是真的菩薩化身:“你們且莫慌,再等一會兒看看!我想那個長老定是施展什麽佛法,不然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就妄引婦女入室,諒他也沒有這樣的膽大。”

大家聽了薑菽水的話,都感覺有理,可李龍忍耐不住了,他邊咆哮著吼罵,邊和楊少華並力向前,擂鼓似地敲門。可敲了半晌,也不見那長老來開門。李龍飛起一腳,轟的一響,那扇側門早倒了下來,他搶身先進去,見室內陳設幽雅,案堆詩書,壁懸琴劍,花種階下,樹植庭前,人到了這裏,幾疑別有洞天。隻是哪裏有什麽長老?劉貴人更是影蹤毫無。

聽說不見了劉貴人,正德帝急得連連頓足,眾紳士也都大大詫異:“怎麽會沒了呢?難道那和尚有隱身術嗎?”正在鳥亂中,忽聽楊少華叫道:“逃了!逃了!”眾人一致看去,隻見楊少華一手托著畫軸,畫背後有一扇小小的石門,平時用畫掩蓋著,大家隻當是牆壁。

縣丞薑菽水立在一邊不住地咋舌,正德帝則萬分憤怒,楊少華與李龍已飛奔出寺去追趕,半晌先後回來說,村東村西都找到盡頭,沒有和尚與劉夫人的蹤跡,並且村中百姓也沒有人見有什麽和尚走過。

正德帝立時就怔住了,好一會說不出話來。江彬也木立不知所措,李龍一眼瞧見縣丞薑菽水,一把就將他抓住道:“主家的夫人不見了,你去給找出來,否則定不饒你!”

薑菽水立時就發起了縣太爺的威怒,他的兩個差役立刻就聞喚而來撲李龍,不想反被李龍抓住,一手一個,往人叢裏直摔了出來。外麵馬上就又搶進五六名捕快,袖裏各拿出鐵尺等器,蜂擁上前廝打。

院裏的眾紳士和百姓嚇得四散而逃,排山倒海地奪門奔出,院門前向裏擠著的許多人退後不迭,跌倒的、踩傷的很是不少,霎那間人聲沸騰。大殿上的四十九個和尚仍是很恭敬地侍候在壇上,女客座上的官眷們也仍端坐,雖然已開始交頭接耳地私議。忽聽得內院哭喊聲並作,眾人紛紛湧出來,以逃離此地,後麵跟著大隊人馬在撕殺。人多地窄,經壇轟然一聲被眾人擠倒,四十幾個光頭僧從壇上直跌進官眷堆裏,於是貴婦們和光頭們擾做了一團。有幾個光頭跌得額破血流,也有被壇上銅香爐壓傷的,有的被壇前的大鼎灼傷。最苦的是一個小和尚,光頭正戮在蠟燭杆上,頓時鮮血淋漓昏了過去。

而李龍正把那些捕快由內院打到外殿,打得高興,不管是誰逢人便打。殿上殿下的秩序更被他擾得混亂得不可收拾。楊少華深怕傷了無辜百姓,忙來勸住他,然後兩人一同去尋武宗,正德帝見了他們,沒精打采地決定先回去再說,因為劉貴人恐非一時能尋得到。

正德帝一行出了內院,這時大殿上的眾僧也走散了,官眷們也都去了,惟有經壇依舊倒在那裏,鍾磬法器之類的滿地都是,香燭果品並供神的素饌狼藉殿上。

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正德帝一路上再也無心觀覽風景。到了金陵行宮,時已萬家燈火。正德帝上殿一坐下,就命江彬草諭,命江寧縣偵緝妖僧,並將縣丞薑菽水捆赴南京都督府,治以故意縱盜罪,誰讓他一再強調等一會兒再說,硬是相信那個長老定是在施展什麽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