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君聖主風雲風月事2

5、一個塞外的美麗傳說

被明王朝人稱作悍酋的韃靼部小王子其實是諸部落中的雄首佼佼者。英宗時代的韃靼部酋雅失裏是個蒙族的老王爺,資望和實力都在各部族之上,可惜雅失裏死後,他繼立的兒子馬拖孩卻是個沒用的庸夫,被瓦刺部的乜先殺得七零八落。馬拖孩走投無路,隻能來通好明廷。偏偏遇到了總兵周鈺,他以自己平生最擅長的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開了關又把馬拖孩大殺一陣,斬了五六百顆首級,並獲器械馬匹千餘件,然後去向朝廷報功請賞,說外寇恃強犯邊,被他平定下來。

可憐馬拖孩受此大創,不久就一命嗚呼,臨死前,他的最恨倒不是瓦刺部的乜先,而明王朝明軍。韃靼部就此一直衰敗不堪,直到馬拖孩的孫兒失裏延就是著名的小王子才讓韃靼部重又強盛起來。小王子失裏延多智善謀,又是少年英俊,而且騎一匹胭脂馬、使一枝鉤鐮槍,衝鋒陷陣勇不可當,因此漢軍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小溫侯。

小王子失裏延的複興部族之路可是走得非常艱辛且又充滿了戲劇性,他巧妙地利用各部族之間的矛盾,讓自己的實力一點壯大,然後在聲勢大振、小部落紛紛來投靠、兵強馬壯將勇糧充的時候,小王子失裏延想起了慘遭明軍暗算的祖父馬拖孩,攘臂跳身大叫道:“不趁此時報仇,更待何時!?”幾經交手,小王子失裏延一路得勝,又是經攘數年,直到王越率兵出剿,才終於大敗小王子於青蔥嶺。

捷報到京後,當時的成化十六年的憲宗皇帝授王越為三邊總製,明代時將甘肅、寧夏、延綏稱之為三邊;著其擁兵坐鎮。後來因受汪直私黨之嫌,王越被貶職家居。新換上的三邊總製遠遠震不住胡人,於是在孝宗九年,小王子又大舉入寇,邊疆岌岌可危,孝宗下諭起複王越原爵,加征北大將軍,統師往撫三邊。

果然虎老威猶在,雖然小王子善於用兵,雙方的交戰曆經了兩年多,到底還是王越把小王子殺得大敗,並且直追到賀蘭山下,將小王子的眷屬獲住,而小王子自己早已率領數十騎北遁而去。王越為討好皇上,就特意把小王子的愛妃王滿奴獻上,害得兩人天各一方,寸心欲斷。

王滿奴自小父母雙亡,還不到十二歲就被賣給了一個漢人王英當使女。王英在塞外是個很有麵子的富商,專門巴結各部族的酋長,以使自己借此立足。十八歲的王滿奴如一朵鮮花正初放,亭亭又玉立,朱顏傾城,豔麗如仙。王英自然垂涎,不時想染指。但他的那位蒙古夫人阿軏氏防範嚴密,一直不得下手,阿軏氏長遠考慮到禍水在家終非了局,於是就讓王滿奴認自己做了義母,然後將她遣嫁給毛列罕部酋莫都魯作第二房福晉,滿蒙人稱王妃為福晉。王英懼怕他夫人,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佳人歸屬他人懷。

莫都魯自娶了王滿奴,大福晉和三四個愛姬就在他的眼中變成了糞土。王滿奴要怎樣,莫都魯無不依從,香口中的命令比皇帝聖旨還要好使,執行得還要認真。王滿奴喜歡行獵,莫都魯當然親自奉陪,又特地去北方搜羅最佳的坐騎。好在塞外有的是牛馬牲畜,不多幾天,部屬中獻上十匹高頭細足的大宛馬來。其中的一匹良駒生得紅鬃赤駿,遍身如火一般紅,自頭至尾並無一莖雜毛,嘶聲甚是洪亮,平常的馬聽見它的嘶聲就嚇得倒退。

莫都魯非常高興,回帳挽著滿奴的玉臂一同出來看馬:“我替福晉備下了一匹最好的坐騎在這裏,隻是恐怕你沒這勁兒騎坐它……”

寵愛中的王滿奴把粉臉一扭,小嘴一撅:“貝勒爺不要小看人,等我來試騎一會兒,你看我能馴服它不能!”邊說邊盈盈地走到馬前,莫都魯早令小軍校給扣上了絲韁,安了嚼環,又放上一個明朝皇帝欽賜的紫金雕鞍。一雙蟠螭金踏蹬,馬項下係了一顆鬥大的紅纓,再綴上二十四個金鈴。這一裝束,那馬愈顯得偉駿不凡。王滿奴頓時滿心喜愛,也不要人扶持,撩起繡袍,踏上一足,翻個身兒就已輕輕地跨上雕鞍,莫都魯忍不住喝了聲好,王滿奴早舒開玉臂,帶起絲韁,隻略略地一抖,那馬就放開四蹄,往碧草地上風馳電掣般跑去。

莫都魯怕王滿奴有閃失,忙喚過幾個近身護兵,選了三四匹好馬,飛也似地趕上去保護。可三四護兵轉眼就不見了騎著快馬的王滿奴,他們在後麵直趕得滿頭是汗,也不見王滿奴的影蹤。護兵們慌了,一齊鞭馬猛追的同時,一邊估計東邊是河,王滿奴不會去的,正北有百來裏的沙漠也不大有可能,隻有西麵的土岡那裏,可護兵們趕上了土岡子向北望時,卻見土岡子那邊也是漠漠無際的沙漠空地。四下都翻遍了,隻得回去向莫都魯報知王滿奴失蹤的事。

莫都魯一聽,立刻就親自帶了五六十名健卒,向西邊的土岡子下的五六十戶人家搜查,可任憑找穿了帳篷底,也休想尋得王滿奴的一點影蹤。

逞強的王滿奴不知道性子暴烈的馬一經跑出火來,就不肯受人的羈勒,非得把氣力跑完了才能住足。馬背上的王滿奴在愈跑愈快中,隻覺得耳邊呼呼風響,睜開眼來,什麽也瞧不清楚,隻得頭昏目眩地伏在鞍上不住地喘著氣,任那馬兒騰雲駕霧地猛跑。正在王滿奴昏昏沉沉的時候,忽覺身體兒已離了空,有人在她耳畔低低喚著,微微睜開星眸一瞧,卻是個陌生男子一手扶著她,溫和地笑道:“姑娘不要慌,那馬已被我扣住了,你且定一定神吧!”

王滿奴一下子把心放下了,於是重又閉上兩眼,那男子就輕輕放她在躺椅上睡下。然後王滿奴在矇矓中,感覺又有人攙扶她起來,接著一陣杏仁香味觸鼻,似有杯子湊在口邊,滿奴不覺櫻唇輕啟,喝了幾口,仍又倒頭睡下了。過了大半天,王滿奴才遍身鬆爽,雖然骨節仍是酸痛。王滿奴睜眼一瞧,見自己臥在一個碧油鮮綠的帳篷裏,帳子雖然不大,卻非常地清潔。中間擺設幾桌,沿壁擺列幾座書架,一張精致的胡床,床邊懸掛著琴和劍,她不禁心想那個救美的男子斷非俗人。一回頭,顧盼四處的眼神正瞧見方才的男子在含笑呆呆地瞧她,羞得王滿奴忙掉過頭來,欲掙紮起身,可手足都是軟軟的。那男子一見,忙溫柔地扶起滿奴,安慰道:“姑娘受驚了,還是休息休息再起來吧,我這就送姑娘回去。”

王滿奴的芳心中又感激又是害羞,再偷眼看那男子,年紀至多不過二十多歲,生得麵如傅粉,唇若塗朱,隆準廣額,長眉入鬢,兩眼有神,英姿奕奕,更兼他溫和的笑容,和彬彬有禮的溫存,愈顯出一派霽月光風之概,讓滿奴不由得心上一動,暗想他若和莫都魯比起來,真是烏鴉比鸞鳳的天淵之判了。而他殷勤扶持親遞湯水,竟那樣地溫存多情,也是男子中少見的,王滿奴想,一個女子能嫁到這樣的好丈夫,才算不枉一生。

滿奴心裏想著,不覺已紅暈上粉臉並眉梢,於是兩人低頭默默不語,後來不禁相對了一會,看看帳外紅日西斜,時候不早了,那男子說送王滿奴回去,可王滿奴的兩條腿還是一點勁兒也沒有。還是那個少年男子挽住了滿奴的一隻玉臂,扶持她出了帳外,兩匹一樣的紅鬢駿馬正同係在帳篷鹿角上。

金蹬雕鞍的是王滿奴騎來的,那男子先去解了絲韁,慢慢地攙王滿奴上馬,然後自己也一躍登鞍,一手代帶住王滿奴的韁繩,兩人並馬而行。桃花馬上,一對璧人樣的美男女;一路行來,誰不羨慕一聲。

王滿奴聽得芳心亂跳,兩人也就漸漸地聊了起來,她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少年正是老王爺雅失裏的後裔失裏延小王子,現在因為部落衰落而投靠到了莫都魯的部下,已由小兵升為巴羅了,巴羅在蒙語裏是牙將也就是勇猛的意思,猶如滿人之謂巴圖魯。王滿奴早就聽莫都魯常常說起小王子的勇猛,出征各部,每戰必勝,莫都魯視他為左膀右臂。

自古美人自愛英雄,英雄也終憐紅粉。王滿奴和小王子兩人不知不覺就在好感上,更增了一層愛慕,兩個人騎著馬,肩摩肩兒,已比剛才親密了許多。

正這時,猛聽得腦後暴雷似的一聲大喝,當先一騎飛來,正是莫都魯,身後隨著五六十個如狼似虎的勁卒,不由分說,眾人一擁而上把小王子拿下了,嚇得馬上的王滿奴花容失色,不住地索索發抖。莫都魯看了著實憐惜,忙兜轉馬頭,和王滿奴並騎立著,一腳踏住了鞍蹬,霍地將滿奴擁抱過馬來,笑著安慰她道:“你不要驚慌,失裏延那小子無禮,我這就把他砍了,不幹你的事。”

王滿奴垂淚道:“失裏延並未無禮,我如果不是幸遇到他,此刻怕是見不著貝勒爺了。”然後就把騎馬溜韁的經過說了一遍,莫都魯哪裏肯信,仍是命手下從騎將小王子帶回去監禁。

莫都魯這天晚上,又在帳中設宴,可他懷裏的王滿奴卻愁眉不展,杯不沾唇,莫都魯詫異地問:“福晉敢是有什麽心事嗎?”王滿奴不禁撲簌簌地流下淚來,噗地跪在莫都魯麵前,驀地從懷中掣出一口寶劍,含悲帶咽地說道:“貝勒爺先把我砍了吧!”在莫都魯驚且心疼中,王滿奴朗聲道:“小王子的確冤枉,貝勒爺如果殺了他,我必被人譏為不義,所以還不如早死了幹淨。”

慌得莫都魯忙來奪住正在往王滿奴喉間抹去的劍,同時把滿奴扶起來安慰她:“福晉不要心急,殺不殺的,咱們且慢慢地商量商量再說。”然後莫都魯隻管一杯杯地飲著,半句也不提殺還是不殺。

冰雪聰明的王滿奴明白莫都魯的心,本來他一見王滿奴與小王子並馬而行,就已吃了大醋,這時又見王滿奴肯舍了性命來保小王子,自然越發狐疑。於是王滿奴趁風轉舵,也如沒事一樣,左勸一杯右勸一杯,直到莫都魯喝得大醉,王滿奴扶了他入寢。

而這時的小王子囚在監中,暗想自己救人得惡報為好而成怨,不禁唉聲長歎,細聽譙樓正打四鼓,眼看天色一明,自己性命就要難保,想想祖父大仇未報,部族尚未興盛,而自己空有七尺之軀,卻就這麽枉送了性命,思來想去,不覺心裏似滾油熬煎,也忍不住流下幾滴英雄淚。

突見監門呀地開了,閃進一個手持寒光閃閃的寶劍的人影,小王子心中暗歎一聲:“完了!完了!莫都魯派人來殺俺了。”猶未暗歎了,卻見那人早將他的鐐銬削斷,然後把寶劍交給小王子,再一隻手牽住他的衣袖就往外走。

剛走出牢門,帳篷前立著兩名巡邏卒,小王子揮手一劍一個砍倒了,然後兩人飛奔出帳,在將沉未沉的淡月下細瞧那人,正是王滿奴!此時不暇細說,兩人一口氣走了三十多裏,王滿奴雖是未纏的天足,可到底女子力弱,漸漸地走不動了,於是小王子背著她趕了一程,待到天色破曉,已到了馬因賽部落那裏。

馬因賽部落酋長正與毛列罕不睦,自然就在意料中地收留了小王子。莫都魯聞知大怒,立刻驅了部屬,和馬因賽部交兵。小王子以自己的大智大勇,幫著馬因賽部把毛列罕部滅去,殺了莫都魯,總算是和王滿奴,得以有情人終成了眷屬。然後沒用多久,小王子又翻了臉,推說替毛列罕部複仇,滅了馬因賽部,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早在祖父輩就失散不存的韃靼部落終於又重新建立起來了,並且聲勢日盛一日,屢屢入寇明邊,一時很為明患,直到被王越殺敗。

6、美人頭

因為被虜的眷屬裏有那位花豔玉潤的王滿奴,小王子如何舍得,忙去向幹羅西部借了兵來追,可不想王滿奴早已被王越獻入京師。小王子又上疏明廷,願納金珠寶物,贖回王滿奴,更不想孝宗閱了奏牘後,批答不準。因為這時孝宗對幽禁在深宮的王滿奴還是不死心,每天都囑咐老宮人去慰勸王滿奴回心轉意,並且還讓把小王子求贖被皇上駁回的事告訴滿奴,以絕她的念頭。

最最讓人想不到的是,王滿奴聽到這個消息後,嗚嗚咽咽,直直啼哭到深夜。老宮人直勸到了深夜也沒停止,她又實在太困,就自己到一邊偷懶去了。於是第二天一早,親自去看王滿奴的孝宗才跨進宮門,就見老宮人捧了一顆血淋淋的美人頭,跪下稟奏說王滿奴已自刎了!

孝宗大吃一驚,立時嚇得倒退了幾步,半晌才追問起那個老宮人,王滿奴何以自刎,那老宮人淚汪汪地回稟:“昨天的晚上,婢子侍候著王滿奴夫人安息,不想約莫有初更的時候,王夫人忽然起來,喚婢子到榻前叮囑道:‘我有兩樁事兒要委托你,不知你能給我辦嗎?’婢子忙問是什麽事,王夫人垂淚道,‘我自到了宮中,已有三個多月了,這百天之中,受皇上的威逼,聽嬪侍們的譏諷,都是你親眼所見的。我就這樣忍恥受辱地咬緊牙關堅持活著,都是因為我希望能有一天得脫牢籠,夫妻破鏡重圓。如今我是知道了,一切隻能且待來生了,今世已矣,看來是必得死在這禁闕中了!’王夫人說到這裏,又嗚咽了半天,才從強止住悲傷,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婢子,說:‘煩你呈上皇帝,懇請他能頒賜與失裏延,王滿奴在天之靈就感激不盡了。還有一樣最緊要的東西也懇請你繳呈,就算是我報答皇帝的知遇之恩。’說罷王夫人又悲悲切切地啼哭起來,婢子問她是什麽緊要東西,王夫人說等到明日早晨,你自然就知道了。到了今天清晨,卻見王夫人不知什麽時候自刎在枕上,頭顱落在枕畔,這才知道她將托付婢子繳呈陛下的就是這顆人頭了……”

孝宗聽罷,怔怔地呆了半晌,這才把老宮人呈上的那封信拆開來瞧,卻是滿紙的蒙文,蚯蚓蜘蛛一般,根本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麽。孝宗於是命人傳來了譯官呂董,翻譯出來的那紙蒙文卻原來是王滿奴致失裏延的情書並絕命書:

書上失裏延吾夫:

我們結縭三年,不幸如今勞燕已分飛,真是千秋憾事!我現今身在明宮而心在你身邊,死後的屍體雖然也得在明朝之域地,可我的靈魂卻是在塞外的。我的靈魂在塞外常伴於你的左右,護持你康健幸福,並佑你的仗仗勝利。

禁宮深似海,我隻有一死以報你的深情!想起你我花晨月夕,攜手同遊的情景,令我悲哽幽怨,長夜難眠。王滿奴更有一句末了的叮囑,天下無不散的筵宴,好花沒有百日紅,紅粉即是骷髏人,人生焉有永在不死。我雖被迫而死,但死是為我至親至愛的夫婿盡節,死得何其值!死得何其無撼!我至親至愛的夫,希望你不要悲哀,隻當沒有我這個薄命人一樣。塞外從不少美人,願你日後的姻緣美滿。若是那樣,我在九泉之下決不怨你,並且我反而為你高興,九泉之下的我也安心瞑目了。

最親愛的失裏延,我就斷頭而死了,這頭不是明朝皇帝要的,乃是我自己把手刃刎下來的。異鄉做鬼,寒露風霜苦相欺,尤其是我不願做關內的鬼。但非常非常遺撼的是,我沒有留下一兒半女,你將來如果有了兒子,請告訴他們,還有一個母親,死在明宮裏。子孫如果有心,取了我的屍骨回去,安葬在塞外,我則無頭也含笑了。

失裏延吾夫,你在他日伉儷合歡,莫要見了新人忘舊人,要記得冥冥中有一個為你而死的苦命人,以後的子孫們也要讓他們知道有一個斷頭的母親。我書到這裏,實在傷心得支持不住了……

王滿奴的燈下絕筆。

孝宗把這篇譯文細細誦讀罷,也不覺歎道:“想不到沙漠荒地,倒有這樣的一個烈婦。”於是命司儀局將王滿奴的屍體收殮了,以王妃禮從豐安葬。那張蒙文書也交給了塞外使者,帶給小王子失裏延。

接到塞外使者攜來的滿奴之手書,小王子失裏延讀罷放聲大哭,又因新值兵敗,頓時哭得滿營淒慘,部下親信的將士也一個個流下淚來。

小王子哭了半天,才收淚和諸將商議,想要取回王滿奴的遺骸,經遣使入天朝商議,明廷又不許。得到使者這麽個回報,氣得小王子咬牙切齒,當即拔出寶劍來砍去一個指頭兒,就著那鮮紅的血珠,他恨恨寫道:“我和明朝勢不兩立,倘若報不得擄我心愛眷屬的仇怨,願死在疆場!”

然後他又欲整頓人馬殺入邊地,可是計點自己殘卒不滿三千人,並幹羅西借來的軍馬也不及萬人。足智多謀的小王子經過再三考慮,決定與也同明廷結怨極深的桂林苗瑤結盟,他深知苗瑤人最是貪財,於是雙方得以議定,小王子但求複得前仇,子女玉帛悉歸苗瑤取去。

7、偶獲大奸心

孝宗自王滿奴自刎後,心中常是恍恍惚惚若有所失。除金、戴兩妃之外,六宮粉黛沒有一個再能稍合孝宗心意的。在兩三年之中,孝宗又立了一個常妃一個馬妃,但都是些庸脂俗粉,怎及得王滿奴的那種風流別樣冶豔,卻又可望不可即,令人懊悶欲絕。

其時海內安然,承平無事,隻有北方小王子偶為邊患,但經明軍戰守有方,也隻得斂眾退去。當然這話也是明廷的一個明顯的自誇之辭,當日明廷的這任三邊總製呂文律一見小王子又來寇邊,忙整兵出迎。可一經交鋒,就大敗特敗且慘敗,於是一麵閉門堅守,一方麵飛章告急。

這時王越已死,老將韓起鳳猶在。孝宗馬上授韓起鳳為征虜大都督直趨邊地,結果同小王子兵一相遇,韓起鳳也是同樣大敗,甚至自己也當場戰死。當時孝宗得報大驚失色,幾經東調動西征派,才終於得以靖除了邊患。

於是孝宗政體清閑,又加上近侍的諂諛令人難以抗拒,且因東廠未革,仍然由內侍作主,舞文弄弊,蔽塞主聰。所以自從弘治八年以後,孝宗求治漸怠、視朝日晏,太監楊鵬、李廣朋比為奸又暗中爭寵,尤其是在李廣以修煉齋醮等術慫恿後,害得聰明仁慧的孝宗也居然對仙佛迷信極深,到了那次求雨事敗後,李廣居然有本事讓他自己在孝宗心中的寵任未有馳衰,而且李廣還越加縱恣,權傾中外,可見他果然是邀寵有術,其中的一項就是不僅會獻歡送樂,而且還會為皇帝排憂解愁。

恰好當時正趕上韃靼部的小王子寇邊,而前兵部尚書王越雖然貶謫有年,雖然已七十高齡且有餘,可他並不想就此老死家中,而派人暗中賄通了李廣;於是李公公就在關鍵時刻向皇帝進行了保薦,乃複旨起用,令他仍總製三邊軍務。而七十老翁馳至賀蘭山,襲破小王子營,截獲駝馬牛羊器仗等各以千計,論功而晉為少保銜。

李廣因為所舉得人,同樣也受到了重賞。從此李廣每日都會獻議保薦,每議每薦無不見從,比如勸孝宗建毓秀亭於萬歲山。李廣沒想到剛一工成,幼公主忽然夭逝,接連清寧宮又被大火光顧了一回。

清寧宮是皇太後所居之處,火災後,楊鵬忙暗中做了好腳,於是由司天監奏稱,說建毓秀亭,犯了歲忌,所以有此禍變。皇太後立時大怒道:“今日李廣,明日李廣,日日鬧李廣,果然鬧出禍事來了。李廣不死,後患恐怕尚未了!”這話傳到李廣耳中,不覺戰栗異常,於是悄悄回家,飲了鴆酒,死於**。

孝宗聽說李廣暴卒,頗為惋惜,可又一想李廣頗有道術,此次暴斃或許中解仙而去也未可知,不禁又感到欣慰;最後皇帝陛下想到的就是李廣家中必定會有些異書,何不派人搜求來呢。於是孝宗馬上就命內監人等到李廣家中搜索秘籍,去不多時,就見領頭內監挾著書簿前來複命。

孝宗大喜,立刻披覽,不想並沒有什麽服食煉氣的方法,隻有一些出入往來的帳目,內列某日某文官饋黃米若幹石,某日某武官饋白米若幹石,約略核算,黃米白米,何啻千萬,不禁詫異起來,原來黃米白米就是李廣服食煉氣的方法,可再一想不對呀,於是便詰問左右:“李廣一家,能有幾口人?能吃這麽許多的黃白米?而且我聽說李廣家很狹窄隘小,這麽許多的黃白米可何處窖積呢?”

左右人聽了這位大笨伯的話,忍著笑回稟道:“萬歲爺有所未知,此乃李廣的隱語,黃米就是黃金,白米就是白銀。”

孝宗頓時大怒:“原來如此!李廣欺朕瞞上,暗地裏納賄收錢,罪實難容,文武百官無恥若此,更屬可惡!”馬上手諭刑部,並將簿據頒發,令法司按籍逮問。李廣當日,聲勢烜赫,大臣不與往來的真是絕無僅有,一聞此信,自然一個個寒心,彼此想了一法,隻好乞救於壽寧侯張鶴齡。

於是他們昏夜馳往張府,黑壓壓的跪在一地,求他到皇帝跟前求個情,就這樣,在張皇後娘家的府第裏,文武百官的無恥之態比之在李太監家更甚。壽寧侯張公開始也不應允,無奈朝中差不多所有的官員都來此跪拜不起,隻好全力擔承,到大內拜托了張後,經張後再三婉勸孝宗,這件事才得以寢息。

孝宗經這件事後,也開始覺悟了,於是仍然一如從前遠佞臣近賢良。三邊總製王越經言官交劾,憂懼而死,於是就特召前兩廣總督秦紘代替王越之職。他果然不負上望,練壯士,興屯田,申明號令,一時間明軍聲威大振。

8、萬歲山血案

弘治十五年春,正值孝宗三十歲大慶,此時馬文升已故,劉大夏也老病家居,朝中唯有謝遷、劉健、李東陽、李夢陽、戴珊等。由李東陽首倡,舉行孝宗萬壽。

孝宗自然十分有興,命工監在萬歲山搭了彩樓,自山頂直至山下,上皆五色彩絹作篷,下襯大紅錦緞毯,從山腳起至安武門止,十色五光,極盡壯麗。劉健又為孝宗草詔頒布四海,於是外郡大小官吏及百姓庶民也紛紛進京叩祝萬壽。外邦如阿裏那、陀羅、羅馬、柏賴塔、咖喇佛國、珠格葛沁、蒙古托賴、呼圖克圖大喇嘛、西藏教王、鄂勒部、滿住衛、沙葛淋、佛圖克等,也都遣貢臣來祝萬壽典禮。其中有一個天竺佛國即今之東印度,因為釋迦氏誕生,其地又稱佛國。本來兩國素不來往,但明廷強盛,天竺欲結好於中國,特央求西藏教王領路,也帶來了朝賀寶物“千秋竹”。

孝宗見從未通朝貢的國家也來祝萬壽,不覺滿心快樂,內監王安稟道:“蠻夷戎狄聞風來歸,足見陛下德薄海外,辟先皇未有之盛。宜額外施恩優容,以昭示來茲,也可以讓這些人知道感念,此正是天朝開附德的門徑,怕不化服外邦,使之都竭誠來歸嗎?”孝宗聽了很合心意,立即傳旨優待外邦來使,同時還讓外邦來使無須拘泥禮節,隻管依據各國習尚、互行其便就是了,然後孝宗還特意召見了天竺使者。

到了萬壽的正日,壽宗穿了祭天冠服,祀了天地宗廟,然後便奉了王太後並張皇後、戴妃、金妃、馬妃、常妃等登萬歲山即今之北京景山,在神武門北,禦壽皇殿受群臣朝賀。接著孝宗大開筵宴,君臣同樂。

這樣忙了十多天,孝宗又擇了個吉日,在萬歲山替皇太後祝千秋聖壽,準萬民觀瞻,也算與民同樂之意。到了那天,萬歲山下真是人山人海,帝皇鑾輦在人叢中往來,百姓都伏在道上,瞻仰聖容,齊呼:“聖皇太後、皇帝、聖後萬歲!”

孝宗看百姓至誠至服,非常高興,令太監將彩緞金銀分賞與百姓,頓時歡聲雷震。王太後又傳懿旨,宣大臣們的眷屬到萬歲山上,在鬥姥宮裏賜宴。

那些官眷多半攜著女兒同來覲仰太後慈顏。其中大學士王誌、吏部尚書王永兩位的夫人各帶著小姐,王永的女兒玉英九歲,王誌的女兒眉貞八歲,這兩個小姐都出落得玉貌芳姿,王太後很是喜歡,把兩人擁在跟前問長說短了好半天,隨即太後就命各賜金釧一副、玉玲瓏一對、繡花錦披一個、鎮玉獅兒一對、桃花紈扇各一柄、泥金妝盒一個、鳳鈿一對、紫金花瓶各一個、白玉水壺各一具、象牙梳篦等兩副、玉鏡各一座、粉奩一具、脂金盒香盒各一枚、圓珍珠各十枚、葡萄仙人各一個、竹雕獅龍玩物多種、佛香伽珠各一副、舍利各十枚、玉鐲各兩副、漢玉指環各兩枚、銀盅各一對、金項鏈各一枝,其餘的貴重品物和玩物,更是不知其數。

原來太後見這兩位小姐不僅美麗可愛伶俐活潑,而且王誌的女兒尤其端莊,雖說還是孩子,對於禮節卻一點也沒有失儀。王太後心裏打算預為東宮選妃,感覺兩位大臣的女兒很是合意,所以賜賚也就格外豐盛。可是眾大臣的眷屬在側,不知太後的真正用意,隻是見了兩王的女兒賞賜特別豐厚,不免又是羨慕又是妒忌,尤其是張吏部的小姐剪柔和王禦史的小姐靈素。這兩位心高氣傲的小姐簡直就是氣壞了,她們倆曾經同窗數年,一樣的脾氣,無論什麽事,是不肯落在人後的;今天被兩個小王小姐占了先,靈素、剪柔心裏怎麽能受得了。

於是剪柔暗中牽了牽靈素的衣袖兒,兩人找個空兒,就偷偷溜出了鬥姥宮,揀一個僻靜的所在私相議論著這事,剪柔氣憤憤地說道:“我們同是大臣的女兒,我們父親的官職也不見得小似他們,太後為何對他們這樣優厚這樣偏心?難道我們父親不算是皇帝的臣子嗎?”

靈素也撅著嘴報怨了再報怨,兩人一邊說著,一邊不知不覺地走著,到了一間小室前,見那裏也有佛像,門上一塊小額,寫著“碧霞宮”三個大字。剪柔回顧靈素道:“這裏也有碧霞元君殿,我們就進去參謁一會。”靈素答應著,兩人一同進了碧霞宮,但見門前的偏殿塑著山門如來佛象,東首是普賢真人等,西麵是觀音大士,正中的佛龕內端端正正地坐著碧霞元君。剪柔和靈素參拜過了,見後麵還有寢殿,靈素說:“咱們幹脆到寢殿上去玩一玩。”她的話說到這兒的時候,腳就早已跨入了後殿,剪柔也跟了進去。

那個寢殿共有三間小軒,左右兩榭打掃得十分清潔。剪柔走得有些足倦,於是就在寢殿的拜台上坐下。靈素也才待要坐下,忽聽得佛櫥的幔帳裏麵,有吃吃吃的笑聲。靈素吃了一驚,剪柔也聽見了,扭過頭來瞧那幔帳,突然從幔帳中伸出一個女子的頭來。嚇得兩人麵容失色,還當是碧霞娘娘顯神了呢。

剪柔跌跌撞撞起身就走,靈素更是膽怯,緊拉著剪柔的衣袖,兩人狼狽地相依著才走了三四步,腦後的幔帳門兒驀地揭開,跳出一個上下不掛一絲的精赤條條的大男人,虎吼般地直搶到靈素的跟前,一把拖住了她說:“姑娘且慢些走,跟我玩一會兒去!”與此同時,幔中又跳出一個同樣上下不掛一絲的精赤條條的女子,她上前來就扭住了剪柔。剪柔和靈素兩個從小到大都是閨中有教道的名秀,哪裏見過男人赤體,頓時又羞又氣,一手掩著臉,一邊死命地往外奔逃;可卻又掙紮不脫,轉眼靈素已被那個大男人擁住,拉拉扯扯地倒退了回去。剪柔則與那個女子相持,兩人扭作了一團。

猛然間,拚命撕打掙紮的靈素大喊了一聲,霍地繞過身去,那男子不覺手勁一鬆,靈素乘勢一頭撞在殿柱上,接著就噗地倒下了,從這個如花少女的頭部湧出的白花花的腦漿子流了一地,七竅中則是紅豔豔的鮮血。

於是那個男子就舍了靈素,幫著那個女子來拖剪柔,剪柔真急了,狂喊起救命來。那女子一聽慌了,被剪柔得機掙脫了身,往外殿就飛奔而去,那男子不肯罷休,仍赤身來追趕。剪柔逃出了前殿,看看就要被追上了。剪柔惟恐被他抓住,必受辱失身,急迫中又沒處躲藏,於是隻得咬著銀牙兒,奮身就往著岩下跳去。那男子道聲“可惜”,這才和那個女子回身進殿中去了。

剪柔跌下去的地方正是萬歲山的九層台,台上的六部大臣都在那裏賜宴。就在大家開懷暢飲的時候,忽見半空中墮下一個女子來,砰的一聲,不偏不倚地正跌在席上,杯盤打得粉碎,十幾位大臣都濺得滿身湯汁,剪柔則由席上墮到了地上,人已跌得昏昏沉沉。侍候的內監忙上去扶起來時,剪柔已玉容如紙,一息奄奄,張吏部在旁看清了是自己的女兒,不覺大叫著:“你、你怎麽會從上麵掉下來的?!”

剪柔聽見她父親的聲音,星眸勉強乍啟,勉強用手指了指頭頂上,嘴裏根本說不出一句話來,張吏部還要再問點什麽時,剪柔就兩眼向上一翻,昏了過去。

一聽說剪柔是跌下山來的,女兒也不見了的王禦史夫人頓時驚慌了。王太後瞧著一群官眷們在殿陛上亂成一窩蜂,忙令宮女來探詢。張夫人便上殿哭訴,王太後非常驚異,欲待問剪柔,可剪柔早已不能說話了。張吏部著太監等抬著,到就她所勉強能指點的地方尋去。一會兒,一行人就到了碧霞宮的寢殿上,階前赫然躺著一具直挺挺的女屍!後麵跟著的官眷們嚇得個個倒退,內中的王禦史夫人認出了是自己的女兒,立刻號啕大哭著直撲上前去,可靈素小姐早腦漿迸裂地死了多時,根本無法聽到她母親撕心裂肺的呼吸,也更不能再眼氣那兩位小王小姐了。

這時一息尚存的剪柔小姐又拚著命地,才完成了指指神櫥的艱巨動作,然後就兩足一蹬嗚呼哀哉了。總算是上天有眼,沒有讓這兩位美麗華年的小姐死得太不明太不白。張吏部一見他女兒也死了,頓時也忍不住眼淚往下垂,張夫人則摟著剪柔小姐哭得昏了過去。

碧霞宮中一片哭聲之時,大小臣工的官眷就忙走到神櫥前,將神幔揭起,裏麵坐著碧霞元君雕塑像,其他並沒有什麽別的東西。倒黴的王禦史和張吏部隻得各將女兒的遺體抬下山去盛殮。可憐王夫人半生沒子嗣,唯有這位靈素小姐,如今卻又死得不明不白,她怎麽能不哭得死去活來。

王禦史咆哮如雷,連夜上疏要求伸雪報仇。在出事之後,王太後也忙讓內監們查詢,可一時也理弄不出個頭緒,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曾將這件事上奏。孝宗直到看了王禦史的訴奏才知道,頓時拍案大怒,立即宣總管太監王安,傳集那日值班的太監追究此事。

總管太監王安還是孝宗萬壽那天新提升的,接事不多幾天就出了這樣疑案,慌得他手忙腳亂,忙傳齊了領班太監,追究詰查那天在碧霞宮裏值日的是誰,公務簿上記著太監錢福的名字。王安隨即就召錢福回話為什麽那天擅離職守,錢福說那天他並未離開過碧霞宮。

王安大怒:“你沒有離開過碧霞宮,那屍骨又是從什麽地方來的?”錢福卻咬定牙關,就是個什麽也不說,王安氣極了,喝令捆打錢福百鞭,再問他到底怎麽回事,可錢福仍是什麽也不肯說。王安沒法決斷,隻得將勘得的情況進宮回奏。

孝宗也很生氣,決定親自勘鞫。哪知錢福見了孝宗,表現也一如從前,看樣子他早決心死定了,也的確是的,他不是死於孝宗手裏,也得死於某個關係人的手裏。孝宗怒極之下,叱命甲士狠狠下杖,結果甲士下手重了些,錢福被活活地打死在了丹墀上。

錢福一死,那天的事就越發死無對證了,於是隻好延擱起來,成了一樁大疑案。孝宗雖令內監們追查,怎奈那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就是現成的事也纏繞不清楚,休說是這種疑案了。可經不住王禦史和張吏部思女情切,橫一本豎一本地要求雪冤,且言辭間涉及宮闈瑣事甚至是醜事,惹惱了孝宗,於是張吏部貶了職,王禦史削了祿。這樣一來,這件兩女殉身的事更是沉冤海底了。

當時廷臣中很有幾個不服氣的,然事無佐證,誰肯無故滾入這個旋渦中,不得脫身事小,萬一也弄得貶職削祿就太不值得了,於是隻好將自己的一片正義和一顆抱打不平之心悄悄地放在自己的胸膛裏。隻有李夢陽鯁直,獨自上本請勘萬歲山一案,他認為,錢福至死不變口供,這就先是一個疑竇,須從嚴追究。孝宗馬上批準,委派他去辦理此案。

9、奸情出人命

大堂之上,高坐著一位峨冠博帶的大臣。案上簽印並列,兩旁站著寬邊紅帽的旗牌。階上直至堂前,都是高帽藤棍皮鞭的皂役,一字兒雁行排著。霎時間三聲吆喝,好不威武,任是膽大包天的綠林好漢,到此也矮下三寸,平常人更嚇得魂飛魄散。就在這樣的威勢裏,都憲李夢陽開審勘訊萬歲山一案,他把驚堂一拍,喝道:“將錢小山帶上來!”左右喳了一聲,就把一個上鐐帶銬的少年橫拖倒拽地牽至堂下跪倒,李夢陽喝道:“你今天就照直把雍王派使的下人怎麽樣和你父親說的話老實招供了,我決不無辜治你的罪,若不老實說,你可小心上大刑!”

錢小山已驚得麵色如土,連說不曾有雍王派人來過他家。李夢陽怒喝道:“你忘了昨日酒後說的話嗎?諒你不受大刑也不肯直說!”然後就喚左右:“夾起來!”慌得錢小山不住地磕頭求饒,於是將雍王有一天遣使來家與自己老子密談,當時談的聲音很低,隻是在最後說事成之後,不但終身富貴,任憑要求什麽都可以辦到,若不幸敗露,那就要各聽天命了。於是他的那個並不幹的老子不住地點頭應著,保證說就是刑罰加身也不會吐露雍王半個字,條件是以後的家裏須得王爺替他照顧。當然這一點,那個使者也是同樣地點頭答應。錢小山供述到這裏,又磕了個頭說:“後來罪民的父親就令罪民去告知雍王府來接頭的那個人,說以太後千秋聖壽為期,但什麽事罪民實實不知道,至於最後的結果怎麽樣,罪民也實在不知道。”李夢陽冷笑了一聲,吩咐皂役仍將錢小山打入監中,自己拂袖退堂。

李夢陽立刻意識到此案的昭雪全在錢小山身上,因為大凡太監行私作弊是不會在宮中,皇宮中閑雜人不能進去,為了方便,如其是有家的太監,當然是在家裏接頭。由此,李夢陽推斷,重大嫌疑人錢福夥同他人串通作弊,其子怎麽會一點不知情呢?

於是李夢陽就裝作會試儒者的模樣到錢小山家裏租賃餘舍,因為李夢陽探知錢小山住宅有空室兩間,而錢小山貪圖租金優厚,也果然就答應分租一間偏廂,從此李夢陽早晚都會和錢小山相見。

下層小市民錢小山哪裏會認識這位竟是都憲相公,所以無設防地待之;而李夢陽卻知道他是錢太監的兒子,有心想套近乎,於是凡錢小山所喜歡的,李夢陽無不贈與。錢小山所嗜的是杯中物,李夢陽就天天和他對飲,於是不上半個月,兩人就已十分莫逆了。

交情莫逆後,李夢陽常乘錢小山酒後暗探口風:“你們錢公公在世的時候,可締交些朝貴親王?”錢小山醉後誇誇其談:“先尊生前本不大好交接朝士的,自從雍王的使者光顧幾次後,不到十天,先尊就遇禍死了,我看就是雍王連累的。”到底父子情牽,錢小山說到這兒,忍不住流下淚來。

李夢陽連夜就將錢小山拘禁,然後上疏說願勘訊萬歲山疑案,得孝宗批準後,李夢陽就升堂提審了錢小山。最後錢小山關於太後千秋聖壽為期一語,讓李夢陽基本可以斷定這件疑案與雍王有極大的關係。但他是個王爺,明朝的郡王和皇帝的儀從製度、服禦等等僅僅差一籌,一切的禮節都極其隆重。李夢陽職雖都憲,到底是個臣子,沒有那麽大的勢力去提審他,一時間,多謀的李都憲也沒法子了。

孝宗自從王滿奴殉節後,一直情懷愁怨,其實那麽隆重地千秋萬壽節慶,也不過是為了解悶開心罷了;所以在萬壽的同月前,也曾幹過一會風流事,那個在萬壽期間升遷為總管太監的王安,本是一個小太監,豈有僅僅說了一句關於使臣進貢的話迎合了聖意就升擢得這麽快的事嗎?當然不是的,王安能做到總管,正是因為他這樁風流事中立了大功的緣故。

孝宗於煩悶無聊時,就也步武學效太祖高皇帝,領著內監微服出宮,當時替他做向導的人,就是還處在普通太監時代的王安。

那天,王安陪著孝宗到右順門外,那裏有個象鼻子胡同,中有三十四家住戶,有幾家就是私娼,土娼中有個名小雪子的,是個淮揚佳人,而小雪子的兩個嫂子,大嫂褚氏、二嫂尤氏就更是嫋嫋桃夭,亭亭柳翠。尤氏尤其出色,且是寡居自由身,今年才二十一歲,孝宗時常到此尋花問柳尋歡作樂,就看上了尤氏。

不想尤氏富貴心太切,屢屢向孝宗求封。孝宗看她出身土娼,如濫晉妃位,禮儀上太說不過去,可又經不住尤氏的絮聒,隻得晉尤氏為侍嬪。但明宮規例,侍嬪是不得參與宴會的,猶如民間之小妾終身不得冠服見尊長一樣。尤氏哪肯甘心,盡夜在孝宗耳邊噪鬧,甚至這個土娼出身的侍嬪,竟和皇帝反目了好幾回。惹得孝宗火起,將她貶禁。尤氏這才曉得皇帝的厲害,可懊悔也來不及了,弄得獨自一個人荒庭寂處,坐對冷月淒風空傷感。

那天,尤氏正孤坐垂淚,忽然一個老宮人進來,牽了尤氏的衣袖就走。尤氏隻當是皇帝顧念舊好來召幸了,芳心頓時很安慰。走出宮院,一輛篷車正等在那兒,老宮人不由分說,一把就將尤氏擁上了車,然後拉好了篷兒,自己就回去了。

一直候著的太監隨即飛般地驅車前進,所經過的路途也是極冷僻的。不一會兒車子由下向上,大半晌,車子停在半道。太監喚尤氏下車,領著她拾級上去,到了一所庵廟似的地方,太監讓尤氏進去,自己就退了出去。

尤氏邊走邊心疑惑,正摸不著頭路,忽見殿內走出一個黃袍金冠的男子。尤氏隻當是皇帝,定睛一看,不由得呆了一呆。那個男子忙攜著尤氏的纖腕,溫柔地說道:“你讓我想得好苦!你可真忍心……”

尤氏立馬就想起自己身處冷宮的淒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一扭身倒在那個男子的懷裏。那個男子摟住尤氏不住地安慰她,同時兩手撫摩她的香軀歎息說:“你的玉臂比在宮外的時候消瘦了許多!”尤氏含著一泡眼淚說:“我開始隻當皇帝是怎麽樣多情,哪裏知道他歡惡不常,和平民百姓中的薄幸男子是一樣兒的。”那個男子笑道:“做皇帝的誰不這樣,我若到了那步天地,怕比他還絕情得厲害!”

兩人邊說笑邊並肩坐在拜台上,接吻咂舌地溫存起來。本性風流的尤氏此時又是個久疏的怨女,被那個男子一逗引,不禁嬌體如綿,芳心似醉,兩隻水盈盈的秋波睨著那個男子,一陣紅霞從耳根子直透到粉頰,如雨後桃花似地愈現得鮮豔可愛了。那個男子也情不自禁,擁著尤氏就雙雙走進神櫥裏。

兩人正在你憐我愛狂**萬分的時候,忽聽到有女子說話聲。尤氏心慌,忙推開那個男子,昂著半個身子,揭起神幔來張望時,恰恰和剪柔小姐打了個照麵,不想卻嚇得她趕緊往外逃走,而靈素也回身飛奔。

尤氏懷疑這兩個穿金戴銀綾羅綢緞的美貌女子是宮中的嬪妃,頓時慌得手足皆顫,說她們出去必告訴別人,咱們的性命就要不保。

那個男子見已闖出了大禍,就去尋方才推車送尤氏來的太監,不想他卻在偏殿上打盹,一把將他推醒了頓足埋怨道:“誰叫你不去守牢了殿門,現已鬧出事來了,快送尤侍嬪回去!”太監一聽,早把磕睡嚇醒了,忙去攙了尤氏仍從後山下去,上了那輛篷車飛也似地推入宮中,那個男子瞧見車子去遠,自己也一溜煙往後山逃走,待到張吏部夫人到來,他們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這個神秘男子原來竟然是孝宗的第四個兄弟雍王朱軏樗,雍王素日漁色成性,在京城中常常強納良家女子,而受害人家勢弱力薄,隻得忍氣吞聲。那個象鼻胡同裏的小雪子也是雍王不時去光顧的人,並且他還和尤氏訂有私約,說早晚要娶入藩邸。萬不料因為王安的牽線,孝宗也去玩小雪子,也一樣地迷上了尤氏。雍王聽說孝宗在那裏走走,嚇得他退避三舍。

尤氏這種女子隻知貪圖富貴,本無真情實意,一見皇帝要她,就把雍王撇在腦後了。偏得雍王始終對尤氏念念不忘,又不能進宮去和尤氏晤會,如今這個土娼家的寡鵠早在秋月梧桐下,成了珠玉際天黃金滿地的皇宮裏的禁裔。偏偏雍王心不甘,又去委托太監錢福從中幫忙。於是錢福借萬壽山聖壽,預約雍王去碧霞宮中等待。然後由錢福用篷車將尤氏接出來,從山後送到碧霞宮來與雍王相會。不期又被剪柔和靈素兩位小姐撞破。人命案子鬧出來後,雍王叮囑錢福咬定牙關,隻說當日不曾離開過碧霞宮,於是就這樣把這件事變成了懸案。

到錢福被孝宗打死了,那事越發沒佐證了,雍王正在私心竊喜,忽然接得李夢陽都憲的請柬,邀雍王賽棋。好博弈的雍王號稱黑國手,而李夢陽也精於此道。雍王年輕好勝,欣然帶了五十名衛士赴都憲署博弈。

李夢陽給雍王衛隊在府前門賜酒席,自己則和雍王對棋,從未刻直弈到黃昏,隻下了一盤和局。接著夢陽設宴款待雍王,暢飲到了三更,夢陽親自掌燈,送雍王出後堂。

才過暖閣將至大堂,驀然一陣風過,霎時燈火慘淡,鬼聲啾啾,嚇得夢陽躲到了一邊,而兩個披發蓬頭的年輕女子已拖住了雍王討命,並齊聲道:“你忘了萬歲山上的事嗎?!”

這時雍王也驚呆了,口裏呐呐地說:“那是俺好意叫你們玩玩……”言猶未了,大堂上立時燈火齊明,衙役一聲吆喝,李夢陽升堂,叫把雍王帶上來。

李夢陽果然神機妙算,他明知雍王和萬歲山案有關,但因他是個王爺,雖有錢小山做證,卻也不敢提訊雍王,於是就誘雍王至署中,讓兩名妓女扮成女鬼驚嚇雍王,若事情屬實,則把雍王與女鬼的對話錄作口供;萬一雍王真的不知情,就隻推在冤鬼顯靈上麵,諒也不能見罪他李夢陽。

次日早朝,聽了李夢陽上奏,孝宗當即科命錦衣尉赴都憲府提來雍王,雍王無可抵賴,承認了調戲剪柔、靈素,致使兩人被逼自盡,但把與尤氏私會的事瞞了。孝宗著刑部擬罪,循律須絞決,經王太後求情,改為戍邊。

這件大疑案了結,都下人無不稱讚李夢陽神明,又因他不避親王權貴,一時間,“忠直之臣”的聲譽滿天下,李夢陽被稱為明廷李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