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古鬆開出大黃花

——唔嗬?!先生一驚——聖壽寺山門下雲霧繚繞的漫漫石階旁,一棵古鬆虯龍般扭曲向石階,樹冠上果真轟然開著一朵巨大、觸目驚心的黃花。神了,古鬆怎麽會真的開出了朵天大的黃花!吔?來時怎麽會沒看到?

在類似的問題上,管家老鎖往往能解疑釋惑。噢先生,來時是上山,咱低著頭;回時是下山,咱仰著頭……說著,他連蹦帶跳地撲向了巨大的黃花——先生呀!變了,怎麽變成了一柄大黃傘?!叫聲帶著哭腔了。

先生笑著走下台階,似乎並不意外。嗬嗬,大和尚,我的圓智大和尚呀,想不到,你佛門也開這樣的玩笑呀。

老鎖的心倏地一跳,驚愕旋即化為詭譎的笑:先生,圓智大和尚說是花就是花,這黃傘不是花也是花了呀……

先生扭頭衝老鎖笑笑,吔?老鎖呀,你不是信了多年的道教麽?怎麽到了寺廟便有了佛家的禪意?真是到了什麽山上唱什麽歌了。

老鎖再次詭譎地一笑,緩一緩語氣說,圓智大和尚不是說了麽,這大“黃花”是,是特意為迎接你而開的麽?要不,可就真枉費了大和尚的一番苦心了。

吔?先生一怔:老鎖呀,你可並沒隨我進禪房呀?好啊,好,老鎖你有一對好耳朵呀……

老鎖張了張嘴,一時無以應對了。

圓智大和尚的確說過那樣的話,但那是與先生在禪房品茶時單獨對先生說的,而老鎖並沒得到進入禪房的邀請,自然不該聽到這番話的。一向靈光得能與神鬼相通的老鎖在顯示靈光時,卻讓自己的偷聽不打自招了。

在禪房內,圓智大和尚笑笑,對先生說:施主可曾留意,今個山門的古鬆上開了一朵碩大的黃花?

噢?先生心下一怔:古鬆會開花?沒見山門的古鬆上有什麽大黃花呀?頭腦倏地一個激靈,嗬,怕是大和尚又設了什麽辯機的圈套讓我鑽吧。不止一次領教過圓智大和尚類似的“圓智”,每一回,稍不留神便被圓進了圈套裏。想到此,先生便淡淡一笑說,凡心不曾留意,也不具禪意,住持的意思是……?

大和尚沉吟道: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嗬嗬,施主枉費了老衲一番苦心了……

此時,老鎖感到有涼風嗖嗖拂麵,隻能解嘲地笑著說,我,我在禪房外走動,候著先生。是,是大和尚的話長了腿,自己跑進我的耳朵裏的。雖然加了點幽默的狡辯,也算是承認了自己的耳朵聽了不該聽到的。

2、先生

被管家老鎖稱為先生的先生,是老鎖的東家,衛城大叢府、鄉間溫泉大莊園的主子,威海衛一帶首屈一指的大戶、著名的鄉紳叢樹龍。

先生與信奉道教的管家老鎖之間,時常出現這種有趣的、充滿玄妙智慧的博辯,有時幹脆是找話題為辯而辯,甚至隻是為了得到鬥鬥嘴的樂趣。這時候,老鎖用不著顧忌主仆、尊卑,隻管使出渾身的解數博辯好了,要是讓先生察覺他曲意逢迎附庸,反倒真會惱怒的。有了這一層,主仆間的關係便微妙特殊了。

這一回合,顯然老鎖處於下風了。

東家不到二十歲便考中秀才,可沒人曉得為什麽,他不再參加科舉考試了,也不曾追求入仕,半生來優哉遊哉隱於鄉間。似乎他並沒怎麽為家業的發達操心勞神,但府上的漁行、船行、鹽場、店鋪、客棧等,生意一年比一年興隆;溫泉莊園的田產則如海潮退卻的海灘,麵積越變越大了,不僅成就了威海衛、文登一帶著名的鄉紳,更是這一帶首屈一指的大戶。一提起衛城裏的叢府、鄉間的溫泉大莊園,方圓百裏人人都會肅然起敬。

東家可謂是大大的老爺了,但人們隻稱其為“先生”。很久以前,當東家成就了“老爺”的家業後,即立下規矩,不許府裏的上上下下稱其為老爺,而樂於接受先生的稱謂。久而久之,不僅府裏上上下下,此一帶的百姓,都稱呼本該是老爺的東家為先生了。先生也不是一味地標新立異,對上輩和下輩,則仍隨世俗,任由外人稱之為老老爺和少爺、小姐。

雖是先生貼己的管家,但有意無意偷聽主子與別人的談話,總是有點不太規矩的。老鎖尷尬地笑笑,旋即轉入了對先生的恭維:先生呀,不管怎麽說,圓智大和尚是從心裏敬著你呀。衛城裏有你多少買賣呀,莊園那又有多少田產呀。先生呀,你的家業是多麽的大呀。老鎖越說越激動,又以他信奉的道教經義詳解。這還不算,先生,你的威望比家業還高,還大呀……你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你才是真的得道了呀……

老鎖的話並非恭維,先生雖沒入仕無官銜,卻得了儒家內聖外王的真諦,其威望和影響在威海衛一帶的確無人可比。別說是威海衛巡檢司的官員,即使文登縣的知縣,(文登縣轄威海衛)對先生也是恭敬有加。每任知縣上任伊始,總要前來拜謁先生的。先生的威望浸洇了這方水土,隻有從先生這裏汲取些養分,才算獲得了在這方水土立根、施政的條件。

喲喲,老鎖你不得了呀。先生戲謔地笑笑,你指的是你信奉的道教的道吧?我可是不信道教的呀,你老鎖可是多年的道教徒呀。真難為你能背得上這些道教的符籙了。說到這裏,先生突然打了個哏,賣一個關字:哎,老鎖呀,莫不是你們道教的神仙關照的是不信道的人?

慚愧呀,慚愧。老鎖解嘲地笑著說。修心煉性才近道,俺修煉的還是太,太淺呀……這種時候他用的是“俺”而不是“我”,似乎這樣更能顯出虔誠。

吔?那你這信道的,不會是越信離道越遠吧?你這是在笑你道教的神仙還是笑你自己?先生抖出了揶揄的包袱,老鎖被噎住了,哭笑不得。

先生的語氣又轉入了沉吟。老鎖呀,也許並非你道家的道才是惟一的道呀。儒家也有一條修身養性的道,叫中道。

老鎖懵懵的,一時無以應對了。

先生得意地笑了,脖子微微向後仰了,銀水煙槍在手中翻來覆去地擺弄出了花樣。這隻銀水煙槍先生愛不釋手,多年來己將其養潤出了光亮可鑒的包漿。

顯然,這一回合的辯機老鎖又處於下風了。

看先生正玩弄水煙槍,老鎖眯縫的眼睛一眨巴,狡辯的靈竅開了。啊先生,俺怎能跟先生比呀,在佛家的眼裏,先生你身上不是也有法器,也具佛光麽?

不知不覺間,又進入了新一回合的辯機。

先生微仰的脖梗優雅地俯下。吔?我的個老鎖呀,我不信奉你那道教,可也沒皈入佛門呀?

老鎖凝視著先生手中銀亮的水煙槍,先生呀。他賊賊地一笑:剛剛,圓智大和尚不就是這麽說的麽?

這一回合的辯機中,老鎖似乎搶得了先機。

圓智大和尚引先生去禪房喝僧茶時,老鎖身不由己不聲不響地尾隨到了禪房外,隱在暗處。恰好禪房門半掩著,看點什麽聽點什麽,就隨老鎖的意了。

先生將手中的銀水煙槍放到案幾上時,施主,圓智和尚吟哦一聲,施主身上也具佛光呀。

先生謙恭地一笑:住持取笑了,我一介凡夫俗子,有心向佛隻怕愚鈍不開呀,能做的也隻是給佛的寺廟送點布施了。

住持微微一笑:今個一早,老衲閉上眼,就看到很遠處,施主帶著車馬從莊園朝寒寺而來了。

先生一怔,住持莫不是已成佛?閉上眼卻能看到遠處?我那莊園離你這聖壽寺可有十五六裏路呀。

圓智大和尚智慧地一笑,老衲還看到,距山門還有三五裏,施主就下了蓬車,是一步步走來的。

先生駭然,禁不住離了坐位。

門外的老鎖更駭然,大和尚莫不是真的成佛了?

大和尚說的沒錯,距寺廟三五裏遠時,先生便下車步行。老鎖不解,先生笑笑,去往佛住的寺廟,雖是去送布施,也要虔敬呀。

住持拂一拂手,示意先生安坐用茶,眼睛卻衝著先生滿是塵土的鞋子詭譎地一笑。

先生順著住持的目光看看自己的鞋——哈,玄機原來在此,沾滿塵土的鞋子告訴了住持,自己是步行來的。先生哈哈笑了,大和尚呀,這可算不得你法眼的法力高深呀,就是俗眼也看得出,你,你這隻能算是投機取巧。

——老衲看到的可不止這個——住持微微一笑,著力看一看先生放在幾案上銀光閃爍的水煙槍:施主剛走出莊園,這總不離手的銀器的光,讓老衲看到了施主呀。

住持越發耍笑我了,這銀器即使有光也是俗光呀,哪裏能入你的法眼?

我大雄寶殿裏的主尊釋迦佛手中托著缽子,釋迦佛發的本來誓願,即和眾生一樣的平等誓願用一個法器——就是這個缽來體現。大和尚伸出溫厚的手,攏一攏案幾上的銀水煙槍,嗬嗬笑了。這銀器也成了施主的法器呀。

先生有點慌亂地衝大和尚拱一拱手:住持言重了,言重了,我乃凡夫俗子,不拜佛修行,哪修來什麽法器呀。

同等為慈,同體為悲,人人皆具佛心。施主雖未皈依佛門,可每遇災荒,施主救濟幫助了多少人呀。慈能予樂;悲能拔難,施主的慈悲之心早已鍍亮了這隻銀器呀。今個施主不是又給山門送來了布施麽?

這點布施真的不足掛齒。

法輪未轉食輪先,老衲也要先填飽肚子再轉法輪呀。

先生和大和尚一齊詼諧地笑了。

老鎖道出上麵的典故,先生還能說什麽呢?這回輪到老鎖笑了,他覺得這一回合他總算勝了。

先生雖未皈依什麽宗教,但對任何宗教卻保持足夠的禮遇。他常說,能夠將心寄托給神祗的人是值得尊重的。

3、花兒

先生是從溫泉莊園帶著馬車去聖壽寺送布施的。

馬車離開莊園時,一串叮當、叮當的鈴鐺聲,冰雹般敲打在了花兒的心上,她如一隻急惶的蜂兒,從大蜂巢般的莊園的某個房間飛了出來。

先生的專用蓬車和一輛拉布施的雙套馬車,已沿著莊園前的東西路向東駛去了。花兒依著木柵大門,纖纖目光被遠去的馬車抻得越來越渺茫、艾怨、惻怛……繼而,心倏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連成了一串慌跳,身子也風擺柳條般簌簌抖索了……今個我這是怎麽啦?怎麽會湧漲起這般奇怪的莫名虛妄?難道先生是往一個迷霧繚繞深不見底的淵潭而去了?……馬車不見蹤影了,花兒瞟眇的目光終於如抻斷了的風箏線,“嘭”地潰落了,附著在了環繞莊園的柵欄上——柵欄上麵已爬滿了牽牛花以及別的藤蔓,間或有星火般的小花朵點綴其中。馬鈴的叮當聲響似乎並沒消散,如蜂蝶般凝滯在了藤蔓的葉片、花朵上,這讓她悵然若失萎靡空落的心,稍稍充實振作了些。

莊園坐北朝南,花兒轉身要返回時,南麵田野一片蔥鬱的氣色直撲而來,嘩啦啦為她鋪排開了另一片天地:哈,這是多麽好的田野,多麽新鮮的天地呀……她身不由己地穿過了莊園前寬闊的空地,順著一條田間小路進入了田野。

的確,五月的田野是多麽誘人,多麽新鮮呀,莊稼、樹木、野菜、野花、雜草……地上的一切都洋溢著盎然生機;各種鳥兒在空中、樹上、田間清脆地鳴囀;空氣中彌漫著絲絲縷縷葳蕤鮮活的氣息……花兒就這麽向田野的深處走去,腳步禁不住青蛙般蹦蹦跳跳,整個人甚至飄逸而起了。花兒呀,你不知道,俊俏的你比天地間的景致更迷人,你如一道彩霞飄過來,讓整個田野變得更靈動、更嫵媚了。

走著走著,花兒聽到了好多根琴弦被無數雙手錯雜撥動的聲響;風兒刮過樹林,樹葉與樹葉相互拍擊的聲響;一群鳥兒一齊扇動翅膀的聲響……一條湯湯湧湧波光粼粼的大河呈現在她的麵前了。哈,是流淌的河水,發出了嘈雜又驚心動魄的聲響呀……這條大河叫洗心河,它自西北方向蜿蜒而來,穿過莊園的田野,在不遠處的東麵匯入大海。花兒幾乎從沒來到河邊,猛然麵對浩浩奔流波光粼粼的水麵,不由得有點緊張忐忑了。陽光讓每一朵浪花都變成了眨動著奕奕光波的眼睛,看著看著,竟讓她的雙眼迷離了;一波波如抖動的絲綢的波紋,讓她的心旌也迷亂了;無數根琴弦撥動的叮咚、嘩啦聲響,讓她的心弦也顫栗了……如同一隻怕水的小動物,她有點眩暈惶恐了——嗬,河麵上顫動著的這大半個身影不就是我麽?天呐,我正隨著這河水涑涑漂流呀……驟然間,似乎湯湯汩汩的河水一下子灌湧進了她的心胸,一種莫名的、不可遏製的繾綣傷感,將她從裏到外給淹沒了……

花兒不是莊園的人,不是叢府的小姐,也不是丫環之類傭人下人。花兒就是花兒,她算是叢府一個特殊的人。

多年前,一個夏末的傍晚,先生在衛城東門外的海邊溜達。突然,一陣嚷叫聲越來越急促地傳來,先生轉回頭,一個瘦小的小女孩如被老鷹追擊的小鳥,已經撲到了麵前,倉皇地扯起先生長袍的下擺,忽地一下鑽了進去。還沒等先生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兩個老媽子已氣喘籲籲地趕到了先生麵前,不由分說從長袍下揪出了小女孩,撕扯著要拖走。小女孩死死地抱住先生的腿,苦苦哀求救命……

原來,這小姑娘的家在南方,在她六、七歲時,家鄉發大水,父母被洪水卷走了,她便被輾轉賣到了衛城的妓院。小姑娘雖小,在妓院待了不到一年,那樣的環境讓她明白了,等待著她的將是怎樣的營生。得了一個空,她便逃了出來。

先生救下了這個小姑娘,將其帶回了府上。

——作孽呀。小姑娘的遭遇讓大娘悲憫唏噓不已,真是個小可憐見呀。

大娘即先生的夫人,本該稱其為夫人或太太的,但叢府自管家到下人,卻隻尊稱其為大娘。其實這也沒什麽奇怪的,本該被稱為老爺的先生,不是被稱為先生麽?可能正因為老爺被稱為先生,再稱其夫人為太太有點別扭,稱夫人又太文,夫人才被尊稱為大娘。

先生對大娘說:這孩子太可憐了,要不咱就收養了她?

這還用商量?大娘說,要不收養她,就是咱作孽了。大娘撫摸著小姑娘的小臉。嗨,這小可憐見活脫脫遭霜打的小花骨朵呀。又問小可憐見叫什麽名字,小姑娘搖搖頭,說她的名字被換了幾次,也不知該叫什麽了。大娘越發感慨唏噓了,那就管這小可憐見叫個花兒吧。

自此,花兒就成了這個可憐見小姑娘的名字。

花兒在叢府長大了,幾年前,在大娘的撮合下,又將其許配給了管家老鎖的小兒子、在叢府漁行當夥計的戚務忠。

花兒平日在衛城的叢府大宅,昨天才隨先生和管家來到了莊園。今天先生與管家也沒交待什麽,突然坐著馬車離開了莊園,把花兒給撇在這裏了。

花兒啊,啊地吐著氣,心底則冒出了一串水泡般的哀矜:我的命是不是跟這流淌的河水一樣呀……

大河一點也不在意花兒站在身邊,也不理會花兒的傷懷,自顧奔流而去;河麵雖然映出了花兒姣媚的麵龐,但大河哪裏想得到,此時花兒心中奔湧的是比大河還浩瀚的激流呀……

終於,花兒如同一隻受驚的小鹿,倉惶地轉身跑離了河邊。她沒有察覺,兩行晶瑩的淚水,淌在脂玉般的臉頰上了。好在還沒跑到莊園的木柵大門處,清爽的風便將淚珠給吹幹。

4、讖語

先生與老鎖終於走下了聖壽寺山門漫長的石階,馬車和幾個下人在下麵的路口候著。

——“嗵、嗵、嗵……”一串悶炮般的響聲滾來——開在古鬆上的巨大“黃花”變成了一個大飛輪——桐油油過的黃傘順著台階滾跳而下,每跳下一個台階,都如同打來一聲悶炮。

來了,來了,追來了,追來了?黃傘變成飛輪追來了?!先生心中恐懼地暗暗叫著……

施主呀,怕是又有什麽大事要來了……要離開禪房時,圓智大和尚突然沉沉地對先生吟出了這樣的話。

多年來,圓智大和尚不至一次對先生說過類似的話,每一次都很應驗,大都是澇、旱、雹、蝗、疫等自然災害降臨,隻是程度不同而已。有時要來的大事也指人禍。三年前,圓智和尚就曾對先生說過這樣的話,結果沒過幾天,北洋水師的大兵艦,便被小日本的膏藥旗艦隊打趴了,日本的兵丁攻占了北洋水師的大本營劉公島,至今還占著。

先生急切又惶惑地問:是哪樣不好的大事?是旱災?還是水災?還是……?他不敢再往下問了。

圓智和尚晃一晃腦袋,說現時他也說不準是哪樣,隻是有不祥的預感,好像又有什麽大事要來了。

先生駭然,禁不住又問:是兵燹?難道是比三年前日本兵船打進威海灣還凶的麽?

圓智和尚說,三年前的凶事是從東邊的海上來的,這一回好像是要從西邊的海上來。虛渺中,老衲已隱隱感到,腳下的大地正在隆隆地龜裂——還有海水,遠處汪汪洋洋的海麵也在湧湧****地龜裂出溝壑呀……究竟是怎樣的事老衲也說不準,現時還難斷凶吉呀,現在能感覺到的,隻是又有什麽大事要來了呀……

天呐,海水怎麽會龜裂出溝壑?那是多麽不可想象又多麽可怕的凶象呀……

施主呀,大和尚又說,無論是好是孬,也無論是凶是吉,要來的還是要來。再不好的事,再凶的事,要來終歸還是要來,擋也擋不住的,也許這就是劫數。

先生陷入了懼悚的沉默。

圓智和尚苦苦一笑,似乎要來的大事是他親手炮製,要推給先生。他搓一搓手,用帶歉意的口吻感歎:看看,看看,老衲怎麽總是把憂心的預兆帶給施主呀。

哪裏,哪裏。先生摩挲著銀水煙槍說,住持不是說再不好的、再凶的事要來,擋也擋不住終歸要來麽?既如此,憂心不是已注定無用的麽?他抬起頭,歎一聲,又說。住持,不管是怎麽不好怎麽凶的事要來,我還是會跟往常一樣來送布施的。

圓智大和尚覺得先生多少曲解了他的意思,但又不便解釋,隻有沉沉地笑笑了。

先生凝視著圓智大和尚,感慨:我的大和尚呀,你既感到了預兆,那要來的如是惡事、凶事,就不能求佛祖發發慈悲,阻止、禳解麽?

阿彌陀佛——大和尚雙手合十誦一聲佛號:我的先生呀。奇怪的是他不稱施主而直呼先生了。塵世間有綿亙不絕的苦,有輪回難脫的難,才有了佛祖呀……

大和尚的話如一道清風在先生的頭腦裏拂過,讓他的頭腦頓時有了佛界的覺悟。大和尚——他的身體微微一顫:如果人世間沒了綿亙不絕的苦,沒了輪回難脫的難,是不是也就沒了佛祖?或者說也就用不著佛祖普渡了?這人世間的災難苦難紛爭兵燹,是不是就跟風雨雷電一樣,不可避免?稍一頓,不等大和尚回答,又說,就像沒有了洶湧的滔滔大海,也就沒有了渡海的船?

——阿彌陀佛。住持誦一聲佛號,再一次衝先生雙手合十吟哦:施主,施主呀,你已經在參禪了——老衲剛說過麽,施主有慧根呐。

先生緩緩站起身來,也像大和尚那樣雙手合十:那隻能靠大和尚廣施佛法普渡眾生了。

阿彌陀佛——

圓智和尚與先生最後的這番對話,管家老鎖沒聽到,當聽到先生要離開禪房時,他便提前離開禪房門前了。

老鎖迅速地拾級而上,接住了大黃傘,又擎著大黃傘來到了先生身邊,笑道:先生呀,你看,神了,真是神了,這大黃傘追著為你送行哩,這莫不是要讓你一路踏花而行?

先生不但笑不出來,圓智大和尚的讖語,如飛輪在他的頭腦裏旋轉。這柄如飛輪追來的大黃傘,在他的眼裏自然變得越來越不祥了。他連連長歎幾口粗氣。

噢,噢,先生……老鎖從先生的氣息中覺出了什麽,顫顫地舉著傘小心謹慎地問:那,那我把這黃傘送回去?還,還是……?

——嗨——先生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既然它自己追來了,躲也躲不過呀,就把它帶上吧。

老鎖不明白,先生為什麽說躲也躲不過?為什麽口氣充滿了對這柄大黃傘諱莫如深的意味?他隻好小心翼翼地點點頭。也是,也是,那咱就隻好留下這朵開不敗的大花了……

先生上了蓬車,老鎖也上了先生的蓬車。

先生的眼皮沉重地閉上了。

老鎖問:先生,咱徑直回衛城麽?他說的衛城,就是威海衛城,人們習慣上稱之為衛城。

先生沒吱聲,眼皮也沒睜,隻是顫了一下,似乎沒聽到老鎖的話。

老鎖隻好朝車老板噘噘嘴,示意他隻管揚鞭驅馬走著。

先生的專用逢車在前,拉貨的馬車在後開拔了。厚厚的鐵圈包裹的車輪碾著山路,發出轟轟轔轔的聲響。

5、閉著眼看到的

先生仍沉沉地閉著眼,可眼皮不時抽搐顫栗,讓老鎖的心也隨之一跳一跳,禁不住顫微微地問:啊先生,你,你閉著眼是,是要看到遠處吧?看到遠處有什麽要來吧……?

先生的心不禁一跳,雙目大睜:好一個老鎖呀,莫不是你也得道成仙了?——你言中了,我閉著眼的確是想看到遠處有什麽要來呀……但事與願違,我閉上了眼倒成了返觀內照,沒能看到遠處要來的,看到的卻盡是已來了的過去:

多麽清晰呀,三年前,就在我的眼皮下,日本的兵艦不但毀了北洋水師,還打進威海灣占了劉公島……

我還看到遠處雖沒親眼見,但確已來了的大事:

去年,(1897年)德國的大艦隊打進了膠州灣,逼著咱大清與他簽了租借膠州灣99年的《中德膠澳租借專條》……

德國的兵船打進膠州灣不出一個月,沙俄的兵船便開進了旅順口和大連灣,長駐下了。咱大清隻好相繼與人家簽訂了《旅大租地條約》和《續訂旅大租地條約》,並給了人家修築中東鐵路支線至大連等特權……

嗨——老鎖長歎一聲,不得不阻止先生繼續說下去了。啊先生,你,你看到的,怎麽。怎麽盡是這些呀……好像這些已發生了的不好的大事,是因為先生閉著眼看才發生的。老鎖一怔,語氣變得更驚愕了,先生呀,你,你閉著眼,想看到遠處要來的,莫不是,莫不是又是什麽不好的事麽?倏地想到了圓智和尚,越發悚然。先生呀,莫不是那大和尚他,他對你說了什麽不吉利的話麽?他究竟對你說了些什麽讖語呀……?

先生不想說出大和尚對他的讖語——嗨——他隻能長歎一聲:老鎖呀,要是睜著眼,不想看到的不好的事就不會來,那,那我睡覺也會睜著眼。就是死了,我,我也不會瞑目呀……

似乎一股寒風掃過,老鎖渾身顫栗,再也不敢問什麽了。

大車來到了岔路口:溫泉莊園在西南方向,而衛城在東北方向。雖然駕轅的老馬識得哪條路通往莊園,哪條路通往衛城,但老馬還是停住了腳步,因為它不能同時踏上兩條不同方向的路,隻好回頭望車老板了。車老板將鞭子擎在半空悠**著,他比老馬更不明白該往哪條路上指引老馬,因為他更不能讓大車同時去往兩個方向,隻好用目光去問管家老鎖。老鎖比車老板更難抉擇,隻好看先生,而先生的眼皮不知何時又閉上了,神態變得越來越陰鬱,越來越不可捉摸了。

啊,啊先生。老鎖怯怯地叫了一聲。咱,咱是回,回衛城還是……?他試探著問。

先生不語,挨過了片刻,又默默起身下了蓬車,徑直走向後麵那掛拉貨的雙套大馬車。

老鎖急惶惶地跟了過去,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在拉貨的大車上坐穩了,看看老鎖說:你坐著我的蓬車回衛城吧,我要回莊園。

之前,先生的意思很明確的,送完了布施要直接回衛城的,怎麽突然變卦又要回莊園?難道他閉著眼那會兒,真的看到了什麽不想看到的凶事要發生、要來了?

先生不想讓老鎖再難為了,緩和了語氣說:老爺子的八十壽辰不是再過幾天就到了麽?我,我還是回莊園再看看吧。

距老爺子的八十大壽還有十幾天,這會子又要回去看什麽?又為什麽讓我單獨回衛城?老鎖眨巴著眼越想越不安了。

先生隻好笑笑,你用不著尋思多了,我是要回莊園散散心。你隻管回衛城去吧,該采辦的東西你張羅就是了。說完,先生乘坐的大車已經向莊園的方向行動了。

老鎖提起的心漸漸落下了,衝著離去的先生不停地點頭,又跑向蓬車,拿起那柄大黃傘,追著送到了先生乘坐的大車上,覺得這樣才心安一些。

先生看看大黃傘,苦苦一笑:好一朵大黃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