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花船骨簫

往年苓陵香的花都沒有那年開的那麽多,開的那麽絢爛。

淡紫粉柔的苓陵香的花,沿著西海的岸向上鋪展,鋪滿騩山的整個山腳。微微的西南風徐徐吹來的時候,整個西海的海麵上就氤氳著那種迷離的軟香的氣息。連西海裏的魚兒們也都時不時地躍上水麵,好象它們也能嗅到那迷人的花香。

在西海的南岸,娥在花叢中奔跑著,身上穿著自己用苓陵香編織的衣裙。因著興奮和奔躍,臉上顯現著女孩兒天然的嬌紅。

族裏的男人們都去打獵了,族裏的女人們都去騩山的東坡采摘山果,隻有她自己偷偷地跑到了這兒來嬉戲裝扮。

每到苓陵香花開的時節,窮桑的女人們都會采集苓陵香的花。采來以後,在陰涼處慢慢地風幹。再從窮桑樹上摘來桑葉,在西海邊用石塊輕輕地砸掉桑葉的葉沫。當隻剩下鏤空的葉脈,就用這葉脈的桑葉包裹起風幹後的苓陵香,吊在她們的繭窩裏。這樣,她們的繭窩一年裏都會有著苓陵香的香味。

娥在花叢中蹦著跳著,忽然,就聽到了讓她的心裏怦然一動的聲音。她停下了腳步,細心地聽著。那不是鳥叫,也不是風掠過樹林的聲音,那聲音像是低聲的呼喚,又像是訴說著什麽的緩慢的吟唱。

娥覺得好象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聽到過這種聲音。辨清了聲音是從西南方向傳來的,皇娥就循著聲音走了過去。

翻上了一道山梁,拔開擋在眼前的灌叢,娥就看到一個歇腳人跪坐在遠處的樅樹下。雙手拿著個白色細棍樣的東西在吹著,聲音就是從那個白色細棍樣的東西裏麵發出的。

歇腳人是西海邊上的人對旅者的稱呼。

經過西海的旅者一般都是東方來的。他們多是去西方尋找傳說中的帝之懸圃,據說從那裏可以直接叩開天庭的大門。去的多,回來的很少,據說多是死在了途中。每個旅者來到西海的時候,都會在西海的邊上稍作休憩。因為西海的水甜,因為西海有掛滿了枝頭的果子,因為西海有敦厚老實人。他們或坐在西海的邊上挑破腳上的血泡,把雙腳泡在西海清涼的海水裏,驅趕一身的疲憊。或爬上山坡采摘下香甜的果子,補充一下食物以應後路上的饑渴。

以前來的歇腳人大多是老者,他們都是想去找到帝之懸圃,叩開天門,獲得長生不老。但是,娥看到的是個少年。那少年人身上的葛衣已經有些襤褸了,長長的頭發束成了三束披在後背上,旅途的疲憊使他看上去非常削瘦。但還是能看出來,他要比西海邊上的人更高大更寬厚。

娥聽的入迷,她實在想弄明白那是個什麽東西,怎麽能發出這麽好聽的曲兒。這時候那歇腳的少年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他站起身來,往娥這邊看了過來。娥就看到了他那象啟明星一樣亮的眼睛,心中一慌,鬆開了拔開灌木叢的手,轉身跑了開去。

跑開了的娥心裏忽然就有了莫明的嬌羞,心砰砰跳了起來,但耳邊卻總是響著那迷人的曲兒。

第二天,娥又來到苓陵香的花叢裏,她是想來看花呢,還是想再聽聽到那個曲兒?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那個曲兒又響了起來。

她循著聲音奔跑上了山坡。到了山坡,那聲音卻又沒有了,她拔開灌木叢,樅樹下沒有那少年,她不禁有些失望。

娥回身想走,轉過身來,卻發現那少年就在自己的身後,她尷尬的臉通紅通紅的。她想對那少年笑笑,臉上卻沒能笑出來,尖尖的翹翹的鼻尖上就沁出了汗來。那少年看到她那可愛的模樣,忽然間就一陣心慌:

“你,你……”

娥看著他明亮的眼神,突然有些迷亂,轉身就想跑。少年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娥回過頭來看那少年,少年就看到娥的眼裏閃著的怯意,連忙鬆開了自己的手。

娥在慌亂中跑下了山坡。

少年呆呆地望著娥矯健少女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遠處的樹林裏。

從這一見起,少年就決心不走了。

從那以後少年就開始嚐試著接近窮桑人,他打了獵物就給窮桑人送去,說是想看看窮桑人神奇的繭窩。他采摘了果子就去和窮桑人分了吃,說是自己的葛衣破了來借根骨針。他捉了魚用鹽巴漬上給窮桑人送去,說就是讓他們嚐嚐鮮。

以前也有歇腳人來到窮桑的氏族裏,或交換些物品,或尋求一些幫助,但從來沒有人像這個少年讓大家都歡喜。時間長了窮桑人就發現那少年的眼光總是落在了娥的身上,而娥也總有些慌亂躲閃的眼光。

那是每個窮桑人都明白的眼神啊。

窮桑人是不介意氏族的女人和族外的男人在一起的,隻要女人高興了,就可以把喜歡的男人帶到她繭窩裏住上一段時間,但男人不能從族裏分到食物。娥雖然到成年的年齡,但是還沒過祈媒節,沒行祈媒禮,她現在是不能和男人在一起的。而那少年並沒有對娥做什麽呀,窮桑人落得有人送東西來吃,所以並沒有人說那少年的不是。

騩山的男人介意!因為窮桑的女人是騩山男人的女人!

騩山的每個男人都垂涎著娥的美貌!

終於有一天,當那個少年帶著打來的兩隻兔子,送到窮桑人的繭窩去的時候。騩山的男人們圍了上來,他們粗暴地奪去了那少年手裏的兔子,揪住了他的頭發,用惡毒的話語咒罵恫嚇著少年:

“再來就殺了你!”

從那天起那少年就消失了。

那少年消失了,娥的心裏就覺得空落落的,醒時睡時都是少年明亮的眼睛和暖暖的笑。窮桑巫皇看著女兒丟了魂的樣子,就笑了起來說:“我的娥,長大了啊!”

在第九天的時候,西海的海麵上出現了一個木船。

木船上鋪滿了苓陵香的花。船的中間央豎著用桂樹做的桅杆,桅杆上懸掛著一片片蓮葉迭成的帆。在桅杆的頂上有用桂枝做成的十字的架子,架子的四端用紫藤連著木船的四個角,在架子和紫藤上麵也都紮滿了苓陵香的花。

那個少年坐在木船上吹起了他的骨簫。

骨簫一響,就飛來了一隻黑嘴巴的鳩鳥落在了桅杆的頂上。落下來的鳩鳥一聲鳴啼,就飛來了十二隻黑尾巴的伯勞鳥,落在蓮葉的帆上麵。

當那少年指示出要去的方向,那鳩鳥就根據風向,啼叫著指揮伯勞鳥們,調整著蓮帆的角度,引領著那木船在西海的南岸邊上流連往返。

在騩山東邊的山坳裏采摘著山果的娥,恍惚中就又聽到了那少年的曲調,她丟下了手中的籃子就向山梁上跑去。

站在了山梁的高處,她就看到了西海裏飄浮著的花船。那是個什麽東西啊,真是太美了啊,娥在心裏歎道。

西海邊上的人們從沒見船,他們最多也就是弄個粗點的樹幹,站在上麵,沿著西海的水邊用桑樹枝做的魚叉叉魚。

為了能看得清楚點,娥就繞著山坳向西海邊跑去。跑的近了,就真切地聽到了那個曲兒,看到了端坐花船上的人兒。娥陡然間就停下了腳步,從山上跑下來激烈跳動著的心,突然間好像要從胸膛裏蹦出來。她靠在了身旁的一棵樹上,努力地使自己能平靜下來。

望著西海,望著花船,望著船上麵的那個少年。她知道那花船是為她而紮,她知道那曲兒是為她而吹。她想到那船上去,她想看到那少年眉眼間的笑,但是她不能。每一次和那少年四目相對的時候,她都能看到少年的心裏燃燒著的東西。她不能去,她還沒行祈媒禮。

娥就這樣靠在樹上,遠遠地看著那西海裏的船和船上的少年,直到太陽從西邊的山上落下,才幽幽地回到了繭窩。

第二天,西海邊上的人都知道西海裏有一隻漂亮的花船。大家都擁到海岸邊,去看那究竟是一個怎樣美麗的東西,看到的人都嘖嘖稱讚。騩山的男人們自然知道那少年的心思,就聚在南岸上一起大聲地咒罵少年,向花船扔著石頭。那少年聽到了騩山人的咒罵,站起身來,先對騩山人躬身微笑,然後用手指了指向了西海中心的方向。桅杆頂上的鳩鳥就“咕~嚕嚕嚕~”地對帆上的伯勞叫著,帆上的伯勞鳥們就連忙揮動翅膀轉動起蓮帆,花船就向西海的中心駛去。

等少年看到岸邊的人們都散去了,他又會把花船駛回南岸的邊上,繼續吹著他的曲兒。

少年就這樣在西海的南岸吹奏了整整八天的曲兒,曲兒也撕扯了娥八天的身心。醒時睡時,心裏都是那少年眼裏的愛意。

“一定不要到那船上去啊,你沒行祈媒禮,去了那可是侼逆人倫的大罪啊!”窮桑巫皇告戒著自己的女兒說。

但娥真的是承受不了這種煎熬,在第九天的早晨她跑到了岸邊,跳上了那隻美麗的花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