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天蠶嫘娘

在綿延八百裏的中條山之北,涑水之南,有一道蜿蜒百餘裏的黃土脊嶺,名叫鳴條嶺。在這鳴條嶺的西南部,又延伸出一大塊斜坡的灰土嶺,當地人叫西陵。

西陵上桑木林林。在林林的桑木之中,有一個小小的寨落,住著十來戶人家,人稱西陵人。在寨落的最西頭,圓坑木條搭成的屋子裏,住著一對和睦的老夫妻。老夫妻四十多歲了,卻還是無兒無女。婆婆每天置弄好吃食都先用斂口缽擺在門口的石台子上,先祭天爺,祈求天爺能給自己一男半女。

這一年春三月的一天早上,和風熏熏,麗日東升,婆婆祭拜完天爺和老漢正蹲在石台子邊吃飯,朝東蹲著的老漢就看見從東邊的天上,緩緩飄來一個圓圓的對象。婆婆也看見了,兩個人站起了身來。那對象飄飄揚揚地就落在了他們的石台子上,婆婆老漢一看,是一隻泛著金光的籮,籮裏趴著一隻黑色的小蟲蟲,在慢慢地跍踴。

婆婆一看,淚就落了下來。心想,自己這真是無兒無女的命了,祈求天爺二十多年了,天爺就給了我這麽一隻小蟲蟲。老漢說,婆婆別哭啊,天爺給了我們這隻小蟲蟲,我們就來養這隻小蟲蟲吧,總不能拂了天爺的意啊。

老漢小心著把籮捧到了屋子裏,婆婆說,這小蟲蟲怎麽喂啊,它吃什麽呢?老漢說,蟲蟲吃葉葉唄。門口就是桑,采來了嫩桑葉,撒在籮裏,那小蟲蟲跍踴著跍踴著就吃了起來。看著小蟲蟲吃起桑葉,老漢就笑了,婆婆抹了抹臉上的淚也笑了起來。可不能告訴別人啊,老漢說,人家會以為我倆想孩子想瘋了,婆婆點頭應允。

蟲兒一天天長大,籮也跟著長大。一天婆婆看到蟲兒昂著頭一動也不動了,趕緊喊來老漢。快看看啊,蟲兒怎麽不動了,是不是病了啊。老漢說,莫怕莫怕,那是蟲兒在睡覺。

蟲兒真的是在睡覺,睡好了覺,蛻了一層皮,又開始吃桑葉了,婆婆就放心了。就這樣睡了四次覺蛻了四次皮,籮已經大到和屋子一樣大了。

兩個月過去了,小蟲蟲變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蟲子了。從籮裏爬了出來,爬到屋梁上結了一顆一人抱那麽大的繭,籮又變回了從天上下來時的樣子。

從打養這個小蟲蟲,家裏就斷了火,這下結了個大繭在屋梁上就更不敢生火了。老兩口小心翼翼,連個大氣都不敢喘,每天盯著那顆繭。

結繭十五天的大中午,繭口開了,從裏麵跳出個光光亮亮白白胖胖的女娃娃。女娃娃跳出繭窩就笑著對婆婆和老漢說:

“爹,娘,娃兒來了,娃的名字叫嫘。”

婆婆和老漢那個驚喜啊,心顫手抖著抱起了女娃娃。

嫘長到三歲的時候,就纏著爹搭新屋子養蠶,四歲的時候就學著繅絲絡絲,五歲的時候又纏著爹做腰機來織帛。嫘是個懂事聽話的小姑娘,爹娘也嬌縱著她,她要什麽就允她什麽。

寨子裏也有人問過,這麽漂亮的女娃娃是從那裏來的啊?老倆口說,是天爺送的啊。看著老倆口又不像是偷人家孩子的人,寨子裏的人們也就信了。

日子就這麽過著,嫘一天天快樂地長大著。

桑之條兮,

周彼宛隰兮,

直煙直靄,

盈之於頃筐。

桑之柔兮,

周彼宛丘兮,

直和直煦,

盈之於懿筐。

桑之紛兮,

周彼田畻兮,

直樂直歌,

盈之於筥筐。

這是四月的一個清晨,薄霧清籠著青龍河兩岸的桑林,有五六個身披革甲,肩扛桑矛的戰士,沿著河岸不疾不徐地向東南的方向走著。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女孩子們歡快的歌聲,他們隻是抬頭向歌聲傳來的方向望了一眼,腳下的步子卻停都沒停。

走在最後的少年聽著歌聲停下了腳步,他猶豫了片刻,轉身向歌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走的近了,少年就看到了桑林裏嬉笑著采摘桑葉的三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三個小姑娘的頭上都紮著五個小辮子,每個辮梢上都係著一朵鳶尾花。姣柔的臉上唇紅齒白,每個人細長的胳膊上挎著一隻筐子,身上穿著月白色的衣裳。看著女孩子們身上穿的衣裳,少年的心中一亮。那衣裳也不知道用什麽料來做的,輕薄如嵐煙,隨著女孩們的動作,衣裳的裾袂,仿佛在空中飄揚。

“三位女女兒,好啊。”少年走上前去,打了個招呼。

“啊!”三個女孩子盡在嬉笑著,沒有看到走近的少年,被這一聲招呼嚇了一跳。然後看著衝著她們微笑著的少年,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是誰啊,我們怎麽沒見過你啊?”其中一個女孩問道。

“我是從這路過的遠鄉人,你們在做什麽啊?”少年連答帶問地說道。

“我們在采桑葉啊。”一個女孩回答說。

“采桑葉?你們吃桑葉啊?”

“咯咯咯……”女孩們又笑了起來:“你才吃桑葉呢。”

“那你們采桑葉做什麽?”

“給寶寶吃啊。”

“你們都有小孩了啊?”

“咯咯咯……”女孩們眼淚要笑出來了:“我們還沒笄上頭發呢,怎麽會有小孩子。我們采桑葉是喂蠶寶寶的。”

“蠶寶寶,什麽蠶寶寶?”

“不和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呃呃,我就是想知道你們身上的衣裳是用什麽做的啊?”少年說著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想去摸一摸女孩身上的衣裳。女孩輕身跳開,凝目正色地說道:

“你這人這麽浮**,幹嘛扯人家的衣裳!”

少年的臉一下子脹的通紅,呆站在那裏,張開嘴想說話,卻沒有說出來。

“咯咯咯……”女孩們看他窘迫的樣子,又笑了起來。

“我,我,我真的就是想知道,你們這衣裳是用什麽做的。”少年解釋著說。

“是用我們養大的蠶寶寶吐出來的絲,織出的帛。”中間那個長的最美的女孩,止住了笑回答說。

“呃呃,你們真是人美心明手還巧啊。”少年雖然還是沒明白蠶寶寶吐絲的事,但是織麻他是見過的。

“我們是跟她學的,她可是個天女啊。”兩邊的女孩指著中間的女孩說。

“天女?”

“嗯呢,她是從天上飄下來的女孩。”

說到這的時候,少年才去仔細看中間的女孩子,那女孩的俊美的眉目之間確實有著聖潔之氣。

“你叫什麽名字?”少年問那女孩。

“她叫嫘。”女孩笑了笑,兩旁的女孩幫著答道。

“你多大了?”

“她十三歲。”嫘還是笑著,還是旁的女孩幫著答道。

“有熊大城你們聽說過?”少年問。

“聽說過,聽說過。”兩個女孩搶著回答說,嫘還是笑著。

“姬伯少典是我爹,我名叫軒轅,今年十五歲。”少年說著,從脖子上解下一個墨黑方形的石片,嵌著圓珠綠鬆石的掛墜,遞給嫘,認真說道:“用這個當信物,兩年後,我來娶你。”

嫘停住了笑,定睛看著眼前這個風塵仆仆的少年。十五歲,他已經夠高大夠強壯,眼神卻是柔柔的帶著笑意,好像能把人的心包裹起來。一瞬間,嫘的心慌亂了起來,臉上寫滿了緋紅,嘴上說著不,手卻不由自主地伸過去,接過了掛墜。

“咯咯咯……”兩旁的女孩又笑了起來。

“我們是追擊流寇走到了這裏,我走了,我還要追上隊伍。”男孩說罷抱了抱拳,轉身走了。

“這麽早就想嫁人啊,哈哈哈……”

“還收了人家的東西,丟不丟人啊,哈哈哈……”

軒轅在心裏裝下這個叫嫘的女孩和她身上漂亮的衣裳走了。

軒轅走了的第二年,從開春就沒下過雨。到了夏天毒日當頭,焦土枯木,邪火肆虐,青龍河龜裂如皴。鳴條嶺下大大小小五十多個寨落裏的巫婆覡漢,用盡了祈雨法式,天上也沒見飄來一片浮雲。

愁雲卻重重地壓在了人們的心頭上。燥熱中,男人變得暴躁易怒,女人變得尖利刻薄。

已經開始掘草根吃了,這樣下去,秋冬會餓死多少人啊!

西陵人圍在村南的井旁,井已經打不上來水了,他們在淘井底的淤泥。井口上架起三根木棒,從架子上吊下去一根繩子,下去一個人把淤泥舀到折沿罐裏,上麵的人用繩子把折沿罐提上來,把罐裏的淤泥倒掉。幹活的人少,但大家都眼巴眼望地看著等著能打上水來喝。

孩子們渴著餓著,也還是有個玩心,看了一會就跑到一邊玩去了。

嫘和妦(fēng)兒、媶(róng)兒三個女孩子,在一塊石板上擰陶陀螺,比著看誰轉的久。三個人也還是嘻嘻哈哈地笑著。

就在這時西北的方向卷起了滾滾塵煙,眾人轉頭望去,隻見姒氏族的人狂奔而來。西陵還沒弄清怎麽是怎麽回事呢,就被姒氏族的人圍了起來,每個姒氏人都直眉怒目。

姒氏人是這鳴條嶺下最大的氏族,村落就在西陵人西北青龍河南北兩岸的台地上。平時兩個部落通婚易物,都是禮尚往來,今天這是怎麽了。

姒氏人圍住西陵人,姒氏族女巫巫嬥(tiǎo)走上前來。那巫嬥三十多歲,長得人高馬大,兩隻豐碩飽滿的胸脯掛在胸前,腰上圍著幹黃的莆草,兩隻手叉在腰間,凝目掃視著西陵人。西陵人的長老伏乙趕忙迎上前去,拱手作輯說道:

“神巫突臨,陣仗迅猛,不知西陵人有何罪錯?”

巫嬥也不搭理,突然抬手指向嫘,喝道:

“就是她!”

她這話說完,就衝上來兩個姒氏族的男人,一邊一個擰住嫘的胳膊,把嫘抓了起來。巫嬥走上前去,一把扯下了嫘身上的衣裳和脖子上的掛墜。嫘疼痛著,害怕著,望著巫嬥卻也沒哭。

嫘的爹娘衝上前來,哭嚎著趴伏在巫嬥的麵前:

“我女女能有什麽罪啊?我女女能有什麽罪啊?”

巫嬥抬起頭來,掃了一眼西陵人,手指嫘高聲說道:

“此女妖邪,不明由來,不務勞作,豢養異蟲,異蟲吐穢,汙絲為帛,披裹體膚,且妖且豔,誨惡導欲,滋長**風。上天震怒,降此赤旱。縛此妖女,鳴條嶺上,曝之曝之,蒼天惠雨!”

嫘的爹娘聽到這裏呼天搶地地哭喊道:

“你不能這麽說!你不能這麽說!你這是要害死我女女兒啊!”

西陵長老伏乙朗聲說道:

“西陵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塊土地上,雖然弱小,卻從不受人欺淩!你們這樣隨隨便便就來我們的村落裏抓人,是以為西陵人懦弱無勇嗎?老夫雖老,也有一命可拚!”

“捉此妖邪之女,實是為天下人向上天祈雨,再旱下去,恐怕西陵人也會饑渴而死。你若不信我,那我們明天正午神判!若我此言不實,明天自會放她。”巫嬥對長老伏乙說道。

“好,明天正午神判!”長老伏乙應道。

“把她帶走!”

兩個姒氏族的漢子架起嫘就走,嫘的爹娘撲上去想搶回女兒,被姒氏族的男人狠命地推倒在地。

妦兒和媶兒落著淚前去撿拾起嫘的衣裳,妦兒看到了地上的那個綠鬆石的吊墜,撿起來攥在了手心裏。

神判!

角號鳴響了三遍,神鼓擂了起來了!

姒氏族的漢子解掉了身上的皮襠,姒氏族的婆姨扯掉了腰上的莆裙,他們扭動著身體跳起了悅神的呼舞。他們的腿腳粗壯有力,踩踏起的塵煙遮蔽了流火的赤日,他們的手臂結實靈活,甩動起的呼喝聲震徹長空。

方形的祭壇之上,立著一根柏木的柱子,赤身的嫘綁縛其上。赤身的巫嬥,麵向祭壇中間的祭台,虔誠而立。祭台之上擺放著一頭作犧牲的公羊。

聽到號角聲,聽到鼓聲,聽到呼喝聲,四周寨落裏的人們都來到了祭壇前。

巫嬥把手一揮,鼓聲停了下來,舞蹈也停了下來。號角再次響起,從祭壇的左邊上來兩個手持石匕的男人,從祭壇的右邊上來兩個端著黑彩陶盆的女人。鼓聲再次響起,兩個男人按住祭壇上公羊的頭,一石匕下去就刺穿了羊的頸脈。兩個女人就用盆去接那公羊的血。鼓聲停下,號角再起,兩個男人走下祭壇,兩個女人把公羊血端到了巫嬥的麵前。巫嬥先喝一口羊血,再以雙手沾羊血,抹在自己的額上、嘴上、胸脯上以及肥厚的臀上。抹好以後,巫嬥手端血盆口中念道:

“昭昭列祖,

佑序我土。

降彼懿德,

止旱息苦。”

巫嬥念畢,舉盆仰頭把盆裏的羊血喝了下去。喝完羊血,雙手奮力把那黑彩陶盆在祭壇上摔得粉碎。

號角再響,兩個男人抬上一盆炭火放在了祭台上。神鼓再次敲響,巫嬥律動起身軀,繞著祭台與神共舞!

頭上是吐火的烈日,腳下是滾燙的赤土,巫嬥張揚有力的手臂,扭動靈活的臀胯,甩動烏黑的長發。她的舞姿時而象水中的清波那樣輕柔,時而象雄鷹的翅膀那樣矯健。

鼓點越來越急,巫嬥越舞越快,淋漓的汗水使她抖動的身軀發出熠熠的光芒,看上去仿佛是天地**的魂靈。

鼓聲戛然而止,巫嬥頹坐在祭台前,口中念起招喚祖靈的古老咒語。念完咒語,盤起了長發,號角再起,她起身走向祭台上那盆熊熊燃燒的炭火,向著祭壇周圍的人高聲說道:

“妖**邪女,惹怒上天,嶺上曝斃,天降大雨。我若妄言,由此炭火,焦焚我舌,我若妄言,由此炭火,焦焚我心!”

巫嬥說完,伸手抓起盆裏燃燒的炭火,大口大口地嚼食起來。

炭火在巫嬥的牙齒間炸裂著,炭火在巫嬥豐滿的胸前飛舞著,巫嬥咽下炭火的悶哼聲,使大地顫抖!

神鼓再次敲響,姒氏族的男人女人們開始瘋狂地舞蹈!

山鴉紛飛而至!

群鴉激振著燃燒的羽翅,在祭壇的上空盤旋嘶鳴!

圍觀的人們被這神異所撼,俱皆匍匐在地。

吞食完炭火,巫嬥指著柏木柱上的嫘,張著噴著火苗的大嘴,向眾人喊道:

“曝死她!”

眾人跟著齊聲高呼:

“曝死她!”

“曝死她!”

“曝死她!”

妦兒和媶兒看到這兒,趕緊跑回了西陵,見到嫘的爹娘,把神判的事情說給他們聽。嫘的娘嚎啕大哭,嫘的爹以淚洗麵,他們都說不出什麽話來。妦兒掏出了那個鬆石吊墜,問嫘的爹娘:

“你們知道這個嗎?”

“我們見過,問嫘從哪裏得來的,嫘不告訴我們,我們也就沒有再問。”嫘的爹說。

“這是我們在桑林裏遇到的一個男人給嫘的,他說他是姬伯少典的兒子,兩年後要來娶嫘。現在隻有他能救嫘,你們去找他。”妦兒說。

“唉,有熊大城山高路遠,這個天,我們倆走不到地方,就會被曬死在路上。”嫘的爹歎了口氣說。

“我們去!”媶兒看著妦兒說。

“好!”妦點著頭說。

說完兩個人走出了嫘的家,嫘的爹在身後喊著:

“你們不能去啊,你們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