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邦央

“一聽說讓我去找玄珠,立馬我就把大地劃成了九塊。哈哈,不是真在大地上劃,我是在心裏劃的。哈哈,天地在我心中。然後,我把不可能遺落玄珠的八塊拿掉,把剩下的那一塊拿過來,再分成九塊。然後再拿掉不可能的八塊,再把剩下的一塊拿過來分成九塊。就這樣我分啊分啊,分到第八十一次,分不動了。好了,就在這兒了。把這塊在心底藏好,挑起行囊我就出發了。一路上我跨激流越險峰,降妖伏怪……”

象罔說的是吐沫星子四濺,鷙瞪著赤紅的雙眼盯著他看。

象罔說了有八百遍了吧,鷙在心裏數到二百多遍就惡心地數不下去了。鷙起心想靜下來,想想自己怎麽就從繭窩來到這裏蹲大圈了。可這象罔不停地顛來倒去地一個勁地顯擺著,他如何找到玄珠的事跡。鷙先是聽得幹噦,用牙咬住虎口忍著,蹲大圈一天隻給一陶盤子穀粥,還清湯拉水的,這要是吐出去,就堅持不到第二天的那盤子了。咬著虎口艱難地度過了兩天的幹噦期,頭又開始痛,隻要象罔一張口,頭就炸裂似地開始痛。鷙終於忍不住了,他瞪著赤紅的雙眼看著象罔,隻要象罔再說下去,他就能撲上去掐死他。

就在這時候,遠處城外隱約傳來了一大片嘈雜的腳聲。象罔不說話了,他側起耳朵,認真地聽著,聽著聽著,他就笑了,說:

“這是得勝回來了。”

“什麽得勝回來了?你怎麽聽出來是得勝回來了?”聽到了一句新鮮話,鷙鬆懈了瞪著象罔的雙眼,好奇地問道。

“遠征回城的人都很疲憊,但是得勝的勇士們心氣高,縱然疲憊也都抬著腳向前走。打了敗仗回來,疲憊沮喪再加上失去親人的痛苦,回家的腿就邁不開步,腳是拖著向前走的。”象罔說著,又側起耳朵認真地聽著。

“哦。”鷙一邊認真地聽著遠處的腳步聲一邊答應著。

“我把玄珠弄丟了,這要是再打了個敗仗回來,軒轅伯還不把我的皮給剝了。想想我當初找到玄珠的時候,是多麽的榮耀。我找玄珠的時候,我先把大地劃……”

“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見象罔又要開始,鷙趕緊打斷他說。

“你問。”象罔停了下來,回答說。

“我怎麽來到這裏,從沒見你和你左邊的那個人說過話?”鷙問道。

“我才不給他說話。”象罔不屑地瞥了一眼左邊的壯漢,壓低聲音說道。

“怎麽啦?”鷙壓低聲音問。

“天天在這蹲著,我覺得無聊,就找他拉拉呱說說話,誰知道有一天他一聲不吭,跳起來摁倒我就照死裏打。一邊打一邊還說,要把我先撕成九塊,心倒有多狠!”象罔恨恨地說。

鷙笑了,心想,說不定那一天我受不住了也會把你撕成九塊。

勇士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城裏的男女老少歡呼著湧向城外,去迎接歸來的勇士。

凱旋的隊伍走進了城裏,勇士們身披皮甲,肩抗長矛,一個個雄糾糾、氣昂昂,兩兩一排從城門魚貫而入。

隊伍快走到象罔和鷙跟前的時候,象罔說:

“別再看了,趕緊把頭低下。”

鷙轉頭看向象罔,隻見象罔把兩隻手藏在懷裏,聳肩縮頭地蜷曲著。鷙也趕緊低下頭,把手也藏在了懷裏。隊伍從他們前麵經過的時候,鷙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每個經過的勇士都會向蹲大圈的人啐口水。

鷙也趕緊縮起頭,心裏麵這個憋屈啊,大次人認定他盜了古琴,燒了窮桑人的繭窩。現在姬氏人懷疑他與棘兒盜了玄珠,在這蹲大圈,被人吐口水,而且棘兒化成了奇相,自己有口也說不清楚。

鷙正難過著,走過來了一匹馬。馬到鷙和象罔的麵前,“籲”的一聲就停了下來。馬停了下來,整個隊伍就停了下來。鷙感覺到象罔在哆嗦,馬上的人下了馬,象罔就哆嗦得更厲害了,鷙都能感覺到地在顫動。下了馬的人向他們走了過來,鷙就聽見象罔的身上傳來骨節相撞的一片嘩嘩聲。

走過來的人拍了拍鷙的肩膀,鷙抬起頭來,那人示意鷙站起來。

鷙站起來,就看到一個高大男人溫暖的雙眼,象西海一樣寬廣,人沒笑,目光中卻波動著笑意。

那人指了指鷙背上的琴。

鷙把背上的琴解了下來,遞給那人。那人拿過琴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撥動了一下琴弦,問道:

“會彈?”

“會。”鷙回答說。

那人招來了一個城奴,讓城奴趴伏著跪在地上,然後把琴放在城奴的背上,說:

“且彈一曲。”

鷙跪坐在了琴前,心道總不能彈神武羅教給他的曲子吧,想了想,就鏗鏗鏘鏘彈起了棘兒唱的秋征曲。

一曲彈罷,歸來的戰士盡皆肅然。

“秋風急行,遠征途中,心堅誌定。雖然莽野,琴彈的卻還不錯。”那人緩緩低下抬著的頭,望著鷙問道:“跟那個小丫頭在一起的人,是你?”

“是。”鷙邊應著邊站起了身來。

“你見到她,是在她得到玄珠之前還是之後?”那人問道。

“得到玄珠之後。”鷙用堅定的眼神,看著那人說:“她救了我,讓我陪她去青腰之山……”

“不用再說。”那個人打斷了他的話,用腳把地上的圈擦開,把鷙拉出圈外,轉身喊道:“雍父,帶這人去換身衣裳,找個地方住下來。”

天天在山間穿行,鷙披著的棘兒的衣裳已經襤褸地露出屁股了。

叫雍父的中年人帶著鷙到祖堂邊的庫房裏取了件衣裳,然後到護城河洗了個澡,就把他帶到了城西北角的窯場。窯場內亂七八糟地擺滿了鼎鼎罐罐,幾個丁奴正忙著收拾。

“封子,城裏這兩天人來人往的多,住的擁擠,這個人就塞你這了。”雍父衝著忙活的人們說道。

內中一個須發皆白一臉黢黑的老者抬起頭,看了看鷙背上的琴,笑著說道:

“哈哈,是彈琴的那個家夥,好的好的,你先帶他去屋裏吧。”那個名叫封子的人笑著說。

雍父把鷙送到了窯場南邊的一間屋子裏,就轉身走了。

鷙進到了屋子裏,屋子裏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他就坐在了門口的台子上。深呼了一口氣,心想著這是想把我怎麽著,看那個人的語氣沒有惡意,應該沒什麽大事,反正不要蹲大圈了。想完了這個事,心裏就想起了棘兒,想著棘兒會不會象神武羅那樣清冷寂寥地在某一個地方過著,再一想,不會的,她還是在這一層裏。正想著,就看見從西麵的路上走來了一個壯年的漢子,那漢子尚未卸甲胄,一臉遠征的風塵。到了窯場邊,就大聲問道:

“彈琴的那個家夥在哪裏?”

封子沒作聲,用手指了指南屋。那人兩三步就跨到了南屋的門口,鷙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連忙站了起來。

“你就是跟棘兒在一起的那個小子?”來人問道。

“是。”鷙答道。

“給我說說是怎麽回事。”那人說。

鷙就把棘兒怎麽救了他,怎麽一起到青腰之山得到的荀果,找尋不到都廣之野,怎麽被追尋的人堵在了山崖邊,棘兒怎麽先吞了玄珠再吞了荀果變成了奇相,原原本本地向那人說了一遍。

那人聽完仰頭看了看天,喃喃說道:

“成了奇相也算是她的造化啊,隻是再也見不到這個孩子了。”

那人說完轉身就走了。

望著那人的背影,鷙心想這應該是棘兒的爹吧,心裏應該是悲傷的吧,不然來時高大的身軀,走時卻突然矮小了許多。這樣想著,轉身想進屋,就看見那雍父又帶一個人過來。帶過來的人也是個少年人,看上去和鷙的年齡差不多,不過比鷙黑壯了許多。

來到了窯場,雍父高聲說道:

“封子給你帶來個人,這人要跟你學盤爐子。”

“他是誰?就要跟我學盤爐子。”封子停下了手裏的活計問。

“戰勝鬼斧的勇士,軒轅伯稱為雄士,自名為諾麽。”雍父說。

“我不要!我不要!”那封子一邊大聲的嚷著,一邊向他們走了過來。“一個外族人怎麽能跟我學盤爐子!?”

“此人獨戰鬼斧祁伯直豐,於姬氏人有功。軒轅伯賜他兩個丁奴,他反贈給了軒轅伯,隻要求跟你學盤爐子。”雍父解釋道。

“不行,不行,我這窯場是幹活的地方,你把他弄我這裏來,我這裏多少天都不得安寧。你把他帶走,你把他帶走!”封子抖著胡子大聲地嚷著。

“軒轅伯下的令,人我給你帶來了。”雍父說完轉身就走了。

“我不要,我不要。”封子邊嚷著邊轉回身忙活去了。

就剩下雄士諾麽尷尬地站在那裏。

鷙看著諾麽站在那裏,就想起了小時候,看見小孩子們在做遊戲,就興衝衝地跑過去,想和小孩子們一起玩。小孩子們卻衝他嚷道,我們不帶沒媽的孩子玩。在那時候,自己往往也是這樣,站在那裏,手足無措。

看了一會,鷙忍心不過,就走過去把諾麽拉進了屋裏。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諾麽。”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鷙。”

……

鷙給諾麽講鳳凰巢和那個家夥。

諾麽給鷙講胡枝子花和山咕魯子。

……

封子回屋的時候,看到諾麽沒有走,諷嘲道:

“你怎麽還沒走?你給我說說,你是怎麽化身一條青龍眨眼之間就到了祁伯直豐的跟前的?你現在化身個青龍給我看看。”

諾麽:“……”

英雄的事跡,總會被傳說成神話。

雖然姬伯軒轅因諾麽是個外族人,並沒有給諾麽足夠的英雄的禮遇。但是英雄的傳說,還是隨著風兒在大地上傳播。

英雄的名字最能打動女人的心,最能撩起少女們心中的情火。

在銀色星月輝映著的夜晚,天下的女孩們香甜的夢裏都會喃喃念叨著‘雄士諾麽’這個名字。

到了第二天,鷙就知道封子說的‘不得安寧’是怎麽回事了。

一大早起來,諾麽吃完飯就向窯場走去,心想著,管你留不留我,我先跟著幹活再說。還沒走進窯場,就走過來一個頭上戴著金桂花環的美麗女孩,結實的胸脯,腰上圍著金桂的短裙。女孩來到後,就張開了雙手圍著諾麽唱情歌:

“想你哥天天喲,

哥是莽原虎吊睛,

妹是歌亮畫眉鳥,

妹原隨哥天邊行,

想你哥日日喲,

哥是天上金翅鷹,

妹是歌亮畫眉鳥,

妹願隨哥飛天庭。”

諾麽一下子楞住了,弄不清怎麽回事,及至看到女孩的眼中閃動著的情火。雖未經人事,但也懂那眼波裏麵的意思。諾麽趕緊躲了開去,徑直走到了窯場裏。那女孩一看諾麽不理她,傷心地哭著跑走了。

“看到有合適的,就拎回家吧,這有熊大城可沒有你們一起住的地方。”封子說。

到了晌午,又來了一個披著一身白色羽毛的美麗女孩,那女孩頭箍著白色的羽翎,兩隻手臂上嵌著白色的羽翅,後背上鑲著一條細長的白色的羽毛。來到後,象一隻鳥兒樣,在諾麽身前翩翩起舞。舞了半天,見諾麽不搭理也是傷心地哭著跑走了。

都到下傍晚了,又來了三個穿著絲絹的飄飄長裙的美麗女孩,三個女孩來到就手拉手,又唱又跳地把諾麽圍在了中間。

……

就這樣一天天的,天天都有女孩來,有時候一天能來好幾撥。

有姊妹倆一起手挽手來的,有娘拎著閨女來的,有五六個女孩結伴來的。

有唱歌跳舞的,有來到就獻上自己的織帛的,還有來到就站在那裏隻顧對諾麽拋媚眼的。

把那個封子氣地又吹胡子又瞪眼。

熱熱鬧鬧十來天,天天都有女孩子流著淚離開窯場。到第十五天的時候,就沒女孩來了。

到了第十六天,大家心想這總算能清淨下來了,前道房伶倫的女人小好的娘,敞著個懷,一手撩著個裙子,一扭一擺地就來了。封子看見火冒三丈,彎腰拾起個燒火棍,抬頭對著城東大聲喊著:

“伶倫,你的騷婆娘又發花癲了,你要不管,我就打了啊!”

那婆娘正哼著曲兒對著諾麽扭擺著,一下看見封子舉著個燒火棍衝過來了,嚇得轉身就跑。

第十八天,第十八天正午有著耀眼的陽光。

封子正督促著窯裏的幾個人,規整窯場裏亂七八糟的鼎鼎罐罐。諾麽懷裏正抱著一摞敞口的罐子,一個女孩子大踏步地走了過來。

女孩腿上綁著鹿皮的護腿,腰間圍著灰青的革裙,腰以上是絆緊了的赭紅的革甲。頭上戴著蛇皮的發箍,發箍上插著一根五彩的翎子。背上背著獵弓,手裏拿著根長矛,肩上抗著一頭獐子。

女孩從遠處走過來的時候,諾麽先是驚訝女孩的一身的英氣,等走近了諾麽驚訝女孩的美貌,及至走到近前,兩人四目一對,諾麽懷裏的罐子嘩啦一聲就掉了下來。

女孩肩上的獐子也掉落在了地上。

刹那間,諾麽覺得心裏空空****的,沒有了天沒有了地也沒有了自己,接著就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歡悅從心底慢慢湧起。

封子正在鋤灰,聽到罐子打碎的聲音,轉過頭就想罵人。等看到諾麽站在那兒癡癡的樣子,再看到對麵的女孩,他搖了搖頭嘀咕了一聲:“冤家啊!”就繼續鋤爐膛裏的灰了。

女孩先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從渾噩中醒了過來,趕忙踢了踢掉下來的獐子說:

“封子,換罐子。”

“燒好的都在這,你看著抱吧。”封子頭也沒回地說。

“我要三紮兩指口的。”女孩說。

“三紮的我的窯都燒不出來,還三紮兩指的。你不是來換罐子,你是來看漢子的吧。”封子站起身來說。

“什麽看漢子,我是來看你的。”女孩被封子嗆的楞了一下說道。

“看我,哈哈,我老了不中用了。”封子帶著戲謔說道。

“再扯嘴你信不信,我把矛尖紮你嘴裏麵,把你的舌頭扣下來!”女孩怒目說道。

女孩說完也不再搭理封子,轉身就走了,拋下一句話:

“你給我燒。”

“嵐古甸的邦央,拿走你的獐子!”封子喊著。

諾麽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叫邦央。

是年邦央十七歲,諾麽十五歲。

是夜,躺在屋子裏睡覺,沒星星可數,封子就給鷙和諾麽聊起了邦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