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奇相

一大清早,棘兒拉著鷙要立個窯。棘兒說:

“這沒有個盆盆罐罐的怎麽過啊。”

“窮桑人住在繭窩裏連火都沒用過,你讓我立什麽窯啊。”鷙說。

“給我打個下手就行,挖挖土啦,揉揉草啦。”棘兒陪著笑臉說。

“我要去找都廣之野。”鷙說。

鷙已經找了三天了,還是沒有找到都廣之野。

都廣之野明明就在那裏,為什麽下了山就找不到了?鷙坐在山上望著都廣之野,心裏想。在山上能看見,到近了卻找不到了,它是不是懸在半空中?不對啊,在山下抬頭也沒看到有東西啊。答應陪著棘兒找到都廣之野,可都廣之野明明就在那兒,卻不能踏上半步。

再去找一趟!

這一次鷙走的更遠,也還是沒有找到。鷙找了一個寬闊點,遠處山頭能看見的地方,用石頭壘了一個大大的三角形的方陣。

摸黑回到草房子,棘兒已經睡了。肚子餓得咕咕叫,偏偏聞到滿屋子的香味,借著火塘微弱的光,摸索著看有什麽吃的嗎。摸索了一會子,也沒找到什麽吃的,心想睡吧。剛躺下來,就聽見棘兒“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起身扔給他一包東西:

“靈兒幫我捉的一隻兔子,烤好,我吃了一小半,給你留了一大半。”

鷙沒答話,揭開包兔肉的幹葉子就啃了起來。

第二天鷙又爬上了那座山,站在山頭一看,鷙就有點恍惚了。他看到了他壘的石陣,雖然從這山頭望去,石陣小成了個山羊頭,可都廣之野就在石陣的邊上。

鷙薅著自己的頭發,蹲了下來。

再來一趟!

鷙來到了自己壘的三角石陣前,往上看看,什麽都沒有,往前看看,樹林小溪,遠處還有一座小山。再往前,鷙大步向前走去,他想弄清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跑到了更遠的地方,鷙又堆了一個更大的圓形的石陣。

鷙走回來的時候,天已經放亮了。顧不了饑腸咕嚕,他就向山上爬,到了山頂,天已經大亮。他望到了自己壘的圓形石陣,那都廣之野這次不在三角石陣的邊上了,卻在了圓形石陣的邊上。

和石陣沒瓜葛,鷙心想,應該是自己往前走多遠,那都廣之野就往後移多遠。為什麽會是這樣?應該是這都廣之野不想讓我踏上它的土地吧。可是我站在石陣跟往前看到的山和樹,都到哪去了?如果我一直往前走,走到了天邊,是不是就能踏上這都廣之野?用玄珠去?不對啊,玄珠是到另外一層,而都廣之野就在這一層。想到了玄珠就想到了孤寂的神武羅,想著自己一定不能再用那個玄珠。

找不到都廣之野就無法離開這裏,棘兒救過自己的命,總不能自己偷偷跑掉吧,那就在這住著?不去東海了?鷙想起了姆媽的囑咐,想起了姆臨死時望著自己的眼神。

想到這兒,鷙突然覺得心裏象填了一團巴根草,塞塞紮紮的難受。不想了,反正是踏不上這都廣之野了。

下山,回到草屋子胡亂吃點東西,鷙倒頭就睡。

第二天早上醒來,棘兒出去了,鷙到河邊洗了把臉,在河灘上轉了轉。心裏還是亂糟糟的,什麽也不想幹。回到屋裏拿出了琴,坐在門口棘兒搬來的石板上,無曲無調地亂彈起來。

這樣亂彈了一會,鷙倒覺得心裏好受多了。

就在這時,棘兒回來了。抱著一大抱不知道從哪裏割來的香蒲,一頭一臉的汗,臉熱的紅撲撲的,靈兒還是蹦蹦跳跳跟前跟後的。來到了門前,棘兒把香蒲往地上一扔,看了看鷙,又看了看鷙身前的琴,笑著問:

“今天沒去找都廣之野啊?”

鷙沒吱聲,把眼光轉向了遠處的河麵。

棘兒彎下身子攤鋪著香蒲,一邊攤鋪著一邊說:

“我看見有一片香蒲,就割了來,曬幹了編些蒲袋,采來的果子,吃不完就能放裏麵掛在屋子裏。天就快冷了,要為冬天早作準備。”

鷙還是沒有作聲。棘兒回頭看了一下鷙漠然的樣子,也沒理會,繼續說道:

“對了,我前天砍了二捆野檾,已經放在河沿漚著了,等漚好了,你幫我抬回來。沒個繩沒個索的,什麽也幹不了。還有,說要你幫我立個窯,你也不搭理我,孬好燒個罐子,拎個水也方便啊。”

棘兒鋪好了香蒲,就坐在了香蒲上。看到鷙心事重重的一樣子,就笑著問鷙:

“你這琴,是不是人家唱的歌,都能彈出來?”

“能。”鷙回道,眼睛仍看著河麵。

“這是我爺爺唱的歌。爺爺還在的時候,走路呀或是閑下來總唱這首歌。我是在我爺的背上長大的。爺有二十六個孫子孫女,他最疼我,我奶總說我是被我爺慣毀的。爺走的那天,是個冬天的清晨,吃完飯爺就把我爸他們叫來,跪坐在寨子的大路中央,仰天長嘯了一聲,說,我該走了,不應再虛耗穀食了。說完他就唱起了這首歌,唱完,他頭一低就走了。”棘兒眼目拭淚地說完,就輕聲地唱了起來:

“角鳴昧旦索革甲,鼓動丹曦舉矛戈。

露凝霜重濕茅舄,風急山岬吟鳴鶴。

盾砊砊兮矛林林,肅穆穆兮心不忒。

遠征且顧博敵頑,豈敢回首望家社。”

棘兒唱了三遍,唱的淒淒婉婉。鷙聽了三遍,才聽出這是首出征去打仗的歌。他鏗鏗鏘鏘地撥彈起琴弦,用低沉的聲音唱了一遍。

“是啊,是啊,我爺就是這樣唱的。”棘兒拍著手說。

鷙又彈起琴來,這次棘兒也和著鷙的調子跟著唱了起來。唱完,棘兒拍著手,笑著說:

“還是唱歌最開心!”

“這句話是你說的?”鷙問。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棘兒疑惑著。

“原來說好的找到都廣之野我就走,現在找到了……”鷙還沒說完,棘兒就打斷了他的話:

“找到都廣之野了?”

“站在那山上不就看見了嗎?”鷙回道。

“看見了就是找到了?那你這幾天,天天跑去找的啥?”棘兒追問著。

“……”鷙囁嚅著沒有說出話來。

“不急不急,慢慢找。”棘兒的聲音柔和了起來。“你看,最難最愁人的是房子,現在咱有了,對不對?如果你嫌悶的慌,等咱的窯立好了,我給你燒小陶豬、小陶龍還有陶陀螺,好不好?咱們兩個你願意娶,我願意嫁,這不就是常人說的天作……”

“這不行,這不行,我還沒行成人禮啊。”還沒等棘兒說完,鷙就打斷了棘兒的話。

“祈媒禮!祈媒禮!”棘兒騰地一下站起身來,衝到鷙的麵前叉著腰,一字一頓地說:

“我!就!是!你!的!祈!媒!禮!”

說完這句話,棘兒的臉騰的一下就變得通紅,望著鷙的一雙眼也變得火辣火辣的。鷙先是有點怯意地看著棘兒,看著看著心中“轟”的一聲,一種異樣的感覺一刹那傳遍了全身。他想幹什麽,但他又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他幹咽著唾沫,慌亂著站起身來。

琴掉在了地上發出一陣亂弦的聲響。

站起身來,棘兒望向鷙的目光,就添了一份柔。那是一種粘連著人心的柔,那是一種纏繞著人心的柔。鷙被那柔包裹著纏繞著的心,突然就狂跳起來,血在他的全身奔湧。鷙向前跨了一步,伸出兩手緊緊地抓住了棘兒還叉著腰的胳膊。

被鷙抓住了胳膊,棘兒就輕呼一聲軟在了鷙的懷裏。

就在這個時候,靈兒紮撒著毛,低聲吼著,在他們倆的腳邊快速蹭來蹭去。

鷙輕輕推開了棘兒,棘兒一看靈兒,臉就變了色:

“是人,就在附近,他們找來了。”

棘兒慌慌張張進了屋子裏麵去拿她的包裹,鷙看到棘兒害怕的樣子,就想這一定是和玄珠有關。

棘兒從屋子出來,就指著地上的琴,說:

“你的琴。”

鷙趕忙從地上拿起琴,把琴在身上背好,棘兒拉著鷙的手就跑。

“往哪跑?”鷙邊跑邊問。

“不知道。”棘兒說。

“那就往都廣之野那個方向跑吧,說不定還能跑到都廣之野上麵去。”鷙說。

“好的。”棘兒說。

“他們是誰?你為什麽這麽怕他們?”鷙問。

“肯定是姬伯軒轅派人來抓我的。”棘兒說。

“你現在荀果也有了,把玄珠交給他們就是了。”鷙說。

“他們會把我帶回去交給我爹,我爹會把我活活埋了。”棘兒說。

“這麽嚴重?”鷙問。

“族規。”棘兒說。

跑著跑著,突然前麵的靈兒停了下來,鷙也停了下來,停下來的鷙,分明能看見前麵的樹林裏,有一雙閃爍著的人眼。他趕緊拉起棘兒的手往左跑。

跑著跑著,前麵的靈兒又停了下來,又有一雙閃爍著的人眼。左麵是密林,隻能沿著右邊的河道跑。

跑著跑著,前麵又有一雙閃爍著的眼。

再往右跑。

“不對,他們人這麽多,為什麽不直接抓我們?這好象是把我們往某個地方趕。”鷙邊跑邊說。

“這怎麽辦?這怎麽辦?”棘兒說著就要哭。

鷙沒吱聲,他也不知道現在怎麽辦。

“我們看著玄珠走吧,那樣他們再也找不到我們了。”棘兒說。

“不行,我不去!”鷙堅決地說。

“那就眼見著我被他們抓走?”棘兒拖著哭腔說。

“先跑,再說。”鷙說。

果然是在趕著他們跑。

最後鷙和棘兒被趕到了一個山梁凸出的懸崖邊上。鷙和棘兒轉身停了下來,看著前麵圍過來的一雙雙閃爍的眼。

“拿出玄珠我們走,一定還能回來!”棘兒說。

“……”鷙的眼神閃現著猶豫。

棘兒伸手就去包裏掏玄珠。

就在這時候,一聲呼哨響起,突然從身後山崖下躍出兩個大漢。兩個大漢躍上來就抱住了鷙和棘兒。棘兒剛把玄珠掏出來,那個抱著棘兒的漢子就去搶棘兒手中的玄珠。棘兒情知搶不過身高體壯的漢子,情急之下,慌忙低頭把玄珠送進了嘴裏。那玄珠進到了棘兒的嘴裏,咕嚕一下就滑進了棘兒的肚子裏。

鷙現在知道,這些人不直接抓他們,是忌憚棘兒手裏的玄珠。他掙紮著,想幫棘兒,但身後的人死命地抱著他。

前麵埋伏著的人也都走了出來,一個個臉上都塗著黑灰,隻能看清一雙雙的眼。

“啊嗚~~~”棘兒突然發出一聲瘮人的粗聲的低吼,也不知那來的力量,一擰身就把身後抱著她的人甩出去。

電閃雷鳴,晴朗的天空忽然間就烏雲密布。

“她,她把玄珠吞到肚子裏去啦!”被棘兒甩出去的人,爬起來喊道。

眾人盡皆驚恐。棘兒吞了玄珠,鷙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他看棘兒的樣子好象很痛苦,他掙紮著想用手去抓住棘兒,卻被身後抱著他的人拖到了一邊,他大聲喊著棘兒,棘兒也不答理。

“嗚啊~~~”棘兒仰天又是一聲粗聲的長吼,頓時,大雨滂沱,一道閃電‘哢喇喇’刺破烏雲,照在棘兒的身上。棘兒的身體裏傳出隱雷般隆隆的聲響,她開始旋轉,身體開始暴長。

“棘兒!棘兒!”鷙死命地狂喊著。

棘兒越轉越快,狂風四起,落木似刀,天地間昏狂駁亂。一聲暴雷炸在頭頂,眾人驚恐萬狀。就在此刻,棘兒停止了旋轉,鷙就看到了一個龍身馬麵的棘兒。鷙停止了喊叫,張大了嘴,他不知道這還是不是棘兒,他懵了。

龍身馬麵的棘兒向鷙走了過來,抱著的鷙的漢子,鬆開鷙轉身就跑。鷙也本能地後退了兩步。龍身馬麵的棘兒見鷙在後退,就停下了腳步,呼嘯一聲躍在了空中。

龍身馬麵的棘兒在空中翻滾騰躍了一番,又落在了山崖上,伸手仰脖子又吞下一樣東西。

鷙知道這次吞下的是荀果。

吞下了荀果,龍身馬麵的棘兒一個轉身就變成了一個女人,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美!美到不可方物,美到萬物一體!

在場的男人們都張大嘴巴,癡迷這風雨中**的豔麗。鷙想,這不是棘兒啊。

女人微笑著向鷙走來。鷙看得出那不再是棘兒的笑,就想從眼神中尋找棘兒,但是風雨模糊了棘兒目光中的深情。

鷙又往後退了一步。看到鷙往後退,女人停下腳步,躍向了空中,一邊在空中曼舞著,一邊唱起歌來:

“角鳴昧旦索革甲,鼓動丹曦舉矛戈。

露凝霜重沾茅舄,風急山岬吟鳴鶴。

盾砊砊兮矛林林,肅穆穆兮心不忒。

遠征且顧博敵頑,豈敢回首望家社。”

聽到歌聲,鷙的眼淚就流淌了下來,這是棘兒!棘兒現在把這首歌唱的是生離死別啊。雨水掩飾了淚水,鷙也看不出棘兒現在是不是也在流著淚。

這應該就是首生離死別的歌,鷙想跟著唱,卻哽咽著唱不出來。

一曲唱罷,那女人落回到山崖上,又變回了龍身馬首的樣子。

眾人驚呼:“奇相!奇相!”

棘兒變成的奇相,轉身又看了看鷙,就騰身而起飛逝於風雨之中。

棘兒變成了奇相飛入江水,去做了江瀆神(長江的江神)。傳說當她以一個美麗的女人出現的時候,江水晴空萬裏,風平浪靜,當她以龍身馬麵示現的時候,江水則狂風暴雨,怒濤激岸。

奇相走了,眾人回過神來,領頭的正是姬伯軒轅的長子玄囂,帶著弟弟昌意和十來個族人來找玄珠。他來到了鷙的跟前,問道:

“你哪裏人?”

“我是西海窮桑人。”鷙回答道。

“你是怎麽認識的這個女孩?”

鷙就把自己受傷了,這女孩怎麽救了自己,怎麽幫自己得到帝台之漿,講了一遍。

“認識她是在有玄珠之前還有玄珠之後?”玄囂繼續問著。

“有玄珠之後。”鷙回答道。

“哥,還是把他帶回城裏,讓爹來發落吧。我們抓緊趕回去,還要殺窫寙啊。”玄囂的弟弟昌意插話說。

“你和這女孩,你和玄珠都脫不了幹係。玄珠是我們姬氏族的至寶,你跟我們回到大城去解釋清楚好嗎?”聽了昌意的話,玄囂對鷙說。

“好,我跟你們去。”鷙知道,不去也不行。

“是我們綁縛著你走,還是你跟著我們。”玄囂問。

“我跟著你們。”

“好。”玄囂和昌意一起說。

有熊大城,白色石灰粉的厚牆,金色矛草氈的城門,城裏一排排的夯地的屋子,朝南的吊橋上人來人往。

進了有熊大城,玄囂就聽說大前天爹就釁旗出征了。他趕忙帶著鷙進了大城,進了城,在進到城的路邊上,一溜蹲著四五個人,玄囂走到那裏,從懷裏掏出石匕,在地上畫了一個圈,然後把鷙推到了圈裏,帶著一眾人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鷙就納悶了,這是什麽意思啊?這時候蹲在鷙身邊的胖胖的人就探著身子問:

“玄珠找到沒有?”

鷙正想這是怎麽回事呢,沒來得及答理他。那人就著急地又問了一遍:

“他們找到玄珠沒有?”

鷙見他問的挺急的,就說:

“你先告訴我,他們這是什麽意思,我再告訴你。”

“你是問畫這個圈?”那人問。

“是啊。”鷙說。

“這你都不知道啊,這叫蹲大圈。來來,你蹲下,我好和你說話。”那人說。

鷙蹲了下來,那人接著說:

“你看那最北邊那個,是為了和別人爭女人殺了人的。倒數第二個是偷喝祭酒的,第三個,就是我旁邊這個,是仗著身子骨硬,打了族長的。然後,嗬嗬,然後就是你和我。都是遭了罪,在這蹲大圈。那兒都不能去,隻能蹲在這裏。哦,我和你說這些幹什麽,快告訴我他們找到玄珠了沒有?”

“沒有。”鷙回答說。

“哇”的一聲那人就哭了起來。

“你就是那個吃了棘兒蜂蜜的象罔?”鷙問。

“是啊,那個丫頭鬼機靈,弄個繩套讓我鑽。”那象罔邊哭著邊說。“她騙走了玄珠,我又不敢給姬伯軒轅說,等到要去殺窫寙,姬伯軒轅跟為要玄珠,我變也變不出來啊……這要是找不回來玄珠,我的罪就更大了啊……”

象罔邊哭著邊說。鷙沒搭理他,鷙的心裏想著棘兒,想著棘變成了奇相是好事還是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