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滿娥怎麽也沒有想到,眼前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近二十年的“啞巴”丈夫。

望著眼前這位身材魁梧、雖然蒼老了但容貌依然不減當年的老人,王滿娥喃喃自語道:“你真的是當年的啞巴?你真的是啞巴鬼?”

那白發蒼蒼的老人見王滿娥兩眼直視自己,口中喃喃自語不停,立即健步上前,雙手扶住她的雙肩仔細端詳著眼前這位跟自己一樣飽經風霜、兩鬢的頭發已經泛白的老太婆,用不是十分流利的漢語回答道:“是啊,是啊,我就是你當年的‘啞巴’丈夫啊!”

聽那白發蒼蒼的老人這麽一說,王滿娥再也抑製不住眼眶裏的淚水,邊哭喊著“啞巴鬼,真的是你?你真的回來了?”邊孩子似的當著眾人的麵一頭紮進了那老人的懷裏。

“啞巴回來了?”

“啞巴能開口說話了?”

“啞巴是王滿娥的丈夫?”

……

鄉親們聽說當年在九疑山生活了二十八年、後來失蹤了的既聾又啞的啞巴回來了,都覺得奇怪,紛紛聚攏到王滿娥家裏來看稀奇並議論開來。

當然,鄉親們對曾經在九疑山生活了二十八年、從來沒有聽見他開口說過話的既聾又啞的啞巴能開口說話感到奇怪,更對失蹤了近二十年的啞巴竟然能奇跡般地返回到莽莽九疑山中的小山村裏來感到奇怪,同時對啞巴自稱是王滿娥的丈夫感到奇怪。因為年長的鄉親都清楚並且同時見證了四十多年前王滿娥與他哥哥王承忠的內弟、白癡李木生的婚禮,當時王滿娥嫁的是白癡李木生而不是啞巴,啞巴隻不過是王滿娥家中的一個幫工,今天他怎麽成了王滿娥的丈夫了?對此,鄉親們想不通,更弄不懂:一個當年隻知道上山砍樹,下地幹活的啞巴竟然失蹤近二十年後能奇跡般地返回到九疑山來不說,為什麽還能開口說話,而且還自稱是王滿娥的丈夫?

當然,這個中緣由隻有她王滿娥清楚。

那是1945年初夏的一個清晨,那天,深居九疑山九疑源村、正值碧玉年華的瑤族姑娘王滿娥起了個大早,將那頭海藻般的長發盤好後戴上花帽,穿一襲純藍色的瑤族家織布,十分高興地洗漱一番後向母親盤秀姑撒了個謊,準備出門去與心儀已久的白馬王子幽會。然而,盤秀姑一聽,似乎早已看透了王滿娥的心思,有意上前攔住她:“幺妹,今天就不要東跑西跑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你知道不?”

“不知道。”本來知道當天是自己十八歲生日的王滿娥見母親攔住自己的去路不讓出門,心裏十分不高興,故意說道。

“哎,你這個死丫頭,今天是你的生日,怎麽不記得了?”

“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給我做過生日,我怎麽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王滿娥聽母親提到自己的生日,故意裝著不知道,其實,她內心深處早就記著這個日子了,而且時時盼望著這一天快點到來,因為她心儀已久的男朋友王春祥早就跟她約好了,要在她十八歲生日這天帶她到九疑山的三分石去摘108朵玫瑰花送給她,然後向她求婚。

“好好好,你記不記得今天的生日沒關係,但是今天不能出去,因為等會你外婆要來給你做生日,知道嗎?”

“娘,我親愛的娘,你放心,我不會出去很久的,隻打一轉就回來。”王滿娥聽說外婆要來給自己做生日,打心裏高興,但她內心深處更高興的是與男朋友王春祥的約會。為不耽誤跟男朋友約會,王滿娥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佯裝十分聽話的樣子,滿臉堆笑,祈求盤秀姑。

“早去早回,別玩到吃中飯了還不知道回家,知道嗎?”盤秀姑見王滿娥滿臉笑得樂開了花似的,不便再阻攔,讓開道後囑咐道。

“娘,你放心,今天我正式滿十八歲了,是成年人了,知道該怎麽處理日常事務。”王滿娥見盤秀姑讓開了道,做了個鬼臉後奔跑著出了門。

“這個死丫頭,天天就知道玩。”盤秀姑看著王滿娥奔跑著遠去的背影,嘴裏嘟噥道。

王滿娥一路小跑著來到村口,看見王春祥早已等候在那裏了。為不被村裏人識破自己是來跟王春祥約會的,王滿娥來到王春祥身邊時使了個眼色,示意王春祥不要跟自己走得太近,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於是,兩人一前一後,間開相當一段距離,向著南麵的三分石方向走去。

九疑源村位於九疑山的娥皇峰下,三麵環山,由南向北敞開著,村前是一片平坦的開闊地。

王滿娥和王春祥一前一後走了一段路,走出了村前那片平坦的開闊地後拐進了一個山衝。此時,王春祥見山衝四周沒有人,突然飛奔向前,一把抱住王滿娥,王滿娥也不反對,兩人相擁著向三分石方向走去。

三分石又叫三峰石,位於九疑山南端,海拔1822米,為九疑山第二高峰,相傳為舜帝葬身之所,故又名舜峰,俗名舜公石。三分石形狀奇特,三巨石並峙,鼎立山巔,直衝霄漢,常有浮雲繚繞,真容難露。即使近在咫尺,也很難看清其真實麵目。但每到秋高氣爽,萬裏晴空時,即使在百裏之外眺望三分石,它那高聳藍天的雄姿也清晰如洗,猶在眼前。

一路上,王春祥時而擁抱王滿娥,時而撫摸一把她的胸脯,時而吻一吻她的臉,一路嬉笑著前行。大約兩個多小時後,兩人來到了三分石的半山腰。此時,王滿娥覺得有點兒累,坐在了身旁的山石上休息。王春祥見王滿娥在山石上坐了下來,立即趨步上前,討好似地蹲在了王滿娥身前要背她前行。王滿娥見狀,十分高興地伏在了王春祥的背上。

然而,正當王春祥十分高興地邊背著王滿娥邊用雙手去摸她的大腿、艱難地向三分石峰頂爬去時,正挺直腰板放眼眺望三分石美景的王滿娥遠遠地看見兩隻身材高大、狗似的東西正瞪著圓溜溜的雙眼盯著自己。王滿娥一看,渾身嚇得篩糠似的大叫一聲“狼!”,王春祥一聽,還沒有看清狼到底在哪裏,卻突然聽到了狼那不停的“嗷嗷嗷”的吼叫聲,渾身嚇得篩糠似地將王滿娥一丟,不顧一切地拚命往山下跑去。

王滿娥見王春祥將自己往地上一丟,不顧一切地拚命奔跑,剛剛升起的**難耐的欲火立即降到了冰點。心想,剛才還信誓旦旦、說得天花亂墜,說如何如何死心塌地愛自己。現在遇到了危險,前後不到兩分鍾,竟然就背信棄義將自己拋棄在了狼的嘴巴邊而獨自逃命,簡直連畜生都不如!如果這次能僥幸活下來的話,今後一定饒不了他。王滿娥正疼痛難忍地爬在地上這樣想著,突然聽見狼的吼叫聲越來越近了,似乎就在眼前。為逃命,王滿娥此時的疼痛感似乎全拋到了九霄雲外,立即爬起來拚命奔跑。在狼那驚悚的吼叫聲中,王滿娥分不清東南西北,跑錯了方向,跑向了懸崖絕壁,不幸落入了崖底。

不幸中的萬幸,王滿娥在跌落到崖底時,被崖壁上滋生出來的樹枝連擋了幾下,雖然跌斷了右手和左腳,昏迷了過去,但命還是保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王滿娥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當她睜開雙眼,看見自己躺在茅草棚中,身上還蓋著一件軍裝時,知道自己不僅沒有死而且還被人救了,內心感到十分高興。於是艱難地左右移動著腦袋不停地向四周張望,然而,四周卻空無一人。王滿娥見四周陰森森的空無一人,內心開始發起慌來,掙紮著想站起來或坐著直起腰來。但是,剛一掙紮,全身好像散了架似地疼痛難忍,於是隻好一動不動地原地躺著。

二十來分鍾後,隻見一個身材高大,年約二十二、三歲的青年左手提著一隻野雞、右手拿著一把野菜走進了茅草棚。王滿娥一看,十分警惕地問那人:“你是什麽人?叫什麽名字?”

那青年見王滿娥能開口說話了,十分高興,但並沒有回答她的問話。

王滿娥見那青年不回答自己,認為他沒有聽清楚自己的問話,接著繼續問。然而,那青年依然一聲不哼,隻是一個勁地跟她傻笑。

王滿娥弄不懂,為什麽自己問他話,他卻不回答呢?

其實,那青年不是不回答王滿娥,而是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麽。盡管自己沒有聽懂王滿娥在說什麽,但是聽見她能開口說話了,內心卻十分高興。於是興匆匆地奔了過去,蹲在了王滿娥身旁。

“你給我走開,再不走開就對你不客氣了。”王滿娥見那青年微笑著奔了過來蹲在自己身旁,十分恐懼,大聲吼道。

從聲音的高低和王滿娥的表情來看,那青年知道王滿娥發怒了。於是站起來,退了幾步後放下手中的野菜,使勁地搖動右手,告訴王滿娥自己並無敵意。此時,王滿娥盡管內心十分恐懼,怕對方傷害自己,但是,由於渾身傷痛,不能動彈,也奈何不了什麽,便慢慢地安靜了下來,再沒有吱聲。

那青年見王滿娥不再吼叫,再一次走了過來,蹲在了她身旁。

隻見那青年再次蹲在王滿娥身旁後,立即拿來一把寒光閃閃的刺刀在那野雞頭上輕輕地割了一刀,野雞血慢慢地流了出來。

王滿娥看見那青年拿來寒光閃閃的剌刀,內心先是一陣恐懼,後來看見他拿來刺刀是用來割野雞頭的,那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不一會兒,隻見那青年將野雞血用竹筒裝好後用右手拿著,左手輕輕地扶著自己的頭讓自己喝那雞血。王滿娥見了,拚命地搖頭,因為她聞到那野雞血濃烈的腥味就想嘔吐。但是,兩天來滴水未進的王滿娥看見用竹筒裝好的野雞血後,幹裂的嘴唇還是不由得動了幾下。那青年見王滿娥那幹裂的嘴唇動了幾下後,知道她口渴了卻死活不願喝那野雞血,便將竹筒靠近自己的嘴唇,做了個示範動作,努力示意王滿娥喝完那野雞血。

王滿娥見那青年確實無敵意後,輕輕地呷了一小口野雞血。不呷野雞血不知道,一呷才明白,那野雞血雖然腥味很濃,但進嘴後卻宛若甘露,沁潤心田。過了一會兒,王滿娥再也顧不了那麽多,一口將那野雞血喝了下去。

喝完野雞血後,王滿娥似乎精神了許多,於是再一次問蹲在茅草棚外拔野雞毛的青年道:“你是哪裏人?叫什麽名字?”

然而,不管王滿娥怎麽問,也不管她問了多少遍,那青年好像什麽也沒有聽見似的,隻顧自己蹲在茅草棚外拔野雞毛,一句話也不回答她。

其實,那青年不是不回答王滿娥,而是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麽。再則,即使聽懂了,也不能回答更不敢回答她。因為他是日本軍隊入侵到九疑山的軍人,隻要他一開口說話就會暴露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就會命喪這異國他鄉。

那青年名叫龜田宏一,今年剛滿二十二歲。三個月前跟隨自己的部隊入侵到湘南九疑山,遭到了九疑山瑤族人民的圍攻,被追趕到三分石後走投無路才被迫跳下這山崖。

王滿娥見龜田宏一不回答自己,越是向他發問。然而,不管王滿娥怎樣問,龜田宏一一直都不吱聲。王滿娥見龜田宏一不回答她,認為他是聾啞人,嘟噥著道:“真是個蠢豬!聾子!死啞子!”

其實,龜田宏一不蠢,更不聾也不啞。他出生在日本神戶一個十分富裕的家庭,大學畢業後於1943年8月入伍,後來跟隨日本大部隊來到中國,被編入第3師團上海派遣軍,於1943年11月參加常德會戰,隨後南下,來到湘南九疑山。

九疑山莽莽群山,方圓百裏人煙稀少。龜田宏一所在的部隊進入九疑山後遭到了抗日熱情十分高漲的瑤族人民的英勇抵抗,被打得七零八散,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山中盲目亂竄。經過幾日奔波,龜田宏一所在部隊的小股日軍來到了王滿娥家所在的九疑源村。

九疑源村人見村裏突然來了二、三十個身穿黃色軍裝、頭戴著左右拖著長布條的帽子、口中嘰哩哇啦地說著當地人怎麽也無法聽懂的話的士兵高舉白白的、中間有個紅色太陽的旗子一路燒殺搶掠而來,便明白這是一群日本士兵。於是紛紛扶老攜幼躲進了九疑山的重華岩內。

重華岩又名叫紫霞岩,當地人稱前岩,岩洞分外岩、內岩,外岩高數十丈,寬敞明亮,崖頭怪石橫生,如龍頭首,似百鳥朝陽。從外岩側進入內岩,洞內鍾乳、石筍、石幔、石管比比皆是,如花如樹,如禽如獸,如瀑如練,如梁如柱,如台如樓,千奇百怪,異彩紛呈。洞內十分寬敞,全長近兩千米,可容納數十萬人。

九疑源村及周邊的九疑山瑤族人民進入重華岩後,決定組織青壯年出洞抗擊日本軍隊。於是,近百名九疑山瑤族青壯年有的拿獵槍,有的拿梭標,紛紛出洞,在九疑源村四周的山頭上將駐紮在九疑源村的日本人團團圍住。

天很快就黑將下來了。隨著西邊山頭上的一聲槍響,駐紮在九疑源村的日本士兵開始叫囂起來並紛紛跑出門來觀望。接著,東邊的山頭也響起了槍聲,隻見一指揮官揮舞著指揮刀,用日語大聲地向東邊的山頭吼道:“在這邊,給我狠狠地打!”

隨著指揮官的吼聲,日本土兵紛紛舉著槍朝東邊山上猛掃了一陣。然而,令這些日本士兵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槍聲剛一停,西邊的山頭再次響起了槍聲。

“在這邊,給我狠狠地打!”聽到西邊山頭的槍聲後,隻見那指揮官又揮舞著指揮刀向西邊吼道。

於是,那群日本士兵又紛紛舉著槍朝西邊山頭猛掃了一陣。

然而,日本士兵的槍聲剛一停,北邊的山頭又響起了槍聲。這時,日本指揮官聽到北方的槍聲後,望著村前那片開闊地並沒有指揮士兵向北方掃射,而是舉著望遠鏡向四周仔細觀察起來。然而,奇怪的是,此時莽莽九疑山除了鳥叫聲和豺狼虎豹的吼叫聲外,什麽聲音也沒有。

靜靜地觀察了一、兩分鍾後,日本指揮官立即命令道:此地不能久留,快速收拾東西,向南方挺進。

九疑山屬南嶺山脈的萌諸嶺山係,越往南山越陡、越高,越無路可走。九疑山的瑤民見日本軍人一直往南開撥,便形成包圍之勢包抄了過來。

在三分石北部山穀,日本士兵被瑤民團團包圍住,隨著一陣東一槍西一槍的暗打,日本士兵不知子彈從何而來,不知不覺中紛紛倒地,剩餘的士兵迅速往三分石逃去。

為逃命,龜田宏一跑得最快,然而當他跑到三分石峰頂時,發現前麵幾乎是刀削一般的懸崖絕壁,已無路可逃。此時,後麵的槍聲、喊殺聲不絕於耳,並隨著槍聲響起,幾個跟在自己後麵的同伴應聲倒地,龜田宏一一看,急了,來不及思考,情急之中縱身跳下了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