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本能

宿舍裏,最後就剩下了我和章早兩個人。

我知道,這是小華從中搗的鬼。從火鍋城出來的時候,小華還有另外一個女教師從兩邊架著我走。模模糊糊地我聽小華喊,章早老師,你不過來送送蓉蓉嗎?就是你,把她喝成這樣兒!

章早口齒不清地說,這,這有什麽,人,人外影斜酒席散,家家扶得醉人歸,要,就是要的這種境界!

走在半路上,小華大概就把我交給了早,因為我感到架在她肩膀上的那隻膀子被抬高了許多,而且步子也搖晃得很厲害。

在進學校門之前,我將兩邊的人都推開,當確信隻剩下我一個人時,我吐了。然後我靠在一棵樹上歇了一會兒。整個過程我心裏都非常清楚。我一個人搖搖晃晃進的校門,遠遠地就看見了我們那座歪樓的黑影兒,我知道我就住在那兒,也許今天是最後一夜了。我一個人慢慢走進外樓,慢慢走回宿舍--我不要他們來扶我,堅決不要。

我沒忘,進了宿舍第一件事是用水漱口。水是小華幫我倒的,連洗臉水都一並倒好了,她總是能提前猜中我的心事,把我想做的事情做在前麵。孫嵐已經上床了,不過她還沒有脫衣服。我知道章早邀請她了,她很激動,但她說她不是化學係的她不能去“夢巴黎”--她一個人在用遙控器看我買的影碟《魂斷巴黎》。她也喜歡《魂斷巴黎》。小華給我洗了洗腳,扶我上了床。

章早不知是什麽時候進來的,他一進來就看見了孫嵐,徑自走到了孫嵐的床邊並坐了下來,這是孫嵐萬萬沒有料到的。

我聽見孫嵐顫顫地說了一聲:是章早老師啊?就沒聲兒了。我猜她的臉一定紅得跟“少女之春”一樣了。

我又聽見小華說:章早老師,你真喝多了嗎?孫嵐又不醉酒,你坐到她**去做什麽?你應該坐到這兒來啊!

似乎像那麽回事了。一個病歪歪地躺在**,一個緊挨著她坐在床邊。

熒屏上,查爾斯懷著深深的內疚和感動握著海倫的手,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海倫的身體就要在他深情的目光下融化了。

查爾斯:對不起,寶貝,我拿走了你的雨傘,我不該拿走你的雨傘。

海倫:是的,你不該拿走我的雨傘,你知道嗎,你拿走了我的一切。

查爾斯:親愛的,你聽我說。我知道我沒有錢,我沒有,可以說,我什麽也沒有。可是我想娶你,我隻想娶你,假如你現在頭腦還清醒的話,你就搖搖頭,說一聲不,我就會遠遠地走開,遠遠地,永遠也不再見你。

海倫搖搖頭:可是你明明知道,我現在的頭腦不清楚,很不清楚。你難道不知道,我正在發燒呢。

可惜我現在沒有發燒。我的頭有點昏昏然不假,可是我的心裏卻很清楚,她一直非常的清楚,我說過,這是最要命的事情。不然的話,我想事情就會變得非常簡單:比如我隻需輕輕抓住他的手放到我的被子下麵就行了。這不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嗎?現在他的右手就放在我的被子上麵,他的上身也由於酒精的關係而軟軟地倚在了我的床頭。時間,地點,人物,燈光,布景,一切的一切,可以說都具備了,沒有一點兒不合適的地方。

病**的查爾斯和海倫也已經忘情地吻在了一起,他們相互用嘴唇尋找著嘴唇,尋找著對方的眼睛、鼻子、頭發、頸脖,尋找著對方的一切,如癡如醉,如膠似漆。

突然,他的手動了一下。我是說,他的手伸過來,輕輕地抓住了我的手,這似乎一個無意間的動作,立刻使我全身肌肉緊繃起來,可憐我的那隻手在他微涼的掌心裏幾乎成了一根僵硬的木頭。這時我上麵的嘴不由自主地說話了。

章早老師你為什麽要請客?你以為你請客他們就會感謝你嗎?

他愣了愣,抓著我的那隻手也鬆了一下,他笑笑說:他們,他們總不會因此而恨、恨我吧?

但你以後隻要有一次不請客,或者不全拿出來請客,他們就會恨你。

他依舊笑笑:那我就每次,每次全拿出來--請。

那你能得到什麽呢?

得,得到快樂,像這樣,大家在一起,一醉方休,快樂得什麽也不想,這還不夠嗎?他的手又緊握了我一下。

我想你應該管管自己的事情,比如你的職稱什麽的,我問你,你想當一輩子助教嗎?

嘻嘻,能當一輩子助教還不好嗎?

你的房子呢?你想住一輩子水牢嗎?

那麽你呢,蓉蓉?你想住那個水牢嗎?

我當然不想。

嘻,這不得了,那水牢總得有人住不是嗎?不是你住,就是我住,你去住,還不如我去住了。我可不想看到你們年紀輕輕或者新婚、新婚燕爾就去受那份罪。

有好一陣子我做聲不得。我催自己趕快再說些什麽。

章早老師,聽說省裏的《希望文學》要調你去是真的嗎?

嘻,我不想去。中國的文學暫時沒有什麽希望。我也不想為文學去獻身。

那你一天到晚爭分奪秒地拚命寫小說幹什麽?

蓉蓉,那是我不得不寫,你知道嗎?就像呼吸空氣,你不得不呼吸。也許這也是一種病吧。我想,我能有那麽多時間做我自己最拿手、最想做的事情,我已經非常感激了。

我還是希望你能調走。我幾乎是硬邦邦地說。

哦,為什麽?他的手又緊握了一下。

在這個破學校你不會翻身的,說不定他們還會不聘你教課。

嘻,我想不會的,蓉蓉。你想,係裏每年都要評個中,我走了,誰來接班呢?我對大家還是有用的,他們不會不聘我的,哈哈哈他開心地笑起來。

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可笑。我說:章早老師,你知道,我衷心希望,希望你能生活得好,能生活得比我好。

你真這麽想嗎?蓉蓉。

我看著他,點點頭。他也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我看見他的眼鏡後麵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我看見他的頭慢慢地朝我的臉低下來。

但接著,我為自己的行為驚呆了:我竟鬼使神差地伸出兩隻手,將他快要抵達我嘴唇的臉推開了。

我說過,我的問題是自己的頭腦太清醒了,雖然我盡力用大量的酒精灌醉了自己,我的腸胃在翻江倒海,我的頭部也做到了昏昏沉沉,然而唯獨我的腦袋瓜兒還那麽清醒--我想它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幹什麽,此時此刻正在幹什麽,但它沒有料到在最後的關鍵時刻會發生和它的預謀完全相反的舉動我想這大概是潛伏在一個女性身體內部二十七年的一種叫做本能的東西在作怪吧?看來也隻能這麽解釋了。

章早老師,我,我從來,從來沒有被人。

章早立刻從**站了起來:對不起,蓉蓉,我大概是真的喝多了。對不起,請你原諒。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章早老師,你聽我說,我甚至主動抓住了他的手,說,你知道嗎,再過兩天,我就要、就要結婚了。

我感到我越想解釋卻越來越解釋不清楚了。

是啊,對不起,蓉蓉,我真的是喝多了,我不是故意、故意這樣的。

章早說著從我睡的床邊往後退了幾步,他手扶著頭,搖搖晃晃地朝門那兒走過去。

我說章早老師--章早--你聽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然而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拉開了門,搖晃著走了出去,並掉過頭,最後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輕輕地將門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