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都市規則

已在夢與蒙朧、前意識與潛意識間徘徊,已在傾伏的草叢中追逐心愛的赤足的女孩,突然手機一響,來條短信:

“王記者,老板心髒病,速來,帝國,荷。”

帝國的老板與我何幹?這“荷”又是誰?再看來信息的手機號,似相識,又沒有印象。再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是夜裏12點。一腦門的不樂意,但出於職業的操守,我回了一個電話:“喂,哪一位‘荷'?”

“王記者嗎?我就是今晚給你們上菜的那個紮小辮子的服務員。”

嗯,想起來了,酒醒一點了,是有這麽一個小姑娘,眼神流盼的,臉圓圓的,身段細細的,樣子憨憨的,人挺青春的,聲音甜甜的。她陪著飯店女老板來我們這桌敬過酒,女老板還叫她為我們加了一個竹筒鮑魚。不過——:“喂,你們老板病了和你有什麽關係?”這年頭,在都市裏的人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不過又都很文明,講委婉語,講潛台詞。我的潛台詞是,這老板與我又有何相幹?

“今天我們老板還敬過您酒呢!她平時對我又不錯的……我又第一見她發病……想想記者是最有辦法的……您來一趟好嗎?”她語無倫次。

“解開你老板的衣扣,叫她平躺著,我馬上就到!”見義勇為是男人的起碼的本性。我放下電話,起身披上夾克衫,出門跨上“本田”飛馳而去(哈哈,有點不顧酒駕了,但願我不會遇上交警夜查)。

“咋回事?”我衝著荷和邊上圍著的為數不多的幾個小丫頭們問。

“今晚有一桌人老也不走,剛才我陪老板來向他們敬酒,意在讓他們早些結束。他們中有人在老板臉上擰了一把。我們老板隻怪了他一句:‘趙科長,別這樣!’可這人就不高興地罵開了:‘玩玩又怎樣,金枝玉葉不讓消費呀!’說著上來又在老板胸脯上擰了一下。這下擰得很重,當時老板痛得就掉下了眼淚。我這時……這時就……”荷在吞吞吐吐。“就把一盤燒雞扣到了這個趙科長頭上。一看鬧成這樣了,老板一急,就暈過去了。”“我們老板她有心髒病的。”邊上的一個小姐妹補充說。

女老板哼了一聲,長長的睫毛動了一下。她長得楚楚動人,有著那種事業有成的單身貴族的相貌。

我把了她的脈。脈很弱很快。突然,她喘息急促,呼吸困難。我跳了起來,衝向邊上的一家藥店,敲開了門。看門人還在嘟嘟囔囔說沒櫃台鑰匙之類的話,我已手裹抹布一拳砸開了櫃台的玻璃,“搶”走了救心丸。急讓女老板服下,呼“110”幫忙,再忙急診,忙搶救,忙辦住院續,天已亮了。

醫生說,幸虧先服了救心丸。現在青年人猝死率是很高的。

荷說:“難得遇上您這麽個熱心人。在這個城市,哪件事不是在做交易,哪個人不是在圖回報的?”

我天生愛逗人,立時“黑”了個臉:“我也是這個城市的人,概莫能外,也是圖回報的。現代都市的規則——公平交易,等價交換,沒有白幫的忙。你說,你拿什麽謝我?”

她的臉變了色:“嗯,嗯,我說得不錯,都市裏的人,沒有一個好人。想不到你們記者也是這樣!我才來‘帝國’打工,還沒什麽錢。等我們老板醒了,危險過了,你到我的宿舍去,我補償你好了!”一扭頭,一臉的冷漠。

這個妹子好辣!

“天冷著呢,披件衣服吧。”我將自己的夾克衫披在了她肩上。她一抖,不要。我再給她披上:“你再陪一會兒你們老板吧,我得去上班了。我得趕緊將昨天的新聞發布會塗幾筆發了。發了稿我再來看你們,要‘補償’,啊?聽話。”輕輕拍了拍她的氣鼓鼓的小圓臉,走了。

忙著寫稿,寫後交值班總編審批,拿到小樣再打電話核一遍數字,做完這一切,一看表已是十點半了。我再去藥店,處理了砸櫃台的善後事宜。然後,我又折回了醫院。

病房裏沒有了荷,隻有女老板感激的微笑。

“荷呢?”當著另一個女人我竟這麽失態。

“她不適合都市,她走了。”女老板靜靜地說,還有一聲輕輕地歎息。

“怎麽說?”

“我剛剛辭了她。幹我們這行的,吃虧是正常的事,可她來了一個月,為這類事已與三個顧客吵了架,昨晚還……”

“可她是為了你呀!”

“是的,可這裏是都市,是現代化的城市。在這裏,我們有時是不能感情行事的。如果感情用事,我們的酒店就得關門,這就是都市化後的負麵效應……”

她講的是一種現實。我們都生活在現實中。我一臉悲哀:“荷去了哪裏?”

“她去找她的曹經理討公道去了。”

“什麽曹經理?”

“怎麽,你們倆一晚上在一起陪我,她沒有講她的身世給你聽?看來從處姑娘上看,你也是個城市落伍者。”

女老板講了一個故事:“她原來是個農村妹子,來我們這座城市找工作,為某公司曹經理當小保姆。她人長得不錯,很快讓曹經理動了心,占有了她。又讓她到公司當了文員。她單純,勤奮,一心隻往好處想,曹經理在玩弄她,她還說曹經理是真對她好,想娶她。她小小年紀,幾次為曹經理打胎了。曹經理老來我們這兒吃飯,他那天來找我,說是這丫頭什麽都好,就是一,有點土氣,兩個小辮子不肯改為長波浪,二是認死理,認了他就是要嫁給她;三是脾氣壞,誰要是欺負她或其他女性,她都要拔刀相助。客戶都被她弄怕了。他說他有老婆有孩子,不能娶荷的,懇請我收留荷,並寧願貼轉讓費1萬元。我同意了。荷過來後不久,曹經理宣布他的公司‘破產’了,然後留下一張便條給荷,說沒臉見她,感謝她的真心相愛,希望她重找一個有前途的人雲雲,然後就溜得沒了影子。荷哭得跟淚人似的。我知道這是曹經理玩得金蟬脫殼之計。我也知道曹經理現在的地址,他在那邊很發達。但我一直沒有告訴荷。不過我現在不能留她了,她的事當由始作俑者來負責。所以,我在辭她工的同時,告訴了她事情的真相,給了她曹經理的地址……”

嗬,精明的女老板,精明的都市人。

夜,好寧靜,麵對著紛繁的星星我第一次失眠了。

唉,人走倒也罷了,可別將對我的誤會帶走。

唉,去找那個色狼,能討回公道麽?

唉,路途遙遠,人心叵測。也許帶走的我的那件夾克,那夾克裏的那點錢和記者證,會對你有點微小的幫助?

想著早晨還人麵桃花,晚上已作逝去的黃鶴,從來不做詩的我也在紙上塗出了一首“詩”,名字叫《獵人和奴羊》:

愛情,是杆鋼槍

把幻想壓入槍膛

屏住氣輕扣扳機

打中一隻美麗的奴羊

奴羊帶傷跑向了天涯

獵人背槍開始流浪

是男人,當對自己行為負責

雙腳踩出彎彎的羊腸

奴羊的心已受傷

獵人剖開自己的心來補償

當兩顆心並成了一顆心

雷電閃出了明亮的太陽

詩寫罷,卻無處可寄,這,又是人生一大悲哀。

我的小奴羊,你在哪裏?

當忘卻的也許就該忘卻。我本來也就忘了都市的夜裏的小插曲。可最近我卻收到一個快遞。信來自一個內地的山區。一打開,我的記者證已跳了出來。還夾著一封信:“還記得一年前的那個夜晚和那個發短息的帝國服務員麽。那天我走了,既是老板辭了我,也是你們的都市法則再次教育了我。是的,在一個現代化的都市裏,一切都是得公平交易,等價交換的。那麽我怎麽就不該去向曹經理討回我青春的貸款呢?我用你夾克衫中的錢,去找到了他。他吃驚了,害怕了,同意了我的給我一筆錢就不再來找他的條件。於是我榮歸故裏開了一個他的公司的辦事處。我也成了當地的個體私營的模範。我要講的是,謝謝你和老板讓我最終清醒了(這是真心話),讓我成熟了,最終走向了生活的成功。也謝謝你在困難時候的那個救命的錢包。不過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我們這裏的土話。都市規則也說要等價交換。我欠著你的一份情。你有空來或我再有空去,當加倍償還。”

望著這一份成熟了的人寫的信,我不知當為她的新生高興還是當為她的新生難過。而且她還帶著對我的誤會,還把這個誤會當成真理來奉行。“不過她至少能過活了,現在還過得很好。”我這樣寬慰著自己,沒有給她回信,還燒掉了那首未寄出去的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