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平洋吹來一陣風

年輕的女士、美國舊金山市A&S大酒店的總經理蘇伊人,現在躺在中國中部地區吳州的一家小醫院裏。

**著下身,耳邊是醫生不耐煩的很職業的斥責聲,隔壁手術室裏不時傳出的撕心裂肺的喊叫顫悸著心房。擴張器無情地擴開從未生育過的**,她不懂得去對醫生講輕一點,也沒人可去求教,甚至覺得自己連像隔壁做同樣手術的婦女那樣喊叫的理由都沒有,她隻能緊緊將手巾咬住,任淚水滾滾,任疼痛像鈍刀拉肉那樣切割著自己的每一寸神經。

吸引器開動了,血和肉,被一點一點從體內吸出。伊人感到,體在被掏空,靈魂也在被掏空,在穿越……

一年前,她從美國回到了故鄉安南。作為從女招待做起,最終成了著名的跨國公司 A&S大酒店集團美國公司的總經理、一個成功的年輕女人,她忘不了生她養她但還很貧窮落後的故鄉。

丈夫巫峋剛在美國加州大學教書。那晚聽伊人說要回安南去投資,隻是搖頭。他說,雖然鄧小平倡導了中國的市場經濟,但中國離真正意義上的市場經濟還差得很遠。現在帶一大筆錢去中國,按市場經濟的規律運作賺錢,那定會因為客觀條件的不成熟而失敗。我的一句名言是,舞台是重要的,但沒有燈光、音響等氛圍,一出戲照樣也會演不好。光有願望而沒有各項配套製度的市場經濟會導致投資的失敗,這是我最新的研究成果。

巫峋剛是耶魯大學經濟學博士,研究的又是亞太經濟問題,說起本專業來頭頭是道,滔滔不絕。但蘇伊人不發一聲,就那麽用眼瞪著他。終於,他住口了。他深知夫人小脾氣,歎口氣,給自己同班同學、現為安南市黨報《安南日報》記者部主任張前進寫了一張便條。他說,“有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就是——“關係就是市場,感情就是效益”。你拿上這條子找張前進幫忙,作為一個記者,在當地會一通百通的。

蘇伊飛回了中國,回到了家鄉,找到了張前進。看到遠在美國的老同學還想著他,他十分感動。當天設宴,拉來市長吳天健、對外協作委員會主任季如飛作陪,以家鄉特有的羊羔肉、小魚鍋貼為她接風。

在開心中,酒最宜喝高。喝高了酒的吳天健已沒有了市長的架子。他說,蘇小姐,到這時候我感到我們已像一家人似的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在外麵見過世麵,你給我這個土包子市長出個主意,看看我們這個窮光蛋地區該怎麽搞?唉,我老在想,為官一任,該怎樣才能對得起這裏的父老鄉親喲!

吳市長的真誠讓她熱淚盈眶,家鄉人對擺脫貧困的急切心情讓她心動。她說,吳市長,安南有著許多原始的古跡,這原汁原味的東西就是寶呀!關鍵在開發,開發的前提又是要有錢,要留住人。我想,我可以說服 A8S出資建一座現代化的大酒店,集吃住娛樂於一身,既可留住外來投資者,又可以它為龍頭帶動安南的旅遊業快速發展,進而使安南經濟騰飛。

真的?年輕的吳市長不太相信。但她卻認真地點了頭,清澈的眸子裏有著真誠的漣猗。吳市長激動了,拍案而起∶好,李秘書,你記下,明天發一個文件,對此蘇小姐的合資項目,一切手續從簡,一切收費按最優惠收取。說完這些,吳天健又歉意地笑笑坐下了,說,蘇小姐,你的提議太讓我激動了。他穩穩神,舉起酒杯說,蘇小姐你也就不要另搞一塊地建樓房了,那樣周期太長。我市有一家國有飯店叫安南飯店,長期虧損發不出工資。它有一座十五層樓,不如我市就用這座樓入股。這樣,一方麵你省點投資,另一方麵也可以將我市這個長期虧損的企業盤活了。再說了,就安南這麽個經濟欠發達的地區,有十五層樓也夠用了。如何?

還有什麽可如何的?市長都這樣說了,還能不答應?她點了頭,也舉起了酒杯,說,為我的故鄉有一位敢說敢幹的年輕市長幹杯。

此刻,她感到吳市長眼睛裏有一種年輕人特有的火熱的目光,她心為之一動。

A&S集團的董事長羅勃特先生來安南市了。考察下來,這個好心的老人對安南的投資環境不滿意,他用很坦率的語氣說,我親愛的女兒,在安南這塊地上,是搞不成什麽事業的。雖然它是你的故鄉,我這樣說很遺憾,但這是事實。你在這裏建大酒店是要得不償失的。不說別的,這裏太偏僻了,要聚起客流量,得多少年呀?但伊人倚在老人懷裏,輕輕地捋著老人的大胡子說,教父,可安南畢竟是我的故鄉啊!哪有南飛的大雁不回故鄉安個窩的呢?

老人沒有再說什麽。他真是個好老人。他回去後,說服董事局批準了蘇伊人在中國安南市的投資計劃。

接著,蘇伊人辦完了工商、稅務、衛生、物價、文化市場、消防、公安特種行業等一切手續,中美合資安南大酒店便開始招工並進行酒店內部改造裝潢。

中美合資的安南大酒店在安南市立即造出了轟動。在這個從未有過合資企業的地方,平地上一下就有了一個這麽有實力且耀眼的合資項目,就好像在一塊充滿饑餓的土地上,猛地從天上掉下了個大餡餅一樣。張前進首先在《安南日報》上發了一組獨家新聞。有關於安南首家中美合資項目成功落地的消息,有市領導對該大酒店高度關注的報道,還有對蘇伊人小姐本人的配有照片的專訪……一時報名到酒店當服務員的青年男女擠破了報名處的大門。

上午剛上班,張前進敲門進來,他遞給了蘇伊人兩份名單。他說,董事長,這一份是經考試初選出來的等你麵試的應聘人員,另一份是市裏各級頭頭們打來電話,要求照顧的他們及親戚的子女。說完,他沒說一句話,放下名單出去了。

這是幹什麽?我們是公開招聘,擇優錄用。伊人在想,她到美國好久了,已忘了中國的社會行情——在中國,你要到某個地方立足,那都是先要構築關係網的,現在,正是關係網送上門的好機會。但蘇伊人太年輕了,不懂中國的關係學。

她突然感到很生氣,——這是公然挑釁我的公正性呢。她感到受了侮辱。她任性地在要照顧名單上狠狠地打了個大叉叉。她在心裏說,我的大酒店,要招就招最好的,說情走門子這一套在這裏行不通,我得一開始就立下規矩。

她又想起了安南飯店原有國企職工需要安置的事。她打了個電話給財務部,叫立即造表安排資金,對原有的臨時工全部辭退,原有的國有職工三百九十人,考核合格的留下,其餘按與安南市外協委簽的協議,每人二萬元的補償金,轉交勞務市場重新安置。

她又打電話給秘書安麗蘇,叫她通知各位董事,明天開董事會,討論麵試的名單和最後敲定原有職工安置方案。

下午五點五十分,該下班了,蘇伊人站起了身,攏了攏頭發,插上門,換下了酒店的工作服,換上平時休閑裝。這時桌上電話響了,一捺免提,裏麵傳來安麗蘇的聲音∶董事長,吳市長電話,在二號線。

隨即是吳天健在電話裏的開玩笑聲∶哈哈,蘇小姐,你比我還有派呀,打電話還得先過秘書關。

噢,那是一種工作模式。我可沒有擋各位領導大駕的意思,我可是盼著市領導天天來視察喲,那可是對我們大酒店的抬舉呀!吳市長,有事嗎?

怎麽,非要有事才能打電話麽?好久不見你了,挺想你的,不知你最近忙得怎樣了?身體能不能扛得住?你可是在做我們市有史以來最大的項目呀!我今晚能不能像你們美國人那樣,請你吃頓飯呢?

一個在外打拚的女人,突然有人關心,心裏很是受用的。蘇伊人眼睛裏頓時有點濕潤。不過她的聲音沒有變化,吃飯可以,但很抱歉,得糾正你一下,我不是美國人,我是中國人,安南人。她又問,多少人,在哪裏?要不要我來安排?

就我們倆,行麽?十分鍾後,你下樓,到後門,那裏有一輛紅色的桑塔納,公安牌照。

公安牌照,這很有點神秘,很少有女人不會被神秘所引誘。她有點兒興奮。十分鍾後,她已略施淡妝下了樓,到了後門。她看到了那輛桑塔納。拉開車門,吳天健正坐在司機的位置上。她說∶你也會開車?我剛想讓你叫司機回去,坐我的車去呢。

聯合國說,電腦、外語加駕駛,是打開21世紀大門的金鑰匙嘛。說著吳天健發動了汽車。蘇伊人對這位年輕的市長更有好感了。

在城郊一間叫“金沙灘”的酒吧前,吳天健停了車。這兒很有一點檀香山海濱氣息,在小酒店裏蘇伊人感到了沒有拘束的自在。

小蘇,項目做得還順利?吳天健用國內的稱呼開頭,令她感到親切。一個女人真是很容易滿足,隻要在她做得很辛苦時來一句親切的問候,讓她知道還有人在關心她就夠了。

你領導的市政府各部門辦事效率是很高的。她回答。

你這看到的是表麵現象。因為你的酒店是“市長工程”,所以才一路開綠燈的。其實我們這兒工作效率是很低的。吳天健說。

這個年輕市長的坦率又使她有了好感。

你能不能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你怎麽年紀輕輕的就當上了那麽有名氣的A&S酒店的總經理了呢?

是的,就是純美國國籍的人,在五年裏,要從一個服務員升職到一個跨國公司地區分公司的總經理也並非易事,何況是一個才從大陸去的伴讀夫人?蘇伊人為此也常常在心裏為自己叫好。不過女性普遍沒有男人那種喜歡到處自我吹噓的習慣,今天被吳天健一問,她倒是有了一個自我欣賞的機會。她呷了一口剛開的葡萄酒,端起酒杯,透過紅紅的酒笑盈盈地看著吳天健,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一開始在美國一個中餐館端盤子。那個餐館很小,連我就兩個服務員。所以擺台、端菜、洗碗、外賣,什麽事都得幹。當時我沒有什麽想法,隻想掙幾個錢好去旅遊。當時講好做一小時8美元,客人給的小費歸自己。美國人中午不講究的,我們店裏準備兩種湯及快餐就夠應付了。但到了晚上就忙了,美國人講究晚上這一餐。下午我們倆就得給每一張桌子鋪上幹淨的一次性的台布,擺好調料瓶。到了五點,先到店門外搞一個小時的外賣,六點鍾收攤。因為這時就餐高峰就來了。帶位,倒水,點菜。美國人喜歡自由地點菜,不喜歡讓別人主宰,不像我們,定個標準就讓別人代勞去了,可吃完了又說太貴了,好吃的菜沒上。吃完了再抱怨有什麽用,誰叫你放棄了自主權的呢?

吳天健聽著,微笑著。他很喜歡她的聲音,甜甜的,還有點磁。

美國的勞工法規定,老板讓雇員每天最多幹八小時。但我們每天幹的連十小時也不止。不過加上小費,我每天能收入120多美元,一個月就是3000多美元。當時我真感到發財了。一年下來,我狠狠地周遊了美國本土一番。

一年後,我老公博士學位拿到了,在加州大學找了一份年薪為六萬美元的工作。而我呢,在加州看到一家叫“江淮”的中餐館招經理,就前去應聘,結果我成功了。這家餐館有一百二十個座,七個服務員和三名廚師,都是中國人。前幾任經理沒有一個成功的,餐館虧損,所以老板炒了他們的魷魚,重新招聘。我沒當過領導,年紀又最輕,服務員和廚師哪裏肯服?我就軟硬兼施,……這裏故事多著呢,講起來太囉嗦,不講了,反正我最後成功了,月營業額達到四十萬美元。

再後來,我就拿著老板給我的獎金和老公巫峋剛雙開始旅遊了。

這天,遊船開到加利福尼亞,已看到自由女神了,我們在甲板上胡侃時,身邊倒下去一個老人。他抽搐著,口中有白沫不斷冒出來。邊上還有一個老太太在“羅勃特、羅勃特”地呼叫。我不顧埋汰,上去搶救。一搭脈,沒了。我立即嘴對嘴進行人工呼吸,巫峋剛則做心髒按壓。這得歸功於在國內上大學時軍訓搞得好,那時我們學過戰地救護。美國人也不賴。他們手拉手組成一個保護圈。五分鍾不到,救護車已嗚哇嗚哇開到了岸邊。我們的工作也有了效果——老人的脈搏動了。後來船靠了岸,患者被送走了。這時,不少美國人都上來和我們握手,還擁抱我,直吻我,和我們照相,搞得我和小巫挺開心的。

下了船,我們為了省錢,先到處玩,玩到很晚才找旅店。那天也是口袋裏有些小錢了,小巫說找一家高檔點的飯店。什麽高檔飯店呀,最後還是選了連鎖店裏的高檔店,就這樣,我倆就進了“A&S”的門。

到了總台辦登記時,幾個服務生交頭接耳起來。我們沒在意,仍在那裏辦理登記。他們就在邊上打電話,我們也沒注意聽。一會兒就有服務生幫我們拎行李帶路。結果到了最高一層。進門一看,錯了,那是總統套房呀。我用漢語叫了起來,媽呀,這得多少錢,沒搞錯吧,這服務生也太不專業了!可服務生已放下行李走了。還是小巫見得世麵多,說在美國,誰出錯誰負責,沒人會訛你的。是他們搞錯的,明天我們隻付標準間的錢。於是我們衝浪浴、按摩浴、蒸汽浴,一個一個地洗下來,冰箱裏的各種酒水用起來,水果享受起來,真正當了一回總統。

第二天,我們剛起床,有人敲門。開了門,是羅勃特,就是昨日我們搶救的老頭。哇,是您。我忙讓他進來,連聲問他身體好了麽。羅勃特說,老毛病,救過來就好的沒事一樣,救不過來就見上帝了。又問他怎麽找到這裏的?他很幽默地說,住總統套間的人還不好找麽?說著他將當地的報紙遞給了我們。這下輪到我們吃驚了——上麵有一則新聞,標題是《一對中國情侶救了A&S的董事長》。這下我們什麽都明白了。後來老人就問了我們的工作和經曆。他邀我加盟“A&S”,我當然很樂意。我就從該酒店餐飲部副經理做起,後來就升到了總經理。現在又到中國來了,那邊暫時由副總經理主持工作,等這裏開業後我就回去,到時候我會在這裏委托一個代理人管理安南大酒店的。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姑娘!吳天健由衷地讚歎。

好了,我談自己太多了。該談談吳市長你了,這樣才公平。聽口音你不是安南人吧?

好,我說說我吧。安南是革命老區,我父親早年在安南這一帶打過遊擊。我當了官後,父親叫我代他回到他戰鬥過的地方來。我父親的原話是:“你去安南吧,為用生命和鮮血掩護過我的父老鄉親,盡一份孝心!”就這樣,我就來了。當然,我沒啥可談的,就是從機關當辦事員做起,又當了工農兵大學生,再就當了小官,僅此而已。不像你,周遊四海,人生頗有傳奇色彩。對了,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放著美國的福不享,為什麽要回到這麽貧窮的地方來呢?

做人一輩子總該產生點價值吧?總得讓自己活得有點意義吧?我開始隻想掙錢到處去旅遊。後來財務有點自由了,我就想辦點兒更有意義的事。我聽過美國著名的管理學家柯維的課。他說,當年英國首相丘吉爾的名言就是,曆史是英雄創造的,他一生的目標就是做一個創造曆史的英雄。但除了這點因素外,那就是一種“戀母情結”吧,像你一樣,想為自己的故鄉做一點事。

在這點上,我們是不是很有共同點?吳天健和藹地問。

蘇伊人點點頭。

那好,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客氣了。堂堂一個大市長,有事你下指示就是了,小老百姓哪敢不聽呀,還來請求什麽呀!蘇伊人調皮地說。等等,讓我想想,對了,你轉了這麽大一個彎子請我吃飯,和我套近乎,是給我一個大BUG?你說吧,是BUG我也隻好跳了,誰讓你是市長呢!

哈哈,不是坑,是請求。這件事本來是你企業的內部事務,按照市場經濟的規律和我們兩家的合同,我本是無權幹涉你的經營自主權的。但事關一個地方的社會穩定,所以我隻好來求你了。

瞧你說的,有那麽嚴重?蘇伊人的心給說得懸起來,你說吧,啥事?

聽說你要將安南酒店原來的國有性質的員工全部推向勞務市場。他們的工會代表反映到我這兒來了。按理說,市場經濟是雙向選擇的。可是我們這裏沒有開放到這樣的程度。所以,你把他們推向了社會,他們就要向政府要飯吃。我們又沒有美國那麽好的社會保障製度,他們一失業就意味著餓肚子。但你知道的,我市所有的企業都效益不好,我沒有辦法一下子安置這三百來號職工。我想,你是代表美國老板來賺錢的,不賺錢資本家來幹什麽?但你又不一樣,你還想來為家鄉盡一份力的。從前者出發,你是可以怎麽賺錢就怎麽幹的,你就是把那些員工全推上社會我也隻好認了,因為你沒錯。但從後者出發,你能不能為家鄉的父老再做一點事,再給這些職工一口飯吃呢,……吳天健的懇切,撩動了蘇伊人的感情。

好了,吳大市長,別說了,誰叫咱倆有這麽一個共同的出發點呢?我不辭退這些員工就是了。我猜得沒錯吧,你假心假意地叫我來吃飯,我以為真的就是放鬆一下呢,你還是設了個套子叫我鑽呀,你真壞!蘇伊人帶點撤嬌地嗔他。

別別,別誤會,我真的隻想和蘇小姐聊聊的,從上次見到你,我就有一種渴望,想再見見你,和你聊聊。但官場不自由,怕平白無故地老找一個美女還是美國來的美女,人家會風言風語的。在中國官場,要叫一個人倒台隻有兩點,一是經濟問題,一是作風問題,而作風問題又是一個叫你就是倒不了也一下人設崩塌的最有效的辦法。

噢?今天萬一有人看見了不照樣會風言風語?

那我可以說,是和你商談辭退國有職工的大事呀!吳天健眨著狡黠的眼睛。

人想怎麽活,就該怎麽活,怕人家講什麽呀。蘇伊人也轉開了眼珠兒。好了,不講這個了。我也不能白給你占便宜,我也有個交換條件。你的那些官員打電話、寫條子叫我安排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進我們大酒店。我既想創國際一流的飯店,就隻能按標準錄人。你得去幫我向他們打招呼。他們的親戚來考試,我歡迎,但考上考不上,看水平,不看關係。

行,我們明天正好要開三級幹部會,動員產權製度改革。到會上講話時我會向他們打招呼的。我保證,他們不會再來幹擾你的。

好,一言為定!他們再度舉杯。此後,就真的都是談私房話了。雙方談得很投機,隻是作為年輕人,他們不知道的是,政治有政

治運行的規律,社會有社會運行的規律,市場經濟,也有市場經濟運行的規律,對任何一個不合規律動作行為的遷就,就是自己給自己的未來留下一個坑。

白雲悠悠,蘇伊人又坐在了從美國飛回中國的航班上。

才時隔半年,不知怎的就這麽想“家”。半年前,一切都進行得那麽順利。員工招了,那是些多麽純樸可愛的安南孩子。男的都是國字臉,高鼻梁。女的五官端莊,美得天然。傳說安南自古是個出大英雄、出大美女的地方,可見不虛。

當時蘇伊人來了個高大上的做派。她讓張前進帶隊,帶著新招的員工上美國A&S本部進行了一個月的培訓。去時笑話百出——參加培訓的人員集中後包車先到省城的高檔酒店。在大廳,有個叫高小玉的姑娘,想上廁所。當蘇伊人告訴她洗手間就在左邊時,她說:“光洗手可不中,還要上一下茅房。”蘇伊人帶她進了洗手間,卻見她有坐便器不坐,卻蹲了上去,還連連說:“蘇總,這洋廁所咋修那麽高?”入住後,準備第二天乘車去機場飛往美國,當晚有高小玉、苗安安的母親,不遠幾百裏,千辛萬苦,從鄉下追了來,要帶女兒回去,說是到美國太遠了,不放心。原來這兩個丫頭根本就是瞞著家裏來報名的。不過她們挺堅決的,最後沒有跟母親回去,第二天還是上了飛機。隻是登機檢查時又出了洋相,她們小心地將護照鎖在行李裏而不是隨身攜帶。行李從行李通道上飛機了,人卻沒有護照給擋在了安檢處了。蘇伊人好一陣手忙腳亂地給解決。這些小差錯,是她夾扁了腦袋也想不到的呀。

一個月後,培訓過的服務員們從美國回來了,他們個個彬彬有禮,風度十足。開業了,吳天健將所屬縣區和各部委辦局的一二把手都叫上,來參加安南大酒店有限公司及大酒店開業典禮。看到安南的孩子這麽俊帥靚麗,全市從上到下人人都豎大拇指不住地誇讚呢!

當然,讓蘇伊人想回“家”不僅是因為在家鄉的成功,在內心深處,還是想再見見他——吳天健,這是個讓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男人。蘇伊人在心裏悄悄拿他和文夫巫峋剛做過比較,發現他的魅力在於他的事業心,在他敢作敢當的胸襟。而巫峋剛呢,一味啃書本不說,還有一種美國人自私。他隻顧自己,全然沒有一種為國為民的憂患意識。此外,巫峋剛是敢於推銷自己的,這是他的特點;而吳天健卻有著一種中國傳統的溫良恭儉讓的品格——那天開業儀式結束,安南大酒店設宴招待全體出席開業儀式的來賓,宴會後,又請各路官員去本酒店夜總會歌舞一番。由於安南開放程度不高,大多數官員都不會跳舞,少數會一點兒的則不好意思當出頭鳥。眼看就要冷場,蘇伊人輕聲問坐在邊上的吳天健,從省城下來的吳市長也不會跳舞麽?吳天健顯然不想讓她認為他是土包子,馬上說,會一點兒。

那好,你能賞光請我跳一曲嗎?蘇伊人挑戰似的一問,卻讓吳天健頓時慌了,下一回吧,下一回吧,那麽多人、影響…….

人多怕什麽,你這個市長,從現代觀念看,還是缺點兒超然的勇氣!美國的市長,首先是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的人,自己想怎麽活就怎麽活。現在我們是休閑,休閑的時候還想著自己的政治角色,活得累不累呀?

一席話說得吳天健站了起來。他輕輕地摟住了蘇伊人的腰。頓時,掌聲、叫好聲一片。

之後,蘇伊人又回房換了休閑裝下來,跳起了迪斯科。她又拉吳天健唱卡拉OK,一首男女聲二重唱《無言的結局》唱得蘇伊人心潮激**。她手持小姐送上來的鮮花,擁住他來了個美國式的貼驗吻。掌聲、笑聲、叫好聲,把個大廳要掀翻了。第二天,她選張前進作總經理,管理安南大酒店,然後就啟程回美國了。她謝絕了一切人的送行。因為吳天健說要親自送她回省城。在機場,吳天健深情地說;伊人,你帶回的不是一個企業,而是一股現代風,一種充滿了活力的生活方式,一種我還沒有咀嚼透的做人的方式。我真希望能很快再見到你…….

突然她心一凜,我這是不是感情“出軌”了?

好男人總是能吸引女人的,她這樣想,為自己的“出軌”作辯解。

她又把控不住地將丈夫巫峋剛與吳天健進行比較。巫峋剛對她的吸引力在他的學識。而吳天健的魅力則在於他和她有個共同點——對國家的“孝心”。

難道人生一輩子,肉體不出軌,但感情就不可以出軌麽?她問自己。比如一個人喜歡花,那她隻能喜歡其中一朵麽?不能多喜歡幾朵麽?

一個動了感情的女人,總是會胡思亂想,且越想越想不清爽。

最後,她再釋懷:在美國讀了書,思想開放了,但再開放咱也是中國人,咱還得承認現狀,一個人要改變生活現狀得花費多少成本呀。不幹這種傻事。喜歡一個人,盡可以去常想他,並不一定要占有他,對不?

快過聖誕節時,張前進打來電報,說大酒店出事了,吳市長請你趕快來一趟。這個電話使她心裏有了不祥之感。

那麽好的一個現代大酒店,安南市的一個骨幹企業,她走時已一切都開始正常運行,每個月的例行匯報也沒有聽張前進說過什麽,是什麽事急得要市長出麵來叫她,還讓她過不了西方國家最重要的聖誕節呢?也許是吳市長不知道西方聖誕節的重要?

十多個小時的飛行,中國和美國的時差,讓她疲憊。但她出了省城的飛機場,一眼看到來接她的是吳天健時,心情一下開朗了起來。

他們雙眼對視。她真沒想到吳天健會親自來接,有一分驚喜。而吳天健是被她那黑禮帽、黑風衣、黑皮靴加上長長的黑波浪的披肩發所產生的效果驚呆了。他沒想到她會有那麽一分雍容華貴。

雙眸從驚異中回過神來,接著就隻能是愛慕。蘇伊人撲了上去,那麽自然,那麽得體;他張開雙臂,迎接她,擁抱她,還有一分不太自然,但卻有一分**。

這個西方式的歡迎式沒有人會在意。大都市裏開放的中國人似也習慣了周圍偶爾也會出現的現代文明,更何況這趟是國際航班。

吳天健為蘇伊人拎了行牽,上了他那輛有著警車牌號的車。

車出了省城,卻不是回安南的方向。不過管他呢,隻要身邊是相愛的人。《跟著愛人走天涯》這首流行歌曲正在車上的錄放機裏唱得如拉如訴……

到了安南鄰市吳州的一個風景區,吳天鍵停了車,他對她說,有些公事,要秘密地談一談,所以我……

咱倆在一起,還需要找理由嗎?蘇伊人笑普說。

他們進了瑤山大酒店,各要了一個房間。因是冬季,旅遊淡季,客房半價,蘇伊人就要了這家三星級酒店最好的“總統套房”。

放下行李,吳天健就來到了蘇伊人的房間。這裏很美的,不怕你笑話,我當市長前就想來,但離省城太遠就一直沒機會來。後來當了安南市長,心想離這裏近了,可有機會一了夙願了,但卻一直沒空來。想想也不是沒有空,而是沒有一個可心的人可以一同來。任何景致,都是用於情的。沒有一個可以交流感情的人同來,豈不白白浪費了風景!所以我一直沒有來。前天,接到你要來的電報,請原諒,我就冒出了一個念頭,要和你來一趟這裏,就把你給“綁架”來了。現在的問題是,你下了飛機累不累?是休息一下明天再玩還是——

看見你我就不累了。我們走吧,現在就走。

二人漫步在漸落的太陽下,因著一個上午、中午及半個下午持之以恒的努力發光,太陽已使這個北國的冬天變得不冷了。

在一排排青鬆中,他們迎著下山的人開始上山。吳天健的手,自然地搭上了蘇伊人的腰,他說要為她加力。

在峰回路轉的下坡路上,蘇伊人輕輕地依上了吳天健的肩頭上。

倆人的世界是多麽美好!吳天健在感歎。

當一個人找到另一個心愛的人時,才會找到這種倆人的世界。蘇伊人說,有時候,這個倆人世界是很短暫的,所以它才顯得珍貴和美麗。

看來西方人的觀念就是不斷地追求這種短暫的美?吳天健又有了好奇心。

短暫的美連起來就是人一生的幸福。蘇伊人說。

那麽在倫理道德上如何講呢?吳天健在小心翼翼地間。他無法表述明白,意思卻很清楚。

蘇伊人沒有回答,卻轉過身來,一臉調皮,問大市長一個問題,去世的英國王妃戴安娜,明明紅杏出牆,有那麽多的情人,可卻有那麽多人愛戴她,把她視為心中的女神。為什麽呢?為什麽全世界的報紙雜誌都說她是最美的呢?

這個問題一下讓吳天鍵陷入深思。他畢竟不是搞文學或美學的。他虛心向她討教。

這是因為戴安娜活得真實呀,她不肯以虛偽來犧牲人生的幸福。我們說,真實的就是美的,隻要你付出的是真情,那就是可以被稱道或至少是可以被理解的呀!這是我在飛機上閑著沒事,想了十個小時想通的問題。

這丫頭,還真有點兒學問,吳天健情不自禁地扳過她來,深情地望著她,然後,再把她擁入懷裏,吻起來。蘇伊人也主動地迎合著他。

實在地說,他們這樣是走不遠的。他們並沒有登上山頂就回來了。不過,旅遊並不在你爬了多高的山,而在你贏得了多少情。

在餐廳,在燭光下,他們開始了自己的晚餐。

沒有人認識他們,這對“名人”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他們被自己營造的氛圍所陶醉。

我講一個故事吧,吳天健開了一個頭。有一天,我帶著司機章林和農工部長老蔡一同去了一個貧困鄉檢查工作,檢查完後,我不忍加大這個貧困鄉的負擔,就借故推掉了鄉裏的酒宴,出了鄉找了個小飯店坐了下來。那天一上來大家都爭著付錢。老板也幽默,出來說,你們也別爭了,我出一個我給別人出過好多回有過好多答案的題,你們得結合自己身份“戲說”一下,說好了,這幾十元飯錢就算我請客了,就算我花錢買了一段新聊齋。於是老板出題,“什麽尖尖、什麽圓圓,什麽千萬萬,什麽萬萬千,最後是什麽沒有”,你們結合自己身份“戲說”吧。

章林年輕,頭腦反應快,嘴油,說,這還不好說麽。小車車頭尖尖,小車輪子圓圓,我走的路橋千千萬,吃的酒席萬萬千,給錢的沒有。聽他說罷,老板說,我猜你是“書記”(我們當地管司機叫“書記”,因為他們管方向,管路線),你這段子絕。說著忙朝小本本上記。

老蔡是筆杆子出身,這事也難不倒他,接上說,我的嘴巴尖尖,我的公章圓圓。走過的村組千千萬,喊過的口號萬萬千,與農民的交心話沒有。老板又叫好,說你是個管農業的局級領導。

這下輪到我了。我說,我的鋼筆尖尖,我的話筒團圓,做過的報告千千萬,畫過的圈圈萬萬千,見效的實事沒有。老板先是叫了聲好,後又大叫糟糕,因為他以為要應了司機的那句話“給錢的沒有”了。不過他又說。你的段子不錯,真的不錯,是個大大的灰色幽默。你是個大官,還是有點良心的那種。得了,就衝這點,這飯我請了也不冤……

蘇伊人在吳天健詼諧的笑話中笑出了淚。她說。看得出,你是個平易近人的領導,是個容易相處的人。

吳天健笑而不答,再講第二個。那天,到了年底,各級檢查組深入基層檢查工作。一個管農業的副縣長帶隊來到一個鄉,問鄉養殖場場長,你們這裏的豬怎麽麽喂得這麽好?對曰∶每天每個豬喂兩元錢的“育肥靈”,所以……副縣長打斷他的話說,你這個人,豬就喂點豬草、剩菜剩飯就可以了嘛,花這麽多冤枉錢幹什麽!好一頓批。

不久,又有分管科技興縣的副縣長帶隊去了該鄉,也是到了這個養豬場,也是這麽問。場長這次就說,豬長這麽胖是發動職工打豬草,到城裏拉泔水喂的結果。“結果”兩字話還沒說完,科技副縣長說,你們怎麽沒有科學頭腦嘛,去進“育肥靈”,一個豬一天兩元左右,三個月就出欄了,劃算得很麽。又是一頓好批。

第三次,是我去的,我也問了同樣一個問題,這些個豬這麽胖,怎麽喂的?這個場長當時賭氣地說,怎麽喂的,我不曉得,我每頭豬每天發它兩元錢,它愛吃什麽就吃什麽……

這頓飯吃得很愜意。

晚餐後,吳天健來到了蘇伊人的總統套房。他說要把情況和她通通氣。

情況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他是這樣開的頭。記不記得當時我求過你一件事,就是請你不要讓一批安南飯店的老國企職工下崗?

她當然記得,她忘不了那個溫馨的小咖啡館。沒有那一次,哪有今天的歡情?她點點頭。我留下了那批老職工,把他們全部安排到酒店的後勤部門了。

是的,你做了讓步,消化了那部分職工,可他們卻在最近鬧事了,原因是嫌他們的工資太低。他們說,前台端盤子的臨時工,一個月都拿三千多塊錢,可我們這些黨員、部隊轉業幹部,有幾十年工齡的老職工才拿一千五百元左右,太不公平了,難道我們這些正式國企工人連臨時工都不如了嗎?我們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的身份地位到哪裏去了呢!他們開始找工會。工會主席廉必超出麵維護這部分職工利益,但總經理張前進不同意給這些人加工資,理由是現在是市場經濟社會了,多勞多得,他還宣布不承認這個不跟資方合作的工會。

這本來也不是件什麽大不了的事。但不幸的是,我在安南市有一個對立麵,用西方話講就是有一個政敵——他是當地的老幹部,叫林福明。如果我不來安南市,當時按部就班就該輪上他當市長了。可是省委組織部派了我來當市長,他就沒能提拔,就隻好仍當他的市委副書記。他一直心懷不滿。於是他就利用這件事做我的文章。他在背地裏叫人請來省裏一家大報的記者采訪,他發表講話表示同情工人的處境,當然講的話你也無懈可擊。他說∶改革開放,尤其不能忘了工人階級,尤其要支持工會來保障工人的合法權利。記者回去後,就以《工會焉能取消!》為題發了批評稿,點名批評了安南大酒店資方的做法。文中還不點名地說,“據悉,這家中美合資的大酒店是有些市裏領導人的背景的,所以資方才能這樣有恃無恐,對職工的合法權利才能這樣漠視。我們不僅要說,不管它以誰為後台,工會是由《工會法》等一係列中國的法律來保障其合法性的。它焉能被個別領導人的意誌所扼殺?”這個文章的矛頭明顯是指向我了。

好長時間的沉默。事情怎麽會弄成這樣,蘇伊人一時想不出個頭緒。市場經濟,雙向選擇,你不滿意你就可以走嘛,哪有你既不滿意工作崗位又不肯走,不肯走又非要加工資的道理呢?這是什麽奇怪的“中國邏輯”?

不過嚴格地講,她並沒有在聽吳天健講。她對政治從來沒有興趣,她也沒有能力從吳天健的話中聽出什麽嚴重性來。她相信有吳天鍵這樣的男人在,她不會有什麽大不了的煩心事的,她仍沉浸在今天的歡樂中。她文不對題地說,今天我才知道,為什麽當年宋慶齡非要嫁給可以作她父親的孫中山了。

為什麽?吳天鍵問,他有點跟不上她像小鹿一樣飛快跳躍的思維。

因為胸懷天下的人,就有一種人格的魅力呀!你也一樣!說著,蘇伊人忍不住主動地摟住了吳天鍵。她真的感到了吳天健的偉岸。丈夫巫鮑剛是有才華,但他卻隻想著在一個學術領域裏成功。而這個年輕的吳市長,卻在想給一方百姓謀利益。

吳天健也是熱血男兒,擋不住她的熱情。他深情地說,我很喜歡、敬重你為家鄉人民謀福利的巾幗心胸!說著,搖搖頭∶女人啊女人,真能不分場合地公私不分啊! 說著,他也放棄了自己的公事,將蘇伊人緊緊地摟進了懷裏。

蘇伊人將他拉進了衛生間,大大地打開了大浴缸的水龍頭放水。在嫋嫋升起的熱氣中,她先脫去了自己的衣服。

多美。她潔如凝脂的肌膚,那柔和過度的線條,那高聳的乳峰。她喃哺地說,天健,你知道此刻我在想什麽嗎?

蘇伊人深情地點頭。

吳天健脫了自己的衣服,與蘇伊人一同滑入熱水中嬉戲。

吳天健輕輕地問她,你能保證你不會後悔麽?蘇伊人羞羞地反問,當一個女子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一個最愛的人,她會後悔麽?

蘇伊人緊緊摟著吳天鍵,呻吟了,她說,這一天讓我永生難忘……

吳天健說,明天再難,有了今天,值了……

第二天,他們回到安南市時,情況似乎有了好轉。張前進走進蘇伊人辦公室時,一臉歉意∶董事長,把你從美國大老遠地叫來,可情況又都好轉了,你看我這事做的……

蘇伊人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叫他把情況講一下。是這樣的,我們和吳市長商量了一下,我們發覺省裏那家大報批評我們的文章多有失實之處。一是原工會的合法性,《工會法》規定,工會得通過選舉產生。可我們的這個工會是原來安南飯店的工會。合資後,它並沒有重新進行選舉,隻是原班人馬搬了過去照用。再向前追根溯源,它上屆也不是選的,是上級任命的。也就是說,由於曆史的原因,它先天不足。一個不符合《工會法》的工會,沒經過選舉不能體現全體員工意誌的工會,當然得不到承認。我們並沒有做錯。其二,工人貼出大字報、大標語,是違反我國現行憲法的。報紙支持這種違反憲法的做法是沒有道理的。其三,該文以春秋筆法,影射一些市領導,純屬無中生有,屬誹謗。基於這三條,我們決定上省城打官司,告那家大報。吳市長在省城時就是分管政法的領導,這也是有利條件。我們想,一個地方企業,敢告省裏的新聞單位本身就是新聞,無論輸贏,都會產生強烈的廣告效應。就是輸了也沒有什麽了不起,又不是我們服務質量有問題,而是對工會態度的問題。所以打官司對我們害小利大。於是我們就請了省裏一位有名的律師起訴了。昨天開了庭,法庭宣布我們勝訴,由那家報紙公開賠禮道歉,並賠償精神損失費五萬元。張前進眉飛色舞地匯報著。

事情解決了就好。蘇伊人淡淡地說。這時蘇伊人高興不起來,因為她想起了著名學者柯維講授過的“雙贏定律”——做一件事,隻有雙方都得利,才能取得最佳效果。她說,張總,我以為,你不承認工會的做法也是輕率的。工會它能成立下來,就是代表了部分工人的利益的。在國外,它的作用是不可取代的。有矛盾可以協調,它可以成為勞資矛盾的緩衝器。現在,我們去找工會主席廉必超,去表示歉意,去請他出來做工作,召開員工大會,成立新的工會,去探討解決這些勞資糾紛的辦法。

中國人,連自己都不重視保護自己的紅色傳統,那進步慢真是咎由自取了。蘇伊人不願和不在一個頻道上思維的人多講,那是對牛彈琴。所以她隻是要他執行她的決定。

新工會選舉產生後,資方與工會簽訂集體勞動合同,將老員工的福利也適當做了增加。但也由工會出麵講清道理,仍保持了一線員工的多勞多得。

之後,安南大酒店的經營又走上了有秩序的道路。

經過一個月的處理,本事件就要過去了。不料風雲又變。

作為省級新聞單位,那家報社敗訴是不甘心的。該報的記者又深入安南來秘密調查。

他們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安南大酒店財務部有個女會計叫何美霞,人長得就和她的名字一樣美。身為總經理的張前進就對她動了心。有一天,讓她下班後留下來隨他接待工商局的人。當工商局的人走後,他就以可以讓她進高級職員的餐廳就餐作利誘,欲對她非禮。小何誓死不從。張前進一氣之下,第二天就把她從會計的崗位撤下來,讓她到客房部當了服務員,並不斷騷擾她。記者發現,這種高級職員對女職員進行性騷擾的事件還有幾起。當然,更主要的是,記者從何美霞的嘴裏知道,這是個假合資企業,因為外方投資的三百萬美元,在到賬後三個月,就又轉賬到香港某賬戶上了,之後全是靠安南市的貸款支持著。

合資辦企業,可以實物入股,但股份中至少要有百分之五十的現金且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在公司登記後不得抽回資金,這是《公司法》的規定。可美國的這家公司卻在市裏的某些領導支持下玩起了“空手道”。記者們去安南市中國銀行查了賬,發現何美霞反映情況屬實,美國來的三百萬美元在到賬供工商、外貿、審計部門驗資後,又轉匯到了香港。接著,又以一張金額一千萬人民幣的發票作附,以新裝潢的安南大酒店作抵押,從市工商銀行貸得了八百萬人民幣作流動資金。迄今,安南大酒店就是靠這筆錢在營業的。

該大報立即發表了記者的這一調查報告,並對省城法院的“徇私枉法”也發表評論進行了抨擊。輿論嘩然。省紀委工作組進駐了安南市,對大酒店合資前後情況進行調查。

蘇伊人本已訂了飛機票準備回美國去了。波瀾又起,她隻好又留了下來。

她看了報道後,叫來了張前進。她鐵青著臉問,張總,我問你兩個問題,你要講真話。第一個問題是,你是不是對何美霞有性騷擾行為?

在蘇伊人的逼視下,張前進支支吾吾地說,在美國,總經理也是沒有一點兒個人私生活的麽…………

是這樣的,抽走資金我可是為大酒店著想的。像要彌補自己過失似的,張前進將這件事講得格外細。在去年八月份,當時香港要回歸,中共十五大又要召開,我聽一個在上麵有“根”的搞股票的朋友講,股票一定會暴漲。所以我和董事會幾位董事碰了一下,他們都同意用這三百萬美元到香港炒一下股票。我又找了吳市長,請他幫忙搞一點貸款。他說要有手續,要辦抵押。所以我找工程隊的朋友開了一張一千萬元的假工程結算發票,以酒店作抵押,搞到了貸款。董事長,我這可是為本企業好的,我想炒股為大酒店賺一筆給你一個驚喜的,哪想到事情會節外生枝呀!

你,這不是弄虛作假麽,在美國就會定你詐騙罪的。你也坑了吳市長了。他不知就裏,就幫你搞了八百萬貸款。他這次跳到太平洋裏也洗不清楚了!

這算什麽事?張前進不以為然,在中國,你騙我、我騙你的事多了去了。你沒聽人家形象地說麽,現在什麽都可能是假的,隻有騙子是真的。在中國,通過虛假的手續搞貸款的事多得很。我們反正要還的,這構不成詐騙罪。

是的,中國的法律就是比美國的鬆,才讓一群蛀蟲恣意妄行。要在美國,你這一個行為,不要說判你有罪,還要輸入聯網的社會誠信記錄,你本人及這個企業就有了信譽不良記錄,那沒人會跟你再做生意或給你貸款了。見了鬼了,在西方是要嚴懲的行為,在你這裏卻是那麽滿不在乎,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好了,你去做三件事,一是寫一份三百萬美元的來龍去脈材料,交給省紀委工作組。二是將購進的股票全拋出去,將三百萬美元收回進到大酒店的賬上。這樣才可能救吳市長,救我們大酒店。這兩件事要在三天內辦好。然後,第三件,打個辭職報告上來,我會給你一筆豐厚的辭退金的。否則,我就公開開除你。我講完了,你出去吧。

張前進一臉沮喪,董事長,第一件和第三件我都做得到,但三百萬美金我現在調不回來了,因為我們當時吃進後,股市沒有看漲反而大跌。後來才聽說是美國那個索羅斯到泰國一搞,亞洲的金融危機爆發了。受此影響,香港股市跌到了曆史最低點,我們被套牢了,現在拋出去,我們就虧光了……

索羅斯,是的,世界著名的“貨幣殺手”。他去年六月份就用他的“量子基金”到泰國搞投機了。那麽大的事,那個在中央有“根”的人在八月份竟然還不知道!做國際市場生意,卻不去了解國際市場行情,而是跟著小道消息走,這是什麽“企業家”!張前進的嘴臉到此不知有多難看。蘇伊人也不知道有多懊悔自己用人不當。

一晃,兩個多月過去了。事情已經變得不可挽回。事實已查清,工作組雖沒下結論,卻從心裏相信這是個假合資企業——做個樣子就抽走資金,這種事在全省已不是第一起了。

工作組還獲悉,外資方的女董事長在舞會上還公開吻過吳天健。這次外資方女董事長來安南前,吳天健還和她同遊了吳州風景區,同在鄰市過了一夜(這裏用得著中國一句俗語,叫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是名人,做事總是瞞不住人的)。

省紀委內定∶吳天健對此項目引進把關不嚴,論證輕率,和外資女董事長關係曖昧,給予調離本市降職使用的處分,由林福明暫代理市長。此項目終止合資,收回國有。

取得最終勝利的新聞單位又發表了長篇通訊《為有利劍除頑瘤》,為法律的最終勝利,為紀委反腐敗的決心,為工會地位的最終確立,為國有資產的再回歸,歡呼。

這時,蘇伊人發現自己例假好久沒有來了。她去醫院做了檢查,護士高興地說∶“恭喜,你懷上孩子了!”

從醫院回來後,她十分疲勞。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好端端的一件好事,怎麽會是這樣的結論,但事實又是那麽清楚,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蘇伊人這時才感到了自己的年輕,對政治外行。她想起了丈夫巫峋剛對她投資的預言:雖然鄧小平倡導了中國的市場經濟,但中國離真正意義上的市場經濟還差得很遠……我的一句名言是,舞台是重要的,但沒有燈光、音響等氛圍,一出戲照樣也會演不好。光有願望而沒有各項配套製度的市場經濟會導致投資的失敗。

她本能地撥通了吳天健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人告訴她,吳天健昨天因心肌猝死去世了。

蘇伊人呆呆地放下電話,淚水滾滾,她和他共同造福安南的一幕一幕在眼前滑過。

她寫下了安南大酒店最後的工作日記,是一首小詩《一簾幽夢》:

春有一簾幽夢

我們在夢中相逢

青草碧碧玉足濕

伊人粉臉紅。

夏有一簾幽夢

我們在夢中相擁

高山吟詩流水和

伊人相思濃。

秋有一簾幽夢

我們在夢中相吻

茅棚泛金釣竿彎

伊人正呢噥

冬有一簾幽夢

我們在夢中相融

皚皚雪白人何在

伊人與夢共

她合上日記,決定去給自己留下美好回憶的吳州,找一家醫院打胎,然後回美國。

在她的飛機起飛後,虎年春節剛過,中央各大新聞單位同時發布了一條消息《港股虎年開紅盤恒指飆升越萬點》:“香港股市虎年高開紅盤,恒生指數飆升1326點,以10578點收市,重越萬點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