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轉直下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羅博在下一個出口立即使下了高架橋,後麵那輛皮卡也立馬跟了下來,依舊緊咬著他的車不放。寧霄鴻有些慌了,他咽了口唾沫,但看到羅博鎮定的表情,他沒再問什麽,隻是緊了緊安全帶。

羅博加速往直行車道開,後麵的皮卡也緊跟著加速,然後在快到十字路口的時候,羅博突然變道到右轉車道。

後視鏡裏,那輛皮卡終於沒跟上來,直行走了。

羅博把車停在路邊,下車繞車身一周檢查,寧霄鴻也跟著下了車,問他幹嘛。

“那個瘸子下車的時候嚼著口香糖,但趴在我們車窗上和我說話的時候,嘴裏的口香糖沒了。”他拿了張紙巾下車,指著行李箱蓋板後麵,上麵貼了一個被口香糖包裹的,隱隱閃著猩紅色亮光的小裝置!

“跟蹤器!”寧霄鴻雖然沒見過這種東西的實物,但從各種影視片段裏汲取的養分讓她在第一時間認出了這個東西!而後,他立馬意識到危險並沒有隨那輛大排量皮卡離去,而是正在向他逼近!

“上車吧。”羅博對他說。

他們兩個重新上車的時候,沒發現在他們車尾的底部,還有一個用磁鐵吸住的跟蹤器,那瘸子可不是真瘸,而是腳麵上綁著東西。

下雨了。

祁笑添穿著一件絲質的麵料的睡衣,寶藍色,有著像熱帶的海麵一般瑰麗的色澤,他坐在茶幾前的地上,悠悠的看著眼前國際象棋的棋盤,那雙歐式的深邃的眼睛,黑中透著藍,仿佛能從這小小的棋盤中,看出這人世間的命運。

他用修長的手指夾起一枚水晶棋子,往前走了一步,而對麵虛無的空氣裏,仿佛有一個靈魂在和他對弈,他看著他,眼神平靜而自信。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把世界落得迷茫,舊式的留聲機裏,正好播到一首頗為應景的《Singin’intheRain》。

I'msingingintherain

Justsingingintherain

Whatagloriousfeeling

OhI'mhappyagain

I'mlaughingatclouds

Sodarkupabove

Thesun'sinmyheart

AndI'mreadyforlove

Letthestormycloudschase

Everyonefromtheplace

Comeonwiththerain……

在這淒美的雨中,羅博把車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紅燈結束變成綠燈以後,他慢慢把車開出來,然而這時,一輛卡車正從他的側麵,向他衝來!

那一刻,他的臉嚇的扭曲起來,那輛卡車行進方向對準了自己的車,而且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這一刻,寧霄鴻忘了尖叫,甚至忘了呼吸,意識裏唯一的聲音,隻剩下一個疑問:“就這樣……結束了?”

而羅博幾乎下意識的把車掛上倒檔,深踩一腳油門,但來不及了,卡車像隕石一樣撞了過來,兩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哄”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伴隨著紛飛的汽車零件和碎片,天地間響起了“嗚嗚嗚”的警報聲。

南柯夢走到倉庫實驗室的時候,就覺得不對頭,按理說,羅博他們應該比她先到,可是裏麵一點動靜都沒有,倉庫裏麵一片死寂,隻有一股淡淡的焦臭味從裏麵彌漫出來。她小心翼翼推開倉庫實驗室的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偌大的,空****的實驗室。

她正要往裏走的時候,接到步宴晨發來的訊息,告訴她幹預案暫停。她這才放鬆下來,心道可能是因為幹預案暫停,其他人才沒到的吧。

她本想往外走,但在轉身的瞬間,隱隱感覺身後哪裏不對,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火焰一般‘騰’一下從心中燃起,她機械地重新轉過身,看到一個老人被綁在記憶再植機的椅子上,他的頭上,戴著回憶再植機的頭罩,那股焦糊的味道,就是從他的頭上彌漫開來的。

南柯夢睜大眼睛,鎮定如她也不免往後踉蹌了兩步,她捂住嘴,急忙跟步宴晨聯係。

從紐約飛往上海的飛機上,一個帶著墨鏡,穿著幹練西裝的女人坐在商務艙裏,她梳著利落的短發,妝容不豔不淡,達到一種美妙而精致的平衡,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多餘的點綴,但給人的感覺卻雍容莊重到不可侵犯。

她看著飛機舷窗外高聳的東方明珠塔,把玩著手裏一個精致的齒輪吊墜,通體閃爍著銀色的金屬光澤,戒指大小,正麵看上去像機械表的機芯,背後是個字母羅盤,羅盤上拚湊著一個英文單詞‘Fate’。

“我回來了,步宴晨,借你的東西,也到該還的時候了。”她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輕按吊墜,裏麵發出輕微‘滴’的一聲,前麵齒輪那一麵彈開,露出蓋上刻著的龍飛鳳舞的英文名字:Nina。

漆黑的夜,萬籟俱靜,城市霓虹閃耀,但已不複喧囂。

假日大廈頂樓,步宴晨站在巨大的玻璃幕牆前,神色頹然的注視著腳下的萬丈深淵,神情凝重得仿佛要把這世界看穿。

隨著‘嗒、嗒’金屬輕扣地麵的腳步聲,18走到她的跟前,蹲坐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

“周導和羅博怎麽樣了?”步宴晨的語氣沉得仿佛出口便能凝結成冰。

“周導和羅博已經安排到了最好的醫院,各自完成了各項指標的檢查,周導檢查結果一切正常,目前意識清醒,羅博為了保護寧霄鴻,受了皮外傷,簡單治療後現留院觀察,寧霄鴻輕微腦震**,現在昏迷狀態,留院觀察中。”

18看向步宴晨小心翼翼對她道:“現已確認,羅博在交通事故後,被警察盤問過,現被警方控製,身份恐怕暴露。周導……身份已經暴露,元老院認為,他們不再適合擔任幹預師。”

宴晨打斷18的話,對他說:“我知道。他們在哪家醫院?”

“他們已經暴露,您應該知道您現在不能去探視他們,羅博和周導也不會希望你去。而且後勤部門已經通知周導的家屬前去照顧,這樣退休對他而言可能是最好的。”

“他被強製進行了回憶再植,回憶再植機的副作用會逐漸在他身上顯現,他會逐漸丟失回憶,忘記過去,我該怎麽向他家人交代?”步宴晨緩緩蹲坐下來,雙手環抱著膝蓋,垂下頭,自責的看向手中的‘祝福吟唱’,她覺得如果沈沐在的話,事情一定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沈沐一定會有所警覺。

如果是他的話,現在會怎麽做呢?步宴晨問18。

“如果是沈沐的話,他會當機立斷,宣布寧霄鴻幹預案失敗,封存暴露人員檔案,盡最大可能善待他們,讓他們餘生無憂。”

“宣布寧霄鴻幹預案失敗?”

這大概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率的及時止損處理方式,步宴晨相信沈沐一定會這麽處理,他從不似她這般優柔寡斷,現在的形勢,外部有Fate的威脅,內部充滿了不穩定的因素,並且寧霄鴻幹預案已經在失敗邊緣,內外交困,進退維穀,她憑什麽力挽狂瀾?

唯有壯士斷腕,才是最佳的選擇。

步宴晨知道,她懂這個道理,可是如果幹預任務現在戛然而止的話,周導的記憶怎麽辦?按照之前病例的推斷,進行過記憶再植術的人,平均半年左右就會出現記憶衰退的副作用,一年左右就會逐步失憶,到時候,他不僅會忘記親人,朋友,嚴重的話可能連自己是誰都會記不起來,甚至大小便失禁,完全喪失自主行為能力。

“需要我向元老院申請終止寧霄鴻幹預案嗎?”18冰冷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那聲音像來自水麵上的人對溺水者縹緲而混沌的呼救。

“等等。”步宴晨煩躁對他道。

“幹預案終止有時限規定……”

“我說等等!”步宴晨聲音陡然提高,18愣住了,它的記憶裏,步宴晨從來沒向他發過火,即便沈沐消失後那段最難熬的日子裏,步宴晨都沒有這麽大聲對它下過指令。

步宴晨自己也知道有些失態,她的手搭在18身上,撫摸著他的頭,把它抱在懷裏,輕聲向它道歉:“對不起,我知道這很難,但我不想終止寧霄鴻幹預案,是我把周導請來成為幹預師的,我能接受他退休,但絕對不能接受他退休後變成那種樣子,我……必須要把寧霄鴻幹預案繼續下去,隻有這樣才有希望清除他身上的副作用。”

“寧霄鴻幹預案的失敗,絕對和Fate組織有關,在他們行動之前,周導和大菠蘿已經暴露。這麽了解整個行動計劃的,除了你和周導、大菠蘿,隻剩下錦衣和南柯夢。”

“你是在提醒我,我已經沒有可用的人了?”

“是的。”

步宴晨無奈的歎息一聲,沈沐不在的這些日子,她真的很累,手下都是一幫心比天高的所謂精英,特別是逍遙王和落日彌這兩位,平日裏就沒把她這個‘首席’放在眼裏,我行我素不說,還總是越級和元老院聯係,沒有周導的話,步宴晨壓根壓不住他們兩個人。這也是周導啟用大菠蘿他們的真實意圖,他是怕自己哪天不在步宴晨身邊,她會被自己手下完全架空。

周導的苦心孤詣,步宴晨哪裏不知道呢?

中華上下五千年,曆朝曆代的朝堂上,哪一朝哪一代不是賢者如風,智者如雲,而哪一朝哪一代,不是成也風雲,敗也風雲,鎮得住,便是扶搖而上,鎮不住,便是水亦覆舟。

人性的詭譎,正在於此。步宴晨即便知道手下有人不可用,但又不得不用,她知道外敵環伺,但又不得不踏出安全區,明知山有虎,卻又不得不像虎山行。

“幫我聯係逍遙王和落日彌。”步宴晨凝眸對18下令道,不論鎮不鎮得住,她現在除了啟用這兩位之外,別無他法。

“不論對手是誰,他們對周導和大菠蘿都沒下死手,這可以看做是一種警告,如果我們繼續對寧霄鴻進行幹預的話,對方不見得會再手下留情。而且內部……”18說。

“聯係他們。”步宴晨堅持道。

“兄弟,借一下餌料箱。”

寧靜的小河邊,一個彪形大漢走到斜躺在靠榻裏的杭錦珅身邊,他的身軀如此魁梧,乃至遮擋了杭錦珅頭頂的三寸陽光。

杭錦珅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那個魁梧的家夥,卻是釣友劉司空。劉司空是當地的警察頭頭,閑暇時常來三彩河邊垂釣,偶然間結識了杭錦珅。

原本他對杭錦珅是沒什麽興趣的,這家夥總是一副萎靡的樣子,蓄了很長的頭發,劉海幾乎遮住眼睛,胡子拉碴,穿的衣服都是看上去價值不菲,但都很舊,有些袖口上還有磨破的痕跡,而且總擺著一副愛答不理的拽樣,所以劉司空起初對杭錦珅正眼都沒看一眼。

後來發現他走路的姿勢有點怪,手臂擺幅很小,和電影裏特工的走路方式很像,但這也沒什麽,直到有一次聽到他用一種南美小語種方言和人打電話,劉司空才驚覺起來,這種方言他在偵破一起跨過販毒案件的時候,曾經研究過。

“自己拿。”杭錦珅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餌料箱。

“今天上幾尾了?”

“3尾。”

劉司空抽出他的餌料箱,看到裏麵的餌料既不是糠餅也不是紅蟲,而是一種長著兩個觸角的軟蟲,這種蟲子顯然不是本地產的。他看見這種餌料,微微愣了一下,然後遞了根煙給他,一邊給鉤子穿餌料,一邊問道:“兄弟你這種餌料我都沒見過,你哪人呢?”

杭錦珅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都派人跟了我一個月,連我是哪裏人都沒查出來?劉警官。”

劉司空臉色一變,而杭錦珅的魚竿一沉,又有大魚上鉤。

“你知道我是警察?”

“嗯,我還知道你晚上有任務。”杭錦珅一邊收杆,一邊對劉司空道。

劉司空看著他,眼神充滿戒備,又充滿疑惑,知道自己是警察不難,但知道自己晚上有任務,那就完了,他晚上的任務可是絕密任務,而且危險性極高,這個人真知道還是假知道?真知道的話,就說明這個任務已經走漏風聲了。

劉司空幹咳一聲:“沒有,哪來什麽任務……”

“城西岸電碼頭。”

“嗯?!”劉司空聽到這個地名整個背都僵了,兩隻眼睛死死地瞪著杭錦珅,心道晚上的任務真的被泄密了?!

杭錦珅收拾漁具,把釣到的魚和絕佳的釣位都留給了劉司空:“這位置不錯,留給你了,專心釣個通宵吧。”

“喂,你先別走!把話說清楚。”

“沒什麽好說的,取消任務吧,地雷埋在土裏你踩上了,是你運氣背,地雷放在地麵上你也踩,那叫什麽?”

劉司空看著杭錦珅大搖大擺離開,心裏一陣後怕,腦子裏冒泡似的冒出問號和感歎號,這家夥究竟是誰?是敵是友?為什麽要提醒我晚上的絕密任務走漏風聲?

杭錦珅離開的路上,接到一個電話,手機屏幕上顯示‘羽伶’。

“逍遙王,寧霄鴻幹預案我想繼續下去,你能不能幫我。”

杭錦珅停下腳步,似乎早知道會接到這個電話,但真正接到這個電話後卻依舊感到意外和沮喪,他對電話那頭道:“我接到元老院的消息,暫停一切幹預案,愛莫能助,抱歉。”

他利落地掛斷電話,輕聲自言自語道:“地雷埋在土裏你踩上了,是你運氣背,地雷放在地麵上你也踩,那叫什麽?真是個笨丫頭。”

“呲~”

一座隱藏在莊園裏的別墅,格斯達爾從他的地下溫泉裏睜開了眼睛,旖旎的霧氣包裹著他金色長發和小麥色肌膚,他站起身,穿了一件浴袍,來到一組架滿了世界名酒的酒櫃前,抽出一瓶拉菲,將鮮紅的酒倒滿夜光杯。

他端著酒杯緩步走到一樓窗口,看到花園裏停了一輛低調的奔馳S級雙門轎跑,猜到是那個妖精來了。

“進來。”他放下大廳中央的一串水晶珠簾。

一樓大廳的雙開門緩緩打開,兩扇門中間站著一個婀娜的身影,她頭戴著象征貴婦的簾帽,一顆顆藍鑽組成一簾幽夢正好遮著她的臉,身上穿著黑色華貴的禮服,左手叼著一根長長的女士煙鬥,右手拿著一隻鑲滿寶石的手包,款步向格斯達爾走來,最後在水晶珠簾前停下腳步。

“落日彌公爵。”她向格斯達爾行了一個禮。

“什麽風把你吹來了,Nina。”格斯達爾紳士得托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

Nina吸了一口煙鬥的煙,對他道:“我來是幫元老A帶句話。”

格斯達爾轉身看了一眼那女人身後,抱著一大摞禮物,弓著腰等在門口的隨從,淺笑著問道:“元老A不是自立門戶成立Fate了嗎?來找我這個老部下有什麽吩咐?”

“元老A說,落雨聽夢終有時,當日耀華轉乾坤。”

“落羽?”格斯達爾嘴角露出收斂到浮誇的微笑,他朝那個女人揮了揮手,問她幫助Fate除掉羽伶,除了成為Destiny的叛徒,還有什麽好處。

“Fate中亞區首席幹預師之名。”

“哈哈哈,哈哈哈。”格斯達爾放肆大笑起來,他回味著那句話,‘落雨聽夢終有時,當日耀華轉乾坤’,分明就是羽伶當落,落日恒空之意,羽伶這個乳臭未幹的丫頭,根本就是沈沐和他之間的過渡角色,區區一個戲子,怎麽能擔當首席幹預師這神聖的重任呢?

“要變天了呢,哈哈哈。”

“良禽擇木而棲。”

“幹杯。”

“合作愉快。”

就在他們幹完一杯,暢懷大笑之際,衛星電話響起,電話那頭響起羽伶的聲音:“落日彌,寧霄鴻幹預案我想繼續下去,你能不能幫我。”

格斯達爾獰笑一聲,看著簾子外的Nina,道:“寧霄鴻的案子你想繼續下去?這可不容易呢,但你親自打來電話,我怎麽能拒絕呢?”

“你答應了?”電話那頭的羽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然。”

“謝謝,落日彌。”

“不用謝。”

格斯達爾掛斷電話,臉色欣喜到幾近扭曲。

而步宴晨掛斷電話後,卻心事更重了,她坐在18身邊,看著18綠幽幽的眼睛,神色黯然地說:“以為會答應的沒答應,以為不會答應的反而答應了,18,你覺得怪嗎?”

“怪。”

步宴晨苦澀地笑了笑,讓18把寧霄鴻幹預案原本的策劃和執行情況投屏到工作室的電腦上,然後把收集到的記憶再植機有限的資料打印出來。

天陰沉沉的,下著綿綿細雨,祁笑添站在窗台上,手指之間夾著一枚雕刻著王冠的國際象棋棋子,雙眼半闔著,以披靡之色俯覽腳下眾生,神情無比淡漠,仿佛剛剛和天對弈了一局,而他勝天半子。

一頂緋紅色的傘,浮現在他腳下灰蒙蒙浮生盡頭,從密集如沙丁魚群一般的人群裏穿過,走進他所在的那幢樓的入口,他知道是那個女人來了。

他臉上的神情變了,特別是在敲門聲響起以後,他的臉仿佛一瞬間從那種沉鬱裏蘇醒,重新變的青澀、單純起來,那種神態的切換是那麽自然,幾如川劇裏的變臉戲法。

他打開門,入眼的是步宴晨濕掉的衣角和發尾,還有她的略顯空洞的眼眸和蒼白的臉龐,她一隻手裏拎著一盒沾滿水珠的巧克力小熊餅幹,另一隻手拎著一把滴著水珠的雨傘站在門外,看上去有些狼狽。

祁笑添在開門看到她狼狽樣子的一刹那,心線微微一顫,仿佛平靜的大海被投了一枚石子,**起的漣漪,微不可查的憐憫,和短促到大概隻有一毫米的心疼,讓他的眼神在某一個瞬間,像打了霜一樣凜冽,但瞬間又恢複清明。

“這餅幹是你親手做的嗎?”祁笑添把步宴晨請進自己的屋子,兩人圍坐在茶幾前,一起吃著餅幹,祁笑添嚐了一口,入口奶香濃鬱,味道很不錯,問步宴晨是不是自己做的。

“買的。”她說來的路上順便買的。

她已經兩三天沒正兒八經吃飯了,周導和大菠蘿的事讓她睡無眠食無味,味蕾都僵化了,倒也嚐不出這餅幹味道好壞,隻是機械的,一顆接一顆地往嘴裏塞。

“我今天學了一句詩。”

“我今天不想教你這些,我隻是想你陪我坐坐。”步宴晨打斷他的話,周導出事後,她突然發覺自己原來那麽孤獨,連個出了事可以傾訴一下的人都沒有,所有的壓力都必須自己扛著,所有的苦水隻能自己咽。

她感覺自己就像被困在了一口被蓋上蓋子的井裏,滿腹陰冷潮濕,抬頭沒有半寸光亮,隻能在黑暗裏摸索前行,還要提防毒蟲蛇鼠。

她好希望沈沐能回來,像從天而降的救世主,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就算他回不來,哪怕能收到他一條短信,問一聲‘你還好嗎?’她也能重新注滿能量,鼓足勇氣麵對這一切。

可是他似乎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好像一個人隻要消失得夠久,就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哪怕這個人曾是她湛藍的天空,但習慣了黑夜,便不再對黎明抱有幻想。

“一直都是你在為我講故事,今天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祁笑添似乎看出步宴晨內心的失落彷徨與糾結,從冰箱裏拿了兩罐啤酒,給步宴晨講了一個他家鄉的神話故事《出雲記》。

“有一個女孩,從小生活在一個叫‘桃源島’的島上,島被四麵環著的海和一圈很厚的雲牆鎖著,數十年來沒有人進來過,島上的大人們對島外的世界諱莫如深,隻說這個島所在的海域,叫‘霧海’,也叫‘北冥神海’。”他說那個女孩名叫迦曦。

每年七月初五,是紫鯨群從雲外回來的時候,紫鯨是所有島民心中的圖騰,這一天是整個島最大的節日,所有人都聚集在望鯨角,望著紫鯨群南歸,並舉行祭祀典禮。

迦曦的父親被推舉主持今年的這個節日的祭祀和慶典。

隨著第一條南歸紫鯨的脊背浮現在海平麵上,慶典在鑼鼓聲中開始,然而歡慶還沒開始,人們就發現情況不對,那條紫鯨遊的太快了,好像身後有什麽在追它。果然,伴隨鯨群從雲裏出來的,還有一個由數百艘巨型帆船組成的船隊,它們在追捕著紫鯨。鯨魚的血染紅了整片海域。

迦曦的父親為了捍衛島嶼的圖騰和尊嚴,下令出海阻擊那隊捕鯨船,但他們整座島也隻有不到六十艘船,在敵我力量懸殊的情況下,她父親英勇犧牲,但也重創了那隻船隊,救下了大部分紫鯨。

島上的居民為迦曦的父親舉行了隆重的悼念儀式,迦曦為父親守孝,晚上突然一陣紫光乍現,一個渾身散發著紫光的妖媚男子在靈堂忽然出現,為宋迦曦的父親默哀,他自稱‘北冥海神’,給了迦曦一個紫色的封著心的寶石,讓她好好保管,並告訴她,三天後這顆心的主人,會來照顧她和她的族人十年,這是他對她父親的承諾,並囑咐她切記,十年之期未到,不可將心還給他。

祁笑添說到這裏,停了一會兒,看步宴晨安靜地聽著,情緒平複很多,便指著她說:“你就是迦曦。”

“我是迦曦?”步宴晨本想拒絕,她今天實在沒心情陪他玩角色扮演,但架不住祁笑添一腔熱血,他把步宴晨的馬尾辮給拆了,然後給她戴上用花瓶裏插花編成的頭飾,頭飾上還插了兩根羽毛,然後把巧克力捂在手心裏融化,塗在步宴晨臉頰上。

“迦曦是土著嗎?”步宴晨看著鏡子裏好似從毛裏求斯逃出來的自己,一臉生無可戀。

“對。”

“我的角色是土著,那你呢?”

“我是雲外第一大國‘出雲國’的七皇子,‘出雲軍’的最高統帥。”祁笑添給自己做了一個皇冠戴頭上,但步宴晨顯然對這種角色的分配不太滿意,示意兩個人身份調換一下。

“你,土著。我,七公主迦曦。OK?”步宴晨把她的頭飾戴在祁笑添頭上,然後把祁笑添那張白淨帥氣的臉用巧克力塗成黑人,這才稍稍稍順意一些,示意祁笑添故事繼續。

祁笑添在她的**威之下,不得不忍辱偷生,把原故事裏的七皇子改成了七公主。

“迦曦是‘出雲國’的七公主,剛被任命為‘出雲軍’的最高統帥,這是一個以鯨油為主要能源的世界,今年出雲國鯨油缺口十萬桶,數十萬人無法安然過冬,國王排除眾議,命迦曦率領水師出征,用軍隊的力量來捕撈鯨魚,但過程很不順利,出海三個月都沒捕上一條,直到遇到南歸的紫鯨群。”祁笑添繼續說道。

手下人提醒迦曦,那不是普通鯨魚,是紫鯨,紫鯨是北冥妖海第一大族群,被稱為‘北冥神族’,一旦捕殺過紫鯨,將受到北冥妖海的詛咒,終生不得踏進霧海。然而迦曦為了千萬子民過冬,毅然決定追捕紫鯨,甚至大咧咧的追著紫鯨闖進了北冥妖海。

她在北冥妖海受到一幫土著襲擊,土著把勾著紫鯨的繩索都砍斷了,惹得她大為惱火,她命艦炮把土著的船桅杆都炸斷,雖不想傷及無辜,但還是死了不少人。迦曦見那些土著紅了眼要拚命的樣子,未免枉死的人更多,決定暫時先退出去,結果她的艦隊在霧海迷途,半夜她所在的船被一隻巨型魷魚襲擊,整條船被一折為二拖入海底。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赤身**躺在沙灘上,胸口空空的感覺,痛不欲生,島上的原住民救了她,但她卻從居民家裏的圖騰發現,這個島,就是她幾天前起衝突的島,自己雙手沾滿他們親人的鮮血。

諷刺的是,她竟然被這個島上的人給救了,特別是一個小男孩,好像對她有什麽誤會。以為她是死去紫鯨靈魂的化身,是北冥海神口中,真心留下來代替他父親照顧他和族人的人。

“你終於醒了,我以為你死了呢?奇怪,你怎麽一點心跳都沒有。”‘土著小男孩’祁笑添把步宴晨的手腕貼在自己耳邊,自言自語。

“我的心髒不見了,被海妖收走了。”步宴晨敷衍對他說,然後指著他手上的蘋果,說:“這就是我的心髒,把我的心髒還給我。”

“海神說了,要我十年以後才能把心髒還給你。”

步宴晨苦笑:“你要把堂堂出雲國的七公主,出雲軍的最高統帥,圈禁在這鳥不拉屎的島上十年?外麵還有天下第一大國的王位等我去角逐,還有無數的風花雪月醉月飛觴等著我去享受,我憑什麽留下來?”

步宴晨猜到這個故事怎麽繼續下去,七公主留在島上,幫土著們解決一個又一個的麻煩,最終和祁笑添扮演的土著墜入愛河,為了他放棄榮華富貴,但她覺的這個故事即老套又不合理。

她笑著,一開始是嘲笑,但慢慢的,她發現這個故事裏的土著和自己好像,意識到這一點後,她的笑容緩緩的凝固了起來。

她和沈沐,何嚐不是這個故事裏的土著和七公主呢?

沈沐所追求的理念,他的執著,他在意的事情,遠遠超出步宴晨的認知,在沈沐眼裏,或許她隻是這個故事裏的土著,她隻是他世界裏的一部分,很小一部分,而步宴晨,卻以為自己是他世界的中心,這是何種自大與狂妄的想法。

所以他才會憑空消失,所以他才會那麽長時間連一點訊息都不給自己,說到底,他根本對她毫不在意,在他的眼裏,步宴晨隻是個土著而已。

步宴晨緩緩摘下自己頭上的皇冠。

“怎麽了,故事還沒講完呢。”祁笑添看著步宴晨的眼睛。

“你的故事講得很好,下次不要再講了。”步宴晨對他說。

祁笑添一臉懵逼狀:“這是誇獎嗎?”

“當然是誇獎。”步宴晨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然後以手掩麵,半躺在沙發上,眼角莫名流淌出一行眼淚。

“半個故事就把你感動哭了,這故事很成功呢。”祁笑添輕輕笑了笑。

“我走了。”

“你才剛來,我還有要緊事呢。”

“什麽?”

“上次提的那件,我想當幹預師。”

“我再考慮一下。”

步宴晨無精打采回到工作室,原本想找個人平穩一下情緒,沒想到被那人推波助瀾,她現在的情緒就像內分泌失調的少年臉上的痘痘,隻剩一層透明的膜裹住黃色的熔岩,隨時都有失控爆發的風險。

“不要胡思亂想,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寧霄鴻幹預案繼續下去。冷靜,工作!”

她隻能用工作來麻痹自己的神經,說服自己不去胡思亂想。畢竟現在對步宴晨而言,最重要的是,拿到寧霄鴻視若珍寶的,記憶再植機的所有資料,包括原理圖、設計圖以及樣品。

記憶再植機隻有在Destiny公司手裏,才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得到完善,世界上恐怕也隻有Destiny公司,有那麽強大的資源,替寧教授消除那麽多因為用了記憶再植機而副作用纏身的人身上的副作用。

當然,最重要的是消除強加在周導身上的副作用,步宴晨無法接受周導將承受失去記憶的痛苦,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她知道憑寧霄鴻一己之力,很難完善記憶再植機的功能,更談不上消除它的副作用,原本她們對寧霄鴻進行幹預的目的是讓他放下父親留給他的包袱,讓他開啟屬於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徹底放棄記憶再植機這個項目,但現在必須得改變幹預路徑和結果。

她讓18重新把寧霄鴻幹預案的各個關鍵節點投射到大屏上,感覺其他劇情線都沒有問題,唯獨讓寧霄鴻把記憶再植機的資料交出來這條劇情線問題很大。

“我們掌握的記憶再植機資料隻有那麽一點麽?它的設計圖、運用的邏輯程式都沒有嗎?連運用的原理性資料都找不到?我記得寧教授有很多論文……算了有那些也沒什麽用。”步宴晨扶著額頭,看著薄薄一冊記憶再植機的資料,深深皺起眉頭。

“記憶再植機是他和先父的羈絆,讓他親手把所有資料全部交出來,並不容易。”18對步宴晨說。

步宴晨也明白讓他自覺把記憶再植機的資料和盤托出,並不簡單,最主要是取得他的信任,讓他知道步宴晨有這個資源或者能力,可以在短時間找出記憶再植機的BUG,這就需要一個能讓寧霄鴻都佩服的技術流大牛坐陣,才會稍微容易點。

“18,把我們的幹預師資料庫調出來。篩選神經學、生物學、程序編程等方麵的專家。”

18把所有這些方麵的人才都羅列出來,原本步宴晨覺得會有很多,沒想到隻有區區兩頁,18告訴她,幹預師招收方向比較雜,生物學、編程方向的並不多,所以滿足條件的人也不多,而且那部分人不是幹預經驗不足,就是沒法設計比較契合的幹預角色。

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步宴晨想到了祁笑添。

這個被12個國家通緝著的家夥,步宴晨聽周導說過那些高大上的罪名,當時就覺得這小子非同凡響,可這些日子接觸下來,又覺得他隻是個人畜無害的,愛聽故事的小男孩。

“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步宴晨靠在椅背上揉著太陽穴。

如果單單隻是把他藏起來,他是什麽樣的人對步宴晨來說無關緊要,隻要聽話就可以,但如果要用他,那麽步宴晨就必須了解他的身世背景。

“超級黑客、暗網領袖、詐騙集團首領……”18通過大數據分析,把祁笑添最可能的身份顯示在屏幕上,讓步宴晨看得直皺眉頭。她怎麽都沒辦法把那個愛聽故事的大男孩和這些窮凶極惡的職業聯係起來。

“會不會弄錯了?”

“不會,他們確實這麽給我定罪的。”18突然轉頭看向她,那張碳素纖維的臉仿佛有了生動的表情。

步宴晨驚的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你說什麽?給你定罪?”

“不好意思,我剛剛黑了你的手機,然後通過你的手機,黑掉了你現在身邊的所有電子設備。”就在18說話的時候,步宴晨的電腦屏幕、電視機屏幕都自動切換畫麵,顯出了祁笑添那張現在看來有些玩世不恭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