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塔

果然和那位老人說的一樣,石塔一大半都埋在被洪水帶來的淤泥裏,洪水的痕跡還殘留在灰白的塔身上。

“裏麵什麽也看不見啊!”宋二二搶先一步上到塔頂上,誇張又吵鬧地大叫著。

“聽。”細微往塔頂上的缺口裏丟了一塊石子兒,很快裏麵傳出石子兒之間清脆的碰撞聲。

“啊——不不不,你們看起來不像是需要流浪的人。”

細微一把抓住差點兒掉下去的宋二二,說話的人站在塔下仰頭看著他們。

“是昨天那個人。”宋二二緊緊抱住塔尖兒上的石柱。

“誰?”細微小聲問。

“就是昨天我們把他從路上滾下去那個。”

“你怎麽確定和這人是同一個人?”

“我見過他長什麽樣兒,就是之前他被警察抓起來那回。”

對方和昨天的形象相差太大了,如果說昨天那是個神誌算不上清楚的流浪人員,那今天讓人看到的倒像是剛剛從書店一類的地方離開的學者。

“你看起來也不像是需要流浪的人。”細微走下石塔,宋二二遠遠地躲在後麵。

“啊——不不不,我注定要把這裏當作歸宿,我屬於這裏。”

“你也住在這裏?”

“啊——不不不,我偶爾會來這裏做客,我喜歡到處去,和這些朋友交談很有意思。”

“你的這些朋友一共有多少人?”

“啊——不不不,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有時候會忘記去過的地方,他們有些人沒我想象的那麽友善。”

“你的朋友中有衣服上縫著扣子的人嗎?”

這一瞬間他看起來很痛苦,翻找著自己的袖口、褲腳以及全身上下。

“不能有扣子,扣子很危險,不能有扣子。”

“你知道扣子?!”

“啊——不不不,我知道了,你是福利署的人。”

“……對,我是福利署的人,你要跟我回去嗎?”

“啊——不不不,你們需要停下來,你們不是在照顧這些人,是把他們帶回去當成囚犯。”

“福利署有人虐待你們?”

“啊——不不不,你理解錯了,隻有在荒野裏我們才是自由的,那水泥囚牢裏不適合我們。”

他把正常人追求的高樓大廈理解為水泥囚牢,這對思維正常的人來說可真是諷刺。

“啊——不不不,你剛才在這裏是為了懷念朋友。”

“懷念朋友?”

“啊——不不不,你往紀念塔裏丟了石子兒,那代表著葬禮。”

“你往那裏麵丟過石子兒嗎?”

“啊——不不不,很多,我也失去了很多朋友。”

“你的朋友……你為什麽每句話開頭都要說‘啊——不不不’?”

“啊——不不不,我不記得了,但我喜歡這種說話方式。”

“是啊,你說話很有意思。”

“啊——不!不!不!!”

他忽然開始尖叫,又試圖從身上扯掉什麽,一邊在地上打滾弄髒自己,一邊兒又朝著遠處逃去。

細微猛然驚醒,‘啊——不不不’並不是他隨口說說的,是他在極度驚恐之下向什麽人求饒說出的一句話。

他不記得說出這句話的原因,但那種恐懼依然留在他的腦海裏,所以他才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細微轉身,看到那個人逃跑的反方向站著來找宋二二的村長,她來不及向對方解釋為什麽‘拐走了’宋二二。

“小胖墩兒,你先跟村長回去,不許跟過來。村長,照顧好他,回來再跟您道歉。”

她有預感,‘啊——不不不’一定跟案件有關,絕對不能讓他消失。

像這種小村子裏很少會有兩輛以上的警車出現,尤其是在這種快過年的時候。

小栓犢他們跟著大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看著那三輛開在城裏才會那麽幹淨的警車駛進村委會的大院兒。

村長餘鵝一大早就等在院子裏,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

“餘村長,”管轄區派出所的小丁第一個露麵,“這是咱們轄區宋所長,這幾位是失蹤那位刑警的同事,也是咱們市局刑警隊的。”

“您就是餘村長,”廖守大步上前一把握住餘鵝的手,“閑話家常以後再聊,人是怎麽失蹤的?失蹤前去了哪兒?誰是最後見到她的人?請您都趕快詳細說說。”

“我我是最後見到她的人,”餘鵝趕緊回憶,“還有一個叫宋二二的孩子,他知道的比我多,他就住在這裏,也是一大早就在屋裏等著呢。”

“這間屋子?”廖守還在指著餘鵝身後問,項陽已經先一步闖進屋裏去了。

屋子裏還有些許深夜的清涼,讓剛被陽光溫暖過的人忍不住想要打一個噴嚏。

屋子中央擺著一張紅棕色的圓角長桌,桌子周圍擺著十幾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著個小人兒。

是個最多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兒,很瘦,個兒不高,一看到有人‘噌’地就站了起來。

“宋二二,”餘鵝趕緊在後邊提醒,“那位刑警阿姨的同事來了,把你知道的都告訴他們,他們會去找那位刑警阿姨的。”

“哇……嗚嗚嗚……”

誰也沒料到這孩子抱住最先進門的項陽就開始哇哇大哭,鼻涕眼淚流了一地。

村長餘鵝尷尬地撓著手背,悄聲跟其他人解釋了一下宋二二的身世。

“不哭了,不哭了,”項陽耐著性子哄著這小家夥,“先跟刑警叔叔說說失蹤的刑警阿姨的事情好不好?”

“嗯,”宋二二哽咽著抓著項陽的胳膊,“阿姨是去追一個流浪漢去了,可是她一直沒有回來,都好幾天了。”

“什麽樣兒的流浪漢?”

“就是一個到處偷東西的,還被警察抓過。”

“你們在哪兒遇見那個流浪漢的?”

“在村子南邊兒。”

具體的地方宋二二說不清,他年紀太小,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是南邊的把網村,那個村子七八年前就因為夏季洪澇搬走了,現在就剩下些搬不走被洪水衝壞的破房子。”

餘鵝補充著宋二二說不到的地方,“那裏住著不少到處流浪的人,福利署年年去收治,他們還是年年會再聚集到那個地方。”

“刑警阿姨失蹤前說過什麽嗎?”項陽繼續問那個小家夥。

“她隻是讓我跟村長回來,沒別的了。”

“那她去追那個流浪漢之前你們在幹什麽?”

“我們剛找到老瞎子說的石塔,那個偷東西的不住在那兒,刑警阿姨跟他說了好多。”

“你還能記得刑警阿姨和那個流浪漢說過什麽嗎?”

“啊——不不不。”

“這是什麽?”

“那個人每句話開頭都要這樣說,‘啊——不不不’。”

“這個人我有印象,”說話的是那位轄區派出所的王所長,“他之前不這樣,後來失蹤了一段時間,再聽他說話就帶這口頭禪了。”

“能找到他嗎?”廖守連忙追問。

“他哪兒都去,也沒個固定的住所,隻能說碰碰運氣。小丁,讓所裏人去見過‘掉書袋’的幾個地方轉轉,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掉書袋’?”

“啊,哈哈哈,他不‘啊——不不不’的時候,跟人說話老是好引用外國名著裏的句子,就有了個綽號叫‘掉書袋’。”

“叔叔,”宋二二焦急地搖晃著項陽的胳膊,“你得去跟那個老瞎子聊聊,刑警阿姨也跟他說了好長時間,就是老瞎子告訴我們石塔的。”

“叔叔知道了,你說的這些叔叔們都會重視,好了,出去玩兒吧。”項陽沒有注意到宋二二心中的擔憂。

宋二二氣的邊往外走邊跺腳,飛速地在小腦袋瓜裏回憶著他聽到的對話。

“扣子!”在餘鵝拉著他走出去之前終於想起來了,一隻手牢牢把住門框大喊,“還有扣子,阿姨跟老瞎子提起過扣子,跟那個偷東西的人也說起過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