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青岩

在平凡的小事裏,往往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變數。趙洪鈞此後一段時間多桀命運,就是走進青岩鎮帶來的。

這是一個春季的寧靜午後,高原太陽宛如被反複清洗過後,薄而透明,空氣中飄浮著宜人的清爽氣息,人仿佛產生時間定格於此情此景的幻覺。丹霞市檢察院副檢察長、獨立檢察官趙洪鈞正抱著一種好心情,叫上助手兼司機羅江濤一起驅車前往青岩,調查一起信訪事件。

上訪人向檢察院上訴說,青岩鎮組織不願意把土地入股旅遊公司的婦女開辦法製培訓辦,名為法製培訓班,實為防止上訪事件發生的上訪者訓練營,外界借助電影《衝出亞馬遜》裏麵的說法,也叫它魔鬼訓練營。因為參訓的全是一夥美女,也有叫培訓班為美女集中營。上訪者向檢察院來信,說這是對農民權利**裸的侵犯。

關於法製培訓班的真相,趙洪鈞曾經在基層工作多年,對這種類似於半限製人身自由培訓班的真相多少有些了解,某些基層幹部缺乏法製意識,常常在法律的邊緣上跳舞。現在農民的文化和法製意識早已不比從前,既知自身所擁有的權利,也知道如何利用法律武器維護利益。趙洪鈞想深入實際調查了解,看一看法製培訓班是否有涉及婦女培訓班的問題存在,如果存在這樣的問題,證明上訪人所言不虛,青岩鎮幹部有瀆職的問題存在。

趙洪鈞先和市婦聯的領導聯係,想叫上他們一起到青岩去了解情況,大凡與婦女有關的問題,都可以交給婦聯辦理。如果對婦女權利的侵犯還沒有達到法律尺度,可以交給婦聯辦理恰當一些。女人辦事手段柔性,即使嚴肅的法紀問題,由婦聯出麵也會讓人有一種溫情的感覺,能夠減輕檢察院直接辦理案件帶來的社會壓力。按照平常習慣說法,男女搭配,幹活不累,與婦聯的美女同行,使對一件案件的調查變得春遊式的輕鬆愉快。

婦聯主席出外學習去了,在家主持工作的副主席一聽說魔鬼訓練營的說法,嚇得哇哇尖叫,找了一個好聽的借口推脫責任,說:“我還有更重要的事件要處理,這件事情就交給檢察院的同誌先調查,我相信基層婦聯同誌的政治素質,一定會維護當地婦女兒童的權利,不會幹出違法違紀的事情。”

趙洪鈞知道這是一個美麗的謊言。婦聯副主席不願意出麵,隻能證明這年頭機關人都學會了耍滑頭,見著好處就上,見著麻煩就讓,不願作為不敢承擔責任。

別人能夠推讓責任,他作為接到信訪件的獨立檢察官,按照職責必須承擔首問責任製,否則,一旦信訪案件出現什麽意外,他負全部責任。剛擔任檢察院常務副檢察長,趙洪鈞就努力推行獨立檢察官製度的改革嚐試,把案件的初始調查權下放給每一位獨立檢察官,以擺脫原來檢察官受到機關製度嚴重約束、缺乏獨立調查權而效率極度低下的狀況。這個信訪件是他就任獨立檢察官以後,接到的第一條案件線索,即使冒著雷霆箭矢,即使粉身碎骨也隻能迎難而上,責無旁貸地承擔調查事件真相的責任。

青岩鎮的溫泉村依靠得天獨厚的溫泉資源進行旅遊開發,家家蓋起了紅磚小樓,一片紅牆綠瓦成為鄉村一道別致風景,溫泉村也被當地人戲稱為紅樓村。這種戲謔的言詞包含兩層意思,一層是對溫泉村家家蓋起小樓的羨慕;另一層意思卻是諷刺,說溫泉村像紅樓夢一樣,依靠女人出賣肉體發展起來。趙洪鈞覺得這種諷刺有一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味道。當然,溫泉是上天對人的恩賜,不管是日本的溫泉,還是唐代華清池裏“華清水滑洗凝脂”,溫泉水總是給人一種玉潤珠圓的印象。趙洪鈞第一次參觀溫泉村出來,自然而然地想起紅樓夢裏賈寶玉的話,“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溫泉村的男人外表看起來粗糙鄙俗,女人則如出水芙蓉,仿佛上天特殊厚愛,把所有美麗凝結在溫泉村的女人身上了。

滿目青山在車窗外匆匆閃動而逝,離青岩鎮越來越近,空氣中仿佛彌漫著一縷縷淡淡的硫磺氣味。趙洪鈞想到溫泉女人白晰如玉的皮膚,曼妙的身材,心裏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激動。養眼美女,網絡上這時髦的詞語用在青岩還真恰當。在青岩鎮,在溫泉村,美麗的女人就是男人眼中的奇珍異寶。青岩鎮的幹部居然把別人家裏的寶貝搜了出來,放在太陽下開辦什麽培訓班,向她們灌輸什麽法製觀念,對她們進行魔鬼式的訓練。在她們的男人眼裏,女人更需要的是泡溫泉,更需要的是雅致的服裝,更需要的是珍珠護膚顏。把她們拉來搞培訓,還真是明珠暗投了,家裏的男人一個個還不得心急火燎的?打蛇打七寸,青岩鎮拿出的這一手,表麵上是折騰了女人,板子卻是打在溫泉村男人的心坎子上。

“不就是不願意入股旅遊公司嗎?願不願入股,是農民的自由,青岩鎮幹部怎麽這麽上心,莫非裏麵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趙洪鈞由上訪信件的內容,無端地對法製培訓班的真實意圖產生了懷疑。

想到揭開這一層神秘的麵紗,不知裏麵露出的是好事情,還是更沉重的黑幕?趙洪鈞心裏忽然產生一種莫名的懊惱和恐懼。獨立檢察官製度是他設計的改革方案,他到青岩進行調查,後麵有無數雙眼睛看著他,不管前麵是雷區還是萬丈深淵,他隻能奮勇向前。

過了一會,趙洪鈞被窗外掠過的重巒疊翠的風景感染,陰鬱的心如同閃進一絲陽光,心想,群眾反映的雖然是官員侵犯人權的瀆職事件,可能並不是什麽真正的瀆職事件。依一般的情形而言,每個人都看重自身的利益,會誇大其詞地訴說自己遭受的痛苦。所以信訪室接到的信訪件多了,信訪幹部們好像醫生見多了病人,可以對病人的痛苦漠視無睹了。到了趙洪鈞這裏,他以另一種目光來審視這件事,方才從中嗅出異樣的東西。

一路上,趙洪鈞的心情在美麗景色與案件之間搖擺。到達青岩,下了車,趙洪鈞馬上被青岩鎮奇特的景致吸引,暫時把案件拋在一邊,不急於與信訪人聯係,而是叫羅江濤找一個地方停好車,說:“青岩的建設越來越好,現在已經是名聲在外,我們難得出來放鬆一下,先在青岩老街走走看看,參觀一番再說。”

羅江濤說:“趙檢,要不要叫一個朋友過來,帶我們進去參觀,享受免票待遇?”

趙洪鈞理解這種政府官員式的一般慣例與做派,平時習慣了享受特權資源,所以幹什麽事情都希望享受免費,說:“不必,兩張門票我們買得起,算是支持青岩旅遊產業的發展。”

停好車,兩人走到老街門樓前,羅江濤搶先掏錢買參觀老街的門票。趙洪鈞嘴上說:“我來,我來。”羅江濤並不依他,把錢遞進售票窗口。通過檢票口以後,兩人被眼前新奇厚重、富於曆史感的建築風格吸引,以一個普通遊客的身份,參觀起青岩獨特的景致。

青岩鎮有兩條街。

一條新街是具有現代商業氣息的集鎮,不是旅遊風景區。

一條老街被規劃為旅遊風景區,街兩邊都是上了年歲的舊樓。即使新修的樓房,也按照修舊如舊的辦法修繕,與舊時建築風格大體上相統一。這樣一來,整條街彌漫著舊時小城的富於曆史感的幽遠浪漫韻味。中間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天長日久踩踏,顯現出巧奪天工的美妙花紋,有些足印深陷下去,宛然一個大力士曾經在石板上用力地一摁,把人生痕跡留在了歲月後麵。街兩邊是古色古香的明清徽派建築,洞開的門麵擺著一些賣布匹、石木雕刻、銀飾玉器的店鋪,讓流連在老街上的遊客,恍然回到了一個永遠不曾消逝的歲月上麵。

趙洪鈞信步而行,沉浸在小城的別致風景裏。這時候,一位打著紅色油紙傘女遊客錯身而過,趙洪鈞不禁驟然一驚,仿佛依稀走進了煙雨籠罩的舊時江南、夢裏水鄉。猛然抬頭,發現走到了一家油紙傘店前,立即被眼前花花綠綠、形狀各異的美麗油紙傘吸引住了。

過去的油紙傘是用來遮風擋雨的工具,眼前的油紙傘簡直就是浸**著舊時風情的藝術品。與店鋪連通的是一處四方天井,一個老頭戴著老花鏡,一邊在做油紙傘,一邊指導與他對麵坐著的三個徒弟。一個背著旅遊包、渾身充滿書卷氣的年輕漂亮的氣質女人正從不同的角度,把鏡頭對準油紙傘手工作坊裏的每一個人,似乎要把眼前難得的場景塞滿相機。

當氣質女人放下相機,把臉轉過來時,趙洪鈞一怔,正想叫,卻不知道該叫對方什麽,隻是眼睜睜地看著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對方仿佛也忽略了他這種粗魯的行為,朝他搖搖白淨而精致的小手,莞爾一笑,又重新進行她的工作。她端莊美麗、帶著古典風韻的鵝蛋臉像一幅油畫一般定格在趙洪鈞的眼前。

他用一個男人的目光從後麵審視著女人,曼妙的身材顯得突凹有致,渾圓的臀部充滿著青春而旺盛的生命力。當她轉過身來時,趙洪鈞的臉突地燒了起來,他很少沒有這樣審視女人了,也認為除了妻子,他不會再這麽審視別的女人,而眼下能卻對一個陌路相逢的女人滋滋有味地審視著,欣賞著,以至讓趙洪鈞懷疑起自己一向對於愛情的堅貞與執著。

有一個搞地質的朋友曾經開玩笑說:“每一次野外作業都是兩三個月,白天與草木石頭同行,夜裏與星星相伴,偶爾看見幾隻野生動物,心裏都會產生一種對動物本能的親近。一旦走到大街上,看到滿街的女人都是美女,洋溢著人體的芳香。”記得趙洪鈞聽完他的故事以後,曾經用老虎的故事逗他,說:“老和尚帶小和尚進城,小和尚看到街上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想親近,老和尚警告小和尚,‘那些都是老虎,會吃人的。’以為這樣能夠嚇壞小和尚,小和尚說,‘是老虎我也要。’”朋友被這個故事逗得放大聲大笑,說:“這是唯一正確的答案,而且是符合人性的唯一答案。”

趙洪鈞認為,眼下對陌生女人熟悉與親近,也屬於太久沒有聞到女人的香味,心裏或許產生了一種饑渴症吧。他平時還是看到女人的,隻是還沒能遇到能夠引起好感的女人罷。這樣看來,人與人的相識原本是可以一見鍾情的。但眼下對女人的好感卻與愛情無緣的,因為按照世俗的觀念,他已經沒有了享受愛情的權利。

“結了婚的男人就不可能再對其它女人產生好感嗎?甚至進一步說,真的沒有再愛一次的權利嗎?”

趙洪鈞正在思索著愛與被愛的資格問題。格格格,一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在店裏響起,他被快樂的笑聲帶出心靈的漩渦,回過頭看去,店裏一個青春女孩拿著一把紅色的油紙傘又唱又跳。

“找到了,找到了,夢裏尋它千百度,如今卻在燈火闌珊處,今年我終於可以出嫁了。”

“出嫁,一把油紙傘與出嫁有什麽關係?”正在店裏坐著的羅江濤滿臉狐疑地看著年輕漂亮的女孩,不知道她的高興從何而來,又怎麽會說出這種沒頭沒腦的話。

女孩似乎原諒了羅江濤的唐突,滿臉的幸福溢之言表,說:“當初外婆嫁我媽時,什麽嫁妝也沒有,僅僅用一把紅色的油傘紙給我媽陪嫁,我媽和我爸相親相愛,生活美滿幸福,她心裏認為外婆那把紅色的油紙傘是吉祥物,一輩子罩著她,替她遮風擋雨、免除所有與幸福不利的東西,所以媽媽一定要用一把油紙傘給我陪嫁,四處找人購買,找了兩年也沒有找到,婚期也拖了兩年,如今卻在青岩這個地方找到,你說是不是夢裏尋它千百度?”

羅江濤看著她直樂,那古怪的表情有笑她癡笑她傻的意思。

“也算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呀。”店裏服務員笑著接過姑娘遞過的油紙傘,應了一句,邊小心包裹,邊不失時機地介紹生意:“我們店裏的老師傅製作了一輩子的油紙傘,手功很是了得,天南地北的人都慕名到我們店裏來購買油紙傘,最近一段時間,我們還在網上開辦了油紙傘銷售業務。”

“是嗎?”女孩問了一句,把頭湊近電腦。服務員把包裹好的油低傘遞給女孩,走過去打開了網絡頁麵,說:“是啊,你隻需在網上搜索一下青岩油紙傘,就能夠找到我們的網上商店,我們已經通過網絡辦理了幾百把油紙傘的業務了。”

年輕女孩略為失望,輕輕哦了一聲,說:“我原來在網上搜過的呀,怎麽沒有找到呢?”

服務員為了讓她不至於太失望,說了一句安慰的話:“我們也是剛剛開辦這項業務。”

女孩的臉明朗起來,說:“原來是這樣啊,你們早一點開辦網絡郵購業務,我也可以早一點出嫁嘍。”

在青岩這塊充滿彌漫著古典生活情結的地方,人們很容易被久遠的純真情感影響。在這個女孩身上,趙洪鈞看到了愛情的專一而美好,為她對於美好愛情的期待所打動,在心裏暗暗地為她祝福。

女孩離開油紙傘店時,服務員取下一把黃色的精致小傘,說,“這是一把竹筍殼做的小傘,送你做一個新婚紀念,祝你永遠快樂幸福。”女孩把小傘拿在手裏反複地看,說:“真漂亮。”

服務員說:“我們這裏有一首關於這種小金傘的童謠。”說完她輕輕唱起來:

“黃羅傘

傘羅兒沿

哥哥和妹坐千年

妹妹不是千年客

花花轎子來門接

妹妹不肯來

送對繡花鞋

妹妹不肯去

挽個銀簪髻

……”

女孩拿出手機把歌聲錄了下來。在服務員的歌聲中,女孩抬起手輕輕搖著告別,滿臉燦爛的笑容。

“這種幸福將會隨伴她一生一世的。”趙洪鈞心想。忽然聞到一縷香純的氣息,轉過身時,發現氣質女人已經拿著照相機站到他旁邊,把時尚女孩如花的笑臉定格在相機裏麵。購買油紙傘的女孩仿佛已經掌握著通向幸福大門的鑰匙,渾身跳躍著幸福的質感,一蹦一跳地遠去。

氣質女人抓拍到了幾幅好照片,臉上掩飾不住的歡快,把相機上的照片翻了出來,自己先看了看,然後遞到趙洪鈞麵前,得意地說:“看看,這個女孩好幸福好可愛。”

趙洪鈞瞟了一眼照片,懷著對美麗女人本能的敬畏,略為退避了幾步,肯定地點點頭:“真的很可愛。”

“應景之言。”氣質女人嘰咕了一句,把鏡頭對準牆上的油紙傘,問道:“你是機關幹部吧?”

趙洪鈞大為驚訝:“你怎麽知道?”

氣質女人按下一次快門後,邊看照片邊說:“這還用問嗎?隻有機關幹部才會說這種毫無個人思想和情感、順著領導意思須溜拍馬的語言,也叫機關語言。”

趙洪鈞耳熱心躁,尷尬地笑著看她。她漂亮的眼睛稍為側視了他一下。這一飛揚的眼神在趙洪鈞看來,也算得明目善睞了。她說:“人雲亦雲,空洞無物,歸納起來也就三字,假、大、空。”

“一句頂一萬句?”趙洪鈞笑應道。

“對,看看那種曾經風行一時的修飾就知道什麽是機關語言,什麽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什麽最最最最,明裏把你捧上天,暗地裏恨不得下刀子。”

“你就對機關語言懷著這麽深刻的仇恨?”

“我的爺爺就是死於機關的語言運動,家人的命運使我從小就知道什麽叫語言能夠殺人。”女人精致的眼皮耷拉下來,“那個時代還要求對什麽忠誠,現在看來,要求服從不斷變換對象的忠誠道德要求,就像要求妓女忠貞於愛情那麽荒唐。”

趙洪鈞覺得眼前這漂亮女子看起來溫順,骨子裏卻有一股憤青的味道,笑著說:“子在天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那個愚昧的時代湮沒在曆史的垃圾堆裏。”

氣質女人聲音低了下來,怨艾地說:“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或者在表麵上來說,可能是這樣,維係這種愚昧時代的文化卻沒有消失,可能不但不消失,現在還被人捧出來津津樂道,如果這種文化的土壤繼續存在,誰敢保證某一天不會再次長出先前的毒瘤來?”

“你想得太多了。”趙洪鈞忽然對眼前的氣質女人產生了一種敬畏的感覺。人們說女人腹有詩書氣自華,那是指女人僅讀了一些書、缺乏思想的情況而言。當一個思想者站在麵前,往往會被人視為叛逆,視為一種危險的動物,給人帶來一種莫名的威壓;如果是女人有了思想,在重男輕女的男權社會,即有可能被視為怪獸了。武則天當皇帝被封建史學家稱為“母雞司晨”即是明證。

女人似乎不屑於與趙洪鈞討論得過多,指了指腳下的土地,說:“自由不僅是一種生命的感覺,更是一種文化,在我所站的這塊土地,這古鎮上,我已經感覺到自由缺失變成一種普遍的世相。”

“你叫什麽名字?”趙洪鈞問,極力把語言放得十分善意而平和,以免給她造成一種錯覺。

這種錯覺在她那裏還是產生了,女人用一種小兔子般警惕的目光看了趙洪鈞一眼,“怎麽,想當告密者嗎?至少當前言論不充分自由,但已不成為罪過。”

趙洪鈞見誤會已然產生,懊惱地揮了揮手。氣質女人走出店門幾步,低著頭在包裏掏著什麽,然後轉過身來,把一張名片遞過來,淺淺地笑道:“這是我的名片,想告密的話,上麵有我的電話號碼。”

趙洪鈞看著名片,她的名字叫杜鵑,頭銜是南方大學建築工程學院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古代建築文化。名片背麵羅列了一係研究成果。趙洪鈞對學者懷有一種崇敬的心情,當他抬起頭時,看到美麗的杜鵑已經把鏡頭對準了街邊的建築,神情專注,表現得十分敬業。

“先生,你不要一把油紙傘嗎?”服務員問。趙洪鈞回過頭,見服務員清秀的臉上掛著詭秘笑容,趕緊邊搖手邊逃離。

午後春日暖陽,正是逛街的好時候,青岩鎮上的美女們從家裏走出來,在古鎮的老街上迤邐而行,使青岩老街成為一個流動著美麗、流動著芬芳的世界。遊人的眼睛或流連於建築,或流連於青岩女人的嬌美容顏,應接不暇,美不勝收。

趙洪鈞覺得暫時放下眼前的工作,像一個普遍遊人在青岩街頭散漫地走著,不覺想起佛家“活在當下”的教誨,覺得這個決定真是一個明智之舉。

見趙洪鈞跟著遊人漫漫地走下去,心裏發急,說:“時候不早了,我們辦正事去吧。”

“青岩名不虛傳,我們不虛此行,再看看。”

對於羅江濤這種不懂得欣賞美的人來說,閑逛是非常無聊且難過的事情,趙洪鈞不能和他說得過多,以免損傷他的自尊心。不懂得美,但懂得忠誠,這是他的優點和長處。人有一個長處就能生存,何況羅江濤有兩個呢?檢察院的同事因為羅江濤是犯了事的原常務副檢察長的人,又不懂業務,所以都把他拒之於千裏。趙洪鈞看中了他忠誠的品質,以及在野戰軍幹過偵察兵的特殊經曆而收容了他。羅江濤對此感激涕零,發誓願意像一條狗忠貞不二地跟隨在他左右,為他鞍前馬後搞好服務。作為在檢察院的少數派和思想者,趙洪鈞就需要一位盡管沒有思想、不熟悉業務,但對領導絕對服從的隨從。

兩人跟著一個旅遊團隊走進連通老街和新街的古巷。這條古巷也叫蜈蚣街,導遊叫遊人站在街口,順著巷道遠望,問:“大家看一看,地上的圖形像什麽?”

遊客中馬上有人驚叫:“蜈蚣,蜈蚣,惟妙惟肖,簡直像神了。”

導遊興奮地讚揚道:“這位客人猜得對,蜈蚣街因這條蜈蚣而得名,據當地人說,地上的蜈蚣就是吳三桂,青岩鎮上的老百姓因為痛恨吳三桂,拿掉了地上的青石板,用鵝卵石鋪成了這條世界上最長的蜈蚣圖案,要讓吳三桂永世受到青岩鎮上的人踩踏,永世不得翻身。”

“為什麽呢?”遊客的興趣和疑問正是導遊所需要的,當然也更是當地旅遊部門所需要的。

遊客們一邊走,一邊觀賞蜈蚣的頭,蜈蚣的爪,一邊向前走。導遊用好聽的聲音講解地上蜈蚣的來曆。

青岩古鎮原來叫青岩屯,在明代是地處險要的軍事堡壘,是屯兵之所。青岩堡內的屯兵來自四麵八方,他們拖家帶口,不僅享受著皇糧供給,還依靠武力從地方少數民族百姓手裏搶占了青岩周圍的大片良田,在沒有戰事的時候,他們優哉遊哉,日子過得十分舒坦。時間不知不覺就翻到了明末清初,在李自成推翻明王朝以後,吳三桂為了紅顏衝冠一怒,不僅葬送了南明王朝,還葬送了屯兵們的皇糧。沒有皇糧也罷,屯兵後代還可以依靠祖宗先輩搶掠來的良田勉強度日,更沒想到吳三桂又背叛滿清,與清朝廷開打,打到後來兵力不足,又把青岩的青壯年抽派到反清前線。吳三桂兵敗,青岩不僅滿城舉哀,還背上了反叛朝廷的罪名,被朝廷免除了享受免租免稅的優待。此後,青岩屯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視葬送他們寧靜幸福生活的吳三桂為罪人,當他們重新整修街道時,就用鵝卵石鋪成了這條蜈蚣街,讓吳三桂永遠被青岩人踩踏,讓後世銘記,永遠不要背叛朝廷。

趙洪鈞心想,青岩在明清是一座屯兵的堡壘不錯,在青岩周圍,還建設有很多屯堡,形成了一條著名的旅遊線路,叫軍事屯堡文化旅遊帶。軍事屯堡的沒落,並非完全由於吳三桂。軍事屯堡既然是因軍事而興,隨著國家政治的和平穩定,軍事屯堡在和平時期肯定會沒落,軍人在戰時享受的優待也會隨之而取消。

蜈蚣街兩旁是與老街徽派建築風格完全不同,與吊腳樓民居形態迥異的建築風格。據導遊員講解,門前栽著槐樹、在門樓上標示“三槐第”的人家,表示這家人來自淮河岸邊;門前放置一顆石頭,取名太白石的宅第,表明這一家與詩仙太白有關連,暗示這一家姓李。青岩蜈蚣街上的人家之所以這樣,既有向外人標示家族淵源,同時有警示後世子孫永不忘本的意思。

遊客們紛紛稱道青岩文化的博大精深,導遊大概是本地人,趁機向遊客炫耀起青岩的好學風氣,以及青岩子弟的奮發上進,說:“自恢複高考,青岩堡內已經有八位考取了清華、北大,有十位留學海外。”然後,她指著其中門樓上青草疏疏、大門緊閉的一戶人家說:“你們看一看,標示三王第的人家,兄弟五人有四人留學海外,一人在北京當教授,全家人都走出了青岩。”

她的解說引得遊客一陣嘖嘖稱道,幾個年輕的孩子媽媽趁機走到門前,照相留念,說是要沾一點才氣,沾一點王家勤奮好學的氣息,回去好給自家孩子加油鼓勁。

“三代才出貴族,王家奔波到此數代人,到這一代算是熬出了頭,形成了自己的家學淵源,哪裏是旁人能夠沾得走的?即使要學,也不過是邯鄲學步罷了。”趙洪鈞轉念又想:“旅遊就需要一些由頭,能夠就青岩編出這些由頭來,豐富了青岩的文化內涵不說,還能夠給外來遊客帶來愉快,也算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情。”

趙洪鈞家鄉離青岩不遠,對青岩的屯堡文化較為熟悉,也就沒有深究下去的興趣,看著這些來自外地的遊客一個個對青岩文化興致盎然的樣子,心裏頗為好笑,快步超越他們,很快走通蜈蚣街,來到又一個小十字前,與蜈蚣街成直角的小街通向一個門樓,標識說是迎福樓,也就是迎接皇帝聖旨的門樓。對直往前走則通青岩城外,那是一條繞著青岩城的清澈小河。

看到趙洪鈞竟直朝前走,羅江濤追在後麵問:“不參觀了?”

“不看了。”趙洪鈞頭也不回,“我們到楊柳河濱去看一個人。”

“什麽人?”羅江濤問。趙洪鈞沒有回答。他猛然發覺自己問得不當,趕緊閉上嘴緊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