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遭報複

“葉部長,劉必勝被人打傷住院了。”葉天問剛摁下接聽鍵,鄭達非把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送進了葉天問的耳朵裏。

“誰,誰被打了?”葉天問重複問了一句,待反應過來之後,忙關切地問道:“為什麽?傷得嚴重嗎?”

“傷勢還是較重,嘴巴被打歪了。”鄭達非接著簡要地匯報了一下情況,“今晚市裏有一個招商引資洽談會,劉必勝受台裏指派去采訪,中途被人叫下樓,被強行拉上了停在路邊的麵包車,等我們的記者接到求助電話趕到,他受傷躺在黃金大道路邊的梧桐樹下,案件原因警方正在調查。”

某一著名雜誌測評最危險職業時,被稱為無冕之王的新聞記者行業位列其中,但記者遭遇的危險大多發生社會動**地區,在中國,新聞記者與煤礦工人、警察、小商販等職業來說,還是十分令人羨慕的職業。葉天問剛到宣傳部就發生這樣的事,想起來挺讓人感到鬱悶的。

“會不會是私人矛盾遭到打擊報複?”這個問話表明了葉天問的期待。

“不是,肯定不是,劉必勝說,施暴的人威脅他,如果再向網吧上發貼,就剁了他的兩隻手,而不是打歪他的嘴那麽簡單。”鄭達非氣乎乎地說。對方所處的環境十分嘈雜,旁邊有很多人在說話,還有人在向鄭達非報告什麽。“有人說,劉必勝在網吧上貼了一條關於段麗娟副市長是陳孝廉情婦的貼子,有人按圖索驥,通過IP地址找到了劉必勝,記者們群情激憤,準備聯絡報社的記者一起,到市政府上訪。”

葉天問一驚,急道:“稍安勿躁,你先安撫好大家,我馬上過來。”

鄭達非焦急地道:“葉部長,請您趕緊過來,新華社駐衛津記者樓偉傑案件對記者們刺激很大,大家不願意成為第二個樓偉傑,正想找地方出氣呢。”

葉天問缺少和媒體打交道的經驗,鄭達非一驚一咋,他莫名地恐慌起來。在他剛上任就出現記者群體到市政府上訪事件,豈不是說明他的無能,還不得把政治前途葬送了嗎?葉天問暗自捏了一把汗,用沉穩的語氣說:“鄭台長,我們不能用懷疑的理由來推斷事實真相,是不是?更不能動不動就搞群體性上訪,領導最為擔心的就是群體性事件,上訪不利於問題的解決,還有可能把問題複雜化,公安機關不是正要調查嗎?我們要等到公安機關的調查結論出來,再商量下一步的措施,你看,這樣行不行?”

“行,有什麽不行?我鄭達非一切行動聽指揮,記者大多是年輕人,情緒衝動,聚集起來,準備上訪,還有人已經通過手機短訊,把消息捅到了市委書記那裏,我擔心問題變得複雜化。”

“好,好,我馬上就過來,在我到來之前,請你千萬不能讓記者走出醫院。”葉天問邊說話邊穿鞋,掛了電話正待拉開門,門鈴突然間尖銳地響了起來。

“誰?”

透過貓眼,葉天問見樓道的燈影裏,站著一位不速之客。葉天問打開門,一個身著西裝、剪著一個板寸頭的陌生男子站在門口,手裏提著一隻黑色的塑料袋,臉上含著溫和的微笑,朝著葉天問欠了欠身子,很有禮貌地問:“請問這是葉縣長家嗎?”

葉天問雖然之前在西藏當的縣長,回來之後很多人依然叫他葉縣長,並成為人們對他的尊稱。

“嗯,嗯。”葉天問慌亂地點點頭,見對方要進門的樣子,又不由自主地側過身讓開了身子,對方走進門來,見葉天問神情焦急,問:“葉縣長要出去?”

“有個急事需要去處理一下,請問您有事嗎?”

“哦,是這樣的,有個朋友托我給葉縣長帶來一點小禮物,不成敬意,請葉縣長收下。”

“哪位朋友?”

“葉縣長認識的。”來人微微一笑,把黑色包裹靠著牆壁放好,說:“葉縣長既然很忙,今天就不麻煩葉縣長了,咱們改天再聊。”

“行,好。”葉天問握著對方伸過來的手搖了搖,瞟了一眼黑色包裹,來人側過身閃出門去,朝他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下樓去。

葉天問關上門跟著下了樓,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屁股冒出一團青煙,飄然融入迷蒙的夜色之中。

“這人會是誰呢?哪裏的朋友?”這個問題閃過葉天問腦海,他來不及思量,被眼前必須去處理的麻煩事擠了出去。

在葉天問的印象裏,記者架子都大,脾氣也大,好些官員因為與記者打交道時不慎重,被記者揪了辮子,在仕途上栽了很大的跟鬥,從此一蹶不振。葉天問對前途還有著美好的幻想,自然不想步他們的後塵,先前對記者總是敬而遠之,誰知道鬼使神差,他居然成了必須時常與記者打交道的官員。

葉天問理解記者們的火氣。在他上任之前,新華社駐衛津記者樓偉傑,在夜市與人口角,被對方用刀捅了,送到醫院不治身亡,凶手至今沒有抓到。這位記者以寫新華內參而聞名遐邇,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的事情,都通過他捅到了最上層。這使他成為衛津市最知名的記者,同時也是最不受歡迎的記者之一。樓偉傑生前的最後一個月,在新華社內參上發表了一篇頗具份量的調查報告,直指房開商屯積土地,有意推高房價的混亂狀況,引起高層注意。國土資源部責成省國土資源廳組織特別督查組,深入衛津市開展土地清理和督查工作。民間有傳說,正是樓偉傑的這篇內參,參掉了衛津市房地產老板唾手可得的數以千萬計的利益,最終成為他丟掉性命的導火線。據警方提供的初步調查報告顯示,殺害樓偉傑的凶手並沒有複雜的社會背景,原因可能僅僅是兩人在夜市上發生了口角。由於缺乏凶手提供的直接證據,這份來自官方的案件報告沒有得到家屬的認可,也沒有被社會輿論所接受。

葉天問第一次聽說劉必勝的大名,原因就是新華社記者樓偉傑的案子發生之後。出於對新聞記者的保護,宣傳部與警局方麵對有可能遭到報複的記者進行了初步的排查,以便讓記者所在單位采取相應的防範措施,在記者遭到實質性威脅時,由警方提供保護。陳洪濤、劉必勝和樓偉傑並稱為南原新聞界“三劍客”。新華社記者樓偉傑站在全國的視野進行新聞報道;陳洪濤則是衛津日報社的記者,從本土視野上來反映現實;劉必勝則站在電視傳媒的角度,大膽觸及社會敏感的問題。他們各自從不同的角度,以新聞報道為武器,抑惡揚善,受到衛津社會各界的廣泛好評。劉必勝作為市電視台新聞部的著名記者,平常敢於仗義執言,他的不少報道曾經引來某些利益集團的恐嚇和威脅。盡管采取了各種措施,但問題防不勝防,劉必勝仍然出了事。假如說僅僅是私人怨恩發生一點矛盾摩擦,出現小小的打架鬥毆事件,本來不足為奇,一旦與時下正在風聞的事件扯在一起,不僅會引起群眾的好奇,更會引起相關領導的重視和關注,這樣,一件小事件的性質就會在領導關注下,在網民推動下不斷升級,有可能朝著不可預測、無法把握的方向發展。

“這個時候,你去湊什麽熱鬧呢?”在出租車上,葉天問氣憤憤地道,心想,本來就是一位喜歡觸及矛盾的記者,許多被曝光的人正瞪大眼睛等著你出事呢,偏生自己不小心,攪進一堆麻煩事裏去,這樣不是叫人有機可趁了嗎?

葉天問打車來到市第一人民醫院,出租車剛停下,鄭達非走上前麵,替葉天問拉開了門,說:“葉部長,打攪您休息了。”

“鄭台長,記者們沒有出去吧。”鄭達非雖然職務低,但年齡比葉天問大,叫他職務葉天問覺得禮貌一些。

“沒有。”鄭達非邊說邊引著葉天問往醫院大廳走去。這時,葉天問的手機又響了起來,葉天問一看是市委郝建華書記的電話,吃了一驚,朝著鄭達非搖手暗示,然後走向一個陰暗而僻靜的角落,摁下接聽鍵後,畢恭畢敬地道:“書記,是我,小葉,請問書記有什麽指示?”

“你在哪裏?”書記直截了當地問。

葉天問猶豫了幾秒鍾,決定還是向書記說實話為好:“書記,我在市第一人民醫院。”

“哦?”郝書記停頓了一下,說:“電視台那位叫劉必勝記者挨打的事,你已經聽說了吧?”

“是,書記,我到醫院來看望他,順便調查了解情況,再向書記匯報。”

“行,行。”電話那一端,郝書記似乎十分滿意,說:“既要安撫好傷者,又要做好記者們的工作,不要額外生出什麽事端,小葉呀,作為新聞媒體的領導和管理部門,我們不僅要用好媒體,充分發揮新聞媒體的宣傳作用,同時也要管好媒體,趁這個機會,召集市屬新聞媒體負責人開一個會,新聞媒體工作者從事新聞報道時,要立足於新聞事實進行報道,沒有確切事實與證據,捕風捉影的事情不能報道,社會上或者網絡上發布的流言蜚語不能參與,更不能推波助瀾,要把這作為一項鐵的紀律要求嚴格執行。”

“是,書記。”郝書記的一番話高屋建瓴,讓葉天問一下子開了竅,找到了處理當前事態的辦法,也增強了妥善處理好問題的信心。鄭達非按著電梯的摁鈕,把一雙好奇的眼睛對著葉天問。葉天問閃身進了電梯,把手裏的手機揚了揚,說:“郝書記的電話。”

鄭達非的神經一下子繃得緊緊的,不安地抹了抹覆蓋額頭的頭發,喃喃地說:“郝書記這麽關心這事?”

鄭達非臉色都變了,嘴唇發青發紫。走出電梯穿過長長的走廊時,葉天問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沒事,郝書記隻是隨便問一問。”

鄭達非惱恨地說:“這些記者扛著個攝像機,屁顛屁顛地跟在領導屁股跑,以為攀上領導了,自以為了不得了,什麽事情都往上捅。”

“不往上麵捅,難道往外麵捅嗎?過去還可以采了釜底抽薪的辦法,把報紙收繳了,把廣播電視台給關了,或者把網封了,現在,”葉天問笑著說,“這些都不靈嘍,信息傳播渠道多,而且快,剛剛發生的事情一轉眼就上了網絡,再想捂蓋子能夠捂得住嗎?需要轉變觀念了,同誌。”

“一遇到事情就封鎖消息,就封網,官員權力太大了,危機感太強了,造成他們過於敏感,一旦發生一點小事情,弄得人人自危,生怕我們記者再捅出什麽不好的消息,給他們的仕途帶來什麽麻煩。”鄭達非的語氣裏有很大的怨氣。

“這個,是時下的體製決定的,官員確實權力過大,我們也不能不考慮複雜的情況,稍為不注意,某些小苗頭容易醞成大災難。”葉天問是政府官員,自然站在政府官員的角度思考問題,心裏並不苟同鄭達非的意見,他遇事一向堅持疏導的原則,但疏導並不等於放任自流。

病房裏擠滿了人,鄭達非分開眾人領著葉天問往裏走,說:“宣傳部葉部長來了。”記者們聽說領導來了,自動地往牆邊靠,留出了一條通道。

劉必勝躺在**,頭上包著白色的繃帶。上下頜骨錯位,嘴巴歪到了一邊,說話艱難地吃吃吐著粗氣。一個身材魁梧強壯的記者坐在床邊,邊和劉必勝交談,邊在采訪本子上記錄著什麽。電視台一位年輕的高個子記者扛著攝像機,在拍攝采訪劉必勝的鏡頭。

葉天問對坐在床邊記者的相貌頗為麵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必勝,葉部長看望你來了。”鄭達非把葉天問讓到床邊。葉天問伸過手去握住劉必勝的手。劉必勝把頭轉過來,努力想向葉天問綻出一個笑容,無奈嘴卻歪得更厲害了,樣子看起來也更加難看,表情更加痛苦。看著這一情景的人,禁不住失聲笑了起來。

一位年輕記者開了一句玩笑:“那些狗日的,罰一個多嘴杯也罰得這麽厲害,讓咱們老劉樂得嘴都合不攏來。”

病房又是一陣哄笑。劉必勝眼下的這模樣確實也太搞笑了,兩張嘴像小醜表演節目一般,各歪到一邊,怎麽努力也合不攏來。葉天問曾經看過一部科教片,介紹的就是合不攏嘴的病症,叫:“顳頜關節功能紊亂綜合症”。假如病症輕微,隻需要醫生校正一下就行了,嚴重的還得施行手續。劉必勝是被打歪的,與自然的病症又還不一樣,不知道該怎麽治療。病房的笑聲讓葉天問的情緒也受到感染,幾乎笑將起來。他斂住笑容,說:“必勝,你好好養傷,警方已經介入調查,我們會督促司法部門嚴肅處理。”

坐在床邊的記者站了起來,說:“案件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打手們在踢打老劉時,還報上了家門,他們有後台撐腰,猖狂之極。”

“對,記者無職無權,但不是任人拿捏的柿子。”

“放心,警方非常重視這件事,相信一定會秉公執法,依法辦事的。”葉天問說,轉過身問鄭達非,“檢查的結果怎麽樣?需不需要動手術?”

“醫生隻是給劉必勝作了初步處理,綜合診斷報告明早才能出來。”

葉天問說:“要求醫院采取及時有效的治療措施。”這話從葉天問嘴裏吐出來時,他自我感覺有一點假模假式的味道,於是安慰劉必勝說:“你好好休息,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來,組織會幫助你處理。”

劉必勝隻是啊啊了幾聲,吐不出什麽清晰的字句,他想和葉天問說些什麽,無奈越想說話,嘴巴卻歪得越厲害,吐出來的話更加吱唔不清,急得他眼淚都滾出來了,一雙手死死地拽住葉天問的手不放。

他還真是受委屈了。葉天問心裏想。

床邊的記者說:“希望組織保護記者的利益,給記者的工作和生活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

葉天問忽然想了起來,眼前這位身強體壯的記者就是被稱為“三劍客”的陳洪濤,是衛津日報社會新聞部的記者,性格豪爽,疾惡如仇,以敢於大膽采寫揭露性的新聞報道而聞名。“三劍客”中一位於不久前離世,劉必勝又慘遭毒打,陳洪濤大概是同病相憐,兔死狐悲,聽到劉必勝的遭遇,馬上趕過來對劉必勝進行采訪。

葉天問警覺地瞟了他的紅色采訪本一眼,心想陳洪濤把劉必勝事件報道出去的話,會不會惹出什麽亂子。當著那麽多記者的麵,葉天問不好幹涉他的采訪自由,盡量把感情融入話語裏,說:“這個要求合理,也是我們宣傳部門的同誌應當做的,我們對同誌們關心不夠,提供的環境條件、技術條件都還不夠好,今天這個事情,我承擔責任,願意與同誌們一起,共同努力,改進新聞報道環境,改進新聞報道工作。”

葉天問一番真誠的話打動了在場的記者,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謝謝葉部長能夠這麽說,不過,我們更希望看到葉部長的話能夠落實。”

不待陳洪濤說完,鄭達非提議道:“我們在這裏影響醫生的治療,也影響劉必勝休息,隔壁就是醫生辦公室,大家到隔壁辦公室坐坐,請葉部長跟我們作指示?”

葉天問見到鄭達非臉上焦慮的神情,知道他此時非常擔心,一個是擔心渾身帶刺的陳洪濤說出出格的話來;再一個害怕在病房裏說的話,傳到領導的耳朵裏,板子又將打在他這個主持工作的副台長身上。他想借這個機會,讓葉天問與記者多接觸一下,聊一聊,知道記者們有多難纏,了解他這個主持工作的副台長肩上的擔子有多重。

葉天問隻是擔心記者們上訪,鬧出什麽令領導不愉快的事情來,現在見記者們都這麽平靜,並沒有絲毫上訪的異動和跡象,他甚至懷疑,記者要到市政府上訪的訊息都是鄭達非捏造出來的,目的就是想把他叫到醫院來承擔責任。他本想拒絕鄭達非的提議,轉念一想,既來之,則安之,難得這麽多記者在場,順便與記者們聊一聊,了解一下他們的思想狀態,融洽一下感情,也就不虛今晚之行。恰好有醫生過來給劉必勝輸液,鄭達非借此示意葉天問走出病房,葉天問朝劉必勝揚了揚手,跟著鄭達非身後走出來,記者們跟著魚貫而出。

陳洪濤叫住葉天問,說:“葉部長,借一步,我向你匯報一個事。”

“什麽事?”葉天問反問。據他所知,陳洪濤是一個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有問題需要向他匯報,他感到十分好奇。

“有什麽問題一起匯報,別單獨開小灶了。”鄭達非見時間不早了,擔心葉天問沒有時間傾聽記者們的意見。

陳洪濤爽朗地笑道:“用你們的話說,我們是傳統平麵媒體,你們是新興的立體媒體,尿不到一個壺裏頭。”

鄭達非尷尬地搔了搔頭。葉天問心想,還真是一個刺頭。陳洪濤見葉天問的態度有些曖昧,痛快地把大手一揮,說:“領導時間寶貴,咱也不麻煩領導了,小琪,走。”

一個身材高挑、穿著時尚的美女從走廊深處飄然而來。葉天問一愣,待女人從他身邊走過時,她身上飄逸出來的馥鬱氣息,讓葉天問心裏一緊,呼吸似乎突然間停止了。女人長著一張可愛的瓜子臉,雖然算不上國色天香,也足以稱得上風清氣爽、風韻十足。葉天問忽然覺得這女人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女人似乎也認識他,在走廊拐角時,她回過頭嫣然一笑,輕妙地搖搖小手算作告辭。靈透的笑容從藕粉般潔淨的臉上浸漫出來,宛如夢寐以久的人在燈火闌珊處。葉天問就那麽癡了一下。

鄭達非窺到了葉天問的情態,走上前介紹道:“她就是我們新聞主播的白雅琪,就這麽一個人才,省台還想挖走,釜底抽薪,想讓我們關門歇業。”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有能力往高處走,那還得讓人家走。”葉天問淡淡的道,忽然問了一句:“她,結婚了?”在葉天問的印象裏,白雅琪仍然是一個單身女性。

“還沒呢,高不成低不就的,熬成了剩女。”

葉天問眼睛望了一眼空洞的走廊,心想,還沒結婚,晚上卻跟著一個男人走了,那關係不是明擺著的嗎?無風不起浪,網絡說她是一駕公共汽車,看來還真不假呢。鄭達非站在一旁觀看著葉天問迷離的眼神,似乎想起了什麽,忽然道:“葉部長不也正單身嗎?你才華橫溢,她花容月貌,稱得了郎才女貌呢,要不要我發揚一下革命傳統,幫你組織一下,牽個線,搭個橋?”

葉天問被他窺透了心思,頗不好意思,拍了拍鄭達非的肩,笑道:“我這不是調查了解電視台的情況嗎?你老哥子真是,想到哪裏去了?”

任何會議都開不出什麽實質性的內容來,與記者們的座談會也一樣。記者們雖然輪流發了言,但所說的話都冠冕堂皇,與他們的職業有很大的差異,讓葉天問非常失望。

散會之後,他和鄭達非最的離開。走到醫院門口時,高原的夜晚格外的沉靜與清涼,葉天問哆嗦了一下身子。

鄭達非說:“我開車來的,我送你回家。”葉天問正想說句什麽,一個人影從旁走近前來,叫了一聲:“葉部長。”隨即靈活地把葉天問手裏的包摘走了。鄭達非笑道:“還是部裏的同誌敬業,我想替葉部長當一回業餘司機都當不成。”劉根根嗬嗬笑著朝轎車跑去。

葉天問準備揮手告別,誰知手剛一抬起來,便被鄭達非伸出雙手接住,說:“葉部長辛苦了。”

葉天問搖了一下便鬆開了,叮嚀一句:“劉必勝的醫療費你們想辦法給解決一下,其它的事情我們下來再想辦法。”

“謝謝葉部長這麽關心我們電視台的工作。”

葉天問坐上車,朝著站在車邊的鄭達非搖了搖手,車隨之滑了出去。葉天問悄悄觀察著劉根根,奇怪他怎麽知道自己到了醫院的呢?莫非有人在他身邊安插了暗探嗎?

劉根根的名字突然讓他想起前幾天聽來的故事,說劉根根是家中獨子,家裏希望他子孫發達,按著此意取了一個名字,叫劉根發。計劃生育政策又隻準生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長輩的意願,有人就取笑他,說你根發什麽,按照時下的政策,你能夠生一個兒子,替劉家留一個根根就不錯了。哪想到劉根發對這句話竟然信以為真,居然要求組織出據證明,向戶籍管理部門提出申請,把名字改為劉根根。巧合的是,結婚三四年沒有生子的劉根發,改名之後,媳婦居然懷上了孩子,十月懷胎誕下一個胖大小子。因此,他認為是改名給他帶來了好運,之後遇到別人問他的姓名,他便仰首挺胸,滿為得意地報上大名:“本人姓劉,名根根,你們一定要連起來叫,叫我劉根根。”第一次坐他的車,當他這麽自信十足地介紹自己時,葉天問起初還有些莫名其妙,等回味過來,突然間笑得幾乎暈倒。

據說劉根根遭遇笑話多了之後,想到兒子也慢慢成長,對留根之擔心已無虞,曾有意改名叫劉小根。剛動了這念頭,恰逢電視劇《劉老根的幸福事》在電視上火了起來,大街小巷裏都聽到趙本山用蒼涼而略帶滑稽的鄉音在大聲吼叫:“劉老根,劉老根,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私底下一尋思,我改名劉小根,豈不是有攀附劉老根、借趙本山出名之嫌嗎?這麽一想,最後堅定信念,決定將劉根根進行到底了。

車駛出了醫院之後,劉根根說:“葉部長,以後你晚上到哪裏有事,吩咐我一聲,我開車送你。”

“沒事沒事,打車也非常方便。”葉天問不好拂卻他的好意,嘴上客氣道,忽然問:“劉師傅,你怎麽知道我到了醫院?”

見葉天問在乎這個問題,劉根根微微一笑,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說:“這陣子衛津的晚上不是很平靜,關心領導也是我們的職責,”停了一會又說,“你還是像同事一樣叫我劉根根吧,我喜歡這稱呼。”

“行。”葉天問爽快地答應,嗬嗬笑著。

劉根根說:“以後我就專職負責為你開車,免得你換來換去的坐車不方便。”

宣傳部隻有三台車,一台車專門調為躺在省腫瘤醫院的陳嘯天老部長專用,部裏就隻剩下兩台車,一個就是劉根根這台本田轎車,一台是日本三淩吉普。宣傳部除了兩位副部長,還有同屬於副縣級外宣傳主任、精神文明辦公室主任,科室也多。僧多粥少,平常用車本來就極為緊張,如果再把本田轎車作為葉天問專用,留給其它領導及科室用的,隻有一台車了。他當然明白劉根根這個提議的意思,因為前任常務副部長在的時候,這台本田轎車就屬於劉衛東專用。劉根根當慣了專職司機,待劉衛東進去之後,他猶如習慣了單獨主子的寵物一般,待失去了主子之後,被人喚來喚去,顯得茫然無措。葉天問本來想拒絕這類提議,又怕傷了劉根根的積極性,故而保持沉默。劉衛東之所以引起公憤,一個人獨霸一台轎車無疑是其中的原因。

劉根根把葉天問送到市委宿舍樓下,待葉天問上了樓,進屋打開了燈之後,樓下傳來兩聲汽車的喇叭聲,間接地告知葉天問,他劉根根走了。葉天問站在門前頓了頓,微笑著搖了搖頭,心想:這個劉根根還真是個有心人。

身上殘留醫院蘇打水的味道讓葉天問感覺略有些不爽,他衝進衛生間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光丟進洗衣機裏,放開水龍頭從頭到腳衝洗身子。等全身舒爽了,在迷蒙的水霧中,葉天問突然間想起那個與陳洪濤形影相吊的美女主播白雅琪,就是這樣一台人人可以攀爬的“公共汽車”,原來還把她當成嫻靜淑女來心儀,說明自己在審美判斷上真是幼稚得可笑。

葉天問穿好衣服,今晚腦子裏塞進了太多的東西,一時間來不及消化,穿著睡衣興奮地在屋裏走來走去。後來,他幹脆走進書房打開電腦,登錄了QQ,居然還有幾位好友在線,其中一位叫“馬裏亞納海深溝的浮冰”的好友馬上向他送來了一個清淺的微笑,問:“還沒有睡嗎?”

在世界最深的海溝裏,哪裏會來浮冰呢?如果不是對對方所有了解,肯定會認為這個充滿矛盾同時又具有男性粗獷想象力的網名,一定是一位男網友,如果這樣判斷,那還真是錯了。這位網友真實身份是一位在機關工作的女性,葉天問和她在網上聊天已有幾年,後來還多次通過電話,她的聲音富於女性具有穿透力的磁音,很是溫柔動聽,平常交流起來也細致而有耐性,她年齡比葉天問大幾歲,經曆的事情比葉天問多,可以說是葉天問的人生或者職場難得的導師之一。

在葉天問心裏充滿了矛盾的這個靜夜,居然還見到她在線,並且主動向他打招呼,說明她閑著無事,且心情很好,真是個想睡覺遇到枕頭,想交流遇到了摯友。葉天問略為有些激動,不由得想奉獻一個熱烈的表情,葉天問開始想奉獻一個熱烈的吻,後來覺得如果奉獻這樣的表情,對於這位富於知性的大姐和導師來說,或許她在心理上也能夠理解和寬容,他的表現未免有些淺薄了,於是奉獻了一個擁抱的QQ表情之後,再搭上了一朵花。把這兩個表情發送出去之後,葉天問稍顯緊張地看著對話框,不知道對方會作出什麽樣的反應。在這樣的深夜,在網絡這種缺乏外部監督的情景之下,麵對著這位大姐和導師,是可以敞開內心靈深處最隱秘部分的。

“馬裏亞納深溝的浮冰”馬上回應了一個羞赧的表情,回了一句話:“約會回來,意猶未盡,來逗老姐了?”

葉天問心裏一笑,回道:“沒,沒,隻是想姐姐,姐姐就在,感覺人生多麽美好啊。”這種在現實環境裏根本無法說得出口的話,在虛擬的網絡世界裏,那麽自然就說出來了。

“去,去,少來。”對方用了嗔怪的語氣和表情。

“真是想呢,不過,對姐姐的想是屬於思想和心靈中最純潔的部分,請姐姐不要誤會。”

“馬裏亞納深溝的浮冰”馬上回了一個滿臉通紅的表情,說:“你真是個壞蛋。”

葉天問知道對方的心思活泛起來了,即刻收起了曖昧的表述語氣,說:“我真是有問題想向姐姐請教,是這個想。”

“馬裏亞納深溝的浮冰”沉默了一會兒,似乎長吐了一口氣一般,回了一句:“你真是個大大的壞蛋,哦,我說錯了,你是壞透了的駝鳥蛋。”

葉天問立刻邊笑邊回了一個大笑的表情。隨後把晚上遭遇的事情用幾句簡單的話說了,最後說:“我原以為記者是最富於獨立、民主與自由精神的,我記得卡塔爾半島電視台之所以成為世界最有影響力的電視台,即信條就是,‘盡量保持客觀世界的公正,而不加以任何個人的評述’,可是我今晚遇到的記者們,開會的坐位按照行政機關的一套排定,在表述對客觀事物的看法和自己的思想觀點時,表情唯唯諾諾的,毫無獨立的精神可言,我真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馬裏亞納深溝的浮冰“道:“老虎在籠子裏養久了,不僅失去了虎嘯山林的氣勢,甚至可能連基本的生存技能也忘掉了,最後隻會向人類乞食。”

“什麽意思?”

“沒有給記者提供獨立的經濟與社會環境,采取圈養的方式,這就像籠子的老虎,哪裏敢對喂養它的飼養員施威呢?”

葉天問頓時恍然大悟,嗬嗬笑著回了兩個重疊的詞:“精辟,精辟!”

“馬裏亞納深溝的浮冰”回了一個開心大笑的表情。等到睡覺的時候,葉天問一邊想著這個開心的表情,一邊回想著在醫院裏議論的事情,身體感覺像睡在一片溫暖而清淺的沙灘上,迷迷糊糊地沉進了夜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