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整

鄭亦梵打開門進屋，室內燈光鮮亮輝煌。覃小竹身著製服端莊地坐在餐桌邊等候。見到他進屋，溫婉地點點頭：快去洗澡，早餐快冷了。

鄭亦梵習慣覃小竹一身睡衣懶慵地在廚房忙碌，咋一看她改變了生活節奏，一時間適應不過來。對著水龍頭衝淋時，腦海滿是覃小竹憂傷的皎容。手術以來，她雖努力表現美麗堅強的一麵，鄭亦梵恰恰透過刻意的雍容，察覺到了她的憂傷脆弱，如同一隻受傷的小鳥，收斂痛苦掙紮向前。鄭亦梵擔心，一旦她緊繃的神經斷裂，將會產生無法挽回的後果。覃小竹終於露出難得的笑容，鄭亦梵雖覺意外，但對心靈一度迷失方向的她來說，卻是一個好現象，有助於她擺脫陰影。

早餐有麵條、牛奶，三隻雞蛋擺在盤子裏。鄭亦梵端起牛奶猛灌，放下空杯喘氣，才發現少了一點什麽，問，五紅湯呢？

沒時間整了。覃小竹柳葉眉微微上揚，美麗眼角現出一線魚尾紋，我托妹妹從鄉下帶來土雞蛋，每天一個雞蛋對你有好處。

她說你，而不是此前習慣說的我，新表述方式加上關切的語氣，令鄭亦梵頗為驚詫，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七點四十分。時間還很充裕。不禁有些好奇，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事情，才讓覃小竹出現如此微妙的變化？

通過微信眾籌，養殖場四周裝上鐵絲網，沒人翻牆偷狗了。覃小竹清淺的語氣頗有成就感。

鄭亦梵想問鐵絲網能否保護流浪狗不受傷害？但他沒有說。找一件有意義的事做，擺脫困繞她的心理陰影，無論對她還是家庭，都是一件好事情。

開車路過特種動物養殖場，覃小竹說要到園內看看，讓鄭亦梵先走。覃小竹下了車，鄭亦梵看著覃小竹的背影，從她輕快的步履，也看出女人心理發生了微妙變化，似乎重拾了生活信心。不過，他又有隱隱的不安，如果不是自我調整樹立起來的信心，而是借助外在事物樹立信心，一旦崩塌，後果同樣不堪設想。

一個戴白帽穿白色外披的老員工推著狗糧車，慢慢朝狗圈走去，見覃小竹走進院子，停車招呼，覃警官來了？感謝你對養殖場的關心。

網友熱心腸，我隻負責聯絡。覃小竹客氣道，發現推車的竟是吳場長，一愣，說，您親自上陣？吳維高回說人手不夠，一天到晚忙不贏。他抹了一把前額亂發，幽幽地說，網友熱情是好事也是壞事，你看，養殖場名聲在外，流浪狗都往這兒送，圈不夠用，隻好搭棚子關，也快裝不下了。

覃小竹不習慣聽人嘮叨，問英子來了嗎？吳維高指了指治療室敞開的門，英子在為狗狗治病呢。

聽到她的聲音，京巴犬報以一陣熱烈的狂吠。覃小竹提防小狗撲上身迎接，隻聽到叫喚不見動靜。京巴犬的狂叫，引來狗舍裏一陣海浪般狂嘯，覃小竹驚恐地捂起耳朵。進得門來，見英子蹲在地上，給一隻黑色中型犬喂食豬肉，跺了跺腳說，真受不了狗們的熱情。

英子天真地笑說：我當成美妙音樂享受。英子笑容僵硬，缺乏原有的親切活潑，覃小竹略感奇怪。京巴犬邊叫邊抬起兩隻前腿，欲撲上來，無奈被繩子拴住脖子。她撫摸著小狗的頭，熱情狂躁的小狗安靜下來，妒嫉地看著躺在英子麵前的黑狗，仿佛在向覃小竹告狀，請求替它維護受寵的特權。

你喂小狗什麽？覃小竹從瓷盆揀起一塊紅色肉片，送到京巴犬嘴前，它聞了聞，小心地張嘴含住肉片，生怕咬到覃小竹手指。

美國豬肉。

美國豬肉？哪來這麽高級的東西？在她印象裏，外國的月亮比國內的圓，凡外國食品皆歸類於高級食品。

英子笑道，美國豬肉可不是高級食品，相較而言是屬於垃圾食品係列。

為什麽？覃小竹拉起黑狗脖子上的銀色項圈，上麵標著電話號碼和住址。狗受到牽動癲癲站立，四肢不堪重負，劇烈顫抖。英子憐惜地拍拍它的頭，狗兒鬆了架子轟然坍塌臥地，重重吐出一口粗氣。覃小竹嚇了一跳，問狗兒是咋回事？英子說，這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拉布拉多導盲犬，牽動銀項圈，它就進入工作狀態，想努力站起來為您服務，可是力不從心。

太老了嗎？覃小竹打量著拉布拉多。奶奶常說人窮誌短，狗瘦毛長。黑狗的毛雖經修茸，仍零亂發暗，兩眼渾濁無光。拉布拉多是世界著名的導盲犬，覃小竹曾特別關注過，她曾想象過某一天變成瞎子，就馴養一條金色拉布拉多，外表兼有金毛和拉布拉多兩種名犬的特征。她印象中，拉布拉多目光如炬，兩眼炯炯有神，兩隻大耳耷拉，模樣乖巧溫順。腳邊橫臥的狗，怎麽看都與精氣神十足的名犬搭不上界。

恰恰相反，這狗剛滿十歲，正當壯年。英子捏著狗嘴，黑狗順從地昂頭呲牙，錯伏的犬牙寵雜鋒利，寒光泠咧。拉布拉多犬沒有攻擊性，英子這種隨意的態度仍然讓覃小竹精神緊張：小心咬手。

英子鬆了手，狗頭無力地趴在地上。眼皮耷拉，眼珠兒不時微微一動，表示它還是一隻活物。

這條拉布拉多是一個盲人老頭的兒子從美國帶回來，中間經過繁雜的檢疫手續，盲老頭的兒子死於飛機失事，無依無靠的盲老頭與狗相依為命。去年底，老頭死於一次粗暴的闖紅燈事故，當時拉布拉多也在，但它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老頭被車撞飛。按照老人留下的遺囑，他去逝後，所有財產歸麥蔸繼承，那可是包括老頭兒子死亡賠償金在內的數百萬美元。

麥蔸是誰？覃小竹好奇地問。

英子朝拉布拉多呶了呶嘴。覃小竹倒抽一口冷氣，心想真是含玉出世的金主啊，在這個金錢崇拜的年代，人們費盡心機謀求財富，一條普通的黑色導盲犬竟然意外繼承上千萬的財富，這不是對世人的天大諷刺嗎？

誰是麥蔸的監護人？

老頭去逝後，律師找到老頭的一位遠房侄子、一位五十多歲的盲人監護麥蔸並繼承遺產。

也是盲人？

盲老頭家有盲人遺傳基因吧。

這些怎麽由律師決定？

盲老頭的兒子考慮到國內情況特殊，遺產放在美國，委托律師代管。每年從遺產本金和利息中，提取十萬元作為麥蔸及監護人生活費，麥蔸過繼給盲老頭的侄兒，也算物盡其用，他也待麥蔸如親人，盡心盡力照顧，誰料天有不測風雲，正值壯年的麥蔸體素越來越差，監護人和他的親人將麥蔸送到動物醫院，查不出什麽毛病，抽取麥蔸血液檢測，發現麥蔸血液中，瘦肉精嚴重超標，據醫生說，麥蔸肝髒將不可逆轉地衰竭。根據盲老頭的遺囑，麥蔸要活著，每月將它的照片傳過去，通過律師確定後方支付費用，麥蔸一死，監護人權利自動消失，遺產將捐給教會。監護人一家急得要命，不知從哪裏打聽到我們治療流浪狗有辦法，把麥蔸送上門來了，要求無論想什麽辦法，都要救活麥蔸，延長它的生命，每個月給兩萬塊治療費。

麥蔸的故事如拍案驚奇，情節起伏宕**，覃小竹聽得入迷，問，你真有辦法救麥蔸？

英子苦笑道，我哪有什麽辦法，卻不下情麵，死馬當成活馬醫罷。

覃小竹盯著盆裏的肉，莫名地難過，你喂麥蔸美國瘦肉精豬肉？

英子說，為了增加瘦肉率和口感，美國豬養殖，喂食少量第三代瘦肉精萊克多巴胺，第一代瘦肉精產品是鹽酸克倫特羅，二代產品是西馬特羅。美國食品和藥品管理局認為，萊克多巴胺於人較少傷害，1999年底批準可將萊克多巴胺添加於飼料中。瘦肉精往往停留在內髒中，美國人又不食豬內髒，自然較少對人產生傷害。我想麥蔸長期食用美國豬肉，可能形成了萊克多巴胺依賴，嚐試喂豬美國進口豬肉，看能不能發生奇效。

你怎麽能想出這樣的法子？

英子咧嘴苦笑，共同討論想出的辦法，參照中醫以毒攻毒的路子。

微信圈最近流傳一個比較火的段子：吸入更多霧霾，方能鍛煉出一塊適應霧霾天氣的肺；吃進更多地溝油，方能成就一隻抵抗致癌毒素的胃。為什麽不采取治本的辦法，清除霧霾阻止地溝油流入市場呢？覃小竹又問，瘦肉精適應性訓練有效果麽？

不甚明顯，還是有些效果。英子看著麥蔸小心用詞，生怕狗狗聽懂，對它造成心理傷害：麥蔸剛來時寸步難行，今天能夠勉強走幾步，看到我精心照顧麥蔸，小京巴不高興了，鬼吼死吼，這不，我怕它搗亂，用繩子拴起來。

覃小竹想起勞務費的事。擁有財富的金主，哪怕是一條平時在人們眼裏毫無地位的狗，也受到貴賓般的尊重，得到萬般寵愛。她望著塞在狹窄鐵籠裏遭罪的狗狗說，要是每一隻被遺棄的狗狗身後都有一位金主，不隻狗狗活得開心，養殖場也將大發。

狗狗不圈養，自然狀態下生存更自由，更能擁有狗的尊嚴。英子老老實實地說。她心事重重，神色黯然，沒領會覃小竹的幽默，沉默良久才端起水碗送到麥蔸嘴邊，麥蔸叭嗒叭嗒呷著水，英子望了一眼門外，難過地掩麵而泣：養殖場容不下那麽多狗狗，又擔心傳染疾病，場長要求我，每天選擇生病的狗狗注射毒液安樂死，屍體作掩埋處理。

沒有錢就沒有生存保障，沒有生存保障就缺乏生命的基本權利和尊嚴。覃小竹想起自己兩年來的苦苦掙紮，黯然神傷，淚水盈目，扶住英子瘦弱的肩用力搖了搖，算是表達理解與支持。

她順路過來，是想看看哪些方麵還能幫一幫狗狗，以便向“愛狗”群成員轉發。英子的話讓她興味索然，便什麽也不說，含淚向英子告別。在它們說話的時候，京巴狗黑寶石般烏突的眼珠兒定定看著她們，神情專注，目光炯然。待她轉身出門，京巴狗活潑潑地跳躍，又吼又叫，想要掙脫繩子撲上前送行。

小狗的靈性讓覃小竹非常感動，走出鐵門時不忘回頭望望，眼裏流露出深深的不舍和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