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金戈騎摩托在寂靜昏暗的市井街巷漫無目的巡遊,享受難得的輕鬆自由。之前他的每一次巡行,都奔著一個明確的目標而去。當年殘害他母親的幾個凶手中,一個被父親當場殺死,其它幾個合力殺害了父母親後,有兩個被抓,被嚴打運動從嚴從重懲處。其它人成功逃避了公安機關的打擊,隱藏下來。隱藏在南原市井裏的三個凶手,搖身變成受人仰慕的成功人士,幾近於將身份洗白。隻有他們自己知道,懵懂無知青春期造就的罪孽,不但沒有洗掉,反而成為套在靈魂上的沉重枷鎖。
他回到南原隻有一個目的:複仇。
為母親複仇,也成為他此生唯一的目的。他利用網絡信息,成功鎖定他們,找準機會一一將他們抓住閹割,用他們罪惡的血,祭奠了母親的在天之靈。還有一位在公安機關偵訊筆錄中留下名字的,於人間蒸發一般,他花了很長時間費了很大精力,依然沒有查到行蹤。他複仇的目標和衝動暫時失去重心,迷失方向。
他已經習慣於夜間出行,這成了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消耗體內積存的過多精力的方法。他隱隱地有一個希望,於偶然時機在一個偶然場合,撞見那位蒸發了的凶手,讓他得以把仇人的血送到父母墳頭祭奠,告慰父母在天之靈。他了卻畢業心願後,或許能放下心中仇恨。
自由,一直是金戈追求的最高目標。自從失去母親,金戈在靈魂缺失的那一刻,也失去了肉體自由。成長之後,他努力把追求精神自由放在第一位,希望成為一個人格健全的人。童年陰影不但沒有隨年齡增長而消失,反而越來越擴大。於是,擺脫世俗約束,獲得相對的自由,成為他於晚間巡遊的一種習慣,一種向往。在沒有目標的晚上,他也可以在郊區、在山野公路上馳騁,消耗精力。獨自躲在緬甸原始叢林裏療傷的恐怖經曆,讓他記憶猶新。十天半月不見一個人,隨時麵臨對手襲擊的危險,還得對付叢林蚊蟲毒蛇,凶猛野生動物。每當漫天迷霧籠罩叢林,金戈像被拋棄於茫茫大海,無比絕望。
所謂大隱隱於市,街道兩旁的燈光已然昏暗。樓房亮燈的窗口,街麵上駛過的汽車,和偶爾遇見的行人,都讓金戈呼吸著濃濃的煙火氣息,內心特別溫暖。
除了少數人天才的想象力,人類行為不外乎法乎天、法乎地、法乎人。金戈夜間巡行是跟隨寨佬爺爺養成的習慣。爺爺自覺地把一生都奉獻於家族事業。維護村寨安全,成為老年爺爺最為重要責任與擔當。在苗寨口述曆史裏,苗族是蚩尤子孫,受戰爭迫害不斷向南遷徙,最終在南部高原崇山峻嶺中定居下來。延續宗族香火,維護家族成員生存安全,始終是寨佬的一項崇高使命。解放以後,土匪強盜被清除,族員人身安全得以保障,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防火安全,隊裏安排人員敲鑼巡寨,寨佬可以安心睡好覺。社隊解散,人們把追求富裕生活當成第一要務,青壯年紛紛外出務工,寨裏留下一群老弱病殘,寨子一度無人負責職守。這無疑是父母親被害的重要社會原因之一。白發人送黑發人,爺爺把兒子兒媳遇害的責任歸罪於個人的失職,主動站出來承擔寨子安全管理的責任,把家族成員組織起來,年長的負責教授孩子苗拳,壯年每夜職守巡寨。安排非常妥當,爺爺仍不放心,下半夜時常喚醒少年金戈,叫上攆山獵狗,沿著環寨山路巡行一圈,又一圈。
金戈至今清晰記得與爺爺巡寨的情景。穿過高大茂密的鬆樹林,踩著光滑的鬆針爬到屋背山頂。爺爺和他盤腿坐在一根曲虯的鬆樹根上,呼吸著芳香的鬆針氣息,人與自然那麽親近,那麽貼慰,聲息相通,心靈相通。借助掛在天邊一輪清冷的淡月,俯瞰座落在山窩裏黑黝黝的村落,竟然像一個溫柔的孩子,曲蜷安詳地睡著,發出一陣陣夢囈般的聲響。
大地,寧靜如水;夜,蒼涼幽遠。
夜這麽安靜,怎麽會有壞人呢,爺爺?
寨佬爺爺粗糙大手輕輕揉著他的膝頭,孩子,越安靜的夜,越意想不到的地方,壞人越容易鑽空子。
為什麽會有壞人呢,爺爺。
爺爺輕聲說,沒有誰是純粹的壞人,孩子,天有黑白兩分,物有陰陽兩麵,人有善惡兩性,組織人巡寨,就是嫉惡揚善,鼓勵人們努力表現好的一麵,營造和諧村寨。
我也有壞的一麵嗎,爺爺?
摸一摸你的心,有過壞念頭嗎?
金戈捫心自問,沉默不語。
爺爺一聲歎息:一個人,如果放縱壞習性抬頭,就會墮落;一個男人,看到壞現象不加製止,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身為肩負責任的寨佬,不能保一方平安,是寨佬的失敗,男人的恥辱。
爺爺說這話時,滿眼淚光。金戈知道爺爺又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把頭輕輕枕著爺爺的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爺爺亮晶晶的眼,又看看天上高遠的明月,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一陣風吹過,金戈臉上滑過一絲冰涼。抬手一拂,原來是一把清咧的淚。爺爺從小教他舞拳弄棒,把他訓練成身體強健、性格剛毅果敢的男子漢。背負沉重責任與心理負擔的爺爺很快衰老,離他而去。在經曆愛情失敗後,他異常絕望,與生俱來的頑劣天性抬頭,偏離人生正道,辭職跑到緬甸,故意放縱野性,變成了一個為所欲為的“壞人”。那段時間,是他人生中最自由最歡快的時光。不受約束的無休止自由,讓他付出慘痛代價,丟掉了兩條腿,變成了一個背負沉重罪孽的殘疾人。繼續在山林混跡,與毒販為伍,甚至有可能丟掉性命。獨自在深山老林進行康複訓練,在一個朗月當空的夜晚,他忽然想起與爺爺巡寨的場景,爺爺的話喚醒了潛藏於心底的責任與擔當。浪子回頭金不換,他不能放縱野性,靈魂自甘墮落,繼續扮演“壞人”角色。他毅然收住狂野的心,選擇了精神回歸,也選擇了回歸故鄉。
身居寨子而不能讓寨子平安,是男人的恥辱。每每精神懈怠,金戈一想起爺爺曾經的叮嚀,又信心百倍,勇氣力量培增。金戈巡行於大街小巷,喜歡把夜行當成一次又一次爽心悅目的閱讀。人們常說,和女人談戀愛,是在閱讀一本書,一本內涵深厚終生受用無窮的人生大書。在金戈看來,翻閱城市這本書,比閱讀女人那本書思想內容更加博大精深。
夜間穿行於城市大街小巷,翻開歲月的另一麵,可以深入通覽城市的曆史,觸摸和把握城市的生動細節。通過知曉城市過去,可以感知未來。繁榮的現代都市深圳原來隻是一個小漁村,發展到今天的規模除了拓荒者的血汗鋪灑,背後支撐的還有規劃設計者的天才思想和大膽預測勾畫。南原曆史較深圳稍長一些,也是在一條狹窄街道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巡行在被稱為老街的幽暗狹長巷道,金戈眼睛的餘光不斷從門店匾額上掠過,宛如翻閱城市的記錄本。古語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隨歲月風浪淘盡的,有風流人物,還有不斷變化的習俗,和不斷迎來的新生活時尚。
巡行在繁華的北京路,他驚歎於城市拓荒者的偉大與堅韌,在荒涼貧瘠的高原上建起一座具有現代氣息的都市。當初市政府搬遷,曾經設計了幾種方案,對比下來,最終的這個方案無疑最具思想洞見。這條貫穿城市的主幹道,六十年前規劃設計的方案,仍然是城市交通大動脈。隨著城市不斷向外拓展,城市空間越來越廣闊,老一輩規劃者的遠見卓識,越來越得以體現。城市周邊遼闊空曠的山地,給城市拓展提供了巨大的空間。
在熱鬧的夜市攤點穿行,深入精細地閱讀當下生動鮮活的社會生活。聞到氣味深烈的臭豆腐味,金戈感到一種貼慰心靈的親切。所謂旁觀者清,以旁人的視角觀察忙碌的市井,察看人們艱難繁複的瑣碎生活,能夠體驗人世間的善良、溫暖與美好。小時候,爺爺經常牽著他的手進城逛市場,一圈又一圈地逛,有時買一些東西,更多的時候什麽也不買。每當爺爺兩手空空回家,他非常奇怪,問爺爺不買東西,進城趕場幹什麽呢?爺爺說,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就知道什麽叫生活。爺爺的話讓他想了很久,很多年都沒有想透。在經曆過大起大落,又到鬼門關前走一遭,他終於明白了爺爺的良苦用心。
古人說,人皆可通過自我修為,成為聖賢。這無疑是人類在自我發現、自我認知階段的巨大進步。通過自我認知,進一步拉開了人與野獸的區別,將人類自身從自然界中獨立出來,自成體係。但是,過度的自我認識,顯然又不太恰當,包含著巨大的生存危機。就人類與自然界的關係而言,割裂了人與自然息息相關的聯係,違背了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學;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言,過度的自我認識知,造就了部分個體枉自尊大,忽略了他者的感受,讓個體變得更自私自利又自閉,撕裂了平等的生命群體;就群體而言,過度注重某一民族、階級和國家的利益,忽略了人類同屬於地球這樣的特殊命運共同體。爺爺讓他從小融入集體與社會,注重從他者的視角考慮問題,注重他人的感受,培養社會責任感,這是爺爺的老道睿智與遠見。隻有與老百姓感同身受,才能懂得他們所思所想;隻有與老百姓同呼吸共命運,才能不誤入歧途,做出正確的人生判斷與抉擇。
然而,注重社會責任的爺爺,終歸忽略了失去母親對一個孩子心靈成長的影響,更忽視了他完整人格的養成教育。想到自己違背了爺爺的善意與期望,金戈心情非常抑鬱,鼻子一酸,灑下一把熱淚。
長長夜市街,一個滿臉胡須的壯實男人蜷縮在攤點後麵,白淨稚嫩的男孩駝鳥般拱進父親懷裏,安靜睡著。攤位上擺著一些不知從哪淘來的零散舊貨。金戈路過攤前,有意放慢速度,留心觀察和自己曾經一樣落魄的男人。猜想擺夜攤的大男人因為失去工作,也失去了收入來源,父子倆被房東攆出來,依靠擺攤暫時維持生計。露宿街頭,還能省一筆房租。
他想起某一天路過菜市場,看見一個小男孩伏在紙箱上寫作業,麵前整齊碼放著母親批發來的菜品。男孩將一麵五星紅旗插在切開的羅卜上,放置在高高堆放的貨箱上,旗幟招展,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圍觀。金戈心想,在菜市攤點上樹起一麵旗幟的男孩,物質貧乏,人生卑微,內心一定非常亮堂和淨潔吧。在母親的陪伴下長大,不管家庭多麽貧窮,地位多麽低下,對於孩子來說,都是多麽幸福多麽幸運的人生啊。金戈想起自己的成長經曆,不覺淚流滿麵。他悄悄抹掉淚,從男孩手裏買了一堆羅卜和其它菜品,騎上車迅速離去。
這會兒他也想買些什麽,幫助這位落魄的父親。攤位上既沒有值錢的貨物,也沒有他需要的物什。人是需要尊嚴的,擺攤自食其力,而不是向社會乞討,就是保護尊嚴的一種方式。購買並不需要的東西,或者直接接濟錢財,都是對他人尊嚴的傷害。金戈曾經一度身無分文,依靠揀野果維持生命,深深體會和理解根植於靈魂的“窮人”的高貴尊嚴。對於任何人的尊嚴,都需要細心嗬護和堅定支持。他騎著摩托在夜市攤巡行數圈,結果什麽都沒有買。
拐過樹影濃密的路口,金戈稍一分神,差點撞上路邊一個黑影。機靈閃過,他發現站在路邊的黑影行蹤鬼怪,在下一個虛線拐回來。黑影戴著藍色口罩,手握長長竹杆,從揭開井蓋的下水道往外掏東西。聞到辛辣腐臭的刺鼻氣味,金戈腦子木了一下。
地溝油。
最近網絡上熱烈討論地溝油,分析地溝油毒性強,致癌物質多,探討地溝油因何泛濫成災,不僅流入大小餐廳,甚至進入底層百姓餐桌。數據分析,一個人在飯店就餐,每十餐可能三餐吃的是地溝油。還有人拿地溝油幽默地嘲諷關注社會問題的網友:“吃地溝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
美國食品問題解決的關鍵人物是羅斯福。這位美國曆史上著名的殘疾總統,早餐吃香腸順便瀏覽當天的報紙,內容是一篇關於香腸等垃圾食品如何從惡劣環境中生產出來的調查報告,羅斯福總統看後非常惡心,將盤子連同香腸一起順手扔出窗外,痛下決心整治影響民眾生存安全的食品生產問題,製定了嚴格的食品檢測製度。地溝油等食品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網友隻能無助地感慨:“一群吃特供的在製定食品安全政策;一群從來不坐公交車的在研討公交調價;一群不知現行電價的在決策電價改革;一群美國人的爹媽在勾畫中國未來的發展藍圖;一群不用交養老金的,卻在調研讓繳費者推遲享受公共積累!”
金戈曾看過一個視頻,拍攝馬雲針對北京霧霾天氣的一段錄音,說北京發生霧霾,他很高興,過去北京上層人物食品有特供,水有特供,唯有空氣不能特供。言下之意,過去霧霾問題沒有引起重視並得到解決,是因為決策者沒有與老百姓感同身受。現在大家一起呼吸霧霾,將會加強霧霾問題的解決力度。前些天,南原日報報料,南原生意最火暴的兩家餐館“苗王魚”和“高原獵手狗肉館”查出地溝油,被勒令停業整頓。金戈經常光顧這兩家餐館啊。此時,他竟然親眼看到令全社會談油色變、深惡痛絕的地溝油,就從下水道裏舀出來,他的胃產生了強烈的生理反應,不斷往上翻,幾近嘔吐。他擂幾拳緊悶的胸,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用力一踩油門,車子突地噴出一股黑煙,朝黑影橫衝過去。黑影受到驚嚇,丟下竹杆跳上人行道,像機靈的老鼠鑽進黑幽幽的巷道,消失不見了。現場留下一隻桶和一根竹杆長瓢。金戈沒有再追。他望著寂靜空**的巷子,像打敗了對手的超級劍客,神情落寞,抑鬱寡歡。
繁華都市隱藏著諸多罪惡。這個規律同樣適用於表麵繁華的高原都市。有一些人包括逃竄的黑影和擺攤子的男人,他們失去了工作,成為耗子一樣寄生於黑暗角落的寄生蟲,依靠揀拾別人遺下的垃圾過日子。掏地溝油的行為雖然可惡可恥,卻成為他們賴以活命的唯一“工作”。失去這份“工作”,老婆孩子挨餓受寒,更別談讀書上學。金戈雖然痛恨他們,但又不忍心因為自己的原因,讓他們陷入困頓。金戈無趣地駛離這條街,腦子無端冒出諸多紛繁複雜的問題。
微信朋友圈最近流傳一條比較火的段子:不花錢與女人發生關係,是一夜情;花五百元與一個女人發生關係,是嫖娼;花二十萬與一個女人發生關係,是養情人或包二奶;用一生的積蓄與一個女人發生關係,是夫妻。嫖娼是犯罪,包養女人是本事。掏地溝油是違法犯罪行動,將受到嚴厲打擊;賣掉一座城市是招商引資的大功臣,披掛花環受到獎勵。法律邏輯荒唐源於法理荒唐,法理荒唐說明法律研究遠離了普通人生活,成為隻服務於某一階層的利益工具。金戈非常喜歡看美國電影《十二怒漢》,這部電影把西方的陪審員製度和法律程序詮釋得清楚周詳。陪審員依據生活邏輯,判斷嫌疑人是否對社會產生違害,是否有罪。這種判斷和推理基於生活真實;有罪判斷和定多少年刑罰由法官從法律專業的角度考量,體現法律的尊嚴。國內法院也設立人民陪審員,但無論是否會對社會產生違害或是否有罪,判多少年,皆由法院決斷,減省了一道審判時必須經曆的生活邏輯與道德考量的閘門,無疑會增加法官的心理壓力,也相應增加了冤假錯案的概率。電影某些片斷模糊了,金戈通過車載小電腦百度,搜到《十二怒漢》故事梗概,重新溫習:
十二個普普通通的人,他們以前素不相識,以後可能也沒有什麽打交道的機會。為了一樁殺人案件,他們坐在了一起。就是這十二個人,被這個司法製度挑選出來,組成了一個名叫“陪審團”的神聖組織,要開始決定另外一個人的命運,決定他是有罪還是無罪,是活著還是死亡。他們本來不懂法律,似乎也沒必要懂得法律,因為他們不過是在法律強加的義務之下而被迫來到法庭的。他們來自不同的家庭和生活背景,從事不同的職業,有自身更關心的利益,有不同的人生經驗,有自己的偏好和性格。
經過六天冗長枯燥的聽審,法官終於對陪審團發布裁決指示。被告是一名年僅18歲的男子,被控在午夜殺害了自己的父親。法庭上提供的證據也極具說服力:居住在對麵的婦女透過臥室及飛駛的火車窗戶,看到被告舉刀殺人;樓下的老人聽到被告高喊“我要殺了你”及身體倒地聲音,並發現被告跑下樓梯;刺進父親胸膛的刀子和被告曾經購買的彈簧刀一模一樣。而被告聲稱從午夜11點到淩晨3點之間在看電影的證詞極不可信,因為他連剛看過的電影名字也說不出來。
全片隻有一個房間的場景,對白中一共出現了五個合理懷疑,分別為:
1.住在對麵的女證人說她親眼看見男孩將刀舉過頭狠狠往其父親胸口刺下,當時正有一輛六節的火車經過,她透過火車最後兩節看到此情景。但八號陪審員曾經住在鐵軌旁,他認為火車噪音極大,跛腳老伯不可能清楚聽到少年說“我要殺死你!”這句話。
2.跛腳老伯說他聽到少年說“我要殺死你!”後隔了一秒,聽到有物體倒下(研判是其父親),他花了15秒從臥室穿過走廊到大門後,看見少年倉皇逃逸。但經由八號陪審員模擬發現,跛腳老伯根本無法奔跑,以他的走路速度,大約需41秒才能達成,他卻謊稱15秒。九號陪審員是十二人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他最了解老人,他的見解為:跛腳老伯穿著破爛,這輩子一事無成,沒人在意他,但他在這案子中卻是主要證人,他享受這種被矚目的感覺,因此他說了謊。
3.少年說去看電影但卻什麽都記不得,因此眾人研判少年說謊。但八號陪審員認為,少年與父親爭吵後,情緒不穩定,回家後發現父親已身亡,警察已守株待兔,父親的屍體在前,警察在旁,少年情緒太過緊張,才會腦袋一片空白。為了證明這點,八號陪審員一直詢問四號陪審員這幾天晚上做了什麽,結果四號陪審員前幾天也去看了電影,卻記錯片名,也記錯演員名字;四號陪審員是在沒有壓力之下回答,就錯誤連篇,更何況是少年呢?
4.少年的父親身高較少年高七吋,若是要殺一個比自己高的人,一般人是不會高舉刀子再刺下。有位陪審員幼時常看人械鬥,他清楚知道,拿彈弓刀砍人時一定不是高舉刺下,少年本身對刀子極為了解,也不可能用這種手法殺人。
5.對麵的女證人說他晚上輾轉難眠一個小時,在午夜十二點十分正好瞥見少年行凶;但該女證人有戴眼鏡,出庭時鼻梁上也有眼鏡壓痕,正常人不會戴眼鏡睡覺,合理推斷她瞥見少年行凶也是在沒戴眼鏡的情況,隻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對於這個鐵證如山的案件,裁決有罪應該是板上釘釘。根據法律,他們隻要一致表決通過有罪,就可以完成使命。驅使他們盡快作出裁決的更重要的理由是:這些陪審員實在已受夠這拖遝的審判了;他們被鎖在這間悶熱的小屋裏,汗流浹背,焦躁不安;有人還惦記著自己的生意或晚上的球賽。總之,這些更重要的理由歸結到一點就是,這時的他們還沒有真正進入“陪審員”的角色,所謂以公正法律的名義、所謂根據證據,不過是他們隻想例行公事,然後趕快回家的托辭。
已經有十一名陪審員裁定疑犯有罪,隻有一位覺得事態可疑,堅持已見提出異議,並且憑耐心與毅力逐一說服其他陪審員推翻原意。
整個過程跌宕起伏,中間經曆了七次表決,表決方式有寫紙條、舉手、口頭表示,其結果分別是:11比1;10比2;8比4;6比6;3比9;4比8;1比11,同意有罪的人越來越少,最後頑固堅持被告有罪的陪審員終於放棄立場。被告終於被宣判無罪。
金戈想到網絡熱議“呼格案”、“聶樹斌案”。兩樁冤案之所以出現,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審判監督程序出了問題,缺乏程序正義。假如人民陪審員製度不是裝樣,而是真正發揮監督作用,或許陪審員也能像十二怒漢,由漫不經心轉為用心專注地分析案情,兩位青春少年還會含冤九泉嗎?
網絡熱點層出不窮,波濤起伏。最近行動團隊成員與網友興趣又轉向剛剛發生的“雷洋嫖娼”案。金戈發現,雷洋案強烈的輿情反應,反映了社會生存的普遍焦慮。按照心理學家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安全為第一層次,也就是最低層次的需要。當一個人走在街上,莫名其妙被以嫖娼的名義逮捕致死,第一層次的需要都不能實現,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人恐懼?金戈想到自己在南原采取的複仇行為,給市民造成巨大的心理陰影,引起社會恐慌,不覺深感羞愧。
金戈心想,不破不立,要建設一個平安美好的社會,必然要將社會渣滓徹底清除。這麽一想,內心的愧疚稍稍減輕了一些。
忽然,車載小電腦屏幕發出警示。金戈將電腦轉入監視狀態,搜索到了天網工程的監視畫麵:隔著一條街的馬路上,一位長發披肩的青年女郎剛走出歌廳,一個黑影尾隨而上,在黑暗街頭,他強行拉扯女人,搔擾她。金戈如同一位老道的獵人,經過漫長守候,終於發現獵物蹤跡,頓時興奮得嗷嗷叫,大腳猛踩油門,車子提速的一刹那,身子跟著飛了起來,嗓眼裏又冒出了他喜歡的歌詞:
我要飛呀飛......飛得更高......
男人正把女人逼在樓房狹窄角落,圖謀不軌。聽見摩托轟轟飛馳而來,受到驚嚇,扯過女人皮包轉身欲逃。金戈一轟油門跳上人行道,飛身跳下摩托,伸手一抓,將男人提起,摔翻在地,奪包丟給愣在一旁的女人,照著男人臉上一記勾拳。男人鼻血四濺,捂著臉在地上打滾,痛苦哀嚎。
欺負女人,有臉叫,還有臉叫。金戈還要揮拳教訓地上的男人,女人回過神,衝上前幫助男人,橫著身子撞向金戈。金戈避閃不及,跌了一個趔趄。女人把皮包當武器,橫掃過來。金戈頭一閃,抓住包,懵懂地看著女人:我是幫你啊。
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年輕女人憤怒地詛罵。
金戈還想說什麽,張開的嘴僵住了。女人還要衝過來和他糾纏。金戈罵了一句:黃泥糊不了好灶,好心沒好報。惹不起,他還躲得起,把黑披風一掄,翻身騎上摩托。街頭攝像頭閃了一下,他叫了一聲不好,趕緊把頭一低,駕著摩托逃離是非之地,一溜煙衝回家。
好心辦了一樁錯事,金戈情緒由高點跌落到最低點,別提有多沮喪了。上樓時腿腳沉重如鉛,肉體與義肢接觸的地方鑽心地疼痛。他把著扶手一步一步登上樓梯,思考如何清除天網留下的痕跡,解決這樁麻煩事產生的後遺症。一旦無隱蔽地在公安監控係統網絡上留下痕症,公安人員按圖索驥,追蹤而來,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金戈坐上自動輪椅,取下義肢,顧不得清理紅腫疼痛的肢體,迅速打開電腦,借助行動團隊開發的特殊網絡軟件,從天網工程的防火牆漏洞中,巧妙地鑽進了公安係統的內部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