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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宜人。
夜晚的空氣撥弄著臉頰,盡是落葉鬆的芳香。剛出梅[1]的空氣仍飽含濕潤。
七月——
落葉鬆的新綠浮現於車頭燈的光芒中,已是一身夏日的裝扮。
柏油路蜿蜒如蛇,在鬆林的黑暗中爬升。一輛車行駛在路上,發出聲似野獸的咆哮。那是外形強悍的陸地巡洋艦[2]。四個驅動輪都有深深的紋路,咬住陡峭的山坡毫不費力。
方向盤打得分外精準,沒有一點多餘的動作。風透過敞開的車窗湧入,不停地撩動駕車男子的頭發。
他的打扮很是隨意,牛仔褲配短袖棉薄衫,僅此而已。看起來三十出頭,麵無表情地盯著前方。塌鼻子,厚嘴唇,實在稱不上英俊,卻並非魅力全無。那張平平淡淡、乍看不好伺候的臉有某種神奇的吸引力,讓人好奇他笑起來會是什麽模樣。
海拔已相當可觀。
從山中湖的湖畔公路拐進來,一眨眼的工夫,陸地巡洋艦便已爬升至高處。
風漸冷。
雖說是夏天,但此處終究是高原。
而且還是晚上。
比山下冷得多。
他粗壯的胳膊和胸前**的肌膚沐浴著風。他似乎覺得很舒服。
他腰邊的座位上蜷著一隻睡得正香的貓。貓有一身漂亮的黑毛。此時此刻,亮麗的純黑天鵝絨融入周遭的黑暗,隨呼吸緩緩起伏。
他給貓起名“沙門”。
即佛教的修行僧。
而他叫九十九亂奘。
幾個小時前,他接到一通委托電話,動身趕往委托人等候的別墅。當然,那是委托人的別墅。
晚上九點多。
從東京出發,開了三個多小時來到此處。委托人隻在電話裏大致交代了行車路線,但他確信自己沒走錯。
拐進這條路後,他沒有遇到過一輛車。再往前便是未經鋪設的山路,隻有卡車或陸地巡洋艦這種比較高的車才開得了。
前方顯然沒有尋常民宅。
唯有富人的別墅,一年隻用幾回。這一帶的別墅隻要位置夠好,就能從二樓的陽台看到山中湖後的富士山。
向右大拐時,車燈捕捉到了前方黑暗中的人影。
是個女人。
她站在路中間,高舉的雙手瘋狂揮舞。陸地巡洋艦迎麵駛來,她卻全然沒有要躲的意思。
“求你了,停車!”
刹車聲和女人的喊叫聲在黑暗中回**,分外刺耳。輪胎的橡膠狠狠刮過路麵,陸地巡洋艦就這麽停了下來。停在了離她三米遠的地方。
燈光照亮了她的身子。
一頭長發,身材姣好,裹著牛仔褲的腰部勾勒出動人的曲線,T恤衫外麵套著夾克。
分明是個鵝蛋臉美女。
燈光直直打在她臉上。
她因刺眼而皺起眉頭,神情卻極其嚴肅。
“送我一程行嗎?”無比緊迫的語氣,似乎非常著急。亂奘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幾個男人從她身後的黑暗中躥了出來——他們在追她。“找到了!”
“別讓她跑了!”
追兵高呼。
總共三個。
她正要跑向陸地巡洋艦的副駕駛門,就被追兵之一抓住了胳膊。
“放開我!”她喊道。
一雙大眼睛轉向亂奘,眼神裏盡是懇求。然而在車燈的逆光下,她恐怕都看不清開車的是男是女。
她的手臂被扭到背後,麵容因痛苦而扭曲。幾縷烏發夾在雙唇之間,貝齒若隱若現。以捆綁女人為樂的男人若是見了,定會舔著嘴唇,看得津津有味。
可惜亂奘不好這一口。
他下了車,讓燈亮著。
融入涼爽夜風的落葉鬆味包裹住他的身體。
皓月當空。
亂奘抬頭望月,又將目光挪回那群人身上,然後說道:“火藥味挺重啊。”這低沉的男中音,據說他自己也頗為中意。
控製著那個女人的追兵扭頭望向亂奘。
一點都不討喜的臉映入眼簾。“你誰啊?”那人眯著眼睛問。
由於逆光,他大概看不清亂奘的模樣。
“**秀的燈光師——”亂奘徐徐上前。
眼看著亂奘慢條斯理地走進燈光裏,那群人齊齊露出驚訝的神色。
女人口中漏出的細細呻吟也停止了刹那。
亂奘知道這是何故。
是亂奘壯碩的身軀震撼了他們。
他仿佛一塊巨岩。淨高兩米左右,胸膛的厚度幾乎與肩寬相當。高個男人往往肥胖,而他不然,卻也沒有瘦成竹竿,身材很是勻稱,身體的線條皆由千錘百煉的肌肉組成,上臂最壯的部分和嬌小女人的腰一般粗。肩部肌肉撐起棉薄衫,隆起至樣耳後。脖子比頭還寬。
脖子上麵架著一張岩石一般的臉。
麵無表情。唯有幾條帶著倦意的皺紋被刻在眼角。
他隻是漫不經心地張開雙腿,站在那裏,卻散發出懾人的氣場,仿佛有帶著熱氣的肌肉風壓撲鼻而來。
那氣勢足以匹敵直立的灰熊。
小流氓隻要瞧上一眼,便會喪失鬥誌,氣焰全無。
“你跟她是一夥的?”扣住女人胳膊的追兵低聲問道,將她拽到亂奘和自己之間。
“不,不是一夥的。”
聽到這話,那群人的緊張情緒稍有緩解。
“那你就當沒看見吧。這不是陌生人能插手的事。”
“不好意思,我跟她可不陌生。”
“什麽?”
“不陌生,倒也沒睡過——”
“……”
“就是熟人。”
“你說什麽?”
“嗯,剛認識。就剛才——”他低聲說道。
“你小子……”對方勾起一側嘴角。
另外兩個握著匕首,姿勢還挺像那麽回事。看來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舞刀弄槍。
亂奘巋然不動。
“這樣可不好……”他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掏出那種玩意,反而更容易受傷,因為我就不好手下留情了。”
語氣中甚至有幾分享受的意味。
“混賬!”追兵之一喊道。
但他光喊不動。饒是他也察覺到了這與平時的打鬥並不相同。
“對事不對人啊。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幫女人的。”亂奘倏地上前,輕盈的步子與壯碩的身軀極不相稱。
那群人被他的氣勢壓倒,下意識後退。
亂奘卻沒有停下。他的步態是那樣隨意,仿佛正走向在街頭遇見的朋友。乍看之下,渾身都是破綻。雙方的距離迅速拉近。
握著匕首的兩個人衝了過來,好似被吸入了亂奘的巨體。一個揮刀砍向亂奘的臉,另一個人握著刀柄,收到腹部蓄力,向他襲來。
動作挺快,配合也算默契,看來他們慣於用刀。假動作與攻擊方式的組合也運用得當,想必他們不止一次用這套把戲達到過目的。隻是這一回,情況略有不同。
亂奘巨大的身體往下一沉,鑽過兩把白刃。這個動作大大樣出乎對方的意料。他用跨欄般的姿勢伸出腿來,身子迅速壓平,腳與地麵平行,胯部幾乎能擦到柏油路麵。上半身向前傾倒,胸腹壓到緊貼地麵的位置,雙臂也直直向前伸,與腿平行,唯有指尖略微向上。
但這個姿勢也轉瞬即逝。
哪怕是白天,用肉眼正確捕捉亂奘的動作也難於登天。
亂奘伸出左腳輕輕一掃,命中持刀衝來的男人支撐體重的腳。時機恰到好處,神乎其神。隻見那人的身體飛上半空,轉了一圈,越過亂奘頭頂。不等他落地,亂奘便繞著右腳轉了半圈,毫不費力地站了起來。
宛若巨岩自地心昂首。
被掀飛的人腰部著地。與此同時,最先發動攻擊的人轉手又是一刀。
亂奘輕輕橫擺粗壯的右臂,簡直跟趕蒼蠅似的。
刺耳的金屬聲響起。
匕首一分為二,應聲飛散。
原來是亂奘的兩根手指叩擊了刀腹。輕觸般的動作,其實是驚人的絕技——寸指破。
這是一種圓空拳的招式,以最小的動作將全身的氣力注入指尖後出招。
亂奘順勢閃身,用右手突然握住對方的手腕,那人的手連帶著被折斷的匕首一起被亂奘裹在掌中。
被掀飛的那個人呻吟不止。而他握著的匕首頂端,因落地的衝擊貫穿了他的右側大腿。
不過幾秒鍾的工夫。
亂奘身手了得,他有著與巨體格格不入的速度和強悍的彈跳力。而且,他的身體也無比柔軟。
天知道,怎樣的錘煉才能造就這樣的軀體。
“好……好痛!”
被抓住的那個人呻吟著鬆了手,匕首落地。
“直接捏碎也行——”亂奘的聲音是那樣溫柔。
聽起來卻分外駭人。
“大概會很痛吧。”他板著臉低語道。
這位彪形大漢似乎有不同尋常的幽默感。
“別!”那人的聲音變成了尖細的慘叫,好似哨聲。看來是痛極了。
“怎麽辦呢……”亂奘將目光轉向扣住女人的男人,粗獷下顎上的嘴角第一次微微咧開,露出令人神往的、豪放的笑。
“×!”對方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亂奘。
“放開她。不然這人的手就廢了。”
“她……她是個賊!”
“哦……”亂奘兩眼一眯。
“剛逮住她,就殺出你這麽個程咬金來——”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你都比那位小姐更像惡棍。而且舞刀弄槍的家夥說出來的話,我是從來不信的。”亂奘逼近一步。
“我沒騙你!”對方語氣急切。
“別聽他的——”一直保持沉默的女人終於開口,“他是在拖時間!他的同夥馬上就開車過來了,搞不好還有人帶了槍——”
“閉嘴!”男子用力按住她的胳膊。
她頓時痛得花容失色。
“住手。”亂奘眼裏終於浮現一抹慍色。
周遭的空氣頓時繃緊。
恰似獅子蓄勢待發的瞬間。
對方身子一縮。
“欺負女人,不可饒恕。”亂奘以粗重的嗓音撂下這句話。他把握著匕首的那人拽到跟前,輕踹他的臀部。隻見那人往前一栽,撞向女人和他的同夥。
“嗖——”
尖厲的氣聲自亂奘的喉嚨迸發,巨體原地躍起,足有一百四十五公斤重的軀體竟輕盈地飛上半空。
軀體飛出車燈的光團,瞬間融入夜色。就這樣,亂奘在沒有助跑的情況下躍過三人頭頂,落在抓住女人的男人背後。
不等他轉身,亂奘粗大的食指便在他的右肩胛骨上輕輕一戳。
伴隨著沒出息的慘叫聲,他跌倒在地,扭動身子,不住地呻吟。
“怎麽樣,舒服吧?”
對方無暇回答,隻是不住地用身體摩擦地麵,仿佛上鉤的魚。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似乎痛到無法呼吸。
“你幹了什麽?”片刻前還被亂奘握住手腕的男人喊道。
“輕輕按摩了一下某個讓人舒服的穴位,那叫秘孔。輕戳某些秘孔還能要人的命呢。”亂奘若無其事道。
人體有十四條經絡貫穿其中。經絡就是氣的通道。經絡上分布著六百七十個秘孔,稱“經穴”,就是做針灸時紮的穴位。
亂奘戳的地方就是其中之一。
經穴的位置因人而異,而且會隨著當天的身體狀態和時間更迭略有變化,亂奘卻能在瞬間找準經穴,實力自是深不可測。
“一晚上就好。認真反省反省。”
“快走吧。”女人走向亂奘,仰頭看向他的臉。
她的頭還不到亂奘的肩膀。相較身材,她的臉顯得稚氣未脫,大概隻有二十出頭。沒擦口紅的唇上擠出幾條誘人的紋路。
唯有仰望亂奘的眸中閃爍著分外老成的光。那是一種不同於女人味的,神秘而不可思議的光芒。
帶著一絲藍色的黑色虹膜中,也有不同於常人的妖異。
“上車,門沒鎖。”亂奘催她上車,自己也跑向駕駛座,隻覺得毛骨悚然的寒意掃過後背。
怕不是卷進了什麽棘手的事情——
亂奘心想。
而他的這種預感從未出錯。
注釋:
[1]黃梅天的開始日期稱作“入梅”,終止日期稱作“出梅”。——編者注(如無特殊說明,皆為譯者注)
[2]豐田陸地巡洋艦係列在21世紀初才改成音譯的“蘭德酷路澤”,考慮到本書的創作時間,使用了原來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