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傍晚。
這個季節的城市最為動人的時間段。
夕陽西下,空氣中的熱量悄然溜走,換作習習涼風。
離夜幕真正降臨還有一段時間。
往來的行人與建築的輪廓依然清晰可辨。在白日的街景留下的色彩、形狀和氣味之中,商店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
黑夜與白晝交融的這三十分鍾,似乎是空氣最透明的時間段。
下班路上的白領麗人。
上班途中的酒吧夜店女公關。
工薪族和學生——
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在優雅而透明的傍晚時分混雜相融。
銀座行人的步伐似乎比同一時間的新宿行人多了幾分悠閑。
亂奘並不討厭新宿的喧囂,卻也喜歡這種氛圍。
城市的夜晚,始於小酒館鱗次櫛比的小巷深處。
從那裏流淌出來的夜色,已經飄到了街頭行人的腳下。
亂奘龐大的身軀比熙熙攘攘的人群高出一個頭,他走得不慌不忙。
大約五分鍾前,他剛在咖啡廳門口告別三澤安江。
此刻他正從新橋走向有樂町方向。
再走幾步,便是四丁目的十字路口。
走到十字路口前,亂奘停下了腳步。
緩緩回望身後。
他一出咖啡廳就被人跟蹤了。
在走出店門、邁開步子的那一刻,亂奘便察覺到了跟蹤者的存在。
對方釋放的存在感很是詭異。
他並沒有刻意隱藏自身的存在感,也沒有向亂奘釋放特殊的氣。
稍不留神,他的氣息便會融入其他行人之中,難以分辨。
那人隻是跟著亂奘——因為跟著,所以亂奘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他若不跟來,饒是亂奘也很難從人群中揪出這縷氣息。
亂奘一停,氣息的主人也停了。
回頭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男人的身影。
雙方相距六米有餘。
行人在亂奘和那個男人之間川流不息。
滾滾人潮中,唯有亂奘和他安若磐石,巋然不動。
好一個怪人。
明明才九月,卻穿著長至膝下的黑色大衣。
留著女人那樣的長發,頭戴黑帽。
戴著度數頗高的圓框眼鏡。
臉上蒙著碩大的黑色口罩。輪廓狹長,蓋住了從嘴巴到耳邊的皮膚。
完全看不清他的長相。
身材高瘦,略顯駝背。
不過此人最為奇特之處不在於他本身,而在於他右手提著的鳥籠。
那是個紡錘形的鳥籠,常用於飼養鸚鵡之類的寵物。
鳥籠頂部有一個鋼絲環。那人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插入環中,鉤著鳥籠。
隻見他穿過人群,向亂奘走來。
每走一步,都有細而尖的金屬刮擦聲響起。
唧——
唧——
他右手提著的鳥籠隨步伐搖擺,鳥籠的金屬部分與鋼絲環摩擦碰撞,於是便有了響聲。
唧——
唧——
走到亂奘麵前,他便停了下來。
“有何貴幹?”
先開口的是亂奘。
“哦,我就是有一事相求——”
沙啞的聲音,好似嘀咕。
能看出口罩內側的嘴唇在動。
“求我?”
“事關三澤安江。”
“哦?”
“她是想請你幫幫她先生吧?”
“消息挺靈通啊。看來你就是那個給她打電話的黑瀧吧?”
對方沒有回答。
似乎在口罩的另一側露出了微笑。
“我也認識你,九十九先生——”
“謔——”
亂奘微微眯眼。
“你的能力,我也時有耳聞——”
“那可太榮幸了。”
“力氣也好,那方麵的能力也罷,我都不是你的對手,所以才特意前來相求。”
“說來聽聽?”
“希望你可以把那玩意交給我處理。”
“那玩意?”亂奘杵在原地問道。
人們從他們身邊走過,視線落在這個奇怪的組合上,卻無一人駐足。
“就是附身於三澤秋男的玩意。”
“你知道它是什麽?”
黑瀧緩慢而明顯地點了點頭。
口罩後傳來濕漉漉的聲音。
他分明在把口腔中大量分泌的某種**往回吸,免得漏出來。
“九十九先生,沒人比我更了解那玩意了。不說別的,單論那玩意,我比任何人都懂。當然也比你懂——”
“口氣不小啊。”
“——畢竟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在追尋那玩意,滿腦子都想著。”
“陷得還挺深。”
“你本領高強,驅除那玩意應該不在話下。也許要花些工夫,但橫豎要不了多久。不過,驅除那玩意——”
說到這裏,黑瀧又吸了吸在口中泛濫的**。
“——就是白白毀了它。”
“什麽叫‘毀了’?”
“不僅如此。強行驅除那玩意,還極有可能導致消化器官癌變。”
亂奘陷入沉默。
因為此人的言論,聽著竟有幾分真。
他把“癌”字說得頗響,惹得幾個路人回了頭。
“……癌?”
“癌。”
對方用低沉的聲音回答,斬釘截鐵。
“你所謂的‘那玩意’究竟是——”
“那個啊,是隻屬於我的秘密,和誰都不能說。”
“你不會是——”
亂奘的眼神蒙上幾分厲色。
對方稍稍後退。
“千萬別誤會了,九十九先生。那玩意可不是我的手筆,我也是通過報紙知道的——起初——我是說剛看到報上的消息時,我也不確定到底是不是那玩意。於是我便做了些功課,大概與你正打算做的差不多。我還打電話去三澤家探了探口風,這才確信在七年的等待之後,重逢那玩意的機會終於降臨了——”
“……”
“你是打算掐著我的脖子,逼我坦白那玩意的來曆?還是想擰著我的胳膊,逼我承認自己才是罪魁禍首?”
黑瀧悄然轉身,以駝背相對。
但戴著黑色口罩的臉還有半邊對著亂奘。
“什麽都別做。遇上那玩意,這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黑瀧邁開步子。
隨即回頭說道:“想聯係我的話,就打這個號碼。”
他把一個白色的東西扔給亂奘。
那是一張名片。
上麵隻印著姓名和電話號碼。
唧——
唧——
細碎的響聲連同黑瀧的背影,在人群中漸漸遠去。
亂奘並沒有受到“威脅”。
黑瀧來找亂奘,不過是有事相求。
“這可如何是好?”
黑瀧消失不見後,亂奘喃喃自語,右手粗大的食指伸向左肩,撓了撓沙門的喉嚨。
沙門的喉嚨深處發出陣陣微弱的低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