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晚上十點——

亂奘盤腿坐在榻榻米上,背靠著牆。

他閉著眼睛,天花板上的燈調到了最暗。

沙門蜷在被褥上,睡得正香。

體形與小貓無異,卻長著成獸的臉。

隻見沙門的黑色鼻頭時不時地**一下。

進屋已有兩個多小時。

至今太平無事。

亂奘保持閉眼的狀態,細細回想喜代美的話。

“——眼看著他的身體越來越薄。”喜代美如是說,“感覺下一秒就會被風吹跑。”

餘音繞耳。

喜代美稱不上“法力高強”,但對靈物頗為敏感。

這份敏感既是利器,又是弱點。

畢竟她會對最輕微的靈性刺激敏感地做出反應。

她看似不容易受到幻術的影響,但在某些情況下,反而比常人更容易深陷其中。

一旦中招,便難以自拔。

她本以為事情不會太棘手,卻是大錯特錯。

恐怕她剛走下出租車,在看到阿久津的那一刹那就中了幻術。

亂奘曾在位於小田原風祭的真壁雲齋家見過喜代美一次。

據說,她是雲齋舊友之女。

亂奘此次遠赴三島市,也有一半是雲齋的意思。

亂奘在報上看到了喜代美的名字,便打電話詢問雲齋。

雲齋如此說道:“你能不能跑一趟,給喜代美圓個麵子——”

雲齋希望他去一趟三島,完成喜代美接下的委托。

亂奘白天忙著解決東京的委托,傍晚才趕到阿久津家。

而此時此刻,他抱著胳膊,盤腿而坐,閉目養神,靜候異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已經十一點多了。

亂奘壯碩的身軀紋絲不動。

厚實的胸膛微微起伏,很是規律。

又過了幾個小時,亂奘的耳朵終於捕捉到了微弱的響聲。

——類似紙張摩擦榻榻米的輕響。

又似金屬相互碰觸的輕響。

“據說那一帶原是城寨的遺址。挖地建旅館的時候,翻出來不少石牆,還有燒焦的木材。阿久津說,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木材處理掉了,石牆則直接用作旅館的地基。畢竟就算隻是個城寨,也不敢拖拖拉拉,萬一被有關部門認定為文化遺產或古跡,那工程就非停不可了——”

喜代美在病**告訴亂奘。

“我通過靈視發現,好像有不少人被活活燒死在那裏……”

黑暗中,沙門純黑的皮毛發出了一束束淺藍色的磷光。

即使閉著眼睛,亂奘也能感覺到。

因為沙門的體毛發出的動人磷光基本不是肉眼可見的光。

聲似小鳥鳴囀——

“來了個大個子。”

“大個子。”

“怎麽就一個人?”

“女的呢?”

“還有隻貓。”

“哦,真有。”

“它發現我們了。”

“發現了。”

“看來不是尋常的貓。”

“那是什麽貓?”

“是貓妖!”

“是貓又!”

“讓它去。”

“別管它。”

“關鍵是得料理了這個大個子——”

“有道理。”

“怎麽辦?”

“切成絲,加醋拌?”

“那也太多了。”

“要不煮了?”

“不,用烤的。”

“烤吧。”

“烤了。”

“因為火很燙。”

“很燙。”

“身上的衣服會燒起來。”

“頭發會燒起來——”

“眼珠子會燒起來——”

“舌頭都會燒起來。”

“****都會燒焦。”

“好燙。”

“好燙。”

“好燙。”

“好燙。”

“好燙”的聲音宛若漣漪,向四麵八方擴散開來。

有男人的聲音,也有女人的聲音。

說時遲,那時快,微弱的樂聲響起。

笛子、古箏和琵琶織就的微弱樂聲開始填滿周遭的黑暗。

亂奘微微睜眼。

從他盤腿坐著的地方到遠處的榻榻米上,站著無數身披戰袍的武士。

都是身高不足十五厘米的小矮人。

“哦!”

“哦!”

“睜眼了。”

“睜眼了。”

聲音似小鳥的快速鳴囀。

“別退縮。”

“別退縮。”

“拔!拔——”

這個“拔”字,似是“拔出白刃”之意。

這話是說給自己人聽的。

武士們手握細小的閃著凶光的刀。

亂奘犀利一瞪。

“呃!”

“呃!”

武士們連連後退。

亂奘巋然不動。

他隻是坐在那裏,背靠著牆,雙手交疊。

忽然,幾個武士衝了出來。

他們舉刀對著亂奘,輕聲喊著,猛衝過來。

亂奘鬆開交叉的雙臂,用厚實的右掌拍打榻榻米。

朝他衝來的武士們頓時人仰馬翻,好不滑稽。

亂奘就這麽瞧著,嘴角帶笑。

“不好對付!”

“不好對付!”

“停!”

“停!”

一個騎著馬的人衝出黑暗。

牽出一陣馬蹄踢打榻榻米的聲響。

馬高舉前腿,在半空撲騰幾下,隨即停穩。

馬旁圍著十來個雜兵。

手持弓箭。

隻見那群人排成一行,彎弓瞄準亂奘。

動作整齊劃一。

馬上的男人掏出懷裏的軍扇,高高舉過頭頂。

“發射!”

自上而下,用力一揮。

亂奘伸出雙掌,在麵前輕輕一拂。

細小如針的箭矢頓時沒了氣勢,紛紛落在榻榻米上。

沙門緩緩起身。

來到武士們身後,尖聲叫喚。

“不好!”

“是貓又!”

雜兵頓時四散而逃。

隻有騎馬的那個遲了一步。

馬上的人和沙門的兩眼幾乎同高。

馬被突然出現在身後的沙門嚇到,猛跳起來。

小矮人險些墜馬,卻被沙門一口叼住。

然後咀嚼起來。

房間裏響起他的尖叫,但很快便重歸寧靜。

經過片刻的咀嚼,沙門吐出了嘴裏的東西。

竟是一小團紙。

亂奘露出明顯的微笑。

幾個身穿氣派鎧甲的武士走出黑暗。

他們走到亂奘麵前,仰望著他喊道:“來者何人?!”

亂奘苦笑。

“無名之輩。”

“我看你本事不小,究竟所為何事——”

“這話該我來問。叫你們主子出來。”

“主子?”

“對,就是暫時賦予你們肉身,在幕後操控你們的家夥——”

“……”

“怎麽了?”

“主子不在此處。”

“我知道。他在哪兒?”

“說不得。”

“說不得?”

“主子對我等有賜身之恩。”

“一群提線人偶,還講究恩情?”

“什麽?!”

“生氣了?”

“莫怪我刀下無情!”

“要用那紙刀砍我嗎?隻有膽小如鼠的懦夫,才會因為碰到那種東西就誤以為自己被割傷了,甚至流出血來。”

亂奘所言不假。

一旦通過催眠對某人施加強烈的暗示,讓他誤以為眼前的普通木棍是燒紅的烙鐵,木棍的輕微觸碰都會讓他感到滾燙難耐,情況嚴重時,皮膚甚至會起水皰。

“放馬過來。我絕不反抗,照接不誤,我倒要看看你們有多大本事。”亂奘如此說道。

黑暗中衝出五十來個小矮人。

大多是武士打扮的男人,但也有一小撮婦孺。

沒有頭的,臉和身體被燒焦的,比比皆是。

他們手持武器,向亂奘撲來。

他們爬到盤腿的亂奘身上,用刀刺他的手臂和脖子。

亂奘抱著胳膊,笑看眼前的一切,淡定無比。

甚至有小矮人爬過亂奘的肩膀,抓著頭發和耳朵爬上了他的頭頂。

他們明明身著盔甲,亂奘卻幾乎感覺不到他們的體重。

爬到頭頂的武士順著幾縷頭發,下到亂奘的額頭。

嘴裏叼著刀。

大概是想用刀戳亂奘的眼睛。

亂奘輕輕向上噘起嘴唇,對準那武士吹氣。

武士的身體頓時像紙片似的飄上半空。

隻見他拚命抓住亂奘的頭發,動作甚至有些可愛。

使出渾身力氣的表情竟有那麽幾分討人喜歡。

就在這時,武士的手一滑。

整個人頓時飄起。勢頭盡了,再徐徐落下。

“行了,差不多了——”

亂奘喃喃自語,逐一捏起扒著自己的小矮人。

捏起一個又一個,疊入左掌,用拇指按住。

武士們的身體本該有厚度,可無論把幾個人疊在一起,仍是薄得可憐。

被疊起來的小矮人不住地掙紮。

剩下的武士和無頭人則在榻榻米上倉皇逃竄。

亂奘隻需吹一口氣,就能輕易掀翻他們的身體。

沙門緊追不放。

亂奘將自己身上的小矮人全部收入左掌,然後將碩大的右掌疊了上去。

雙掌猛然送氣。

帶著白光的氣衝出手掌之間的縫隙,迸發在黑暗中。

當然,那是常人看不到的氣浪。

亂奘一鬆開重疊的手掌,便有許多小紙片飄落在榻榻米上。

都是剪成人形的輕薄和紙。

每張紙上都寫著蠅頭小字。

“靈。”

“宿。”

“動。”

“我就知道——”

亂奘嘟囔著站了起來。

最後一個武士險些被沙門叼住,卻被亂奘伸手撈了起來。

沙門抬頭望向亂奘,一臉的不爽。

恰好是剛才企圖戳亂奘眼睛的武士。

亂奘用左手抓著武士,把人舉到麵前問道:“玩夠了沒?是時候回去了吧?”

“嘿——”

“嘿!”

武士在亂奘掌中怪叫不止。

亂奘用右手掏出打火機,點著。

“來吧,這可是真火——”

話音剛落,亂奘手中的武士便瘋狂掙紮起來。

他把火湊近。

“哇!”

“哇!”

武士號叫起來。

定睛一看,頭盔下竟是一張被燒焦的臉,形容駭然。

他的臉在正常和燒焦這兩種狀態之間反複變換。

不難想象,他當年是因火而死,而且死狀淒慘。

亂奘把武士帶到房間中央。

“別怪我下狠手。趕緊出去,就不會覺得燙了。”

他把武士放在榻榻米上,把打火機的火湊近他的臀部。

武士慘叫著一躍而起。

發瘋似的衝向另一頭的牆壁。

在半截身子化為灰燼之前,武士撞了牆。

他的身體仿佛被牆吸收了一般消失不見,隻剩一張屁股上掛著小火苗的人形紙片悠然落地。

“在東麵啊——”

亂奘盯著牆壁,如此嘟囔。

因為身上著火的武士逃向了東牆。

順著東牆後的緩坡望去,便是箱根。

“沒多遠。”亂奘低聲說道,勾起一側唇角。

臉上浮現猙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