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林中一片漆黑。
踩著雜草前行時,樹葉在頭頂的黑暗中沙沙作響。
風力漸強。
樹枝在頭頂搖擺起伏,撼動著數以萬計、億計的樹葉,宛若在暴風雨中翻騰的海麵。
然而,任海麵如何波濤洶湧,統治海底的終究是沉默,森林深處也同樣被奇妙的寂靜所籠罩。雖然聽得到樹葉摩擦的響聲與喧囂的風,但所有聲音都缺了幾分現實感,好似遠遠傳來的海嘯。
在濃稠的黑暗中,植物呼出的草味跟血腥味一同融入了空氣。
其中混有淡淡的腐臭和潮濕的土味。
但亂奘無法判斷氣味從樹林的哪個方向飄來,隻得細細辨別,小心深入。
唯一能依靠的,便是筆燈發出的微弱光亮。
筆燈是亂奘帶來的。他把筆燈交給妙子,讓她拿著。
亂奘有良好的夜視能力,但妙子不然。如果沒有筆燈,她怕是一步都挪不了。
雜樹林中的每個角落都有障礙物。
走過齊腰深的草叢,**在外的皮膚便會出現無數道擦傷。因為草叢中隱藏著樹根、倒下的樹木和岩石。
一旦在黑暗中被這些東西絆倒,就有可能被樹枝戳到眼睛,或是被藏在草叢裏的石頭砸到頭,受傷的概率很高。
兩人走的並不是“路”。
亂奘突然停下。
不遠處有一條被雜草蓋住的小徑。
自右側爬上平緩的林間山坡,通往左上方。
亂奘朝左拐去。
開始沿小徑而行。
借著身後筆燈的亮光望去,隻見黑暗中的小徑兩旁開著星星點點的長白耬鬥菜。
走了沒多久,亂奘再次止步,回頭看了看。
腳下的路明明比之前好走很多,妙子卻落在了後頭。
見亂奘停下,她也停了下來。
周遭雖然昏暗,卻能看出她的臉色異常蒼白,已是全無血色。
“怎麽了?”
妙子拚命搖頭,仿佛使小性子的孩子,身體不住地扭動。
“那邊是——”
她看著亂奘的臉,連連後退。
“是什麽地方?”亂奘反問。
看來,他們剛走上小徑,妙子便立即想到了它通往何處。
那股腐臭和潮濕的土味愈發濃重。
那是一種駭人的氣味,幾乎令人作嘔。
妙子沒有回答。
隻是不住地搖頭,似乎很害怕。
亂奘不理會她,繼續向前。
妙子慢吞吞地跟著。
亂奘的膝蓋以下被凝結在草上的夜露打濕,沉甸甸的。
小徑的盡頭是一片樹木稀疏的空地。
氣氛著實詭異。空地麵積不大,卻有好幾處烏黑的隆起。
亂奘立刻反應過來。
土堆呈橢圓形,並非正圓——
若把一個人放在地上,再用土蓋住,便會自然形成那樣的小土堆。
“是墳啊——”亂奘喃喃自語。
他能感覺到妙子遠遠站在身後,一動不動。
土葬——這是一種早已被廢除的習俗。但在山梨縣內,仍有幾個家族保留了這一傳統。而這便是其中一個家族的墓地。
土葬的墓地一般設在寺廟墓園的一角,但這樣的墓地也是有的。隻要深入山梨縣的山村,就有可能突然遇上這樣的地方。
風吹彎了雜樹林的上半截,樹葉沙沙作響。
還有風拍打著亂奘的臉頰。
由於此地樹木稀疏,哪怕身在地麵,也能感受到來自上方的風。
月光灑在空地上。
土堆沐浴著月光,勾勒出一個個黑色的輪廓。克什米爾藍寶石的顏色零星分布其間,那是一叢叢鬼燈檠。
無數花朵迎著風,在黑暗中晃動。
土堆之中,有一個格外詭異的東西。
看著像一間小房子。
高度卻不及亂奘的胸口。
亂奘緩緩走去。
原來是在土堆的四角打下木柱,再用木板搭出了屋頂。沒有圍牆,但周圍的地上插了一圈竹條,兩兩相隔十厘米。乍看仿佛是用縫隙很大的竹簾將小屋圍了起來。
亂奘彎下壯碩的身軀,透過竹條的縫隙,仔細觀察小屋的內部。
新鮮的土味和腐臭撲鼻而來。
氣味似乎是從小屋內部的黑暗中滲出來的。
其他土堆已長滿雜草和鬼燈檠,小屋內的土堆卻幹幹淨淨,寸草不生。看來是座新墳。
肯定不超過十天。
“筆燈借我一下。”亂奘對身後的妙子說道。
妙子拚命搖頭,五官扭曲,感覺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根本動彈不得。看表情,她似乎非常後悔跟亂奘來到了這裏。
而且對方還是個來路不明的彪形大漢。
亂奘不由得咂嘴,走到妙子跟前,抓住筆燈。
妙子卻牢牢攥著不鬆手。
“抱歉,我真得用一下。”
說著,他一把奪過筆燈。
感覺自己當了一把惡人。
亂奘回到小屋前,打著筆燈往裏照。
隻見幾根小樹枝豎著擺在土堆上。
亂奘又將燈光轉向被竹條圍起來的小屋四周。他緩緩繞著小屋走,同時拿筆燈照向插在地上的竹條根部。
走到小屋的另一邊時,亂奘停了下來。
因為那一邊的草叢中有新灑落的泥土。
隻有那一片土壤的顏色分外鮮亮。其實,隻要下一場雨,那些痕跡就會消失得一幹二淨。看起來像是有人用竹掃帚之類的東西清掃了落在那裏的泥土,以免被人瞧出端倪。
亂奘將燈光轉向周圍的草叢。
不一會兒,就找到了他想要的痕跡。
一撮小草橫向彎曲,好像被什麽重物踩過。
不仔細看,怕是很難注意到。但那分明就是幾天前有人踩過草叢,走向樹林更深處的痕跡。
“這是佐伯家的墓地?”亂奘問道。
“是,本家的——”
妙子微微點頭。
“這個新墳呢?”
“埋著完介大哥——佐伯信之的哥哥——我大伯子的妻子。”
“什麽時候死的?”
“十天前。八天前下葬的——”
妙子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
亂奘微收粗獷的下巴,點了點頭。
“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來。”
不等妙子回答,亂奘的巨體便在草地上疾馳起來,宛若滑行。
他決定循著被踩倒的草找過去。
五分鍾後,亂奘站在林中的一個大坑前,低頭俯視。
神情略微一緊。
“看來是來遲了一步。”
他如此呢喃,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
之前聞到的腐臭味顯然來自此處。那氣味是如此濃烈,直讓人想把頭別開。
洞裏放著一口蓋著土的棺材。
棺蓋卻開著。
裏麵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