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亂奘抱著亞希子在昏暗的雜樹林中飛奔。
巨大的身體柔韌似貓,在奔跑中撕裂了凝重的冷空氣。速度如此之快,難以想象他懷裏還抱著一個人。
懷中的亞希子早已哭成淚人。
她嗚咽著,喚著高野的名字。
東方的天空微微泛白。
但光線尚未透進這片森林。
亂奘的雙腳被夜露打濕,直到膝蓋。
牛仔褲的麵料吸了水,分外沉重。
他將氣凝於身後,而非前方。
有人在追。
而且,他在準確地拉近與亂奘的距離。
——齋文樵。
追來的肯定是他。
沒有多少人能在這片黑暗的森林中疾馳,同時縮短與亂奘的距離。
——鏢師啊。
亂奘在心裏嘀咕。
鏢師是中國的叫法,日語叫“用心棒”。中文裏還有“保鏢”“鏢客”之類的叫法。
十有八九是青田或菊地從中國台灣請來的。
他會使用不可思議的發勁之法。
雙掌同時發勁,摧毀夾在中間的物品。
——雙勁啊。
亂奘琢磨著。
他在中國台灣時,倒是聽說過幾回。
發勁——指引體內的氣以方向,配合身體的動作,瞬間釋放。
僅僅學習“發勁”,就需要漫長的歲月。
而齋會用雙勁,絕非泛泛之輩。
那卷底片裝在亂奘的褲子後袋裏。
那是逃離那間屋子的時候,連同口袋的布料從菊地胸口揪下來的。
隻要能設法逃脫,有的是法子與青田談判。前提是他們能甩掉身後步步緊逼的齋。
亂奘發現,齋已在不知不覺中將雙方的距離縮短了一半。
顯而易見,他們遲早會被追上。
抱著亞希子繼續跑,在被追上的時候與齋對決——這種情況對他十分不利,畢竟他會在奔跑期間消耗大量的體力。
亂奘迅速打定主意。
他停下來,把亞希子放在草地上。
將左肩的沙門塞進亞希子懷裏,然後盤腿坐下。
他已無暇運行小周天之法。
隻能爭分奪秒靜坐調息。
他閉上眼睛。
深吸清晨涼爽的空氣,再緩緩呼出。
他感覺到某個幽鬼般的東西步步緊逼。
連踩踏草地的腳步聲都清晰地傳入耳中。
腳步聲愈發響亮。
然後停止。
亂奘抬眼望去,隻見齋立於森林底部的朦朧黑霧之中,仿佛他也是黑暗的一部分。
絲線般的細眼鎖定亂奘。
麵無表情。
宛若一尊石像,感覺不到一絲活物的氣息。
森林漸亮。
亂奘緩緩起身,好似從沉睡中蘇醒的灰熊。
高野口噴鮮血卻用盡最後的力量砸碎燈泡的景象浮現在眼前。
“——我得給你們一個交代。”
高野的話語在耳邊回響。
亂奘眯起的眼睛陡然睜開。
“來吧,第二回合——”
他猛勾嘴角,露出猛獸似的牙齒。
“混賬!”亂奘吼道,“別想故技重演。你要是沒法一擊斃命,我就會在你逃跑之前,用拳頭打斷你的脊梁骨!”
亂奘慢慢拉近雙方的距離,站在齋的麵前。
雙腿微微向兩側打開,雙臂和齋一樣垂在身側。
任意一方稍向前動,就會進入對方的攻擊範圍。反之,一旦試圖逃跑,就會立即遭到對方的攻擊。雙方的距離就是如此一觸即發。
“隨時都行,你先來。”
說著,亂奘收起氣場。
齋麵不改色。
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亂奘所說的話。但這份擔憂很快便從屏息凝神的亂奘心中消失了。
他就像一團透明的力,杵在原地。
齋也紋絲不動。
片刻後,第一縷陽光染紅了樹梢。
光緩緩灑落在森林底部。
微風漸起。
然而,亂奘和齋都一動不動。
風撩撥著他們腳下的小草和頭頂的樹梢。
那是不折不扣的秋風。
兩人靜止不動,宛若亡者。
當陽光透過樹叢落在亂奘的頭部,使齋處於逆光狀態時,平衡終於被打破了。
齋先發製人。
他一聲不響,雙掌卻自兩側風馳電掣般攻向亂奘的頭部。
啪!
擊掌聲傳來。
然而,齋的雙掌沒能擊中亂奘的頭,而是對上了亂奘的雙掌。
亂奘將粗壯的手臂交叉於頷下,用張開的右手背壓著左頰,張開的左手背頂住右臉頰。
所以齋的手掌擊中的正是亂奘朝外的手掌。
亂奘以朝外釋放的雙勁,接下了齋朝內施加的雙勁。
“嗬……”亂奘咧嘴一笑。
——喝!
猛烈的呼氣自亂奘口中迸發。
隻見亂奘的右膝將齋瘦長的身子狠狠向上頂起。好一招幹淨利落的膝踢。
齋以身體彎折的狀態被活活掀飛,仰麵落在潮濕的草地上,動彈不得。
半張臉埋在草叢中,仍是表情全無。
疲勞感如排山倒海般籠罩亂奘的全身。
他這輩子從未如此疲憊過。
真想死死睡上一覺。
他向亞希子輕輕揮了揮手,往身後的草坪一躺。
涼絲絲的,倒是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