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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玉坤對餘阿英的賠償問題現在處於擱置狀態。自從聽了茶葉商舉薦的交警建議,黃玉坤不再去醫院探視、送錢,雖然直接將兩家友鄰化為敵人,但對於事情的了結卻有推動作用。半個月後,餘阿英就出院了,躺在**不能動彈,以後是能恢複緩慢行走,還是癱瘓在床,在茶場有不同的預判。並沒有上法院,兩個月後,本地交警給出了調解建議,肇事者賠償9.7萬,鄧小紅姐弟倆嫌少,希望茶場能有額外補助,而黃玉坤稱自己已出了5萬,再拿不出4萬多,也希望茶場補助。兩家的要求被現任場長斷然拒絕,嚴重傷害了退休職工餘阿英和王秀巧的感情。

黃玉坤拿不出賠償,索性將煩心事擱置一邊,恢複了他護林等於遊山的逍遙生活。秀巧阿姨對他的名士做派非常不滿。她提醒他注意老婆的動向,“她可是向你提出過七次離婚的。”她把這數字記得很牢,“眼看小宇就要工作了,如果對象知道他是單親家庭,肯定要鬧別扭。”

秀巧阿姨一個人急,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黃工這次在東北妹家逗留得時間真久,黃玉坤撞了餘阿英第三天,他就走了,入秋還沒回來,連兒子越來越緊急的婚變趨勢也不放在心上。對餘阿英的賠償款數字明朗以後,盧雪梅要與黃玉坤離婚的消息任秀巧阿姨再怎麽捂也捂不住了。

女人嘛,自然是要從一個男人手裏遞交到另一個男人手裏,全茶場的人都堅信,盧雪梅並非是因為不肯與黃玉坤共擔賠償款才提出離婚的。說實話,賠償款的數字比人們想象中的還要少一些,況且盧雪梅是茶場數一數二的瀟灑人物,平時消費起來口氣大、手筆大,這點錢算什麽壓力。她準是有下家了,這才急著要黃玉坤給她鬆綁。

下家是誰呢?盧雪梅平時是以目下無塵、嬌而不豔自詡的,不像那些風流冶**成性的女人。促使她離婚的疑似對象,艾齊茶場的人們列出了好幾個。

首要可疑對象自然是盧雪梅多年的麻將搭檔——茶葉老板。該老板為浙江人,浙江人在艾齊鎮是如同猶太人一樣的存在。這位浙江茶商是艾齊鎮遊泳協會、艾齊鎮高考包車、艾齊鎮小學啦啦操表演隊等公益事業的多年讚助商,他女兒已出國留學,妻位則一直空懸。他在艾齊鎮盤桓數十載,建立的人脈摻有一些桃色也不意外。根據艾齊茶場人士對他財富數值的猜測,盧雪梅的年齡、樣貌還真配不上。警察證實他倆確有暖昧,頗令人們大跌眼鏡,將信將疑。

另一個人選是艾齊茶場的現任場長。場長老婆是林業局的,早兩年就離婚了,但是也沒吵也沒鬧。前陣子場長前妻要評高級職稱,場長還忙裏忙外給她操辦論文,完全是自家人幫自家人的意思。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畢竟還有一個人們沒有弄清是判給父親還是母親的小孩需要共同撫養,提升職稱獲得薪資的增加,對誰都沒壞處。他的可疑之處,是他每當應酬喝酒時,都會帶上盧雪梅,原因是她能喝,又能說。因為是辦公室搞材料的,所以對茶場的了解能深入到最核心的境界。大家也不清楚,盧雪梅對場長本人的了解是不是也達到了核心境界。

把場長也納入盧雪梅的下家之列,緣於“綠存折”事件。

這幾年,茶場職工對茶場的情感變質了。茶場已不再是那在建國後不久興建的親愛集體,不是大家的終身依靠,而變成了退休者與在職者,也就是種樹者與乘涼者之間利益比拚的拔河繩。

因為企業退休工資連續十來年上漲,加上茶場補足性的“綠存折”,退休職工的工資比在職職工高出許多。現任職工盧雪梅就曾當眾發聲嗆言,認為這嚴重不合理,據說她曾向場長提議,取消那張綠存折,就讓這些“老的”與其他茶場、林場一樣歸入企業退休。“有那些補貼的錢,還不如用在在職員工身上呢,真是嚴重倒掛!”

這話傳到“老的”們耳中,激起千重浪。

“你那兒媳婦得了呀?都不顧我們死活。”

“你家黃工當年辛苦為我們‘老的’掙來的補貼,你兒媳婦要拱手還給人家。”

盧雪梅還振振有詞:“我是為了我們場的長期發展。把有限的財政撥款用來補貼在職員工,提高在職員工的積極性,我們場才有前景可盼。”

這直接使她成為“老的”們的眼中釘。兩年前,現任場長開始執行新政策,他公布了一張表格,每位退休職工,根據這些年“企業上”加的工資額,從綠存折中扣除相應的額度。我嶽父母的綠存折加起來,每月少了近1200元錢。他們的計數單位都是以“兩個人”為算,所以顯出不是個可以忽略的數字。大家都說,盧雪梅是場長的紅顏知己,她現在相當於辦公室主任,經常給他收發文件、打資料,又像外國電影的秘書與老板一樣,將她的辦公桌放在了他辦公室的門口。場長這麽犯眾怒,如果不往緋色的“枕邊風”上去聯想,他至少聽了盧雪梅的“桌邊風”。

當二老兩本綠存折上的數字減到每月隻有400元時,嶽母義憤填膺:“茶場簡直一點人味兒都沒有。這是在喝我們七十一位‘老的’的血!割我們的肉!”如果明年“企業上”再加一次工資,茶場再等額扣除,綠存折就基本可以注銷了。

“等我們工資全部在社保局領的時候,茶場炸掉、炸飛掉才好呢。”嶽母恨道。

在一次母女隔空視頻時,秀巧阿姨的聲音也出現了,她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還夾雜著“小娘皮”一詞,是茶場的浙江籍員工傳播來的汙辱性話語。嶽母趕忙解釋道:“秀巧阿姨是說她家雪梅。”

秀巧阿姨的旁邊似乎還有別人,又有一聲音怒道:“她還有臉在外宣傳呢,說‘我家兩老的都是退休的,我也不想他們扣工資呀’。其實就是想我們掙少點。把我們的扣掉,又不能落入她一人的口袋。就是損人不利己。”

嶽母家似乎正在召開退休職工的聲討會,有人罵場長,有人怨盧雪梅,如果不是秀巧阿姨在場,“狗男女”這個詞都要出來了。

嶽母們用了半年的時間才漸漸消化掉“綠存折”數字大大縮水的事實。她開始抱怨蔬菜昂貴:“芹菜都要7塊一斤!”而過去,她每次到鎮上的“街上”(相當於中心商圈)消費,從來不會選擇困難,都是氣勢豪邁地來一句:“給我來最好的!”小鎮新開了連鎖品牌超市,她又說:“要不是我們,這超市哪有人進呀?”

曾幾何時,是全鎮收益最穩定的茶場職工——尤其是在所有茶場職工中又更為富裕的退休職工,是我嶽母、王秀巧這批驕傲自信的事業單位老同誌們撐起了艾齊鎮的消費天空。

嶽母們一致認為扣工資的行為沒有文件依據,而當初他們擁有綠存折則是鹿場長、黃工等一批幹部為優待率先退休的老夥伴兒們(包括他們的妻子)而自行製定的土政策,林業局也未明確表態反對。現在新當權者要廢止它,倒似乎應該去林業局請個願。解鈴還須係鈴人,大家都指望我嶽父和黃工牽頭,但我嶽父素以溫良對領導、待同事,這種作亂的事斷不敢惹上身;黃工身體不好,常常要去看病拿藥,又不時要去東北妹妹家休養。剩下一幫有口無心又無膽的老太太們,扣工資的不平事也隻停留在嘴上聲討。

隻要是在茶場工作,退休的、在職的,工資收入都是明麵兒上的。就連家裏有多少積蓄,都會彼此摸底探查。黃玉坤夫婦倆都是茶場的基層員工,加上裝修、換電器、小宇上學、假期旅遊等項目,積蓄可以忽略不計。黃工、秀巧老兩口則因為有綠存折的多年資助,可能會有一些存款。

當護林員的黃玉坤並不像母親憂心、妻子鄙夷的那樣悲觀,反而對這份工作非常滿意——每天在丘陵坡地上閑逛,可以鍛煉身體、眺望風景,中午到熟識的茶戶家裏吃頓飯,和神仙差不多。每年一度的體檢,留給醫生寫“健康問題”的那一頁始終是空白,他認為這是拜他的工作所賜。錢雖然不多,但網上文章所羨慕的田園、富氧、詩意的生活狀態,與他的工作完美合一了。至於盧雪梅,他知道打字、收發文件的活兒遠遠不能滿足她對自己的期待。但她的期待也不過是到她口中“燈紅酒綠”的杭州多逛幾次,值得為此把離婚提來提去嗎?

秀巧阿姨給自己老兩口劃定的收入階層為“艾齊鎮上層社會”,對兒子兒媳則有著微妙的心態:既希望他倆過得好,尤其是給他們摯愛的孫子創造優越的生活環境;又懷著對自己人生成就的自滿,對黃玉坤便有“一代不如一代”之歎。每逢兒子媳婦遭逢信用卡還款危機、小宇交學費的9月、小宇要換最新款蘋果手機的關頭,黃玉坤慘淡又皮厚地坐到茶場小樓的沙發上,作為“事業有成”的父母,秀巧阿姨想笑又想哭。孩子不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父母該矜許自己的人生成就豐碩,還是慚愧未能把孩子的道路引向光明?

茶場的網站又更新了,首頁是場長在縣林業局進行工作述職的畫麵。場長除了不時會有一些酒宴應酬,也接觸不到什麽資金,他的老家在附近農村,家裏還開著個小型的養豬場,肮髒又辛苦,可見補貼家用的心情還挺迫切。他扣除了退休職工的“綠存折”,錢都明明白白地放在賬上,並且經受了一年又一年的上級部門審計,不可能搞出什麽經濟問題,也不會是盧雪梅的財務後盾。她曾經打算投資“初見桂”品牌的50萬,究竟是從哪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