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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擷梅回艾齊鎮,白天喜歡到茗香路旁的水庫邊散步,岸上種著幾株木芙蓉。大雪節氣之後,艾齊鎮還不會下雪。木芙蓉盛開時花朵清雅嬌豔得引人讚歎,但好花並未配上好枝好葉,不開花的季節,它們枝條雜亂,樹葉也粗疏,便是“粗服亂頭”與“國色天香”的組合。此時的木芙蓉,隻搖曳著殘餘的幾片金黃色大葉子,在風中晃得像是全無儀態的招手動作。

這是盧雪梅殞命之地,警察的勘查早已結束,但人們似乎有所顧忌,自動規避了這條通往河邊的小徑。茶場的保安見我們走來,像複讀機一樣傾訴他的委屈:“岸邊塌了一塊,我已經報修了。我早就在這邊豎了告示牌,用的是原來田園飯店的舊燈箱,晚上還亮燈呢。盧會計為什麽要走這條道,還真不能怪我。”盧雪梅當過一陣子出納,後來當上打字員,但總不能叫“盧打字”吧,所以“盧會計”的稱呼一直保留著。

那確實是一個醒目的燈箱,白底,保安的字跡雖然稚氣未脫,部首疏離,但清楚明白地用黑顏料寫著:“正在維修,別走此路!!!”

告示牌所放的位置也沒有問題,即使是大霧天,也理應看到這個牌子,從而選擇北側的另一條小路。盧雪梅非要從這裏走,如果不是知道她還胸懷明年做自己品牌茶葉的夢想且對重建婚姻家庭有所預期,簡直要懷疑她想自尋絕路。

由於過硬的不在場證明,黃玉坤沒有受到懷疑。逗留在東北妹妹家的黃工身體不適,也沒回艾齊鎮。小宇即將迎來期末考試,他在那所三本院校名列前茅,還真有希望考研考到擷梅學校,所以他現在學習積極性非常高。盧雪梅火化後,他該回學校了。

我的合夥人打電話給我,我們一個骨幹設計師要走,讓我回去協助挽留,擷梅想幫著秀巧阿姨、黃玉坤處理一些後續事宜,就叫我陪小宇坐火車回東都,她周日晚上開車回來,周一上午有課。

設計師隻是和會計為報銷的事產生了口角,賭氣要辭職,安撫一下就過去了。剩下的幾天,我一個人過,還真不太習慣。好在擷梅喜歡將身在異地的至親都攏在身邊,在東都時天天與父母視頻,在艾齊鎮就變成每天定時呼叫我。除了每天日常的互換信息,她的談話主題總是隔壁黃家的事。如果不是能夠理解她與黃玉坤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你簡直要懷疑他們的關係了。

形銷骨立的黃玉坤,還要每天被迫聽取艾齊茶場的人們關於他愛妻的議論。警察調查了盧雪梅的QQ與微信通訊記錄,黃玉坤於是得知盧雪梅離婚的緣由。她並沒有像那些忽然厭倦了婚姻的女人,單純地想清靜幾年,她果然是有“下家”的。艾齊人民的耳聞目睹和猜測沒有太離譜,茶葉商與盧雪梅的私情在他們頻繁的聊天記錄中坐實了。但他們的關係也不是特別明晰,似乎是在進與退之間徘徊。

“盧雪梅對茶葉老板說,我跟你,不是為了享你的福,我是以婚姻合夥人的角色進入你的事業。”擷梅轉告於我。

“怎麽聽起來像是什麽雞湯文裏的呀?還婚姻合夥人呢。”

“但茶葉老板是自由身,盧雪梅得先把黃玉坤擺脫掉。她在聊天裏說,黃玉坤除了沒本事,對她還真沒說的。但他的這個家,實在是運勢不佳,不擺脫,這輩子就沒法起勢了。黃玉坤開長途車時撞了人,現在又撞了餘阿英,這個家的厄運無底洞深不見底。”

“她的起勢,就是那個盒子上印有畫家作品的茶葉品牌?”我冷笑道。

“對,他倆已經商量好品牌了,叫‘初見桂’。她的床頭櫃上,除了商業精英的自傳,還有一本納蘭詞呢。當時我還想,她居然愛好古詩詞,真文藝,原來是在給茶葉品牌命名尋找好詞好句呢,納蘭詞最有名的一句是‘人生若隻如初見’,那幅畫不是畫的桂花嘛,所以叫‘初見桂’。”

“還見桂呢,我看她是見鬼了。你的發小找了這麽個老婆,真倒黴。”

“她也覺得自己與茶葉老板家產懸殊,她希望等這個品牌做成功以後,再與他談婚論嫁。她也懂得投資入股的規矩,她設計的是,她與茶葉老板對半出資,都參與‘智慧討論’——這是她的原話,大概就是策劃的意思吧,他倆都實打實地各自拿出五十萬資金,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合夥。她也不是全無心肝,據說,她打算事情做成以後,給黃玉坤二十萬,一是幫他出掉餘阿英的賠償款,二是給他一點補償。”

“五十萬?照你秀巧阿姨平時說話的口氣,黃玉坤能拿得出來嗎?他連賠償款都籌措困難。難道是裝的?”

“她從哪裏弄錢,茶葉老板不知道,連警察都沒厘清頭緒呢。”

秀巧阿姨一生悶氣,就轉到擷梅家來找我嶽母傾訴,因為我嶽母也有兒媳,較有共同語言。她覺得黃玉坤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當然,沒人再想要拆散他們,隻是不時地,他的父母,甚至她自己娘家的母親、兄弟,都向他抱怨她的不是,把她的種種做派又好氣又好笑地說給他聽。關起門來,他們自己也吵過,摔過東西,彼此推搡過,跌倒在地第二天額頭上腫起來過。

有一天,有個熟識的當地農民來告訴秀巧阿姨,她兒媳婦跟一個茶葉商很有些首尾,兩人公然在麻將桌上商量著離婚哩。秀巧阿姨嚇得膽戰心驚,把黃玉坤叫來示警。他笑嗬嗬地說:“她的話,哪能信呢,要是聽她的,這個世界都不轉了。”

其實,上個月,她又向他提離婚了,連上去年、前年,她都給他遞了七次離婚協議書了。但是,他不惱,光是笑:“她這人啊,就是一時風一時雨的,隨她說去。”

盧雪梅想離婚,擷梅也聽她本人說過幾次。盧雪梅既然自視為埋沒在鄉鎮的佳人,當然會為隻匹配了黃玉坤而不平。當初和他好上,一是青年男女在相近的空間裏共同消磨了時光,日久生情;另一方麵,也是看他到底是茶場中層幹部的獨生子,父親是大學生,母親也是茶場老資曆的技術工人,聽說還有個姑母嫁了權貴。可她看走了眼,不但黃玉坤不爭氣,黃工兩口子也沒有很強的資源運作能力,把她也調來茶場工作已是他們社交能力的極限。現在,退休的二老對工資、對住房的滿意溢於言表,護林員黃玉坤也像個知足常樂的小妖一樣,每天愉快地巡山。眼看她快到四十,她的聰慧美貌即將失去重新交易的機會,她有點急了。

盧雪梅慷慨提出的離婚條件隻是一張期票,她與茶葉商的品牌合作還隻停留在口頭上。擷梅的探聽結果是,茶葉商說,他並沒有資助盧雪梅離婚賠償款,相反,盧雪梅還信心滿滿地要拿出與他對等的錢財,以獲得“初見桂”品牌一半的股權。她執意要從一開始就厘清投資與獲益的比例關係,他自然也沒理由反對。她哪來的錢?她拿錢出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