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在艾齊茶場,是分不清敵友的,當然也不用上升到“敵”“友”的高度,但要搞清某甲與某乙到底是要好還是互相不對付,很難。剛剛還疑慮肇事者家屬會不會假公濟私,一轉眼,嶽母又叫我們一同去登門慰問,因為肇事者黃玉坤的母親秀巧是嶽母的老閨密,黃玉坤比擷梅大三歲,小時候一起玩過,能算青梅竹馬。

出門前,嶽母忽然衝擷梅使個眼色。擷梅歎口氣,攔住我叮囑說:“要是秀巧阿姨提到東都大學,你要表現出自家母校的親切。”

沒錯,來到艾齊鎮,我們都得虛構一些東西披掛在身:我不再是大專畢業,而是響當當的東都大學畢業生,然後被優選到全國知名的東梁集團工作;由於不滿足於按部就班的穩妥職業(真實原因是東梁每況愈下),我挑戰自我開了公司(參股而已);我任總經理(其實是副的)的公司非常興旺,為四五十號人(實際不到二十人)提供了就業崗位;我還得抹掉離過婚的經曆,變成眼光太高,苦候多年,終於遇到了同樣寧缺毋濫的高校女教師鹿擷梅小姐,這才雙雙初婚。我父母退休前的崗位分別從東梁集團的檢驗科長、工人,修改成總工程師和廠醫;而擷梅受困於論文而遲遲評不上的副高職稱,在艾齊鎮則已成為她的囊中之物。

我本來也反對這些說辭:“一個謊言,需要一百個謊言來補充說明。到時候被戳穿了,更難看。”

“我也沒辦法,我父母都這麽宣傳出去了,我總不能拆他們的台。總有一天能評上的吧?”關於職稱,她也是心有千千結。

後來,我也相信這是他們鎮的民風,我嶽父母不這麽包裝我們,就會吃虧。

比如右鄰秀巧阿姨,她孫子學習並不算好,但在她嘴裏卻不差:“拿過年級第一名呀,那次他爸爸媽媽沒時間,我們去開家長會,都老有麵子的。”她說的可能是孫子上小學時某次小測驗的成績,但一直記在功勞簿上,成為她孫子富有潛力的重要證據,他一旦用起功來前途就將不可限量。隻是這個“一旦用功”一直等到高考,都沒有發生。最後他上的是擷梅所在大學的二級學院,也就是三本,托擷梅找熟人,上了一個據說就業形勢還不錯的專業。

兩年前,秀巧阿姨的兒子黃玉坤、兒媳盧雪梅借了輛車送兒子來東都上大學。說起來,這個盧雪梅和擷梅頗有一些淵源,一是她倆同月同日生,她長擷梅三歲;再者,擷梅姓鹿,她姓盧,名字讀音也很接近。

鹿擷梅和盧雪梅商量好,送孩子來東都時,一起吃個飯,請擷梅老師訓個話,更要叫我這位“高才生”肖叔叔傳授一下大學的學習經驗,以便將來考研“洗白”,換個體麵的學校。

見麵前一晚,擷梅問我:“你覺得盧雪梅這名字怎麽樣?”

我故意說:“有什麽怎麽樣,和鹿擷梅差不多。”

鹿擷梅女士便拿枕頭捂住我的臉,以示懲罰。女人的心理真是奇妙,平時連撞個衫都老大不開心,現在不僅撞生日,連名字都撞上了。當然,擷梅還是找到了驕傲,她的名字是她那當中學語文教師的外祖父所取,和“盧雪梅”比起來,至少主語、謂語、賓語齊全,是個句子。

第二天高速公路大堵車,黃玉坤夫婦到東都時已是晚上十點,他們在服務區吃晚飯,到學校附近賓館投宿,與我們的相聚改成了第二天中午。

老聽擷梅說到盧雪梅,似乎暗存攀比之意,所以在席間,我留意了一下這位芳鄰。她五官淡薄,身材纖細,舉止間有一種溫婉氣息,擷梅說,有些男人就是喜歡這種類型。

根本不須刻意,就能看出黃玉坤對妻子的逢迎。無論選座還是點菜,黃玉坤都反複征詢她的意見,她則淡淡地消受著他的殷勤,三問才一答。新晉的三本大學生除了見麵時招呼了我與擷梅一聲,便隻是低頭看手機,不時自顧自笑出聲來,父親問話,他也充耳不聞。所以,涼菜上來前,這一家三口,黃玉坤一人處在服務狀態,對另兩位家庭成員簡直有點巴結。

席上聊天的主力自然是黃玉坤和擷梅,他們說來說去的,也不過是茶場人與事的昨天、今天。

“我們那裏多山地丘陵,生產茶葉的自然條件比浙江、江蘇都強,但為什麽茶葉就賣不出好價錢呢?江蘇有些茶商從我們場收購茶葉,拿回去包裝成他們的產品,一斤至少能賣一千。我們卻隻能賣幾十塊一斤。”他說著又注目愛妻,笑道,“雪梅說,我們應該自己包裝。她找了個公司合作,明年,我們就自己搞個品牌,自己在網上推廣。”

盧雪梅微微一笑,領受了丈夫對自己的讚賞。

“你們想要做品牌?場裏同意嗎?”擷梅問。

“場裏?那幫人就知道賣地給開發商,然後等著財政撥款,發一些餓不死人的死工資,哪裏會有這種意識?雪梅自己做,打自己的品牌。”

“哦,那就是你們‘老黃家茶’?你們自己注冊?”

“也有個合夥人的。雪梅都策劃好了。”黃玉坤毫不掠美,把功勞又獻給妻子。

話題又轉到孩子在東都上學的事兒,黃玉坤為兒子夾上兩筷子菠菜,兒子毫不客氣地將它們夾出來,扔在骨碟上。

“小宇還是一點蔬菜不吃呀,你這可不科學。”擷梅道。

“也不是不吃,西紅柿炒雞蛋他愛吃的。”護犢心切的父親連忙出來分辯,“還有,炸薯條也愛吃。”可惜這家餐廳並不提供這兩道菜,他連忙將橙汁給兒子加滿,“果汁也愛喝的。愛吃肉是愛吃肉,但好在一點都不胖。”口頭幫孩子找補回均衡營養。

“昨天我們特意穿過人民路去賓館,市中心一點都不熱鬧。”盧雪梅說,“哪像杭州,燈紅酒綠的。”

她說出“燈紅酒綠”時忽然低了一下頭,有點不好意思,似乎為自己愛好繁華熱鬧抱愧。艾齊鎮離杭州比離他們省的省會近多了,因此艾齊人都奉杭州為省城,重大消費事件都奔杭州。但東都曆史淵源、經濟規模不輸杭州,曾有網友為兩城魅力哪家強大打嘴仗,到盧雪梅這裏,卻輕鬆分了高下——以她所窺見的夜生活繁華度來衡量。

她又對兒子說,“下回我不來送你了,東都沒的逛的。”

“那我怎麽回家?馬上就國慶節了,我要回家。”

三本院校通常到9月中旬才開學,等一周的軍訓結束,又該放國慶長假了。

“你坐火車回家好了。”她忽然頑皮地逗弄起兒子來,小夥子做出苦臉。

“火車哪能坐呀?”黃玉坤插一句,表現出對落後交通方式的同情。

“你自己坐火車到東都,再坐公交車到學校就是了。我幹嗎要給你當司機?有這個工夫我還要去杭州玩呢。”

“我不要坐公交,髒死了。”兒子暫時撂開手機,為半個月後的返校交通方式與母親討價還價。

東都到艾齊鎮所在的市不通直達高鐵,保留著T字頭和K字頭的列車,三百多公裏的距離要行駛六小時左右。我與擷梅都是乘火車愛好者,隻要不是過節高峰期,都更願意坐火車,喝著茶、吃著點心,慢慢晃悠回去。在東都市,我們也常常乘坐公交車。現在都被黃玉坤一家嫌棄了。

“你覺得盧雪梅怎麽樣?”回到家裏,擷梅又要臧否人物,不再聚焦於這個名字本身了。她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太籠絡,便啟發我:“她長得很美?”

“沒覺得。不過黃玉坤似乎很在意她。”

“就是呀。黃玉坤真是邪門了,當年他要娶她時,秀巧阿姨一百個看不上。黃玉坤條件也過得去吧,雖然沒考上大學,但在縣裏開長途車,跑杭州,算是一個不錯的工作。秀巧阿姨自見盧雪梅第一麵就不喜歡,她作為黃玉坤對象第一天上門吃飯,就在菜裏挑出一根草來,然後那盤菜就不吃了,還去漱了半天口。你要知道,秀巧阿姨的廚藝在我們全茶場都是有名的。”

“確實有些失禮。”

“黃玉坤也是傻,把秀巧阿姨對盧雪梅的不滿一五一十地告訴給她,給這未來的婆媳埋下了矛盾的種子。他們結婚時,我還在上大學,暑假簡直不能在家待著。那時我們小樓還沒蓋起來,大家住平房,他們家與我們家對門。有一天,婆媳吵起來,一隻鍋都飛到我們家來了。小宇上學以後,才漸漸消停了。有時候我跟我媽到他們家串門,婆媳倆還在廚房裏協同做菜,有商有量的,簡直像閨密了呢。”

“你可真愛操閑心。和你有什麽關係呢?”

她沉默了幾秒,忽然又氣呼呼地說:“哼,還說東都不如杭州呢,東都哪裏差了?千年古都,文化名城!”

我想起盧雪梅說“燈紅酒綠”時那害羞的表情,奇怪她為什麽有這樣的反應,仿佛自認為應該脫俗卻未能免俗一般,便問:“她也在茶場工作?”

“原來在縣城當售貨員,後來進了茶場,先是幹倉庫保管員,說看不住東西;後來做過出納,又說怕丟錢;現在算是辦公室秘書吧,打打字、收收材料。”

關於盧雪梅到底哪裏出色的討論是在我被迫表白喜愛圓臉大眼睛類型的美女中結束的。我取笑她:“你怎麽回事呀,非要與那朵梅花比個高下,難不成你對黃玉坤有意思?她毀了你的青梅竹馬?”

看來某位作家說得沒錯,女性,尤其年紀相仿的女性是天然的競爭對手,哪怕根本沒有共同標的物,哪怕根本不具可比性。擷梅終於把心思從中午的相聚中拔出來,搖晃著她的圓臉蛋,眼睛瞪得更大更圓,為自己解嘲道:“不具有可比性。”可她這寬慰其實也隱含著強烈的對比之心啊。

黃玉坤回艾齊鎮以後給擷梅發了微信,叮囑她,要是鎮上的人問,一定要說小宇考上的就是她執教的大學,“就是你們學校哦,不要說是你們學校的三本。”

我歎道:“看看你們艾齊鎮的鎮風!我覺得你需要拿個小本本把這些隱瞞和謊言都記下來,否則還真可能說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