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滿鎮 1

我在背後捏了擷梅的腰好幾下,她才問:“媽,都幾點了,你們怎麽還不出去散步啊?”她戀家,我們剛結婚、嶽父健在時尤其如此。但凡寒暑兩假,如果沒有旅遊計劃,都會回到娘家住個十天半月。她家鄉位於四省交界處,所謂“四省雞鳴之地”,清溪幽穀,確實是好地方。我也是嶽父過世後,才知道,她回家也是一種“維穩”——有她在,脾氣不好的嶽父才會對嶽母收斂許多。

老式的二層樓,到了夏天,二樓燠熱,每年都有十天半月熱得沒法上去,卻舍不得單為這十來天安裝空調。嶽父母將樓下的臥室讓給我們,他倆在客廳搭上竹涼床。我自然不幹,“不行不行,怎麽能讓你們睡客廳?還是我們……”

嶽母說:“擷梅頸椎和肩膀都不好,不能睡竹床,太涼,我同她爸爸都習慣了。”

晚上我才翻個身,身下的銅床就嘎吱一聲,在鄉鎮深邃安靜的夜裏簡直驚人,我像被施了定身法術般不敢動。擷梅昵語道:“你不是要睡竹床嗎,豈不是更要地動山搖?”她還故意弓起後背在我身上蹭著來戲弄我。

其實,不光這銅床本身會叫,嶽父母單位自建的二層小樓隔音實在差。大清早,就聽到隔壁鄰居家小孩背英語,字字發音清晰;另有一重發悶的聲音,大約是再隔一間房的電視機開著。

所以,我特別期待嶽父母每晚長達一小時的散步。屆時,戶戶掌燈,家家喧騰,借了此起彼伏的鍋碗聲、電視聲、人聲合鳴,再聽到嶽父母帶上院門的聲音、與帶著同樣目的出門的鄰居同事們彼此招呼的聲音,初為快婿的我才能放鬆一會兒。嘿嘿,請不要笑話結婚未滿三年的中年男女。

這天,他們到了時間還不走。

我嶽父抿了抿嘴,看看嶽母,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才說:“茗香路出車禍了。”

茗香路就是嶽父母工作的國有艾齊鎮茶場門口正對的小路,它途經富順水庫的西岸、鎮政府宿舍區的一隅,像溪流一樣匯入國道。隨著鎮子劃歸市區,國道兩旁整飭一新,有繁茂得近於揮霍的綠植、巍峨得如同致敬摩崖石刻的巨型石雕,上麵用各種電腦字體鐫刻著紅色的“艾齊”二字。過了國道,再走百來米,就是著名的富順河,霓虹燈帶勾勒出河岸的走向,被評為本市新十二景之一——“富順觀虹”。

“喝水是長壽的第一要素,走路是健體的首選運動。”近年,這則養生信條在艾齊鎮茶場流傳開來。喝水改成了喝茶,這是茶場的天然優勢,老老少少都是晨起一杯綠茶。我們回來後,早上一起床,就見嶽父已將四隻茶杯一字排開,他負責燒開水,所以家裏有幾個人,他就預先泡上幾杯茶。綠茶的保健作用被奉為圭臬,但有趣的是,在城市裏備受推崇的茶籽油則淪為笑話。茶場所種,除了茶樹,另有油茶樹。嶽父他們吃了一輩子的免費茶籽油,但茶場職工及家屬中罹患“三高”的一點不比吃菜籽油、豆油的人群低。

天色一暗,放下飯碗,茶場的老年人們就出動了,以“富順觀虹”為目的地,有人點到即止,有人再繞到富順二橋才回,以形成“一個大軲轆圈”——我嶽父的話語中常常帶有孩子氣的形容詞,我們一般隻平淡地說“走一圈”,他則在其中增加一個形容詞“軲轆”,這是鄉土語言的生動有趣之處,但是由一個老年人說出來,就仿佛今人看老萊子彩衣娛親,非但無法感動,反而覺得滑稽、難堪。

嶽母說:“昨天晚上,餘阿英在茗香路被撞了,在醫院裏沒醒呢。住‘愛優西’病房,一天光使用費就要一萬塊。”

擷梅知道她母親的意思是“ICU”,驚道:“都進ICU了!肇事者抓到了嗎?你去醫院看了沒?”我嶽母退休前在工會幹過,這種事情她一般都要出席慰問。

不顧嶽父局促不安的表情,擷梅還在嘰嘰咯咯地打聽。

茗香路保留著鄉鎮公路燈光昏暗的特點,路燈彼此疏遠,隻有寫著“國有艾齊茶場”的大門還算有些照明。路麵多有坑陷,加上散步時光顧著高聲談天,不覺占據了大幅路麵。肇事者出現了——並不神秘,也沒有逃逸,就是茶場護林員黃玉坤。他喝了酒,駕駛一輛無牌摩托車——這裏多數的摩托車都不上牌,車速過快,或被地上的坑崴了一下輪子,偏離方向,把走在路中央的餘阿英撞得騰空而起,又重重落下。他本人也跌進了旁邊的水溝裏,多處肌肉挫傷。

嶽母今天下午已經作為前工會幹事去市第一醫院看望過餘阿英,“你爸爸在醫院外邊等我,他沒進去。”

“爸你真搞笑。”擷梅笑道,“也不進去,隔壁鄰居住著,你還是老場長呢,總得表示一下慰問。現在弄得餘阿姨家屬以為你沒去呢。”餘阿英的老伴早已故去,家屬是指她的一兒一女。

我早就發現,嶽父對看病、醫生、醫院乃至體檢等詞匯有一種懼怕、回避的心態。一看到養生節目——養生節目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人人皆有病”“根據症狀對病入座”的恐怖節目——就火速換台甚至關機。雖然餘阿英的車禍屬於意外,但她是嶽父的同齡人,這次車禍的後果無論是死訊還是殘疾,於他都有兔死狐悲之感,所以連提都不願提。

不管嶽父願不願意,從這晚開始,黃玉坤撞了餘阿英的事情就成了全茶場的公共話題。這裏麵糾纏的問題主要有二:一、餘阿英能否醒來活下去,並以什麽狀態活下去。是像以前一樣利索地忙家務、料理菜地、照顧孫輩,或是一瘸一拐地應對家務、菜地和孫輩,還是躺在**等人伺候?二、餘阿英能得到多少賠償?這裏麵又分兩部分,黃玉坤個人出多少錢?他既然是茶場的在職職工,那麽茶場會幫他出多少?

嶽母忽然道:“他老婆以前就是財務室的,補助多少還不是她說了算?”她老人家對茶場的態度是充滿矛盾的,有時希望它速朽,有時又不樂意它遭受損失。個中原因很複雜,以後再解釋。

嶽父則見識高明多了,“就算他老婆是財務科長,也不能隨便開箱子拿錢。嘁!”嶽母想想也對,但仍然不放心,左右轉動著她的眼珠,可能在琢磨在任、退休的同事們當中有誰可以對此起到監督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