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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假期,擷梅又回家了。盧雪梅的“三七”已過,經過大半個月的平複,茶場的人們本能地將這件晦氣事放下,一心一意向前看,不分老少,都為簇新歲月的到來歡欣鼓舞,有一種新年唯我獨享的自得其樂勁兒,更何況他們最重視的春節就要到了。

這天晚上,我呼叫擷梅時,發現她娘家氣氛有些奇怪。

出於對自己生活狀態的滿足,我嶽父母最常說的,是以下句型——

“嘖嘖,今天的青菜老新鮮了。”

“嘖嘖,這個雞蛋是農民自己家裏養的雞下的。真正土雞蛋。”

“嘖嘖,你來看,這隻老鱉肚子裏的油,黃燦燦的,真是野生的。”

“啊喲,今天買到香萵筍了,多久沒有買到氣味這麽濃的萵筍了。”

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收獲,都能讓二老幸福上好一陣子,還要將“小確幸”報告幾百公裏之外的愛女。

自從盧雪梅煽動場長開展了“撕掉綠存折”運動,情況有所改變,他們的退休金與以前他們屢施同情的企業退休人員相差不多了。嶽母開始抱怨芹菜7元一斤,蘆筍12元一斤,“比肉還貴”。又有一天發現雞蛋也才3塊多一斤,嶽父歎道:“肉、蛋是主要副食品啊,價格反倒比不過蔬菜,完全反過來了。”

我玩味著“副食品”這個不知沉寂了多少年的詞匯,感歎嶽父母固守的東西是那麽多。

而這天,艾齊茶場全體退休人員得到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還是關於退休工資——並不是他們的損失,而是他人的增加!艾齊茶場之外的7個林場、3個茶場,統統補齊了“事企差”,並且一次性補足了這八年的全部款項,每人都補發了5~10萬不等的工資。這是眼紅艾齊茶場的其他林場、茶場退休職工不屈不撓鬥爭的結果,並且,這些單位也統統從企業改回成事業屬性了。

秀巧阿姨也出現在擷梅微信的視頻鏡頭裏,連她都放下了失去兒媳的悲痛,為他們的領跑地位一夜之間淪喪而氣憤難當。他們相比同行將近十年的“高薪”優勢**然無存,這打擊簡直傷筋動骨。

“連死掉的人,都補發了工資。便宜他的子女了!”

原來,艾齊茶場退休職工忌妒同行家庭大發“橫財”。

其他單位補發工資消息的愁雲慘霧在艾齊茶場彌漫開來。擷梅對老同誌們的奇怪想法也不認同,等二老入睡後,她又悄悄找我視頻。

“我爸媽估計氣得睡不著覺呢,嘻嘻。”

我忍俊不禁,“這不是猴子吃栗子,‘朝三暮四’或是‘朝四暮三’的故事嘛。”

“我還勸我爸呢。當年他主持興建我們這十幾幢小樓時,那個包工頭一會兒來支一筆錢,一會兒來支一筆錢,最後結賬時感歎說‘哎喲,怎麽隻剩這麽點兒了啦’,我爸還取笑他呢。現在,相當於我們艾齊茶場的人已經在八年內陸續提取了款子,別的茶場是零存整取罷了。”

“今天晚上,艾齊茶場老同誌們,都將迎來不眠之夜。”

“黃工知道後更要氣壞了。他這麽多年都被茶場人視作‘爭薪’英雄。唉,秀巧阿姨不知道會不會把這件事情報告給黃工,這相當於把他的軍功章收回了。”

第二天晚上,我和同事聚餐,還沒到家,擷梅就迫不及待地呼叫我,連續呼,我在同事車上,懶得聽她八卦,叫她等等。進了小區,才走到樓道,她的呼叫又來了。

“老公,老公,又有新進展。”

“怎麽?其他茶場除了補發八年‘事企差’,又發什麽啦?”

“不是,不是,是盧雪梅的事情又有新進展。她和欒紅兵真有牽涉,不是男女關係,而是錢財!”

艾齊鎮人員關係盤根錯節,茶場某人的親家在執法大隊工作,親家的連襟說不定就是縣公安局的科長,所以連警方消息都不能完全保密。據說,盧雪梅死前半個月,她一有空就騎著她那輛鮮紅的電動車往市裏去,或是搭茶場誰誰的小汽車往市裏去,這都沒有逃過茶場人的眼睛,並在警察調查時如實匯報了。她的“合作夥伴”浙江茶商明明就在鎮上,秀巧阿姨對賣房一直沒有鬆口,盧雪梅要去市區買電梯房也八字沒有一撇,不存在去看房之說。

最初黃玉坤在縣裏開長途車時,欒紅兵開公交車,也認識總站小賣部售貨員盧雪梅。當時有人開過他與盧雪梅的玩笑。盧雪梅就放言:“他與我,隻有外貌相襯,其他地方都不配。”欒紅兵的父母都是茶場的普通工人,老家也在山裏最貧困的村莊,談到綜合條件,自然不比黃玉坤。盧雪梅這話之所以流傳很廣,是因為大家都覺得盧雪梅雖然長得還行,但她把自己抬到和美男子欒紅兵相提並論的地步就有點不自量力了。

後來欒家有了起色,盧雪梅也沒有什麽好後悔的,因為欒家的際遇都是姻親關係帶來的,如果欒紅兵跟她在一起,就不會有這樣的造化。

如今,欒家成了全茶場最具有國際化風範的家庭,他們通過口耳傳播和親自來訪,召開了欒家國際交流動向的發布會。“欒紅兵去國外當訪問學者了!”而且這個訪問學者可以把他姐姐欒紅英、他母親都一起帶去,還不需要自己花錢的,全由美國讚助。擷梅身為高校教師卻沒有到國外交流過,收到消息的嶽母不禁埋怨起擷梅來,你正正規規在重點大學讀書,又在正正規規的大學裏教書,怎麽沒人請你去訪問呢?

擷梅問我,“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媽和秀巧阿姨去市區欒家閑聊?”

我記得,就在嶽母用“訪問學者”揶揄擷梅後不久,她老人家提早結束對話,“今天不聊了,我們要去你欒叔家。”老同事們每回見麵,談話的固定內容也不過是把過去幾十年的事情挑挑揀揀重溫一遍。他們自己已沒什麽可說的了,重點話題是兒孫們的各種喜訊。

通常在聚會第二天,嶽母就會向女兒匯報聽來的新鮮事——未必新鮮。可這次的匯報內容卻暫付闕如,“唉,沒有去呀。我和你秀巧阿姨都特意11點鍾就把中飯吃掉了,結果呢,老欒打電話叫我們不要去,說他不在家。我說,你在紅英家?紅英家我們又不是找不到。但他就是叫我們不要去,說是星期天回艾齊找我們。”

擷梅回憶起這件事,猶自滿腹狐疑:“當時我就和我媽說了,欒紅兵隻不過是一個在職讀博士的人,隻不過是一個私營企業的‘老板夫’,怎麽能冠戴上‘訪問學者’的名頭呢?而且為什麽一個快五十歲的訪問學者出國,居然能攜帶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五十多歲的姐姐這類家屬呢?頂多是欒紅兵的老婆出資帶他們旅遊罷了。奇了怪了。”

我說:“嗯,想起來了,你還很無聊地叫你媽第二天突襲欒叔叔家,說不定他們家正濟濟一堂,老太太、欒紅英甚至欒紅兵都在家呢。”

“對的。更可疑的是,欒叔叔第二天就光臨艾齊茶場,回訪我們家和秀巧阿姨家。欒叔叔是一個非常健談的人,他不但喜歡說數十年的茶場往事,還關心中外時政,每次聊天都專門掏出個小本本來,上麵是他讀報看電視的摘抄和心得,不聊到天昏地暗絕不罷休;這次,他隻是簡單講了幾句就走了,說兒女老伴都出國了,他一個人在家看家,還得巡視紅英出租的幾套門麵,沒時間多聊。沒時間聊,還特意坐車趕到茶場來聊,說明什麽?”

“說明什麽?說明你沒事找事唄。”

“說明他怕我媽去他家!他家有什麽秘密?我叫我媽一定要出其不意地到欒叔叔家看一下,我媽不肯去。”

“我丈母娘還算有點理智。”

“我媽不肯去,但有人去了——盧雪梅。”

茶場子弟的出路之一是考學考出去,像擷梅;不愛學習的,大多是在茶場的蔭蔽下謀一份職業,欒家的一兒一女是例外,所以他倆與茶場第二代同輩來往並不多。而據艾齊鎮群眾報告:欒紅兵最近多次來到茶場,一來就坐在茶場辦公室,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不得不配合擷梅分析,“盧雪梅要實施她的中年創業計劃,那麽富商之夫欒紅兵也是她抱負的一部分?她要拉他入夥?”

“哼哼,你太不會聯係上下文了。我剛才說了,欒家在掩藏著什麽。我猜呀,盧雪梅不是要拉欒紅兵入夥,而是要他給她封口費。”

“欒家有什麽秘密?”

“說來也是可惜,就是欒之健呀。這孩子自從去了武漢大學以後,就沒好好上過課,染了網癮。二年級期末就被勸退了。回來後,欒紅英和孩子他爸送他去醫院戒癮,一點用都沒有。現在整天躲在外公外婆家裏打遊戲,不和人說話,不給他吃,他就不吃。在這種情況下,欒叔叔能讓人上門去他家嗎?”

“那訪問學者的事呢?”

“就是欒紅英看兒子這個樣子,也有點抑鬱了,欒紅兵便報了旅行團,帶著母親、姐姐去美國來了個十四日遊。欒叔叔每天都得伺候欒之健吃喝,能接待老同事嗎?能在艾齊茶場逗留嗎?”

“孩子中了遊戲的毒,也太可惜了。”

“對,之健的出息可是欒家最驕傲的事啊。我記得,去年欒叔叔還說之健參加大學生演講比賽獲獎了呢,又說一年級就要過英語六級,看來都含有大水分。”

“你們艾齊鎮呀,簡直家家都是編劇,劇目都叫《虛榮》。咦,這和盧雪梅什麽關係?”

“盧雪梅也覺察到了欒叔叔的可疑表現,她到市區蹲守,果然看到欒叔叔家有人送外賣,都是燒烤、麻辣燙、比薩之類的。欒叔叔得糖尿病多年,這些東西顯然是小年輕吃的。然後她就看到欒之健出來買香煙。”

“這盧雪梅吃飽了撐的?”

“不是,她是為了理想。她拍了之健的照片,發給欒紅兵。你要知道,在我們茶場,最有錢的人家,就是欒家啦,欒紅兵可是娶了女富商呀。她的微信記錄都白紙黑字寫在那裏,說白了,她是在敲詐欒紅兵呢。她說,‘你要支持我。’欒紅兵就問她,‘怎麽支持?是借錢還是參股?’盧雪梅說得很含糊。關鍵,她出事的那天,除了打電話給家裏,就是打電話給欒紅兵的。他其實也非常可疑。”

“不是意外,是謀殺?”

“這我也說不清。我今天才想起來,有一次,她在QQ上對我說‘擷梅,你的秘密我可沒告訴別人’。她說得很隱晦,我半天才明白過來,她是指你的婚史。”

這我也記得,為了嶽父母在艾齊鎮的聲譽,為了解釋擷梅大齡方嫁不是嫁不了人,是不願意隨便嫁,我似乎得保持住婚史的潔白無瑕才對得起他們。

到這時,擷梅才想起來,在戳穿我婚史談話的上下文中,盧雪梅提過要擷梅給她的茶葉生意投資。好在擷梅並沒有為她得知實情感到驚慌,反而以對待真正閨密的態度,將我曾經結婚,並且還有一個兒子跟隨前妻的情況據實以告,還抱怨我前妻“挾孩子以令前夫”搞出種種惡作劇。至於借錢,因為我們在東都市買了一小套公寓用作投資,加上我小孩也有各種意想不到的讚助費、遊學費,等等,實在抱歉。盧雪梅後來也就沒有再提拉她入股的事。

擷梅感歎道:“她大概知道咱倆沒錢,要不然,我們也得交費才能封住她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