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高流雲,風扯衣角。

安慶緒穿一身熨燙平整的六品武官常袍,牽了灰鬃馬,與藥布三角巾吊著左臂的葉未曉一起,來給戴枷發配河北環州的楊寧送行。

一邊偷眼看著遠處的差役,安慶緒一邊往楊寧懷裏塞銀錠子,“多拿著點,路上別舍不得給,這玩意說話好使。我已經托人帶消息給家父了,環州那邊有咱自己人照應,到了那就跟到家一樣,保你不受委屈!草原上那些胡雜絕不是你的對手,留神點冷箭就行,看準機會就立功,到時候我在京城托人給你銷案,咱哥們還能再聚。”

葉未曉歪著頭,臉上仍是玩世不恭的壞笑,拍了拍楊寧肩膀,想了半天道:“凡事莫拗強,遇人慎留心。”

楊寧笑了笑,點頭問道:“葉哥兒,你怎會跳出來救我?”

葉未曉搖搖頭笑道:“這還用問,我喜歡你唄!”

看著楊寧滿臉錯愕神情,葉未曉歎了口氣,“我自小沒父……沒幹過好事,偷雞摸狗、招搖撞騙、欺詐勒索、殺人放火,凡是《唐律》上寫明了不讓幹的事情,我都幹過,我是個壞人。可你不同,你是好人。這年頭好人越來越少,我們這些壞人也著急啊,若是你們好人都沒了,我們害誰去啊?再說了我也怕別人害我,所以就算是壞人,也喜歡跟好人在一塊待著,心裏踏實啊。”

楊寧抬頭看看安慶緒,又回頭看看葉未曉,神情有些黯然:“是我莽撞了,就想要殺個痛快、死個痛快!可這一來給你們兩位添麻煩,日後不知還有沒有再遇的機會。”

葉未曉手按楊寧肩膀道:“還下次?這次回到相府之後,給我這一頓收拾的,我差點連親爺爺都喊出來了。可是有個人問我說,下次你再見到楊寧犯險時還救不救?我當時趴在地上回他說:‘不救!不救我是孫子!’哈哈哈。”

三人一起仰頭大笑,笑聲中翻湧著苦澀與心酸。可楊寧與安慶緒並不知道,裹纏藥布遮掩嚴實的左手上,葉未曉搭救楊寧的代價,是血淋淋兩根手指!

事後,姬別情看著滿身血汙,猶在強作不屑,對自己嘻嘻訕笑的葉未曉,又憐又氣,卻也喜歡這個重情守義的好漢,於是傳了一套焚海訣心法給他。自此葉未曉手中的鋼絲鞭,不隻是僅能揮抽卷削的軟兵,運功其上,就變成了能捅刺格擋的硬刃!

“願再見時,咱們各建功業!”安慶緒用力抱拳。

“願再見時,喝他個一醉糊塗!”葉未曉舉起未傷的右手,按在安慶緒的拳頭上。

“願再見時,誅盡世間惡人!”楊寧抬起胳膊,將被木枷銬住的兩手按在葉未曉的手上。

楊寧第三次立在長安城外,這一次是手帶枷鎖流放環州,比期初至長安時的興奮,和離城歸回時的怨歎,此時的他立足道邊遠望城牆,心中實在百感交集。數十步遠的地方,那騙他飲下藥茶的小姑娘,依舊瞪著大眼睛在挑選客商攔截,兜售茶水。

兩個押解差官毛慶和左桐,自顧自走進茶棚歇腳,楊寧卻一步步走近小姑娘,站在她身後。小姑娘回頭發現楊寧,眼睛瞬時瞪大,腳下也情不自禁後退一小步,她隨即強作鎮定,裝作並不認識楊寧,可兩腳卻刻意遠遠繞開他,兜出個大圈子回到茶棚。

楊寧忍無可忍,帶著腳鐐攆上去。從後麵一把揪住小姑娘的衣領,將他舉在半空,吼道:“你做的好事!敢下毒害我!”小姑娘一聲尖叫,手中茶碗扔出好遠,摔碎在地上。

身帶枷銬的人犯,揪起一個賣茶水的小姑娘,頓時引得茶棚內所有人瞠目。但在坐人中,有人覺得事不關己,有人想再看看熱鬧,有人覺得這事情自有押送的官差來管,所以最先出手阻止楊寧的,除了孩子自己的娘親之外,居然是剛走進來的一個番人女子。

這女子同行者一共四人,一個是花白頭發的中年壯漢,衣著破舊、手腳粗糲,似是做粗活的仆人;一高一矮兩個女子倒是青春容貌,卻在胸前腰間掛有不少銀飾,看身份應該是伺候主人起居的婢女;身處最後的是位長衫漢裝穿戴的年青公子,腰間掛環佩玉,應該是此行中的主人。

這四人從衣著相貌上便可猜到身份,十有八九是蜀南一代的土司少公子,帶著仆人和侍女一路從家走來長安,準備開眼界、長見識。大唐雖然胸懷四方,長安城中萬裏往來的各色人士層出不窮,但是對於中原之外的異族人,很多人還是帶著“蠻夷”的心態來對待。因此見這“蠻夷”侍女居然敢先出手,站出來製止流放人犯作惡,眾人一時覺得饒有興趣,紛紛將目光關注過來。

楊寧因為身份特殊,所以在出發前被強製灌下藥酒,封住內力,以免在流放路途中作惡生事,這樣一來,他空有一身武藝,卻在這矮個女子身上無可施展,被她扭住手臂踢倒在一邊。

“你一個男大人,怎得來欺負小孩家家?怪不得你帶著鐐銬,犯得法條還不知悔改,還要作惡,不怕爛的心腸!”女子將小女孩藏在身後,手指楊寧出言嗬斥。她既是蠻夷女子,口中所說漢話已算是難得通順。

楊寧怒道:“這小女孩才是心腸歹毒,是她用藏了毒的茶水騙我,害我被人冤枉,身陷牢獄!”

女子回頭看去,小女孩兩手緊抓她的裙角,眼眶汪汪的幾乎就要流出淚水來,茶棚老婦也跺腳道:“作孽啊!我們隻是個小孩子,你這樣說我們給茶水下毒,我們還怎麽做生意!天地良心啊!你自己犯法,還怪的旁人嗎?”

女子冷笑一聲,伸手從茶棚中捧起一碗茶水,仰頭喝了一口道:“我就是下毒的姑奶奶,喝給你看,哪啷個裏有毒?”

她身後的小姑娘,真像是被汙了清白般,哇哇的哭起來。

有個言辭叫百口莫辯,楊寧站直身子,憤然戟指這蠻夷女子,怒目而視恨恨道:“她是惡人,你包庇惡人,你等都是惡人!總有一天要將你們殺個幹淨!”。

見他這般麵帶怨恨、滿身戾氣,小姑娘的哭聲陡然增大,哀聲大叫媽媽。跟在身後進來的高個蠻夷女子連忙蹲下身來,揪起自己衣袖給小姑娘擦拭眼淚,將她摟進懷裏輕聲安撫。小姑娘的母親也跑上前來,一邊安慰自家孩子,一邊跺著腳的咒罵楊寧。

路見不平,也是會因人而異。從來麵對凶險時,敢於舍己助人者,都是萬裏無一,而在揣摩到對方實力弱小、自己即無危險又能博名聲之後,很多人才勇於出頭做好人。楊寧此時不過是一個帶了枷拷的人犯,連一個蠻夷女子都能輕易推倒他,還能有多大本事?於是茶棚中人或坐著援以言辭,或起身助以拳腳,紛紛為這小姑娘相幫。

眼見無可辯白委屈,楊寧擋住踢打來的拳腳,冷笑幾聲捧著枷走到茶棚外麵,他寧肯渴死也不願再喝這裏一滴茶水。

兩官差歇夠了腿腳,催趕楊寧向東趕路,半路上夜宿在山道邊一處陳舊小廟之內。此時烏雲遮月,天降小雨,兩官差找僧人借了間幹淨屋子跑進去避雨,卻將楊寧孤單單鎖在院裏大樹之下。

隻過的半柱香功夫,楊寧就已經被雨澆透,衣服黏糊糊的緊貼在身上,頭發掛著水珠披散在兩肩。楊寧自知求告無用,是這兩個差役故意折磨他做消遣,索性盤了腿倚在樹下,風雨任由它去。幾聲悶雷過後,籬門被人推開,一行人身披蓑衣打著傘小跑進來,竟然是白日在茶棚遇見的那一隊蠻夷男女。夜暗無燈,走在前麵的矮個女子低頭急行,猛一抬頭被坐在樹下楊寧嚇了一跳,尖叫聲中向後躍出幾步。待高個女子舉了燈籠走上來,發現是楊寧渾身濕透的被拴在樹下,矮個女子怒道:“害人精!黑夜裏的,你不說聲,躲著,嚇死人要嗎!”罵完尤不解恨,她彎腰從地上扣起一塊泥巴來,用力扔到楊寧身上。

高個女子上前一步,用提燈籠的手攔住她,輕聲道:“白小荊,他也不是有意要在這裏嚇你,何必還要打人家呢。”接著高個女子高聲向屋裏道:“兩位差官,讓這犯人到柴棚避雨吧,若是這樣淋上一夜,怕是會生病的。”

她說完一遍,並無人應聲。高個女子隻好走近兩步,繼續向屋裏喊話,差官毛慶袒胸敞懷一手提著酒囊推開門,大喊道:“嚎喪哪?大半夜的叫什麽叫?他死活關你鳥事?”待看清了對麵說話之人是一名身材高挑、纖腰長腿的蠻夷女子時,毛慶愣了愣,色迷迷笑道:“大美人,冷不冷啊?來大爺這屋裏避雨吧,包你舒心。”

高個女子麵色一變,卻自持身份不願口出惡言,轉身而去,矮個女子怒喝道:“敢欺負我鳳瑤姐姐!你是壞人!天神會讓你口舌生瘡!”說著朝毛慶遠遠啐了一口,轉身急走。

見對方嗔怒,毛慶得意的哈哈大笑,欺她一行不是中原人士,便倚在門框上借著酒勁越發的胡言亂語起來。西南蠻夷人雖然已經親附大唐,但到底漢化未久,服飾與舉止未脫山野習慣,身上衣著也多有暴露之處,白嫩的纖腰、修長的**也總會引人目光。毛慶酒壯色心,口中源源不斷隻對那兩個女子身上所露之處,說些瘋言瘋語,在心裏卻將兩位佳人身上衣衫扒除個幹淨。另一名差官左桐,也時不時湊趣的插上一兩句,哈哈大笑聲中,兩人越來越無所顧忌,言辭也更難入耳。

過的片刻,白小荊撐了傘從屋裏走出來,徑直來到兩人門前,她站定了身子輕旋一圈,雨傘甩開水珠,上衣飄飄揚起,露出腰間尺餘凝脂肌膚。她個子雖然稍矮,但胸前飽滿雙腿修長,更襯出蠻腰嬌嫩,不足盈盈一握。白小荊回手一指自家纖腰,笑道:“說的熱鬧,有你的膽子大,你敢摸嗎?”

說起來白小荊的姿容,在漢人裏也算的中上,氣質中更兼有蠻夷女子的潑辣與野性,這般明目張膽的挑逗,毛慶在酒興之下焉能不動心?他笑嘻嘻的伸手過去,摟向白小荊腰間,“小妹子好水靈的皮肉,來讓哥哥品上……啊!啊!啊!”

一句調笑話沒說完,三聲變了調的嚎叫一聲比一聲高,從毛慶的嗓子裏噴出來。左桐連忙起身探看,待看清了情形之後,卻猛然後退兩步緊貼在門框上不敢邁腿。隻見毛慶的左手上赫然趴著一支比成人小臂還要長出幾分的大蜈蚣!這隻蜈蚣紫頭青身、有槍杆粗細,全身上下通體油亮、百足如鉤,一把鐵鉗般的蟄口狠狠咬在毛慶的食指上。

多虧毛慶聰明,哇哇大叫幾聲之後,立時跪倒在白小荊裙邊,右手豎在胸前擺出禮佛的動作哀告道:“姑奶奶快收了神通吧!孩兒服了!孫兒服了!饒命啊!”

白小荊眨了眨眼睛,彎下纖腰將粉嫩的俏臉湊近他,露出胸前一片嫩白,懵懂道:“說啥子呢?我不熟你們唐話,不太聽懂啊?”

若在平時,這樣一張翹鼻繡眉、粉膚櫻唇的小臉湊近來,任誰都會忍不住想要迎上去親一下。但毛慶此時,已被這出娘胎以來,做夢都未曾見過的大蜈蚣嚇的魂飛破散,他生怕這位姑奶奶一開心,再從這櫻唇裏吐出什麽活物來,他一手遮護自己的臉,連聲苦求,口稱不敢。

白小荊這才意猶未盡的輕輕拍了拍蜈蚣頭,這條罕見的蜈蚣王才鬆了口,搖頭擺尾的沿著粉嫩手臂一路緩緩爬回去,經腋下回到腰間,鑽入裙帶上特製的竹筒中,消失不見。

毛慶低頭再看,自己左手食指的第一節已經呈烏黑色,分明是毒素入體,他咧嘴道:“女菩薩,您大人有大量,請賜解藥下來吧。”

白小荊右手一攤,左手撐傘輕輕晃了晃身子,胸前小鹿輕顫,她輕嗔道:“人家解藥哪裏有?你看我衣衫這麽薄單,怎麽帶解藥在呢?”她故意說的柔聲細語,像是小情人之間的鬥嘴撒嬌,可毛慶哪還有心思消受這份溫柔,隻是連聲求告救命。

白小荊搖頭道:“那就隻有切掉了,你再耽誤一會,毒氣上走,要切掉的就不僅手指頭,手整支都要切掉啦。”說著她舉起右手,輕輕在毛慶眼前晃了晃。

毛慶低頭,果然就這一小會的工夫,自己食指前兩個指節已經變黑!他知道即便有解藥,這女子也絕不會給他,這是對他方才無理妄言的報複。毛慶想要暴起製住這蠻夷女子,搜摸解藥,可又怕她身上別處還帶著什麽毒蟲,再出其不意對自己身上什麽地方咬上一口,恐怕就真不止切手指頭這般簡單了。

毛慶無奈回屋抓起橫刀,對著腫起的左手食指比劃了幾下,卻下不去手,他咬牙倒轉刀柄,將刀塞進左桐手裏,“老左,幫我一把!切準點!”

左桐慘白著臉接過橫刀,咬牙圍著毛慶的左手轉了兩圈,叫一聲:“老毛你忍著點!”一刀揮出,血珠迸飛,半截食指落地。毛慶捏住手腕處嗷嗷大叫,左桐連忙回屋從包袱裏取了金瘡藥來,給他敷上包紮好。

兩人蹲在地上忙活了半盞茶的功夫,好容易將傷口收拾挺當,再仰頭看時,白小荊站在門外一邊轉動雨傘玩弄水珠,一邊好整以暇的看他們敷藥包紮。聰明的毛慶心裏就是一沉:這小姑奶奶竟然沒走!難道是不願善罷甘休,難道是還有後手?

以他的腦筋竟然猜中了。白小荊歎了口氣道:“你這朋友不好,真心實意幫你沒有。他切得少了,毒氣未盡,現在毒氣爬進你手掌順著肉,你看手掌是不是有黑氣了?”兩人連忙再解開包紮,攤開毛慶的左手細看,隻見有一圈黑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環環加粗、一環環漸進,已經越過了食指指根,開始向掌心蔓延。

伴隨著毛慶驚駭的怪叫聲,白小荊撅起小嘴幽幽道:“一開始越舍不得的東西,往往到最後,就舍棄的越多。隻能把手整支,都砍掉啦。”

毛慶大叫一聲,幾乎暈厥過去。左桐提刀之手開始微微發抖。

此時,那被稱作鳳瑤的高個女子撐傘而出,站在自己屋門外遠遠喚道:“白小荊,小懲即可,莫要玩大了,回來吃飯了。”

白小荊展顏一笑,回頭道:“鳳瑤姐,不要啦,再玩上兩次,就能看他把自己手臂整支都砍下來。”她竟然從一開始就有預謀,存心要逼迫毛慶從手指開始,一點點從手指到手掌、從手掌到手腕,從手腕到小臂,從小臂到大臂,自己動手把自己的整條手臂分幾次斬斷!這要是一路砍下來,毛慶就算不被逼瘋,也要把自己疼死!

白小荊轉回頭輕歎一聲,“哎,姐姐不讓玩了,算了就饒過你吧。我腰間這條小灰呢,隻是個頭大些,沒有毒性,那一圈烏黑隻是它的口水,吐出來嚇你呢,過幾天就消退了。”

接著白小荊撩起衣裙露出右腿,高高抬起橫蹬在門框之上,一條渾圓白嫩、緊致修長的美腿,皮靴之外從足髁到腿根,盡現在外,擺出了一個極為媚惑的姿勢。“我腿上還藏了一條小紅,樣子好漂亮的呢,你還有右手一隻,要不要來摸摸看?”

毛慶此時卻連眼睛都不敢睜開,將右手藏在懷裏一頭磕在地上,不敢起來。左桐也緊閉了眼睛將兩手藏在身後拚命的搖頭。白小荊這才收了腿怏怏走回屋裏,還不忘轉頭朝楊寧狠狠吐了一下舌頭。

蠻夷女子大多言行潑辣,沒有漢女的男女大防念頭、愛憎分明,敢說敢做。楊寧在樹下將這一幕看在眼中,震驚之餘也不免暗道僥幸,那白小荊因他責罵賣茶小姑娘,恐怕早對他懷有懲戒之心,若不是這場大雨,她十有八九要尋機過來生事,到時候拿出來收拾楊寧的,就不知是小灰還是小紅了。

綿雨少歇,瑩月半露。寺外又有來客,卻是馬夫趕著一架馱帶著棺木的馬車,與同車一對披麻戴孝的母子。那母親麵色慘白,雙目紅腫,與八九歲大的孩子共撐一把紙傘,卻把蓑衣披在孩子肩上。

進到籬門內,馬車夫向正屋方向張望一下,從門口的物件上判斷,裏麵所住乃是官差和有身份的人物,他不敢貿然拍門,隻好低聲咒罵了幾句,回身將馬車趕進西廂草棚裏,從車上將油布包裹的行囊翻找出來,扔在破草棚之下,要在此將就一宿。

母親將孩子引領到東廂草棚,選了處少漏的角落,將紙傘撐擋住屋頂,讓孩子在此站著,自己舉手護住頭頂,冒著微雨跑出去。努力將行囊扛起來跑回草棚,尋一處略幹的地方鋪開。

男孩自己將蓑衣解開掛在一邊,挽了袖子幫母親鋪展收拾。母親摸出幹糧口袋,用手捋了一遍,伸手進去摸出三個胡餅來,她低頭看了看手中胡餅,略作猶豫,捏起一個遞給孩子,又伸手輕撫幾下他的頭發,起身捧了另兩個胡餅,穿過院子送給馬車夫。

對麵隨即響起馬車夫的嚷嚷聲:“頂著雨跑了半天,就讓我吃這個啊?說好了一路上管吃管喝管住處的,你就這麽對付我啊?給那麽點的行腳錢,還要拉著棺槨上路,吃喝上還不大方,這讓我怎麽幹活呢?”

綿雨細碎,遮蓋住母親輕聲細語的解釋聲,馬車夫的聲音卻又拔高幾分:“我是一路上要酒要肉了,可是我沒少幹活吧?搬抗抬挪、舉放進退,哪一樣你們娘倆能搭把手了?我是白喝你酒了,還是白吃你肉了?你要是覺得吃虧不上算,咱們這就結賬,你另雇別家!”

母親低了頭,默默走回來,拾起幹糧袋子又捏過一遍,歎口氣默然佇立,坐在行囊上的孩子仰起頭看看母親,舉起自己手裏那個胡餅,無聲遞向母親手裏。母親伸手在臉上抹了幾把,蹲下身來緊緊抱住孩子。

車夫在對麵的草棚裏,卻是一邊摔打著手中的家什,同時大聲抱怨咒罵。母親親了親孩子的額頭,捧了那個胡餅,再次冒雨穿過院子,要給車夫送去。

久坐在樹下不動的楊寧忽然起身,拖帶著牽扯兩手木枷的繩索來至院子中間,攔住母親的去路。雨夜山寺,簷下燈光昏暗,楊寧這般舉動嚇得母親大叫,那孩子馬上跑過來緊緊依站在母親身邊,馬車夫也停了口,緊張的向這邊張望過來。

楊寧從懷裏摸出安慶緒塞給他的銀葉子,遞給母親道:“別雇這輛大車繼續走了,回長安去雇正經的鏢車,雖然貴些但是安全。去福威鏢局找副總鏢頭陳翰林,他欠我一個人情,讓他安排鏢師護送你們回家。”

母親看著楊寧身掛囚具,又是披頭散發的駭人樣子,連連搖頭並不敢接,楊寧也不多說,低頭看了看孩子,深吸了口氣,將銀葉子遞給孩子道:“拿著,雇輛好車,雇幾個好人,送你娘回家。”

孩子有些怯懦,卻還是伸手接過來。馬車夫快步走來,先上下打量一番楊寧,繼而轉頭朝母親笑道:“換啥子車呢?還要回長安去得好幾天路程,咱們天一亮就走,有我在包你平安到家。”

楊寧冷冷看他一眼,轉身坐回樹下,馬車夫猶在拍著胸脯作保。

那對母子帶著意外身亡丈夫的骨骸回歸老家,本來手中盤纏無多,在長安舉目無親,又遇到無良車夫,以各種名義索要酒食,屢屢還以撒手不幹要挾,這幾天一路走來身心俱疲,苦不堪言。此時楊寧拿出銀錢來相助,對於這母子而言,正如雪中送炭一般,母親將銀葉子攥在手裏,扯了孩子走到樹下,要跪下給恩公磕頭。

這母子兩人還未開口說話,楊寧臉上卻忍不住徑自淌下淚來。

他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遍嚐冷暖、襤褸謀生,幼年喪父所經曆得一切,又豈是感同身受這四個字能一言道盡的?所以楊寧才知道,哪怕是一點點的溫暖,對於這對母子而言,都是支撐她們繼續活下去的助力。

屋門推開,藥布纏手的毛慶拎了物證雪月槍氣哼哼走出來,上前來二話不說倒持長槍,一槍杆抽在楊寧頭上。“好小子,敢私藏銀錢!出來的時候老子跟你要,你裝傻充楞,不給老子掏出來,現在你倒充大方了!你若是當時肯拿出銀錢來,大爺至於要借宿這種地方嗎?至於被……。”

這後半句話毛慶沒敢說,可心裏卻把自己路遇夷女的斷指之痛,算在了楊寧頭上。人遇挫敗,大多數都要怨天尤人,將原由都怨在別人頭上,認定都是因為別人做錯,才牽扯至自己吃虧。想到一截手指白白被人砍掉,毛慶心中更是怨恨,自然要找一個自己惹得起、能欺負的人宣泄怒火,他兩手握持了槍杆,劈頭蓋臉的抽打楊寧。

楊寧被藥禁住內功,又是兩手帶枷行動不便,一時間也隻能高舉兩臂護住頭麵,任他來打。母子連忙轉身攔在毛慶身前,連連求告,為楊寧求情。

就在這混亂當口,籬門外出現一盞燈籠,一胖一瘦兩名男子身披蓑衣、腳踩木屐,行遊山水般施施然走進來。隨著這兩人進入,那母親的臉色大變,猛然從地上立起,手提衣裙跑到馬車邊,伸手從棺槨旁拉出一把單刀兩手握住,嘶喊道:“你們想要做什麽?”

瘦子扭頭看向胖子,笑道:“小婉師姐還說咱們殘忍,可是你看看,要是斬草不除根,豈不是自留後患?再過得二三十年,等你我兄弟年老體弱之時,這小子正是血氣方剛,肯定要殺上門來報仇。與其屆時坐以待斃,不如現在掃清後患。”

那母親聽了,急忙跑出兩步將孩子攬在懷裏,兩手持刀狠狠指向瘦子。胖子的目光在院中掃視一圈,瞪向一身官衣的毛慶,喝道:“滾!”

毛慶愣了楞,將手中槍向外一扔,轉身退回屋裏。

瘦子晃著兩肩前行幾步,挑右手拇指,遙指自己鼻尖,慫恿道:“給你個機會,來動手砍我!”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那母親麵色慘白,咬了咬下唇,竟然二話不說,舉刀上去兜頭就剁!這一番砍剁,如持槌搗衣、似揮扇撲蝶,現出這位母親竟是個完全不懂武藝的持家女子!或許她平日裏唯一握持過的刀具,就是家中廚刀,或許她從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丈夫會不在自己身邊,需要她自己持刀衛護孩子。

母親護子乃是天性,可很多時候天性難敵天意。

盡管母親拚盡全力,瘋魔般劈砍,單刀卻輕易就被瘦子奪在手裏,被他持刀逼住自己咽喉。瘦子麵露獰笑,不防他側後有黑影猛然躍起,撲向瘦子後背!可是這黑影未及撲到瘦子身邊,就被繩索牽拽,重重摔倒在地上,正是在一邊看在眼中憤恨難耐的楊寧,想要出手援助這母子,卻受困於枷鎖。

胖子大怒,趕過來狠狠在楊寧身上摜了幾拳,又一腳將他踢開。小孩子哇哇大叫的撲上來,捶打瘦子,也被他一腳踢倒,那母親顧不得頸前刀刃,連忙蹲身將孩子抱在懷中緊緊摟住。

這邊楊寧奮力爬起,甩開頭發上的雨水,跑回樹下舉起手中木枷,一下一下狠砸在樹上。他想要砸開木枷,掙脫出雙手,再握長槍保護這對母子,可他一時半刻哪裏毀的動這包鐵枷具。

庭院中,哭叫掙紮的孩子被胖子踩在腳下,半張臉埋在泥濘中,母親則被扭住手臂跪倒在地。瘦子忽然伸出單刀,挑起母親的臉朝向自己,笑道:“你還別說,這死鬼挑老婆的眼光還是不錯。”

在胖子的笑聲中,瘦子一把揪起母親的頭發,扭到自己近前道:“別怨我手狠啊,當年你家爺們下手的時候,不比我差,不然人家能花大價錢請我來報仇嗎?給你個機會,我可以不按雇主要求,大發慈悲讓你們娘倆走的痛快點,你也得讓我們哥倆痛快一番,如何啊?哈哈哈哈。”

笑聲中楊寧飛撲而至,怒吼著將雙手舉過頭頂,再次用銬在手腕上的木枷砸打瘦子。奈何繩索牽扯,楊寧就像一隻被拴在院中的忠犬,麵對闖入的惡人每一次前撲都差在咫尺,隻能在勒扯中暴躁怒吼,卻無法觸及對方。

瘦子有些惱怒,抬手打出一枚化血鏢,釘在楊寧胸前穴道上,再補上重重一腳,將他踹的口噴血沫,摔至在樹下。瘦子不堪其擾,怒喝道:“一會再收拾你!”

連吃幾番大虧,楊寧卻尤不放棄,躺在雨水中拚命調動內息,想要衝開穴道再去救人,怎奈內功被藥所封,猶如無轤之井,隻能望水興歎,可望不可及。

就在楊寧拚命掙紮時,有隻玉色蟾蜍慢悠悠一躍一蹾的爬至他頭邊。這蟾蜍約有拳頭大小,伏在楊寧胸口,低頭嗅了嗅楊寧的口鼻,卻鼓了鼓肚子掉頭而去。楊寧驚詫的翹起頭望去,隻見這玉色蟾蜍一路蹦回那蠻夷女子白小荊所在的屋子後,沒過幾呼吸的功夫,又從門縫裏鑽出來,撲嗒撲嗒回到楊寧身邊。

這一番,蟾蜍下了決心般大瞪起眼睛,撲上來一口咬住楊寧的口唇,不等他掙紮就將舌頭拱進楊寧嘴裏。瞬時間一股清涼意從楊寧口唇處噴湧而至,如山溪涓涓、似河水奔突,衝破楊寧咽喉、直下胸腑、透墜丹田,散入四肢百骸。頃刻間,方才受製而屢運不起的內息在楊寧體內澎湃而動,沿著經絡如百川歸海般向丹田處匯集,繼而這股澎湃的內息龍騰馬躍般,將楊寧身上各處穴道串了個遍!

那胖子捏住了孩子的穴道,坐在馬車載的棺槨上,笑嘻嘻看著瘦子揪住母親的長發,拖向草棚。兩人餘光中,卻見大樹下騰起一團淺紫色光暈,原本被化血鏢刺住穴道的楊寧打擺子般躺在地上劇烈抖動。

緊接著滿身雨水與泥漿的楊寧一躍而起,先抬手扯出身上的化血鏢狠狠摜在地上,接著馬步挺腰兩臂一分,哢嚓聲中將手上的包鐵木枷扯碎成數片,楊寧伸腳挑起雪月槍,兩手把杆挺槍跨步,突刺瘦子。

瘦子大叫一聲扔下那母親後躍,同時兩手一張,十幾道青色、白色、綠色的星芒劃著各種耀眼的弧線、直線,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疾射迎麵殺到的楊寧。

雪月槍抖開蒲扇大小的槍花,護住藏身於槍鋒之後的楊寧,落珠般急促的叮當聲中,槍鋒磕飛了六七樣暗器,同時將瘦子前胸割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後,槍鋒透胸穿過,掠走了他性命。可雪月長槍奪命嗜血的同時,也是楊寧全力一擊招式用老的時刻,楊寧方才急於救人,沒時間觀察對方的門派、武功路數、和兵刃,這失誤也給了一旁胖子出手的絕佳機會。

隻見胖子將雙肩一晃,兩臂揮動的影子在昏弱燈光下猶如百臂觀音,撚、彈、甩、撥、扣、射等等手法之下,漫天銀光閃閃的暗器猶如一張大網,將楊寧的生路完全罩住。

唐門本是蜀中大戶,數百年以家族在江湖中自稱一係,糾纏繁雜的血緣關係和各種匪夷所思的暗器手法機關技巧,是這個門派屢經風雨仍能屹立不倒的依憑。尤其是近五十年來,每一個走出蜀中踏足中原,肯解開神秘麵紗公開姓名的唐家子弟,都能留下一段幾近傳奇的故事。而江湖中對於唐門的敬畏,盡在八個字之中:天羅詭道、驚羽千機!

普通的唐門暗器,經過常人難以想象的精細製作,幾乎於同等重量的白銀等值,而傳說中的種種唐門神器,更是黃金不易,從不輕放。胖子是看到楊寧出手的槍勢之後,瞬間改變主意,施展手法將身邊能摸到的暗器一口氣全部打出去。

因為就在這雪月槍鋒芒暴現的彈指間,胖子看清了楊寧絕不是一條能輕易被網住的魚,而是一條能毀網噬人的虯龍!

唐門暗器漫天飛射。殺意如網、落器如雨。

但這恢恢網雨卻缺損了一角,是那被胖子腳踩的孩子拚命扭轉頭來,在他身上咬了一口,直接影響他發射暗器的準頭。胖子眼中,楊寧單足點地身如怪蟒翻身,帶著血花飛濺,身體從暗器網雨的缺損處挺槍撲來,不退不避,挺槍分心便刺。

胖子奮力後滾翻,腳蹬棺槨團身後躍,同時兩手伸向後腰皮囊,此時楊寧已經殺到他身前咫尺,隻要他能搶先摸出隨便哪一樣暗器來,閉著眼都能打穿楊寧的頭麵。長槍如蟒,追魂噬骨般緊隨而至,就在胖子身前半尺之外,槍鋒上吐出的寒芒已經觸及到他的胸口。胖子麵容猙獰起來,右手已經伸入囊中,憑感覺抓住的是一把化血鏢,他張口暴喝,腳下拚命發力蹬地後躍,要為自己搶出多一彈指的時間。

雪月槍的槍鋒突然一竄,精準捅進胖子張開的大嘴中,從他後腦透出,接著楊寧抖手發力,半個人頭被他挑飛,骨碌碌落入雨水泥濘之中。胖子已經回到腰側的右手一鬆,叮叮鐺鐺數隻手指大小的鋼鏢跌落在地。

隨著一槍斃敵,楊寧也力竭勢盡,從半空中摔落在地,濺起大簇的泥水。

正屋的門猛然被拉開,四條身影前後掠出在院中散開,高個女子鳳瑤縱身到樹下拾取四腳朝天抽搐不已的玉蟾;錦衣少年倒持短刃衝入旁邊房間,幾彈指的工夫後躍身而出,毛慶和左桐手捂咽喉栽倒在門檻上,鮮血漫了一地。白小荊伸手在楊寧口鼻上拋出一團綠霧,接著抓起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就要扛起,哪知昏迷的楊寧身子沉重,她哎呦一聲幾乎摔倒。背負兩手立在院中的壯仆,一直在警惕的凝神張望四處,他上前一步,單手扯起楊寧的腰帶,提籃般拎著他大步流星奔出大門,直入夜色中。

錦衣少年拎起行囊,一手從地上拾起幾枚掉落的暗器,與鳳瑤施展輕功緊追老仆而去,半空中還不忘回身給白小荊做了一個手指劃過咽喉的動作,提醒她勿忘滅口。

捂著腰的白小荊見他們走遠,這才收手回頭衝那孩子道:“你會趕車嗎?”

孩子搖搖頭,驚恐的抬頭望向她。

白小荊皺了皺眉頭,伸手到他嘴邊道:“別怕,吐沫一口給我要!”接著回頭甩出一根軟鞭,纏住馬車夫的手腕。馬車夫驚恐之下還要奮力掙紮,待看清楚纏住他手腕的並非普通軟鞭,而是一隻活生生百足蠕動的大蜈蚣時,嚇得幾乎魂飛天外,幾步搶跑過來跪在白小荊腳下。

白小荊將那接過孩子吐沫的手伸出來,笑嘻嘻拍了拍馬車夫的脖子,馬車夫隻覺頸後一疼,壯著膽子伸手摸上去,發覺疼痛處的皮下,似乎多了麥粒大小的一個物件。白小荊點手喚過母親,遞給她一個竹筒,指著馬車夫道:“一條小蜈蚣我剛在他身上種下,二十天後他送你們母子到地方,你再將這竹筒裏的藥,用孩子的吐沫拌了,他吃了就好了。”接著她轉頭對馬車夫道:“若是過期沒到地方,或者你沒保護好她們,讓這孩子遇到意外,沒有他的吐沫,這藥你就是吃了也沒用。小蜈蚣就會孵出來在你身體裏爬呀爬,爬呀爬。”

看著馬車夫麵色慘白、幾乎要哭出聲來的麵容,白小荊輕扭蠻腰、晃動香肩做了一個模仿蜈蚣爬行姿勢,轉頭衝孩子笑道:“我這辦法不比他強?既不用雇鏢車、還能省下好多錢!”

鳳瑤在半山腰尋得一處山洞,招呼眾人進入,錦衣公子在附近割了藤條掛在洞口遮掩住,壯仆從腰間摸出一隻麻布兜囊,捏出兩隻蟲子來隨手扔出。這兩隻蟲子一振翅膀,在半空中盤旋片刻就趴在崖壁高處,然後兩隻蟲子的肚囊緩緩亮起,泛出淡黃色的光芒,宛如兩個火折子插在石壁上,將洞內照亮。

鳳瑤攤開手掌,掌心裏那隻吸吮過楊寧嘴唇的玉蟾,已經四肢僵挺、氣絕多時。白小荊一見,瞪眼大驚,“啊!鳳瑤姐的玉蟾乃是聖教至寶,能解天下之毒,怎麽……怎麽反倒自己被毒死了。”

鳳瑤麵色淒然,連番歎息,緊皺眉頭道:“我也奇怪,玉蟾的脾性最喜吸食毒物,不論是蟲、石、草、水,各類毒物,都可轉瞬吸解。方才唐門之人乍現,咱們不方便出手,我就將它放出去,讓它將這少年體內鎖住內勁的藥物吸除,也好借他之手殺掉來人。沒想到玉蟾在他嘴邊轉了一圈又跑回來,十分不情願的樣子,這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於是我又催玉蟾再去。玉蟾倒是如願將這少年體內的藥物吸解掉,但不知為何,竟然就一命嗚呼了。”

那壯仆皺眉起身,走到楊寧身邊,先摸了摸他身上幾處穴位,隨即從腰間摸出一個紫色竹筒,舉到楊寧鼻孔處,竹筒內響起一陣類似蟋蟀般響亮的鳴叫聲。壯仆愣了楞,仔細端詳楊寧一陣,抓起他右手,用自己小指指甲劃破楊寧手指,滴了幾滴指血落入竹筒內,鳴叫聲更加響亮急促起來。

壯仆眼角一跳,沉聲道:“他身上有屍毒!”

餘下三人大驚失色,齊齊後退兩步,錦衣公子翻腕亮出銀刀,就要割斷楊寧的咽喉。

壯仆卻製止道:“不忙於此時,問清楚再殺。”

錦衣公子垂頭收刀,後退幾步立在洞口。鳳瑤驚詫道:“艾長老,這人身上怎麽會有我教的屍毒?”

艾黎大馬金刀坐在岩石上,點頭道:“細細詢問,以禮相待。”

屍毒現世,對於五毒教來說,是件非常蹊蹺的事情,江湖中人,都道五毒教善用蟲蠱,其實五毒教秘傳多年的術法乃是兩門,一是蟲蠱、二是血蠱,由左右二長老分掌。用蠱之術在於選、育、養、控,施、種、解、化八法,是所有五毒弟子必修的傍身技能。

而屍毒是由煉屍之法產生,煉屍之法記載於五毒教至高秘典之一的《屍咒》中,因其威力過大、不易控製而曆來為教中禁忌使用的技法,是作為鎮派護教的最後手段,由教主親手封存在聖壇之內,往往由上一任教主在臨終時,將訣竅傳授給繼任教主。因此屍毒不僅從未在江湖上流傳,即便在五毒教內部,遭受屍毒之人也是極為罕見,長老艾黎一時虛實難辨,因此才囑咐以禮相待,必須追問出楊寧身上屍毒的來源。

白小荊將楊寧扶起靠在洞壁上坐了,用布巾擦拭了他頭麵上的雨水,又伸手捋了捋楊寧衣衫,將他身上傷口用藥撚塞住,這才伸手在楊寧頸上幾處穴道按摩一陣,消解了方才扔在他臉上綠霧的藥力。

楊寧醒來見對方三人,兩坐一立麵對自己,還有那錦衣公子警戒在洞口,連忙調動內息發覺順暢自如,又見身上被暗器所傷止之處也竭盡受到包紮,心中已明白對方是友非敵。

侍立在一邊的白小荊卻先開口發聲道:“我說你這人真奇怪!一會欺負小姑娘,是個十足的惡人,一會又拚了命去救陌生人,好奇怪。”

白小荊手指玉蟾道:“為了給你解毒,我姐姐養了十幾年的玉蟾都死了,你身上怎麽會有屍毒的?”

楊寧眼角輕挑,緩緩道:“你們怎麽知道我體內的是屍毒?”

白小荊被問的一噎,梗直了脖子大聲道:“玉蟾能解百毒,唯不能除屍毒。玉蟾都死了,那就證明你身上有屍毒啊。”

楊寧吸了口氣,沉聲追問道:“那你們,又是怎麽知道玉蟾不能除屍毒的?”

白小荊已經醒悟到被人抓住了話語中的漏洞,卻強作不知,提高聲音道:“我當然知道,師傅教的嘛。”

此時此刻楊寧臉上的殺氣,已經被所有人看出來,白小荊後退半步要待說話,鳳瑤輕按她手腕,對楊寧柔聲道:“我們來自苗疆,僅從口口相傳中知曉屍毒,卻而從未見過屍毒樣子,但故老傳說中的屍毒,就已經極為陰狠霸道,所以才想請公子告知身上的屍毒來路,我們也好先與確認,再盡快拿出辦法,免得此毒流傳於世,貽害世人。”

楊寧目視立在身前的鳳瑤,此女子身姿挺拔、寬額圓麵,一頭及腰長發散在背後,眼眸黝黑深邃,宛若一泓深潭。這樣一雙美目看起來倒有八分熟識,一瞬間竟然楊寧愣住。楊寧心中暗想,幾年後若是她精心梳妝一番,眉眼也該是這般樣子吧,一瞬間他神遊物外,眼前竟然是柳家女手提竹籃,笑意盈盈站在身前望著他。楊寧搖了搖頭,心中發疼,不敢再看鳳瑤,低頭輕輕歎了口氣,將烏紗村、鹽礦洞那噩夢般的遭遇說了一遍,卻未提純陽救治之事。

坐在一旁的艾黎麵沉似水,沉吟良久之後,緩緩道:“這件事怕與烏長老有關了!”

鳳瑤、白小荊、代卡明白,艾黎口中的烏長老,正是最近行跡神秘、經常外出不在總壇內的五毒教左長老烏蒙貴。三人不敢言語,都目不轉睛的望向艾黎,等他決斷。片刻之後,艾黎起身道:“事不宜遲,馬上進穀,將蠱種撒入明教秘壇後,我們趕回仙山,請教主定奪!”

山腰間的舊寺,這一夜訪客如過江之鯽。

一群身披蓑衣的黑衣人擁進籬門,占據院子各處,而後人群閃開一條通道,有人高舉一把大傘,遮護一位玉簪束發的中年男子走進院子。

胖子、瘦子兩人的屍體靜靜躺在泥水裏,所有人都身貼院牆站定,沒有人敢踏前一步。

老者盯著屍體沉吟片刻,抬眼環視四周,這才有人躬身抱拳,開始將情況一一回稟,“內院有三個老和尚,都不會武功,人已經被我們製住,廟裏常住人隻有這三個。”

“正房西屋有兩具屍體,一刀割喉而死,看不出武功來路。但是有一人左手食指有毒物咬傷的傷口。這兩人生前是押解流犯的差官,公文上寫著發送地是環州,罪犯名叫楊寧。木易楊,安寧的寧。”

“正房東屋也有人住過,但臨走時收拾的異常幹淨。”

“院子裏剛剛有拖拉重物的馬車停留,看車轍寬度和馬蹄印,是長安一帶常見的運車。”

“廿玖是胸前受了槍傷,流血過多而死,伍柒是被一槍入喉刺死。廿玖身上的暗器還剩六成,伍柒則是用了天女散花,幾乎把九成暗器都發了出去。”

中年男子默然不語,在院中踱了幾步,又拾起樹下破碎的木枷看了看,緩緩道:“沿著山路向外走,去把那輛大車找回來。其它人都去外麵候著。”

這女子跪在地上打開隨身皮囊,撩開中年男子的衣袍,挽起他的褲腿,腿上刺穿五處穴道的鋼針清晰可見。女子深吸口氣穩住心神,用指尖將鋼針一一拉出放回皮囊,又從皮囊中抽出新針,捏碎蠟封後,重新刺入他腿上穴道中。

直到五根鋼針刺完,中年男子才悶哼一聲,長長吐了口氣,仰頭長歎道:“想不到我唐傲天半世狂放,老來卻要受製於這幾支鋼針。”

唐小婉手腳麻利的將皮囊收好,一麵輕柔父親兩腿上的穴道,降低鋼針入體的疼痛,一麵低聲道:“父親不必糾結如此小疾,既然咱們已到長安,就可以借機前往萬花穀,請藥王診看,他老人家是當世神仙,必有醫治之法。”

唐傲天歎口氣,伸手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肩頭,心想:“以孫藥王國手之能,自然痊愈有望,可若是任他在我身上望聞問切一番,我唐家的內功運行、經絡奇穴這些不傳之秘,豈不就被他萬花偵知去了?小婉這孩子心清如水,遠不如他姐姐心思細密,將來須得尋一個踏實厚道之人方能托付啊。”

唐傲天沉吟片刻,耐心緩緩道:“我唐門能令江湖人談虎色變,其實很多時候並非靠家傳武藝,天下之大能人輩出,能勝我唐門者不計其數。江湖人之所以畏懼我們,很多是因為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他們並不了解唐門,因為無知所以才有恐懼。所以日後要行走江湖,要切忌被人探摸底細。”

正說著,門人回報,已經尋到了車夫與坐車的母女,車夫供稱之前在院內殺人者,應該是化妝成土司公子的五毒教人和一個用槍的流放罪犯。

唐傲天眼角一挑,長身立起追問。門人回報,推測是五毒教人假扮成土司公子和婢女、老仆一行四人,半個時辰之前曾留宿此地。待細問了一行四人的相貌,唐傲天又走進五毒教人住過的那間屋子,他立在屋中微閉雙目,顫動鼻翹嗅了幾嗅,片刻後俯身用手指輕撫地麵,指尖上一層薄薄的煙灰。

“什麽土司公子,分明是障眼法,定是艾黎那老匹夫鑽出山溝來了!這煙絲之味五毒教眾唯他獨有!”唐傲天眉頭緊皺伸手在窗台上重重一拍。究竟是什麽事情,居然能讓艾黎這頭老狐狸親自出馬,獨行千裏來到中原腹地?難道他是在廿玖和伍柒麵前露出了馬腳,才不得不出手殺人滅口?他顧慮出手,留下痕跡,所以才借這用槍之人來行滅口之事?

院外一陣紛雜腳步聲之後,月色下人影重重,各自分頭而去,唐傲天轉頭道:“小婉,速去請詹長老來,有要事相商。”

片刻後一個身材極高、頭戴鬥笠,腰間補了八塊補丁的男子隨唐小婉而來,正是丐幫中八袋長老,煙波釣叟詹毅。

唐傲天微微拱手道:“詹長老,唐門與貴幫聯手共赴楓華穀,計劃可謂周密,但此時卻小有意外,所以不得不請你來商議。”

詹毅是丐幫中僅次於四大長老的高手,也是丐幫派往唐門的聯絡人,負責協調兩方人馬,奇襲明教秘壇所在地楓華穀,從另一處山口夾擊明教。

聽聞事有意外,詹毅嘴角微動,拱手強笑道:“世事莫測,常有意外,掌門不必內疚,當下之事,應當是盡快排除意外,共赴明教秘壇,滅聖火、毀聖像,焚經卷才是當務之急。”

唐傲天目視詹毅片刻,沉聲道:“長老應該知道,瀘水之南有邪教名曰五毒,善弄蠱蟲毒物,多年來屢屢生事,荼毒中原武林,更與我唐門爭鬥多年。”唐傲天抬起左臂手指窗外:“五毒教右長老艾黎眼下就在此山中,此乃難得良機,若能就此斬殺此獠,能保中原武林二十年平安!”

詹毅聞言大驚失色,攤手道:“掌門此言差矣,唐門與丐幫分進合擊,聯手奇襲明教秘壇,此事已籌謀半年,才將具體方略落定,為此我丐幫用月餘時間,將兩廣、四川、兩京的高手盡聚於此。如今箭在弦上,正要一鼓作氣將邪教犁庭掃穴,掌門焉能旁生枝節!”

唐傲天搖頭道:“我唐門與五毒糾葛多年,深知其厲害,這次定是明教與五毒結盟,約定休戚相關,不知五毒教在我背後埋伏下多少高手,若唐門按既定方案突入楓華穀,很可能腹背受敵。”

詹毅頓足道:“掌門大可留下心腹高手弟子帶隊搜山,自帶唐門高手繼續急進。若這般處置,便隻剩我幫中兄弟入穀,恐怕獨木難支啊!”

唐傲天笑道:“詹長老誤解我意,唐某並非背信棄義、裹足不前之人,隻是原來與丐幫約定在子時東西夾擊楓華穀,要請詹長老知會貴幫眼下事有變化。我唐門子弟不按原路走楓華穀西山口,便在此處從絕壁入穀,但要延遲一個時辰之後再發起強攻,先除五毒,再屠明教!”

詹毅麵有難色,躊躇道:“這個……掌門明鑒,大軍此時身處明教秘壇之外,時間一長容易出意外被人發覺,一旦暴露引起對方警覺便會前功盡棄,怕會功敗垂成啊。”

詹毅斂容抱拳深躬,緩緩道:“掌門明鑒!東西夾擊楓華穀,乃是唐門與我丐幫反複商議推演後製定的大計,兩方所有安排均按此設定,今日事到臨頭驟然更改合擊時間,恐對大局不利。”

唐傲天歎口氣道:“可是五毒教忽然在此現身,完全在我方意料之外,此處又在我唐門進攻方向之後,唐某絕不敢在後路未靖的前提下貿然進攻,更放棄艾黎孤身潛入中原這難得良機。此次隨我而來者,多是唐某子侄,若是依原計劃,必將令孩兒們置於險地。如此還望詹長老速去稟報我義兄尹幫主,唐門與丐幫進攻時間必須延後,但唐門不走西穀口,而是從此處絕壁而下,兩方不論誰先殺到此處明教秘密秘壇之下,便放起火箭信號,另一方必加速趕赴,以為接應!咱們一起將他明教經卷燒個一幹二淨!”

詹毅見唐傲天言辭堅決,搖搖頭道:“既然掌門決心已定,詹某便速去東口,稟報幫主。還望唐掌門謹慎行事,克盡全功。”

詹毅抱了抱拳,轉身運起輕功急匆匆而去。唐傲天遙望詹毅月色中遠去的身影,冷笑幾聲,麵沉似水,胸腔中額心跳沒來由加快起來。唐傲天平生最擅長的就是審時度勢、抓住機會,一個時辰之後,他親手籌謀的大戲就要開幕,這幕戲的主角隻有一個,就是他唐傲天。明天伴隨著旭日東升,唐門的名號將傳遍江湖,而丐幫與明教,都將一蹶不振,向他的唐門俯首帖耳!

明教這兩年發展極快,分壇已經漸漸滲透入漢中一帶,對唐門占有的蜀地形成叩門之勢,幾乎就要登堂入室,唐門必須要動用全力,據敵於家門之外。

可對蜀地形成叩門之勢的又豈止明教一家,自尹天賜立丐幫以來,江湖中下九流中的豪傑人物趨之若鶩,凡有碼頭、城市之地,幾乎雨後春筍般立起丐幫分壇、分舵,長江兩岸,盡是丐幫旗號。

若溯江直上,便是巴蜀。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唐傲天想據於門外的,又豈止是明教一家?

月色中的詹毅一路疾行,轉過兩座山峰之後,收住輕功靜望來路片刻,確認無人跟隨,不由長舒一口氣,暗道:“僥幸!真是明尊佑護!教主洞見千裏。”他脫下補丁長袍尋了個樹洞塞進去,展開輕功徑直奔向穀內。